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孟姜女故事研究及其他(120年纪念版)
- 顾颉刚
- 5205字
- 2022-07-22 16:42:42
唐代的孟姜女故事的传说注6
我真快乐,我深深的感受到研究学问的快乐,我真想不到研究学问的快乐有这样的深挚而浓厚的。
当我去年(1924)十一月中作《孟姜女故事的转变》一文时,除了贯休的《杞梁妻》一诗之外没有得到别的材料,就是贯休,也可算得是一个五代人。唐代是一个诗歌的时代,孟姜女故事是诗歌中的一个好材料,为什么竟无所闻见呢?这个问题,常在我的心头横鲠着。
后来见到李白《东海有勇妇》一诗,才知道她的故事中又有哭崩梁山的传说。这是一个极突兀的传说,使我非常惊诧。后来一加研考,才知道李白的话是跟着曹植的《精微篇》来的,恐怕这个故事仅是汉、魏间一局部的传说,未必继续到唐代。那么,我一时得来的唐代的传说瑰宝,到这时又不免舍去了。
我的论文中,在贯休一诗之后,曾作两种原因的假定:一是乐府中《饮马长城窟行》与《杞梁妻歌》的合流,一是唐代的时势的反映。第一个假定已在文中叙述了,第二个假定文中只说出了一个揣测,随后在唐诗中果然找得许多证据,最重要的为……(原阙)。关于这个问题,拟在一二月后作《送寒衣的来源》一文把它说明。
但是这种证据都只能作这件故事的旁证而不是直接的证据,我终究留着一个遗憾。
本年二月中,刘半农先生从法国寄一篇敦煌写本孟姜女小唱来,这是从巴黎国家图书馆写本部《伯希和收藏》(原号二八〇九)中抄来的。这真是一个大发见,使我得到一个狂喜的欣慰。敦煌写本都是从唐代迄宋初的东西,所以这个小唱可以定为唐代迄宋初的敦煌一带民众曲词。从词调上看来,这首小唱颇近于《捣练子》。今承刘半农先生的好意,将原样带归,今披露于下:
孟姜女犯(当是杞字)(当是梁字)清(疑是情字)一去烟(疑是山字)更不归造得寒衣无人送不免自家送征衣长城路宾(疑是实字)难行(?)(当是酪字)山下雪雰(疑脱一雰字)(疑是吃字)酒则为(颇似隔字但不得其解)飰(当是饭字)病(愿)身强律(当是健字)早还归
在这首小唱中,刘先生说可以借他证明四件事。
一、孟姜二字用作杞梁妻之专名,远在邵武士人(《孟子疏》)之前。
二、而且非但称孟姜,后面还加上“女”字,和现在传说中一样;那么,孟姜女三字相连而为一专名,也已有了一千多年的历史了。
三、在你的唐代时势反映说上,得了一个直接的证据;因为以这首小唱同唐朝人的闺怨诗相比,虽然雅俗殊途,却是一鼻孔出气。
四、因为这是民间小唱,可以说是现代小唱中的孟姜女被我们找出了个嫡派祖宗了。
在今年暑假里,沈兼士师得到程郁庭先生的信,说《琱玉集》内有孟姜女的故事。我在《古逸丛书》内一检,便在《感应篇》内(卷十二,页26—27)见到。原文云:
杞良,周时齐人也。庄公袭莒,杞良战死。其妻收良尸归,庄公于路予(吊误)之。 良妻对曰:“若良有罪而死,妻子俱被擒;设如其无罪,自有庐室,如何在道而受予(吊误)乎!”遂不受吊。庄公愧之而退。出《春秋》。
