小芽回家的时候,一家人已经吃过了香香的油渣面。四壁和顶棚的芦苇棵子里还保留了油渣的气味,香得有点腻歪。林富民在家里坐不住,出门找人打“老K”去了。李秀兰在厨房里刷锅洗碗。二伢子三伢子围着暗淡的油灯写作业。

农场里的事,说起来也有点不公平。电灯本来是有的,但是发电机功率不够大,电力不够用,后来就把各个生产队的电线掐了,只保留场部直属机构和机耕队、学校几处地方用电。一到晚上,整个场部范围内灯火通明,与场部一河之隔的菜园队却是黑灯瞎火,鸡不鸣狗不叫。林富民因为他的三个孩子要读书写作业,代表菜园队向场部抗议过。苏立人的回答只有轻描淡写的一句话:“差别在哪儿都是存在的。”林富民回家一细想,不但认可了这句话,还对苏立人服帖得五体投地,逢人就说苏主任政策水平高,一句话概括了世上的一个真理。

小芽一进门,李秀兰放下正洗的碗筷,甩着两只湿淋淋的手走过来,埋怨小芽:“你爸叫你回家传个话,你传到哪儿去了?可倒好,油渣弄回来,韭菜没备下,煮了一锅光生生的油渣面。”

小芽说:“光生生的油渣面不也一样吃了吗?”

李秀兰没话可说,就问小芽吃过了没有,还说锅里给她留着一大碗。小芽告诉她被老江头拦下来吃馅饼的事,但是没提到喝酒。

在农场以至在整个江心小岛上,大批的知青没有从城里下放过来之前,李秀兰都可以算得上此地数一数二的漂亮人儿。她的漂亮跟小芽不同,小芽是纤弱的,楚楚动人的,像芦苇棵子上刚刚抽出来的花穗一样,柔软而滑顺,带着一种银色的令人心颤的光亮。李秀兰是强壮的有活力的漂亮,身材高大匀称,结实的胸脯颤颤耸起在绷紧的花布小衫内,面如满月,皮肤红润光滑,眼睛大而黑亮,笑盈盈看人的时候,眼内有一种孩童的天真,让你忍不住就会产生出亲近和爱抚她的意思。

李秀兰这样一个漂亮的人儿,当年怎么就会认可了年长她十岁的、其貌不扬的林富民,说出来也是一段好笑的事。

林富民在那一批新入场的民工中一眼看中了漂亮的小姑娘李秀兰,这是可以肯定的。林富民这个人很有心机,知道自己条件不怎么样,变着法儿地讨李秀兰的喜欢。可怜农场地处江心,荒僻简陋,有钱都没处买东西。林富民围着场部转来转去,脑子转到了场农技员试验栽培的几棵西红柿上。

一九五八年那会儿,西红柿在这一带还是个稀罕物,从农村刚到农场的小女孩儿李秀兰别说是吃,听都没有听说过。有一天林富民把李秀兰叫到了芦苇荡子里,袖子里滑出一个红艳艳的西红柿,放衣襟上小心擦了擦,递给李秀兰说:“你尝尝。”

李秀兰怔怔地望着西红柿,不敢接,问他:“是什么?”

林富民回答:“洋柿子。”

李秀兰问:“好吃吗?”

林富民回答:“好吃。好吃得打嘴都不会放。”

其实他从来都没有吃过,压根儿不知道西红柿的味道是苦是甜。

李秀兰相信了他的话,接过西红柿,张嘴就咬一大口。

西红柿已经熟透了,熟得只有鲜甜而没有酸涩。林富民看着李秀兰美美地吃着,粉红色的舌头搅动着鲜红的西红柿汁液,时不时露出白得发亮的牙齿,嘴唇湿濡濡光润润的,有一股清新甜蜜的气味从她嘴巴里溢出来,搅扰得林富民的呼吸无法顺畅。他觉得他两条腿已经软得站不住了,他的脑子也已经晕乎乎地化成了一团浆水。

整整一个夏天,农技员的西红柿成熟一个,林富民就给李秀兰带去一个。农技员很惊奇岛子上有专门偷吃西红柿的野物。到最后一个西红柿摊开在林富民手里的时候,这个狡猾的坠入情网的男人对李秀兰说:“嫁给我吧,我保证让你天天吃到洋柿子。”

刚满十八岁的李秀兰就这样稀里糊涂嫁给了林富民。

有好几年的时间,农技员见人就说:“李秀兰原本应该是我的。她白吃了我那么多西红柿。”

林富民不说对,也不说不对,他眯缝着那双精明而狡黠的小眼睛,露着两颗亮亮的金牙,心满意足地笑。

此时,小芽听着厨房里锅碗碰撞的动静,想到妈妈出了一天的工,回来还要忙一晚上家务,心里有些不忍,就走过去,想跟妈妈说说闲话,顺便也帮一帮她。

李秀兰慌忙阻止女儿:“小芽你放下,这儿没你的事,你到外面看书写作业去。”

小芽说:“下午就没上课,哪儿来的作业呢。”

李秀兰从锅里铲了半碗油渣面,塞到小芽手里:“那你喂喂虎子去。”

“虎子呢?”小芽问。虎子是他们家养的一只斑纹猫。

“这半天都没见到它。挨千刀的又不知道野到哪里去了。”李秀兰像农场大部分的女人一样,说话总要带着粗字。

小芽端着碗,身子倚在门框上,若有所思地望着李秀兰忙碌的侧影。

“妈!”

李秀兰不回头地说:“什么?”

