照相簿
我守护着一件宝贝。我守护它经过了糟糕的、仅仅由日历上的日子组成的漫长岁月,时而藏起来,时而取出来;在我乘着货运列车旅行期间,我把它珍藏在胸口;当我睡觉时,奥斯卡枕着他的宝贝:一本照相簿。
这是一座露天家庭坟墓,它使一切往事变得一目了然。如果没有它,我真不知该怎么办才好。这本照相簿总共一百二十页。每一页上下左右方方正正地贴着四张或六张照片,有时只有两张,照片的地位安排得十分精细,有的对称,有的不对称。封面是皮的,越是年深月久,皮子的气味越大。有时我的照相簿还受风吹雨淋。一些照片脱落下来,可怜巴巴的,于是,我只得寻找安静的时候和机会,用胶水将差一点遗失的照片重新粘回原处。
在这个世界上有哪一部长篇小说或别的什么,能具有一本照相簿的那种叙事诗般的宽广度呢?我们亲爱的上帝,作为勤奋的业余爱好者,每个星期日,都居高临下地把我们拍摄下来,也就是说,把我们缩得十分渺小,也不管曝光好坏,把照片统统贴到他的照相簿上去。这位上帝也许可以引领我漫游这本照相簿,不让我由于饶有兴味而在某一处不适当地逗留过久,也不鼓励奥斯卡对迷宫一般曲折离奇的事情固有的偏爱;可是,我多么希望能给这些照片提供真实的原型啊!那就泛泛地提一笔吧!在这本照相簿上可以看到各种各样的制服,看到时装与发型的更换,看到我的妈妈越来越胖,扬越来越萎靡不振,还可以看到一些我根本不认识的人,还可以猜出照片是谁拍摄的,并且看到摄影术每况愈下,从一九○○年左右的艺术摄影退化成为我们当代的实用照相。我们就以我的外祖父科尔雅切克的那座纪念碑和我的朋友克勒普的护照照片为例吧!只需把我的外祖父那张染成棕色的肖像照片同克勒普那张光滑的、大喊大叫着让人加盖公章的护照照片并排放在一起,就能使我清楚地看到,摄影术领域里的进步已经把我们带到哪里去了。单是同快速摄影术有关的一切设备就已经说明了问题。在这件事上,我应该更多地责备我自己而不是责备克勒普,因为我是这本照相簿的所有者,我有义务保持照片的摄影水平。如果有朝一日地狱也繁荣发达了,那么,精选出来的折磨办法之一将会是:把赤条条的灵魂同他活着时拍的照片配上镜框一起关在一个房间里。赶紧添上一点宗教激情吧!啊,夹在快照、特写快照和护照照片之间的人哪,闪光灯下的人哪,直挺挺地站在比萨斜塔前的人哪,坐在摄影房里让人照亮右耳朵才配上护照的人哪!如果不带激情的话,我会说:这样的地狱还可以忍受,因为最糟糕的照片是梦见的,不是拍摄的,即使是拍摄的,也显不出影来。
克勒普和我是一边吃面条一边认识的,交了朋友,发展了友谊。我们住在于利希街的最初那段日子里[1],我们常去拍照。我当时有几个旅行计划。这就是说,我当时非常伤心,只好去旅行,因此想申请护照。我想去罗马、那不勒斯,至少还要去巴黎,但我当时没有足够的钱去做这样一次像样的旅行。所以,对缺少现钱,我反而很高兴,因为再没有别的事情能比在经济拮据的情况下外出旅行更使人伤心的了。不过,我们两个还有足够的钱去看电影,于是,在那段时间里,克勒普和我常进电影院,有时按照克勒普的口味去看美国西部片,有时根据我的需要去看这样一类影片,例如玛丽亚·谢尔扮演女护士,痛哭流涕,博尔舍扮演主任医师,在做完一次十分困难的手术之后,他打开阳台门,奏贝多芬的奏鸣曲给她听,向她表白自己的责任心。影片通常只有两个小时,这使我们两个大伤脑筋。有些片子我们本来想再接着看第二遍的。我们经常在散场以后又到售票处去买同一影片的票子。但是,我们一走出放映厅,看见卖当天票的售票处前排着或长或短的队伍,于是我们就丧失了勇气。我们害羞得很,不仅怕见女售票员,而且怕见那些素不相识的、但却厚着脸皮从头到脚打量我们的外貌的人,便不敢再去加长售票处前的队伍。
