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节 等韵图对语音结构和系统的分析

等韵图(简称“韵图”)是用声母和韵母纵横两维排列的形式来分析汉语音节结构,用“等”“开、合”来分析汉语的韵类和声类,用“五音/七音”“清浊”来分析和说明声类的发音部位和方法,从而不但分析字的音节结构,而且全面分析、展现汉语语音系统的图表。它把汉语音节的总表和汉语语音系统的框架,用几十个图组成的一个严密的整体来体现。

我国现存最早的等韵图是《韵镜》,注128本节介绍等韵图以《韵镜》为例。此书南宋时传入日本,而在国内则失传,清光绪初年中国学者杨守敬等在日本发现此书,刻入《古逸丛书》。此书撰者无考。书首宋张麟之作于嘉泰三年(1203)的《韵镜序》自注云:“旧以翼祖讳敬,故为《韵鉴》。今迁祧庙,复从本名。”赵匡胤祖父名敬,注129当时“敬”“镜”同音,故此书避讳改名为《韵鉴》。罗常培先生说过:“翼祖为宋太祖追封其祖之尊号,……倘有本名,必当出于前代。”注130 可见,“复从本名”反映两个信息:第一,此书本名《韵镜》,到了宋代才因避赵匡胤祖讳而改名《韵鉴》。这说明,第二,此书在宋以前即已刊行。《韵镜》全书共分43转(每转列一图),分析《切韵》系韵书的206韵。注131每转(图)纵向分平、上、去、入四栏;每栏又分四行,分别列一、二、三、四等韵母的字。每图横向分23列,安排三十六字母(实际上体现41声类。注132下同),用以在同韵母字中区别其不同声母。

下面以《韵镜》第一图“内转第一开”为例,简单说明等韵图的结构及其原理。

一、等韵图结构的基本原理

1. “转”体现等韵图结构的基本原理

韵图结构的基本原理是建立在汉语音节结构特点和反切的基础之上的。反切将音节切分为声母与韵母(包括声调),在韵图中,同纵列者为声母相同(唇舌齿有互补或交错,详下),同横列者为韵母相同。从而,一个音节首先被切分为声、韵两部分(声调则通过韵图的分栏直接显示)。

“转”是“轮转”的“转”,表示韵图中声和韵辗转相拼的意思。一“转”就是所有声母与某个或几个韵母(包括平上去入)拼了一轮回。周祖谟先生说:“(宋人等韵图)每图以一个或两个以上的韵母与三十六字母一一相拼,所得诸音字皆列为一图,与悉昙章的‘转声调韵’完全相同,所以亦名之曰‘转’。”注133俞敏先生说,悉昙(梵文siddham的音译,一种儿童学习的练音表)把梵文元音依次同各个辅音相拼,“在一行里用元音轮流跟一个辅音拼,在一章里轮流用辅音跟一切元音拼就叫转”。如用字母ka与元音a阿、i依、u瓯等相拼,则得ka迦、ki机、ku钩(矩侯反)等;次用字母kha与a阿、i依、u瓯等相拼,则得kha佉、khi欺、khu(丘侯反)等。等韵图仿照这种轮转的方式来拼合汉语的声母和韵母,“汉语的韵数多,在一章里轮转做不到,只好在一个图里用声母轮转,在全书用几十个图轮转”。注134例如上图,就是用三十六字母轮流和东韵(有一等和三等两个韵类)及其相配的上声董韵、去声送韵、入声屋韵(韵类仿于东韵)相拼。全书43转,就可让《广韵》所有的韵母分别和三十六字母拼过一遍。注135

2. “内转”与“外转”

等韵图分别“内转”和“外转”。如上举《韵镜》第一转标“内转”。传统以摄为单位论内外转,认为内转、外转形式上的区别在于某摄是否含有独立的二等韵,有独立的二等韵的为“外转”,无独立的二等韵的为“内转”。《四声等子·辨内外转例》:“内转者,唇舌牙喉四音更无第二等字,唯齿音方具足;外转者,五音四等都具足。今以深曾止宕果遇流通括内转六十七韵,江山梗假効蟹咸臻括外转一百三十九韵。”注136《切韵指掌图》卷三“辨内外转例”:“内转者,取唇舌牙喉四音更无第二等字,唯齿音方具足;外转者,五音四等都具足。旧图以通止遇果宕流深曾八字括内转六十七韵,江蟹臻山効假咸梗八字括外转一百三十九韵。”注137所谓有独立的二等韵,是指图中的二等,除了正齿音的位置上有字,其他如唇舌牙喉等音也有字,所有的二等字都是同一个二等韵(或韵类)的字;所谓没有独立的二等韵是指,图中的二等,只有正齿音的位置上有字,其他如唇舌牙喉等音都没有字,那么这正齿二等位置上的字,实际上并不是二等韵,而是三等韵的字,因为韵图安排的体例而安排在二等,是“假二等”。外转如山摄。山摄含有二等韵删韵,所以山摄的几个图是“外转”。(参见下图《韵镜》“外转第二十三开”。)内转如通摄。通摄含东冬钟三韵:东韵有一等、三等两个韵类,冬韵是一等韵,钟韵是三等韵,虽然东韵有庄组字(即正齿音二等,照二组)被安排在二等的位置上,但这些放在二等位置的字不是独立的二等韵,所以通摄的两个图(第二图含冬钟两个平声韵和它们的上去入)都叫“内转”。

