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研究的结论

这一件故事仅仅断续地研究了一年多,所得的材料亦仅由同志钱南扬(肇基)、钟敬文、刘半农、郑鹤声、郑宾于(孝观)、常维钧(惠)诸先生供给,虽已激起了许多人的“小题大做”的批评,但我自己觉得,这实在是极不完全的。(读者不要疑我为假谦虚;只要画一地图,就立刻可以见出材料的贫乏,如安徽、江西、贵州、四川等省的材料便全没有得到;就是得到的省份每省也只有两三县,因为这两三县中有人高兴和我通信。)我想,如能把各处的材料都收集到,必可借了这一个故事,帮助我们把各地交通的路径、文化迁流的系统、宗教的势力、民众的艺术……得到一个较清楚的了解。这比了读呆板的历史,不知道可以得益到多少倍。至于小题大做,乃是不成问题的,因为天下事只有做不做,没有小不小,只要你肯做,便无论什么小问题都会有极丰富的材料,一粒芥菜子的内涵可以同须弥山一样的复杂(但这是生着势利眼的人们所不能理会的)。现在试从这一点贫乏的材料中提出几项故事的大趋势瞧一下(里边有许多未考定的事实;因便于称说,不悉列明):

第一,就历史的文化中心上看这件故事的迁流的地域。春秋战国间,齐、鲁的文化最高,所以这件故事起在齐都,它的生命日渐广大。西汉以后,历代宅京以长安为最久,因此这件故事流到了西部时,又会发生崩梁山和崩长城的异说。从此沿了长城而发展:长城西到临洮,故敦煌小曲有孟姜寻夫之说;长城东至辽左,故《同贤记》有杞梁为燕人之说。北宋建都河南,西部的传说移到了中部,故有杞县的范郎庙。湖南受陕西的影响,合了本地的舜妃的信仰,故有澧州的孟姜山。广西、广东一方面承受北面传来的故事,一方面又往东推到福建、浙江,更由浙江传至江苏。江浙是南宋以来文化最盛的地方,所以那地的传说虽最后起,但在三百年中竟有支配全国的力量。北京自辽以来建都了近一千年,成为北方的文化中心,使得它附近的山海关成为孟姜女故事的最有势力的根据地。江浙与山海关的传说联结了起来,遂形成了这件故事的坚确不拔的基础,以前的根据地完全失掉了势力。除非文化中心移动时,这件故事的方式是不会改变的了。

第二,就历代的时势和风俗上看这件故事中加入的分子。战国时,齐都中盛行哭调,需要悲剧的材料,杞梁战死而妻迎柩是一个很好的题目,所以就采了进去。西汉时,天人感应之说成为一种普遍的信仰,在那时人的想象中构成了奇迹,如荆轲刺秦王的白虹贯日,邹衍下狱的六月飞霜,东海孝妇冤死的三年不雨,都是。杞妻的哭,到这时便成了崩城和坏山的感应,以致避兵而回,因渴泉涌。六朝、隋唐间,人民苦于长期战争中的徭役,一时的乐曲很多向着这一方面的情感而流注,但歌辞里原只有抒写普泛的情感而没有指实的人物。“此中有人,呼之欲出”,于是杞梁的崩城便成了崩长城,杞粱的战死便成了逃役而被打杀了。同时,乐府中又有捣衣、送衣之曲,于是她又作送寒衣的长征了。再从别地的风俗传说上看这件故事中加入的分子。陕西有姜嫄的崇拜,故杞梁妻会变成孟姜女。湖南有舜妃的崇拜,故孟姜女会有望夫台和绣竹。广西有祓除的风俗,故孟姜女会在六月中下莲塘洗澡。静海有织黄袍的女工,故孟姜女会得织就了精工的黄袍而献与始皇。江浙间盛行着厌胜的传说,故万喜良会得抵代一万个筑城工人的生命。西南诸省有称妻妾事夫为孝的名词,故孟姜女会得变成了寻夫崩城的孝女。其他如滴血认骨之说,如仙人下凡救劫之说,如葬姑寻夫之说,也莫不有它的来历。