就这样,我们每看完一场电影几乎总要到阿道夫伯爵广场附近的一爿照相馆去,让人给我们拍摄护照用的照片。照相馆的人已经认识我们了,我们一进门,他们便堆着笑脸客气地请我们坐下;我们是顾客,所以受到尊敬。摄影房里的顾客刚出来,一位我只知道用“可爱”二字来形容的小姐,把我们一前一后地推了进去,先把我,后把克勒普拉拉扯扯地摆布端正,吩咐我们看着一个固定的点,直到见了闪光,听到同闪光一起响的铃声,而我们已经连续六次被摄进了底片。
刚照完,咧开的嘴角还有点收不拢的当儿,这位小姐就把我们按到舒适的藤椅上,可爱地(唯有用“可爱”二字来形容,连衣着也可爱)请我们耐心等待五分钟。我们心甘情愿地等着。我们终于有所期待了,那就是我们的护照相片,我们是多么好奇地想看个究竟啊!短短七分钟之后,这位始终还是那么可爱的、除此以外别无形容的小姐递给我们两个纸口袋,我们付了钱。
瞧克勒普稍稍鼓出的眼睛里那种得意扬扬的神情!我们一拿到口袋,便有理由去就近的啤酒馆了,因为没有人愿意在光天化日之下,站在尘土飞扬、嘈杂喧闹的大街上看自己的护照相片,那样势必会成了绊脚石,妨碍熙熙攘攘的行人。正如我们是那爿照相馆的老主顾一样,我们也是弗里德里希大街上那家小酒店的常客。我们要了啤酒、血肠[2]加洋葱和黑面包。酒菜还没端上来,我们已经把略微有点潮湿的照片拿了出来,在木头的圆桌面上摆了一圈。啤酒和血肠很快送来了。我们一边吃喝,一边端详自己费了好大的劲才摆出来的面部表情。
我们身上总带着在上一回看电影那天拍摄的照片。因此,我们就有可能进行比较;而只要有机会进行比较,我们也就可以再要第二杯、第三杯、第四杯啤酒,这样一来,兴头就上来了,或者像莱茵兰人所说的,有了情绪。
然而,万万不可断言,一个悲伤的人有可能借助他本人的一张护照照片使他自己的悲伤变得不具体;因为真正的悲伤本身就是不具体的,至少我的悲伤和克勒普的悲伤就是追溯不出任何缘由的,并且恰恰由于我们的悲伤不具体到了近乎随意的地步,才证明它具有一种不需要任何缘由来引发的强烈程度。如果存在着某种可以接近我们的悲伤的途径,那么,唯有通过照片,因为在一次连拍六张的快照上,我们所看到的自己虽然并不清晰,但重要的是,我们所看到的自己是被动的、被中立化了的。我们两个人可以随心所欲地同自己打交道,一边喝啤酒,大嚼血肠,增加情绪和做游戏。我们把照片折叠起来,用剪刀剪成碎片;为了这种用途,我们身上总带着剪刀。我们把剪碎的老的和新的照片碎片拼凑起来,使我们变成独眼龙或三只眼,把鼻子放在耳朵的位置上,把右耳朵放在嘴巴的部位,让它说话或沉默,还把下巴换成额头。我们不仅用各自的头像做这种剪辑,克勒普还把我的某些部位借去拼在他的上面,我也把他的某些特征变成我的。就这样,我们创造了新的、如我们所希望的更幸福的创造物。有时,我们互赠一帧照片。