不过人们对上述解释并不满足,长期以来不断对内外转的真实内容、外延,以及内、外的含义进行探讨。首先,果摄(歌戈及其平上)并无二等,而臻摄只有正齿有二等,皆非“五音四等皆具足”,却谓之外转。外延与例义不合。江永始提出:“此九韵(指侵至凡九韵——引者)与真至仙十四韵相似,当以音之侈弇分为两部。神珙等韵分深(原作“声”)摄为内转,咸摄为外转,是也。”注138此后日本学者演绎其蕴。罗常培在前人研究基础上提出,“内外转当以主要元音之弇侈而分”,“内转者,皆含有后元音[u][o],中元音[ǝ]及前高元音[i][e]之韵;外转者,皆含有前元音[e][ɛ][æ][a],中元音[ɐ]及后低元音[ɒ][ɔ]之韵”。元音“后则舌缩,高则口弇,故谓之‘内’”,“前则舌舒,低则口侈,故谓之‘外’”。并定内转七摄:止遇通流臻深曾;外转九摄:果假蟹效山咸宕江梗。注139此后,董同龢写信给罗常培提出,韵图与门法不误,“内转”与“外转”的内容不能改变;“‘内转’的庄系字独居三等应居之外,而所切之字又在三等之内,故名‘内’。‘外转’庄系字相反,故名‘外’”。 董同龢并说:“当时已蒙赐答,表示采纳。”注140

二、韵图对《切韵》系韵书声母系统的辨析与安排

《切韵》音系是以六朝反切为基础的,所以它代表的是六朝时的语音状况。而《韵镜》的前身应该在晚唐就成型了,在分析安排《切韵》系韵书的音系时要受唐代语音系统的影响。现在所见的《韵镜》又与唐代的韵图有所不同,最早韵图用的声母体系是守温三十字母(见于《敦煌守温韵学残卷》等,详后),现在则用三十六字母。总之,《韵镜》表现的语音状况与它所分析安排的音系是有时代距离的。

1. 五音、七音

韵图横向由右至左,首先依发音部位分“唇音”“舌音”“牙音”“齿音”“喉音”五部分,最后还有“半舌”“半齿”(两列标“舌音齿”三字,读作“舌音”“齿音”)。如果把“半舌”归舌音,“半齿”归齿音,那么依发音部位分的这五类声母就叫“五音”;如果“半舌”“半齿”各自独立,就称“七音”。但“半舌”“半齿”的名称,在守温最初的三十字母中是没有的,沈括《梦溪笔谈》始见。(《梦溪笔谈》卷十五“艺文二”)又,“牙音”现在叫舌根音。牙音与喉音对立,可以称“牙音”为“浅喉音”,“喉音”为“深喉音”。

下面根据《韵镜》前面的“三十六字母”表,参照“内转第一开”中的东韵字出现的位置,说明等韵图对声母发音部位的辨析与安排。

《切韵》五十一声类中,唇音八类区别洪细,但不区别轻重唇;而韵图时代唇音八母,区别轻重唇。《韵镜》“唇音”包括重唇音帮滂並明和轻唇音非敷奉微八母。重唇、轻唇同居一栏,轻唇只出现在合口呼的三等注141,其余地方出现的都是重唇音。轻唇和重唇构成互补。注142例如东韵“蓬”“蒙”在一等,声母分别属重唇音並母、明母;“风”“丰”“冯”在三等,声母分别是轻唇音非母、敷母、奉母。注143

“舌音”包括舌头音端透定泥和舌上音知彻澄娘八母。舌头、舌上同居一栏,排在一、四等的是舌头音端透定泥,排在二、三等的是舌上音知彻澄娘。舌头与舌上构成互补。注144例如东韵“东”“通”“同”分别属舌头音端透定,在一等;“中”“忡”“蟲”分别属知彻澄,在三等。舌头端组的读音与今同(除了浊音今普通话没有),“舌上”指的是舌头向上抬起,“上”是动词。罗常培据梵文字母译音等材料,考证知彻澄读舌尖后塞音[ʈ][ʈ˦][ɖ](或[ɖ˦]。同时认为它们的三等韵有软化的倾向。注145

“牙音”(即舌根音)有见溪群疑四母。群母只有三等字,注146见溪疑四个等都有字。例如东韵“公”“空”“”分别属见溪疑,在一等;“弓”“穹”“”也分别属见溪疑,在三等;“穷”属群母,在三等。