小芽停了一停:“妈你说说,上海人是什么样子的?你见过没有?”

李秀兰转过脸,好笑地看了看小芽:“什么样子?长得白一点,好看一点罢了。”

“你真的见过?”

“我没见过,你爸见过,有一次到南通出公差的时候。你爸说,上海人都喝放了漂白粉的水,漂得浑身上下嫩豆腐一样的白。”

小芽回想着嫩豆腐的形状、颜色,心里就有些惊叹。

三伢子走进来,扯扯小芽的衣服:“姐,贺天宇要找你。”

小芽一愣,心里忽悠悠地一跳,赶快放下盛了油渣面的碗,跟着三伢子走出去。

知青贺天宇果然站在门外。他两手插在裤袋里,肩膀半耸,因为从门里照出去的灯光只照到了他的半个脸,那面孔就显得神秘莫测,令小芽想看又不敢看的。

“贺天宇,你找我吗?”小芽脸色微红地问。

贺天宇说:“想问问你家里有没有五香料。”

小芽轻轻地呀了一声,说:“没有了。”又说,“你现在等着要吗?”

贺天宇点点头:“最好现在能有。”

小芽说:“隔壁驼子婶婶家昨天刚买了,你跟她要一点。”

贺天宇摇头:“我跟她没怎么说过话。”

小芽自告奋勇:“那我去帮你要,要到了送给你。”

贺天宇笑起来,叮嘱她:“别说是我要的。”

贺天宇说完,好像生怕被驼子婶婶看见,马上转身,两手仍然插在裤袋里,身子一耸一耸地走了。

小芽盯着暗夜里渐渐远去的那个背影,心里柔柔地想:他不肯问驼子婶婶要东西,却跑来问她要,是不是觉得跟她的关系更加靠近一些呢?

小芽从自己用过的练习本上撕下一张纸,到隔壁驼子婶婶那里包了一小包五香料,攥在手里,往知青工房那边走过去。

老远的,小芽看见贺天宇的屋前热热闹闹围了好几个人。有一盏风灯搁在地上,橙黄色的暖暖的光晕从地面冉冉浮起来,把周围那几个晃动的身影团团围裹在光中,高矮胖瘦自成剪影,暗夜中竟有一种奇妙的透视效果,像是那灯光能从他们的身体中穿行而出,映亮各人的五脏六腑。

再走得近了点,小芽闻见了风中飘过来的奇怪的味道,跟路边卷心菜的腻甜和沟渠边芦苇的清香完全不同的气味。很快小芽醒悟到那是地道的血腥气,这帮知青哥哥肯定又是从场部哪儿弄来了猪下水之类的东西,口水沥拉地忙着收拾下锅呢。怪不得贺天宇立时三刻要用五香料,他们可真是会吃啊。

围成一团的知青们嘻嘻哈哈地喊:“小芽小芽,来跟我们共产主义吧,好东西见者有份啊,过来等着。”

小芽说:“偷来的东西,我才不稀罕。”

一个知青说:“怎么是偷?是花力气打到的野物,不吃白不吃。”

另外一个知青朝小芽眨眨眼睛:“小芽,尝过天底下一等一的美味吗?错过机会就太可惜了。想当年,那可是皇帝老儿才能享受到的极品!”

小芽不理他们,目光在人堆里寻找着,有几分害羞地问:“贺天宇呢?”

有人就朝屋子里喊:“贺天宇!”

贺天宇在屋里答应一声,开门出来。他手里拿着一支大号的手电筒,出门就捏亮了,对着风灯四周的人照了照,带着点不耐烦地说:“怎么还没有弄好?”

一个知青回答:“才把皮剥下来。滑溜溜的不好弄。”

贺天宇嘴里咕哝了一句什么,问:“皮呢?”手里的电筒就一通乱照。

这当儿,站在黑暗中的小芽发出一声惊恐的尖叫。电筒的光柱哆嗦了一下,很快捕捉到小芽的位置,一下子把她罩在了光柱里。

贺天宇不无关切地问:“小芽?”

小芽面色煞白,两只手痉挛地抱住胸口,两眼痴痴地盯住人们脚下的一处地方,身体微微地发着抖,像夜风中孤单单的一根芦苇。

贺天宇又问一声:“小芽,你怎么了?”

小芽伸出一根手指,抖抖地指住那个暗处,用哭一样的声音说:“那是……那是我家的虎子……”

电筒光唰地转过去,顺着小芽的手指移到地面。磨盘大小的光圈中,一张虎斑猫皮血糊拉塌地摊开在地上。

贺天宇毫无疑问感到了吃惊,他默默地站着,一声不响地掐灭了手电筒的光。

虎斑的猫皮又隐藏进黑暗之中了,但是浓烈的血腥味却不可阻挡地发散出来,垄断了周围的空气,搅得在场的人呼吸憋闷。风灯四周的几个人终于蹲不住了,一个接一个地慢慢起身,垂头丧气地立着,挓挲着几双血淋淋的手。

小芽身体的哆嗦不可遏止,越加剧烈,左右摇晃,连她自己都无法控制。很快她喉咙里发出一声古怪的逆呃,双肩跟着往前一耸,脑袋不由自主地伸了出去。她捂住嘴巴,紧跑两步,俯身在沟渠边,一声接一声地大口呕吐。晚饭时喝下去的那一杯淡绿色的酒,此时仿佛才开始了真正的发作。

寂静的夜空里,小芽的呕吐声惊心动魄,使她身后知青们的心里有一种别样的震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