我们——我指的只是克勒普和我,并不包括从游戏中产生出来的剪辑人物——至少每周去啤酒馆喝一回,每一回都要送给我们叫做鲁迪的酒馆侍者一张照片,这已经成了我们的习惯。鲁迪是本来应该有十二个孩子另外还收养八个的那种类型的人,他了解我们的苦恼。他已经有了一打我们的侧面照和更多的正面小照。可是,每当我们商量了半天,好不容易才挑出一张照片递给他时,他总露出一副深表同情的面孔,还满口称谢。至于站酒柜的女招待和端香烟盘的红头发姑娘,奥斯卡从来不把照片送给她们,因为照片是不应该送给女人的——她们只会滥用。克勒普则不然,他心广体胖,在女人面前总是没完没了,爱同她们攀谈,而且愚蠢到了把心里话统统掏给她们的地步。有一天,他背着我送给了卖香烟的姑娘一张照片,事情肯定是这样的,因为他同这个年轻莽撞的姑娘订了婚,后来又结了婚,因为他想把自己的那张照片要回来。
我把日后才发生的事情提前讲了出来,而且关于我的照相簿的最后一页,我的话也讲得太多了。这些傻头傻脑的快照,本来就不值得多谈,要谈也只是拿它们作为一种对照,用以说明照相簿第一页上我外祖父科尔雅切克的肖像照是多么伟大和无与伦比,又多么有艺术性,直到今天还使我产生这种感觉。
他又矮又宽,站在一张精致的小桌子旁。遗憾的是,照片上的他不是纵火犯,而是志愿消防队员符兰卡。所以,他没有留小胡子。但是,紧身的消防队制服,胸前的营救奖章以及使小桌子变成祭坛的消防队防护帽,差不多可以顶替纵火犯的小胡子。他多么严肃地注视着,多么了解两个世纪交替的岁月里的一切苦恼啊。他那种尽管悲观但却高傲的目光,看来在第二帝国时代是受人喜爱的和流行的,因为格雷戈尔·科尔雅切克也是这样的目光,这个醉醺醺的火药厂工人,在照片上倒是挺清醒的。文岑特·布朗斯基的相片是在琴斯托霍瓦照的,他手执一支献祭的蜡烛,神秘得很。瘦弱多病的扬·布朗斯基少年时的照片,是早期摄影术记录下来的一个故意显得忧郁伤感的男性。
那个时代的妇女中,能摆出与她们的个性相应的神态姿势来的人寥寥无几。甚至我的外祖母安娜(上帝明鉴,她可是个人物)在第一次世界大战爆发前拍摄的照片上,也做作地抿着嘴傻笑,丝毫也没有暗示出她那四条套穿着的却又守口如瓶的裙子底下有着可以给人提供避难所的大空间。
在战争年代里,她们仍然对着蒙在黑布下面、打着响指、一边跳着舞的摄影师微笑。我有一张这个时期的照片,两张明信片那么大,贴在硬纸片上,上面有二十三个护士,其中包括在银锤陆军医院当助理护士的我的妈妈,羞怯地挤在一个像根支柱似的军医四周。还有一张照片,照的是陆军医院一次化装舞会的场面,即将痊愈的伤兵也参加了,护士们显得比较轻松自在,不那么拘谨腼腆。妈妈大胆地眨眼睛,嘴巴做出接吻的姿势,尽管她身上饰有天使的翅膀,头发上有金银丝条,她还是想说:天使也有欲念的。跪在她面前的马策拉特所选的装束,大概是他非常愿意天天穿的服装:他扮成一个厨师,戴一顶浆硬的厨师帽子,挥舞着长把勺子。与此相反,当他身穿制服、佩戴着二级铁十字勋章时,他也是直视前方,目光同科尔雅切克兄弟和布朗斯基父子一样故意显得悲观,显得比所有相片上的妇女们更强。
战后,人们都换了一副面孔。男人们都露出复员后轻松的目光,现在轮到妇女了。她们懂得了在照片上占据特殊地位,她们有理由严肃地凝视前方,即使她们在微笑时,也不想去否认,作为底色的是她们已经领教到的痛苦。二十年代的妇女的悒郁,配在她们的脸上实在太合适了。她们,不论坐着、站着还是半躺着,蛾眉月般的一缕黑发贴在太阳穴上,难道她们不是已经成功地在圣母和娼妓之间结起了一条和解修好的纽带吗?