一云,杞良,秦始皇时北筑长城,避苦逃走,因入孟超(超,下作起)后园树上。起女仲姿浴于池中,仰见杞良而唤之,问曰:“君是何人?因何在此?”对曰:“吾姓杞名良,是燕人也。但以从(即役)而筑长城,不堪辛苦,遂逃于此。”仲姿曰:“请为君妻!”良曰:“娘子生于长者,处在深宫,容皂(即貌)艳丽,焉为人之(即匹)!”仲姿曰:“女人之体不得再见丈夫,君勿辞也!”递以状陈父而父许之。夫妇礼毕,良往作所。主典怒其逃走,乃打煞(即杀)之,并筑城内。起不知死,遣仆欲往代之;闻良已死,并筑城中。仲姿既知,悲哽而往,向城号哭。其城当面一时崩倒;死人白骨交横,莫知孰是。仲姿乃刺指血以(即滴)白骨,去(云误):“若是杞良骨者,血可流入。”即沥血。果至良骸,血径流入。使(便误)将(疑得误)归葬之也。出《同贤记》。二说不同,不知孰是。
在这篇故事,我们得到的新材料更多了:
(1)杞梁作杞良,连《春秋》上的名也改了。
(2)杞良是燕人。
(3)杞良在秦始皇时北筑长城。
(4)孟姜之父姓孟名超(一作孟起)。
(5)孟姜名仲姿。
(6)杞良因不堪筑城之苦,逃入孟家后园树上。
(7)仲姿因浴于池中,为杞良所见,故请为之妻。
(8)杞良成夫妇之礼,复往作所,为主典所打杀,并筑城内。
(9)孟起遣仆往代杞良筑城,始知杞良死状。
(10)仲姿知其死,往向城号哭,城为之倒,滴血认骨,携之而归。
这何其和现在的孟姜女传说相似而和战国、秦、汉的传说不同呵!今将古今传说为之逐项比较证明如下:
(1)梁作良,今万喜良即如是。这个良字后来即成为“郎”字,故宋周《北辕录》说雍丘县孟庄有范郎庙,明代所刻《孟姜女集》亦是配夫范郎。
(2)杞梁是燕人,与徐水县及山海关的传说当有关系。
(3)杞良在秦始皇时北筑长城,这是唐代以来一致的传说,故贯休诗起首亦云然。
(4)孟姜姓孟,这也是现在极有势力的传说(一小部分的传说是姓许,说姓姜的极少)。现在的传说凡是说她姓孟的都说她的父名孟隆德。
(5)“仲姿”一名是独特的传说。
(6)杞良因不堪筑城之苦,逃入孟家后园树上,与现在传说甚为相同,但现在传说是归在未往长城之时。例如吴中唱本云:“皇榜挂到苏州城……要捉喜良造长城。……员外听得浑身抖……便叫喜良逃生命。……一头走来一头哭……一人无处来存身。抬头看见一园墙……将身挨进花园门。梧桐树下来行过,棕榈树下且安身。”
(7)仲姿因浴时为杞良所见故请嫁,与现在传说亦甚相同。例如《花旛记》云:“六月天气最难当,太阳如火水似汤。姜女走入花园内,速忙脱衣下池塘。……衣衫挂在杨树上,轻轻下水落鸳鸯。 姜女看见人现出……看见树上有人藏。……便叫范郎来下水,我今与你结成双。”但有一部分传说是把下池塘的事归于游园坠扇。例如吴中唱本云:“手拿宫扇乘凉坐,一阵狂风下池塘。……高叫片时无人应,只得自己下池塘。就拿衣衫来脱去,起身脱得尽精光。衣衫放在花枝上,荷花池内当浴堂。……看见有人棕榈树……孟姜心里好惊慌。喜良看见笑扬扬……小姐听说开言笑,你是喜良公子身。……立过海誓山盟愿,见我白肉是夫君。一身白肉你看见,情愿与你做妻身。”又有一部分的传说是说她跌入池内的。例如《孟姜宝卷》云:“忽然一阵狂风起,翻身跌入莲池中。孟姜连声叫‘救命!’惊动喜良公子身。……跑到九曲桥边看,只见小姐落水中。喜良慌忙双手挽,提携九曲桥边存。”把“见我白肉是夫君”一语发挥尽致的是京调中的《万里寻夫》(《戏考》第十六册):
(末白)我二老年已半百,我儿还未定终身,特与我儿商议,但不知何等人家方称我儿之意?