第三,就民众的感情与想象上看这件故事的酝酿力。一件故事,一定要先有了它的凭借的势力,才有发展的可能。所以与其说是这件故事中加入外来的分子,不如说从民众的感情与想象上酝酿着这件故事的方式。例如上条所举,杞梁妻哀哭的故事是由于齐都中哭调的酝酿,崩城和坏山的故事是由于天人感应之说的酝酿,孟姜女送寒衣哭长城的故事是由于《饮马长城窟行》、《筑城曲》、《捣衣曲》、《送衣曲》等歌诗的酝酿。又如望夫石,有它的地方是很多的。唐张籍《望夫石》诗云:“望夫处,江悠悠;化为石,不回头。”白居易《蜀路石妇》诗云:“道旁一石妇,无记复无铭;传是此乡女,为妇孝且贞,十五嫁邑人,十六夫征行;夫行二十载,妇独守孤茕。”又《续古诗》云:“戚戚复戚戚,送君远行役;……生作闺中妇,死作山头石!”宋苏辙《望夫台》诗云:“江上孤峰石为骨,望夫不来空独立……江移岸改安可知,独与高山化为石。”《明一统志》云:“石妇山在广德州城南五十里,旧传谢氏女望夫而化为石,因名。”这些东西正与澧州、山海关、绥中的望夫台和望夫石一例:不过澧州等处已把它指定为孟姜女的遗迹,而当涂(张籍所咏)、忠州(苏辙所咏)等处则没有指实,或指定了别人(如谢氏)罢了。推原它们所以不被指定为孟姜女的遗迹之故,只因她的故事是活动的(崩城和送衣都须出门),而谢氏等因望夫而化石则是固定的。我们由此可以知道,民众的感情中为了充满着夫妻离别的悲哀,故有捣衣寄远的诗歌,酝酿为孟姜女寻夫送衣的故事;有登高望夫的心愿,酝酿为孟姜女筑台远望的故事(以及谢氏等望夫化石的故事);有骸骨撑拄的猜想,酝酿为孟姜女哭崩长城滴血觅骨的故事。所以我们与其说孟姜女故事的本来面目为民众所改变,不如说从民众的感情与想象中建立出一个或若干个孟姜女来。孟姜女故事的基础是建设于夫妻离别的悲哀上,与祝英台故事的基础建设于男女慈爱的悲哀上有相同的地位。因为民众的感情与想象中有这类故事的需求,所以这类故事会得到了凭借的势力而日益发展。

第四,就传说的纷异上看这件故事的散乱的情状。从前的学者,因为他们看故事时没有变化的观念而有“定于一”的观念,所以闹得到处狼狈。例如上面举的,他们要把同官和澧州的不同的孟姜女合为一人,要把前后变名的杞梁妻和孟姜女分为二人,要把范夫人当作孟姜女而与杞梁妻分立,要把哭崩的城释为莒城或齐长城,都是。但现在我们搜集了许多证据,大家就可以明白了:故事是没有固定的体的,故事的体便在前后左右的种种变化上。例如孟姜女的生地,有长清、安肃、同官、泗州、务州(武州)、乍浦、华亭、江宁诸说;她的死地,有益都、同官、澧州、潼关、山海关、绥中、东海、鸭绿江诸说。又如她的死法,有投水、跳海、触石、腾云、哭死、力竭、城墙压死、投火化烟,及寿至九十九诸说。又如哭倒的城,有五丈、二三里、三千余丈、八百里、万里、十万里诸说。又如被她哭崩的城的地点,有杞城、长城、穆陵关、潼关、山海关、韩城、绥中、长安诸说。寻夫的路线,有渡浍河而北行、出秦岭而西北行、经泗州到长城、经镇江到山海关、经把城关到潼关诸说。又如他们所由转世的仙人,范郎有火德星、娄金狗、芒童仙官诸说,孟姜有金德星、鬼金羊、七姑星诸说。这种话真是杂乱极了,怪诞极了,稍有知识的人应当知道这是全靠不住的。但我们将因它们的全靠不住而一切推翻吗?这也不然。因为在各时各地的民众的意想中是确实如此的,我们原只能推翻它们的史实上的地位而决不能推翻它们的传说上的地位。我们既经看出了它们的传说上的地位,就不必用“定于一”的观念去枉费心思了。

第五,就传说的自身解释上看这件故事的改变的样子。例如“孟姜”二字都是可以用作姓的,所以《孟姜仙女卷》就解释道,孟家种的瓜生在姜家地上,姜婆与孟公争夺瓜中的女儿,县官断她为两家公有,便用了两家的姓作她的名。北方的孟姜又姓许,所以河南唱本也解释道:“他爹姓许来娘姓孟,认了干娘本姓姜。”我们由此可以知道,有许多传说是本来没有的,只为了解释的需要而生出来的。即如孟姜女的婚配,最早的记载只说她因杞梁窥见了她的身体,妇人之体不得再见丈夫,故毅然嫁与。后来为了解释她何以给他窥见身体之故,便想出了许多方法,或说她坠扇入池,捋臂拾取,为他所见;或说她入水取扇,污了一身的泥,就此洗浴,为他所窥;或说她被狂风吹落池中,为他所救;或说她忆春思嫁,烧香许愿,愿嫁与见她脱衣裳的人;或说她虔心事神,观音托梦,嘱她嫁与见她肌肤的人。又如范郎筑在城内,最早的记载不过说他逃避工役,故处死填城。后来为了解释他何以要处死填城之故,或说万喜良自愿替代万民灾难;或说仙人有意降下童谣,说只有他能抵万人生命;或说赵高和他父亲不睦,故意要杀他祭禳长城。因为各人有解释传说的要求,而各人的思想知识悉受时代和地域的影响,所以故事中就插入了各种的时势和风俗的分子。