我妈妈二十三岁时的照片(这必定是她怀孕前不久拍摄的)让人看到的是一个年轻妇女,她微斜着皮肉结实的脖子上那颗线条平稳的圆脑袋,可是目光却直视看照片的人,肉感的轮廓被上面提到过的悒郁的微笑和一双眼睛冲淡了。这双眼睛,与其说是蓝色,倒不如说是灰色。它们已经惯于像观察诸如咖啡杯和香烟嘴之类不变的物体那样去观察周围人们的灵魂以及她自己的灵魂。“深情的”这个词尽管还嫌不足,但我仍用它作为我妈妈的目光的形容词。
那个时期的合影没有多大意思,但更易于评论,因此更富有启发作用。在签订《拉帕洛条约》[3]的年代里,结婚礼服竟如此美丽,如此有婚礼气派,真令人吃惊。在结婚照上,马策拉特还系着硬领。他的外表看来挺好,时髦,几乎可以说有知识分子风度。他右脚前伸,也许想模仿当时的电影明星哈里·利特克。那个时候的服装尺寸都短。我妈妈的婚礼服是一条白色百褶裙,刚刚过膝,露出了匀称的小腿,跳起舞来十分灵巧的小脚穿一双有扣白色鞋。在另外几张照片上出现的是参加婚礼的全体宾客。在穿着城里人服装、摆出城里人姿势的来宾当中,惹人注目的始终是我的外祖母安娜和她那个得到神的恩宠的哥哥文岑特。他们土里土气而又一本正经,自己缺乏自信却把信心灌输给别人。扬·布朗斯基同他的姑妈安娜和献身给天国圣母的父亲一样,是在同一块土豆地里长大的,但他却同我母亲一样,也善于用波兰邮政局秘书的讲究礼服来掩盖自己的出身——卡舒贝乡下佬。尽管他在照片上那些健康的人们中间显得瘦小而虚弱,尽管他是在照片的角上,然而他那双特别的、使他的面孔像女性一样匀称的眼睛,却总是使他成为照片的中心人物。
在举行婚礼后不久拍摄的这一张合影,我已经观看良久了。我不得不在这无光泽的棕色四边形前拿起我的鼓和鼓棒,试着在我的上漆的铁皮上再现出那硬纸片上尚可辨认的三星座。
为拍摄这张合影提供机会的是扬·布朗斯基的寓所。它坐落在马格德堡街拐角上,波兰大学生宿舍附近的陆军操场一侧,因为照片上的背景是阳光照耀下一半爬满了扁豆藤的阳台,这种阳台只有波兰人聚居区的住宅才有。妈妈坐着,马策拉特和扬·布朗斯基站着。但是,瞧瞧她坐的位置和他们站的位置吧!有一段时间,我愚蠢透顶,用一个想必是布鲁诺替我买来的学生圆规以及一把直尺和一块三角板,想要测量出这罗马三执政(因为我妈妈的价值足以顶替一个男人)的位置。先画出脖子的倾斜角,一个不等边三角形,再进行平行移位,硬性得出三个全等三角形,又画三个圆,意义重大的是,它们在外面,在扁豆藤的绿叶丛中相交,产生一个点,因为我正在寻找一个点,信仰点,渴望点,要得到一个支撑点,一个出发点,如果不是一个立足点的话。
这种业余爱好者的测量自然不会弄出什么结果来,反倒在这张珍贵的照片上的几个最重要的地方,被我用圆规尖扎出了几个小洞,洞虽小,然而起了扰乱作用。在这张照片上有什么特别的东西呢?是什么让我到这个四边形上去寻找,如果愿意的话,甚至真能找出数学关系以及——简直可笑至极——宇宙关系来呢?三个人:一个坐着的女人,两个站着的男人。她是烫过的黑发,马策拉特是鬈曲的金发,扬是平平地往后梳的栗色头发。三个人都在微笑:马策拉特笑得比扬·布朗斯基更明显,两人都露出了上排门牙,他们两个的微笑加在一起要比我妈妈的强五倍,因为她只在嘴角露出一丝笑痕,眼睛里则毫无笑意。马策拉特的左手搭在我妈妈的右肩上;扬则满足于让右手轻轻地扶着椅子背。她的膝盖向右,髋部以下的其余部位都往前冲,膝上放着一个本子。有很长一段时间,我以为这是布朗斯基的一本集邮册,后来又以为是一本时装杂志,最后,我认为这是一本收集香烟盒里著名电影明星照片的册子。我妈妈的双手似乎正要去翻它,就在这一瞬间,底片曝光,照片拍成。