(旦白)孩儿早有约言,世上无论何人,若要看见孩儿身体肌肤,他便是儿的丈夫。
(8)杞梁于结婚后复往作所,这是和现在传说不同的。现在传说都说他为官兵捕去。至为主典打杀,亦异。说见《范杞梁的死法》(《周刊》第二期)。
(9)孟起遣仆往代,始知杞梁死状,与今传说亦微异。现在传说是说孟家遣仆去送寒衣的。例如吴中唱本云:“翁婿情分难抛弃,送件寒衣到长城。……家人连忙来端正,拿着寒衣就动身。”这唱本后来说这家人将钱嫖完了,回去假说已经送到。喜良托梦与孟姜,说明情形,孟姜始自去。但这一段是小节目,所以有许多唱本中是没有的。
(10)仲姿号哭城崩,滴血认骨,为现代各种传说所同。惟携骨而归则颇不同,大都是说筑城官见哭倒城墙,报与秦始皇,秦皇把她拿问,见她美貌,恕她无罪,并要娶她,她要求数事,一一依应。及范杞良坟庙建好,然后自己一死了事。惟陕西同官县的哭泉,相传为孟姜女负夫骸骨,哭而涌泉。《孟姜女集》亦说她“沥血求夫骨,函归,行至同官山,力竭死”(《读书敏求记》卷二引)。《情史》又说她“寻夫骸骨……负之而归,至潼关,筋力已竭,知不能还家,乃置骸岩下,坐于旁而死。”贯休诗云,“疲魂饥魄相逐归,陌上少年莫相非”,也是负骨而归的意思。大约在“秦始皇欲纳孟姜”之说未起以前,“孟姜负归夫骸”之说是极盛行的。
在以上的种种证据之下,可见《琱玉集》中转载的《同贤记》的孟姜女故事的传说是和现在的传说差不甚多的。
《同贤记》是什么书?我翻《艺文类聚》、《太平御览》等书中绝未发见,《隋书》、《唐书》的《经籍志》及《通志·艺文略》等均未见,想来是一部使人不甚经意的小书。
《琱玉集》的由来,日本森立之《经籍访古志》云:
《琱玉集》零本二卷(旧抄卷子本,尾张真福寺藏)。
原十五卷(《通志》卷六十七,《艺文略》七,类书类作二十卷),见存十二、十三两卷。……十四卷末记云:“……天平十九年岁在丁亥三月写。”文字遒劲,似唐初人笔迹,真罕见之宝笈也。但此书未详撰人名氏,其目仅见《见在书目》及《通志·艺文略》,知其佚已久。……
日本圣武帝天平十九年是唐玄宗天宝六年(747),可见这本书是中唐的日本写本,《同贤记》之作必在中唐以前。那么,这件故事的时代我们也可以知道最迟是在初唐了。
我因为得到这一个发见,使我很高兴去查唐写本书。罗叔蕴先生新印的《文选集注》残卷,是从古写本和影写本印下来的。这书上有李善及五臣注,李善是初唐人,吕向等五臣是中唐人,是此本最早亦在中唐以后。我想,这里边或许有孟姜女的故事罢。翻出曹植《求通亲亲表》来一看,果然得一奇异的发见。此本惜已残破,有了许多缺文。今为写定如下(因有缺文,故不能加以标点):
李善曰列女传曰齐□□□者□杞梁殖之妻也齐公□□战死杞梁之妻与子内外皆无□之亲既无所归乃就其夫之尸于城下而失之内诚动人道路过者莫不为之挥涕十日而城为之崩……列女□□□□□□未嫁居近长城杞□□□□□□□避役此孟姿后园池□树木□藏姿在下游戏于水中见人影反□见之乃曰请为夫妻梁曰见死役为卒避役于此不敢望贵人相采也姿曰妇人不再见今君见妾□□□□□□更嫁乎遂与之交□□□□□□□馈食后闻其死遂将□□□收其骸骨至城下问尸首乃见城人之筑在城中遂向所筑之城兴城遂为之崩城中骨乱不可识之乃泪点之变成血……