第六,就这件故事的意义上回看民众与士流的思想的分别。杞梁妻的故事,最先为却郊吊,这原是知礼的知识分子所愿意颂扬的一件故事。后来变为哭之哀,善哭而变俗,以至于痛哭崩城,投淄而死,就成了纵情任欲的民众所乐意称道的一件故事了。它的势力侵入了知识分子,可见在这件故事上,民众的情感已经战胜了士流的礼教。后来民众方面的故事日益发展,故事的意义也日益倾向于纵情任欲的方面流注去:她未嫁时是思春许愿的,见了男子是要求在杨柳树下配成双的,后来万里寻夫是经父母翁姑的苦劝而终不听的;秦始皇要娶她时,她又假意绸缪,要求三事,等到骗到了手之后而自杀。但这件故事回到知识分子方面时,就只变了一个面目,变得循规蹈矩了:她的婚姻是经父母配合的,丈夫行后她是奉事寡姑而不敢露出愁容的,姑死后是亲自负土成坟而后寻夫的;到后来也没有戏弄秦始皇的一段事。因为两方面的思想有这样的冲突,所以一个知礼的杞粱之妻会得变成了自由慈爱的主张者,敢把自己的生命牺牲于爱情之下;但又因知识分子的牵制,所以虽有城崩的失礼而仍保留着却郊吊的知礼,虽有冒险远行的失礼而仍保留着尽孝终养的知礼。我们只要一看书本碑碣上的记载,便可见出两败俱伤的痕迹;倒不如通行于民众社会的唱本口说保存得一个没有分裂的人格了。

从以上诸条看来,我们可以知道一件故事虽是微小,但一样地随顺了文化中心而迁流,承受了各时各地的时势和风俗而改变,凭借了民众的情感和想象而发展。我们又可以知道,它变成的各种不同的面目,有的是单纯地随着说者的意念的,有的是随着说者的解释的要求的。我们更就这件故事的意义上回看过去,又可以明了它的各种背景和替它立出主张的各种社会的需要。

我们懂得了这件故事的情状,再去看传说中的古史,便可见出它们的意义和变化是一样的。孟姜女的生于葫芦或南瓜中,不即是伊尹的生于空桑中吗?范喜郎为火德星转世,死后归复仙班,不即是传说的“乘东维、骑箕尾而比于列星”吗?秦始皇被骂后两脚浮浮,落在东海里做春牛,不即是“尧殛鲧于羽山,其神化为黄熊,以入于羽渊,实为夏郊”吗?范杞郎死而化为凤凰或鹦鹉,也不即是女娲的溺死而化为精卫(帝女雀)吗?饿虎、毒蛇、雨雪诸村,也不即是《山海经》上的有食人的窳的少咸之山,有攫人的孰湖的崦嵫之山,冬夏有雪的申首之山吗?(用《楚辞》中的《招魂》和《大招》看来就更像。)读者不要疑惑我专就神话方面说,以为古史中原没有神话的意味,神话乃是小说不经之言。须知现在没有神话意味的古史,却是从神话的古史中淘汰出来的。清刘开《广列女传》的“杞植妻”条云:“杞植之妻孟姜。植婚三日,即被调至长城,久役而死。姜往哭之,城为之崩,遂负骨归葬而死。”我们只要看了这一条,便可知道民间的种种有趣味的传说全给他删去了,剩下来的只有一个无关痛痒的轮廓,除了万免不掉的崩城一事之外确没有神话的意味了。况且就是崩城的神话也何尝不可作为非神话的解释,有如王充所云“或时城适自崩,杞梁妻适哭其下”(《论衡·感虚篇》)呢。所以若把《广列女传》所述的看作孟姜的真事实:把唱本、小说、戏本……中所说的看作怪诞不经之谈,固然是去伪存真的一团好意,但在实际上却本末倒置了。我们若能了解这一个意思,就可历历看出传说中的古史的真相,而不至再为学者们编定的古史所迷误。

1927年1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