看来这三个人都很幸福,互相祝贺避免了意想不到的事情,这样一类事情只有当三人团中的某一个伙伴需要过保险的私生活,或者从一开始就偷偷摸摸时才有可能发生。他们三人休戚相关,但还是依赖于第四个人,那就是扬的妻子,黑德维希·布朗斯基。她娘家姓莱姆克,当时正怀孕,可能怀着日后出世的斯特凡。他们有赖于她的仅仅是让她拿着照相机,对准他们三个以及这三人团的幸福,至少借助摄影工具把这三重幸福固定下来。我从照相簿上撕下另外几张四边形,贴到这张照片旁。在这些画面上,或者是妈妈同马策拉特在一起,或者是妈妈同扬·布朗斯基在一起。这些照片中间没有一张能像那帧阳台照片那样让人一清二楚地看到那种不可变更的事实,那种最后的可行的解决办法。其中一张,照的是扬和妈妈,它散发着悲剧、淘金狂和失常的气味,失常变成厌烦,失常的厌烦。另一张,马策拉特待在妈妈身边:正下着周末夫妻生活前的毛毛雨,维也纳煎肉排咝咝有声,饭前挑刺儿发牢骚,饭后连打几个呵欠,上床前讲点笑话或者把纳税账目记到墙上,这样一来,夫妻生活也就有了一个精神背景。这些镜头尽管无聊,但我觉得总比往后几年有伤风化的快照要好。妈妈躺在扬·布朗斯基的怀里,背景是欢乐谷附近的奥利瓦森林。扬的一只手消失在妈妈的衣裳底下。这种卑俗举动只能被理解为:从跟马策拉特结婚的第一天起就通奸的这不幸的一对,他们的激情已经到了狂躁的地步,而在这里给这一对人充当麻木不仁的摄影师的,我猜想,就是马策拉特。那张阳台照片上那种不动声色的表情,那种还懂得应当放谨慎些的姿势,已经荡然无存。这种表情和姿势只有在另外一些场合,也就是当两个男人同时站在妈妈身后或身边,或同时躺在她的脚下时,才能让人看到,例如在霍伊布德海滨浴场沙滩上那一张。它就在这儿,请看吧!
这里还有一张照片,显示出我幼年时那三个最重要的人物,他们构成了一个三角形。它虽说不像那张阳台照片上那么集中,但仍然播送出同样的信息:同样的剑拔弩张的和平,这种和平条约只能在三个人之间才能缔结乃至签署。读者可以破口大骂剧院里受人欢迎的三角主题戏;舞台上只有两个人,他们要么没完没了地讨论,要么暗中思念着第三者,除此以外就做不出什么戏来了。可是,在我的照片上,他们三人在一起。他们在玩施卡特牌[4]。这就是说,他们各自手里捏着一把牌,展开呈扇形,正要叫牌,但都不看自己手里的王牌,而是看着照相机。扬把手平摊在一堆铜板旁边,翘起食指;马策拉特用指甲掐桌布;妈妈开了一个小小的、我认为是成功的玩笑:她抽出一张牌,但不是给她的两个牌友看,而是给照相机的镜头看。仅仅用一个手势,仅仅亮出了一张牌——红心皇后,就轻松地变出了一个偏偏不算令人讨厌的象征来,因为有谁不愿对红心皇后起誓呢?
施卡特牌戏——谁都知道,只能三个人玩——对于妈妈以及那两个男人来说,不仅是最合适的游戏,而且是他们的避难所,他们的避风港,每当生活想要引诱他们以这种或者那种搭配构成两人生存,玩两人玩的六十六点或下连珠棋这类愚蠢游戏时,他们就躲到那里去。
关于这三个人就谈到这里吧!把我弄到这个世界上来的正是他们,虽说他们什么也不缺。在谈我自己之前,先要提几笔格蕾欣·舍夫勒,妈妈的女友,还有她的丈夫,面包师亚历山大·舍夫勒。他,秃顶,她,露出一副马牙(一多半镶着金牙)哈哈大笑。他,短腿,坐在椅子上从来够不着地毯,她身穿自己编结的衣裳,花样翻新没完没了。后来,我的照相簿里又增添了舍夫勒夫妇的照片:在“力量来自欢乐”[5]的游艇“威廉·古斯特洛夫”号的躺椅上或救生艇前,在东普鲁士航运公司的“坦能贝格”号的散步甲板上。他们年年去旅游,从皮拉乌、瑞典、亚速尔群岛和意大利把纪念品完好无损地带回小锤路他们的家里。到了家,男的烤小圆面包,女的给枕头套加耗子牙齿花边。亚历山大·舍夫勒不讲话时,就不知疲倦地用舌尖舔湿他的上嘴唇,而马策拉特的朋友、住在我家斜对面的蔬菜商格雷夫因此很讨厌他,说这是不体面的庸人习惯。