这后一段的重要不亚于《琱玉集》所载,而描写之技乃过之。这后一段起首处“列女”二字似是书名之首。惜无从覆按。在这一段里应该注意的如下:
(1)孟姜名孟姿。(是姓孟而名姿呢?还是以孟姿为名呢?书阙有间,不可知矣。)
(2)孟姿居近长城。
(3)杞梁避役于孟姿后园。
(4)孟姿游戏水中,反顾见杞梁,请为夫妇。
(5)馈食。(当在杞梁赴役之后。因孟姿居近长城,故非难事。至馈食者是仆是孟姿则不能断定。)
(6)孟姿闻杞梁死,往收骸骨。以尸筑在城中,向城哭而城崩。以城中骨乱不可识别,以泪点之而变成血。
这一段里有独特之故事四:(1)名孟姿,(2)居近长城,(3)馈食,(4)泪点骸骨而变成血。这不但在古代故事中所不见,亦为现在传说所没有。
把这个故事和《琱玉集》的故事一比,便可以在避役、见浴、崩城之外发见两个类似之点:
《琱玉集》 《文选集注》
仲姿 孟姿
杞良燕人 孟姿居近长城
这是大可注意的。从这两个地方上看,可见这故事或是起于北方的。可惜长城太长了,不知所谓“居近长城”是燕一方面的长城呢?还是秦一方面的长城呢?至孟姿与仲姿亦大可研究。我的猜想这些名宁可以分作两种猜想:
(1)先为孟姜,变为孟姿,再变为仲姿。
(2)先为仲姿,变为孟姿,再变为孟姜。
这两种都可以讲,因为(1)我们得到的“孟姜”一名的材料虽有《诗经》与《玉台新咏》的材料,但直接以“孟姜”称杞梁之妻者,始于敦煌的唱本,以前是没有得到。而《同贤记》的材料决在敦煌写本之前。我们不能说孟姜二字必由于《诗经》等书而来,也许是孟姿讹变的。(2)不是这样说,则仲姿、孟姿的姿字来得太突兀,它何以成为杞梁之妻的名也很难索解。如说由于姜字的讹变,则理由较为充足。这个疑问,除非将来再发见新材料时我们不能判定。
依我的揣测,仲姿一字当是由孟姿讹变来的。在《同贤记》里,孟是姓,姿是名;但后来孟字看作排行了,故这一讹使大小姐变成二小姐。否则仲字何来很难解释。如这个假定较为可靠,则取第一个假定(孟姜先于孟姿)较妥。
〔后记〕:
这篇《唐代的孟姜女故事的传说》,是顾颉刚师1925午10月30日至11月2日写的一个初稿,用毛笔写在毛边纸印的“京报副刊稿纸”上,共十一页。在他的日记中有以下的记载:
10月30日 作《唐代的孟姜女故事》初稿五千言。
10月31日 检隋、唐《艺文志》,为孟姜女故事。
11月2日 作《唐代孟姜女传说》五千言,未毕。
11月2日以后,就未有续作的记载,只是在年终总结“本年所作文”时,于末尾“本年预备而未作之稿件”中,列了一项“唐代孟姜女故事”。根据上述他自己的记载,可知这是一篇未写毕的初稿。
这个初稿比起他不久以后,在1926年春天写的《孟姜女故事研究》(《古史辨自序》中删去之一部分)中的唐代部分要详细得多。因为在《孟姜女故事研究》中,只是把这个传说作系统的叙述,“为研究古史方法举一旁证的例”(《古史辨第一册自序》第68页),所以“只是一个极简略的结账,任何材料都加以节缩,许多应说的话竟没有说”(《孟姜女故事研究集自序》)。此稿中的一些详细分析和论证,都是《孟姜女故事研究》一文中所没有的。因此,这仍是顾师研究孟姜女故事中的一篇重要文章,特缮清后发表。
王煦华
1981年11月26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