格雷夫虽已结婚,但不像是个有妇之夫,倒颇像是个童子军指导。有一张他的照片:肩宽,强壮,健康,短裤制服,童子军绳,童子军帽。他身边站着一个少年,一样的装束,金发,眼睛大得有点过头,大约十三岁,格雷夫左手按住他的肩膀,让他紧挨着自己,表示疼爱。我不认识这个少年,但日后通过格雷夫的妻子莉娜认识了格雷夫,并且对他有所了解。
我在“力量来自欢乐”旅游者的快照与童子军温柔性爱的物证之间迷失了方向。我赶紧一连翻过几页,翻到了我的第一张被摄下的肖像。
我是个俊美的婴孩。照片摄于一九二五年圣灵降临节[6]。当时我才八个月,比斯特凡·布朗斯基小两个月。下一页便是他的照片,尺寸同我的那张一样,相貌粗俗,非笔墨所能形容。一张明信片,四边切成波浪形,美观大方,背面有横格可写地址,印数较大,是专为家庭用的。在这张长方形的明信片上,贴着我的照片,剪成过分对称的蛋形。我,赤身裸体,象征着蛋黄,肚皮朝下,趴在一张白毛皮上,这必定是某一头北极熊捐赠给东欧某位专拍儿童照的职业摄影师的。同那时的许多照片一样,人家也为我的第一张照片选择了那种暖色,不易混淆的棕色,我想称之为合乎人性的,因为它跟当代不合人性的、光滑的黑白照片截然不同。黯淡模糊的、可能是画好的枝叶,构成了被若干光斑冲淡了的昏黑背景。我的光滑、健康的躯体以平稳的姿势呈对角线卧在毛皮上,感受着北极熊家乡特产的效果。同时,我使劲高高抬起滚圆的婴儿脑袋,用明亮的眼睛盯着来看我的裸体的人们。
读者会说,同所有的婴儿照片一样,不过是一张婴儿照片罢了。且慢,请看看这双手吧!诸君就会不得不承认,我的第一张照片同各式各样的照相簿上多不胜数的、始终表明为低级生命的花朵有明显的区别。可以看到我捏着拳头。没有一个香肠手指忘了自己,服从某种模糊的、由触觉反应产生的冲动,去玩弄北极熊皮上的毛。认真地握紧的小拳头在脑袋一侧晃动,时刻准备落下去,发出音响。什么音响?鼓的音响!
还没有鼓,当我在电灯泡下诞生时,曾有人答应我三岁生日时给我鼓;对于一个老练的照片剪辑师来说,相应地加上一面缩小尺寸的儿童鼓,本来是件轻而易举的事,而且不必修版来改动我的身体的位置。只需要把那头蠢极了的剥制动物的皮拿走就行了,它本来就引不起我的注意。拿走了这个毫不相干的躯壳,这张照片就是成功的创作。它的主题便是头一批乳齿正要长出来时感觉灵敏、目光锐利的年岁。
后来,他们不再把我放在北极熊毛皮上了。我大约一岁半时,坐在一辆高轮子儿童车里。他们推着我走在一道木板栅栏前,栅栏的尖齿和横档被一层积雪清楚地勾勒出来。我可以据此推断,这张照片摄于一九二六年一月。栅栏式样粗笨,木板散发着沥青味。这使我在较长时间观察时联想到了郊区霍赫施特里斯,那里有个占地面积很大的营房,以前驻扎着马肯森轻骑兵,到了我的时代,成了自由邦保安警察的驻地。但我回忆不起有哪个熟人住在这个郊区,照片可能是我的父母去那里拜访什么人时拍摄的,但这些人后来再没有见过面,或者只是匆匆露过面。
妈妈和马策拉特把儿童车夹在中间,尽管在寒冬季节,他们却没有穿冬季大衣。妈妈穿一件俄罗斯式长袖女上装,上装的刺绣图案是一幅冬景图。它唤起这样的想象:在俄罗斯腹地,沙皇全家在照相,拉斯普京[7]拿着照相机,我是小沙皇,栅栏后面埋伏着孟什维克和布尔什维克,制造了炸弹,决心消灭我这个专制君主家庭。不过,马策拉特所穿的地道的、中欧式的、孕育着未来的(这一点日后将会看到)小资产阶级服饰,缓和了隐伏在这张照片里的惨案的腾腾杀气。我们是在太平无事的霍赫施特里斯区,只是暂时离开主人的寓所,没有穿大衣,让主人给他们两个和按照别人的愿望做出滑稽样子瞧着的小奥斯卡拍一张照,接着马上回到屋里去享用又热又甜的咖啡、蛋糕和掼奶油。
还有十几张快照,有躺着的、坐着的、爬着的、跑着的、一岁的、两岁的、两岁半的奥斯卡。照片有好有差,合起来构成了人家在我三岁生日时给我拍摄的那张全身照的准备阶段。
在这张全身照上,我得到了它,鼓。它刚刚挂到我的肚皮前头,崭新的,红白两色锯齿图案。我面部表情严肃、坚定,自信地把两根木头鼓棒交叉在铁皮上。我身穿条纹毛线衣,脚蹬锃亮漆皮鞋。头发直竖在脑袋上,像一把蠢蠢欲动的刷子。我的蓝眼睛里反映出不需要追随者便能夺得权力的意志[8]。当时我已经成功地处在一种我没有理由放弃的地位之上。我说了,我下了决心,我决定了无论如何不当政客[9],不当殖民地商品店老板,而是画上一个句号,就这样保持不变,保持现有的身高,保持这副装束,就这样许多年内不予改变。
小人和大人,小贝尔特海峡和大贝尔特海峡,小写字母和大写字母,小汉斯和卡尔大帝,大卫和歌利亚,耳朵中的小男子汉和巨人卫士;而我呢,我是三岁孩子,神话里的侏儒,童话里的大拇指[10],再也不长个儿的三块奶酪高的小孩,这样一来,就无须读完小孩的教义问答手册再去读成年人的了。那个对着镜子刮胡子、自称是我父亲的人,也就得不到一个身高一米七二的所谓的成年人去接管他的店铺了。根据马策拉特的愿望,这爿殖民地商品店,对于年满二十一岁的奥斯卡来说将意味着成年人的世界。为了不去摆弄收银台旁的钱箱,我抱住了这面鼓。从我三岁生日那天起,我连一指宽的高度都不再长,保持三岁孩子的状态,却又是个三倍聪明的人。所有的成年人身材都比他高,而他在智慧方面却远胜过所有的成年人。他不想去同他们比谁的影子长。他无论内部外部均已完善,而那些人直到老态龙钟时还在胡思乱想什么发育成长。那些人历尽艰辛,常常还要饱尝辛酸痛苦方能取得经验,而他已经证明自己统统掌握。他没有必要逐年更换大一号的鞋子和裤子,仅仅为了证实自己长了那么一点儿。
在这里,奥斯卡必须承认有那么一种发展,有什么东西在成长——但并不总是对我有利的——并且最终获得了救世主式的伟大意义;但是,在我那个时代,有哪个成年人有眼力和听力认得出总是保持三岁孩子模样的鼓手奥斯卡呢?
[1] 指本书主人公奥斯卡在第二次世界大战结束以后在杜塞尔多夫的经历。
[2] 血肠,用猪肉、猪油和猪血制成的香肠。
[3] 《拉帕洛条约》,俄罗斯苏维埃联邦社会主义共和国与德国之间1922年在意大利拉帕洛签订的条约。当时德国国内政局动荡,经济萧条,外交上也十分孤立。
[4] 施卡特牌,德国纸牌戏,共三十二张牌,三人玩。
[5] “力量来自欢乐”,纳粹劳工阵线为工人安排业余或休假活动的组织,成立于1933年11月。
[6] 圣灵降临节,复活节后第七个星期日。
[7] 格里高利·叶菲莫维奇·拉斯普京(1872?—1916),沙皇尼古拉二世宫廷里臭名昭著的所谓“圣人”和“神医”。本是一个半文盲的农民,鼓吹一种宗教狂热与性欲放纵相结合的所谓救世教义,得到皇后的宠信并影响沙皇。1916年被包括尤苏波夫亲王在内的保皇党军官所杀。
[8] 影射尼采的《权力意志》,此书由尼采的妹妹伊丽莎白·弗斯特尔·尼采根据遗稿所编,出版于1901年。
[9] 套用希特勒在德国十一月革命后说的一句话:“我决心当政客。”
[10] 大拇指,《格林童话》中的人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