“齿音”分为齿头音精清从心邪和正齿音照穿床审禅十母。精清从心邪排在一、四等(邪只出现在四等),照穿床审禅排在二、三等(禅只出现在三等。又,韵图中照穿床审四母字按反切上字系联,分为章庄二组,在《切韵》中属不同的声母,见第一章第二节“切韵音系”第三部分“切韵的声母”)。例如东韵“葼”“怱”“叢”“檧”注147分别属精清从心四母,一等;“终”“充”分别属照穿二母,三等。

“喉音”有影晓匣喻四母。影和晓出现在所有的等,匣出现在一、二、四等。例如东韵“翁”“烘”“洪”分别属影晓匣三母,一等。喻母字出现在三、四等,分别称作喻三(于/为)和喻四(以/余)。反切时代喻三与喻四是完全不同的声纽(在上古则有不同的来源),制三十字母时已经不能区别,皆称喻。但是反切区别为两类。韵图把其中一类(古音匣母来源)安排在三等,如,“雄”羽弓切,《韵镜》例应当列在现在“肜”的位置注148;另一类列在四等,如,“融”以戎切。

“半舌音”为来母,四个等都有。例如东韵“笼”字、“隆”字,都是来母字,分别是一等和三等字。“半齿音”为日母,只有三等韵才有日母字。如东韵的“戎”字。

2. 清浊

五音中,每一发音部位又以“清”“次清”“浊”“清浊”的名称,分别不同发音方法。清、次清都属清音,浊、清浊都属浊音。以现代语音学标准看:发清音时声带不颤动,如帮[p]、端[t]、见[k];发浊音声带颤动,如並[b]、定[d]、群[g]。《淮南子·地形训》:“清水音小,浊水音大。”高注:“音,声也。”(“声”指声音,未必专指声母。)声带不颤动则音清小,颤动则音浊大,“清浊”大概以此得名。“次清”与“清”二者的对立,在送气与不送气。“清浊”与“浊”的对立,则不是送气与否,而主要是鼻音与口音的对立,以及塞音与非塞音的对立。如,“浊”音並奉定澄群发音时气从口出,为口音、塞音;“清浊”音明微泥娘疑发音时气从鼻腔出,亦非塞音。“浊”音有无送气,历来有不同意见。江永说:“见为发声,溪群为送气,疑为单收。舌头、舌上、重唇、轻唇亦如之,皆以四字分三类。精为发声,清从为送气,心邪为别起别收。正齿亦如之。此以五字分三类。”如牙音,溪是“群之清”,群是“溪之浊”。它仿此。注149即认为“浊”是送气音。章太炎则谓:“自来言字母者,皆以群为溪之浊,定为透之浊,而见端无浊音。返读梵文,五字为行,二清二浊,一为收声,而中土独二清一浊一收,何以不相比类?盖群定等字,扬气呼之,为溪透之浊,抑气呼之,为见端之浊。……知曩日作字母者,本以群承见溪,定承端透,非谓群专为溪之浊,定专为透之浊。”注150主张“浊”究竟送气与否,受方音等因素的影响。(发音方法的辨析,参见第九章“古音研究方法论”第三节“结构分析法与系统观”。)后世“清”又称“全清”“纯清”“最清”,盖因与“次清”“次浊”相对待而加“全”“纯”“最”之类;“浊”又称“全浊”“纯浊”“最浊”,则是照“全清”之类而推;而“清浊”又称“次浊”“不清不浊”“半清半浊”,或是类推,或是对“清浊”的望文生义。注151

下面是《韵镜》对三十六字母(亦即以它们为声母的字音)位置的安排:注152

正是由于重唇与轻唇互补,舌头与舌上互补,齿头与正齿(照二照三)同居一栏,各居不同的等,所以才能用23列安排36个字母。

3. 声母的“等”

从韵图上来看,“等”主要是关于韵母的概念(详后),而上述声母在韵图上的安排也与等有关,而且实际上声母也分为一、二、四等的洪音与三等的细音(舌、齿音则以一、四等为洪——这里的四等齿音指纯四等韵的精组,二、三等为细),其理由是什么?上面谈《切韵》音系的性质时已经初步涉及这个问题。等的实质是舌面介音的问题,舌面介音的有无、不同,决定韵母居哪一等。舌面介音不但要影响主要元音的舌位,而且也会对它前面的声母产生影响。所以,声母也有洪细,而且声母的洪细自然与韵母相应相谐,韵图以等来分别字音的洪细,声母的安排也就与等有关系。

但是在有些情况下,声母的等与韵母的等并不都一致,主要有三种情况:一,韵图安排在齿头音四等位置的,有的是真正的四等韵,但有的是三等韵。对这种情况要区别它是真正的四等韵(也称“纯四等韵”)精组,还是三等韵的精组。二,安排在正齿音二等位置上的,有的是真正的二等韵(也称“纯二等韵”),但有的是三等韵。这两种情况都发生在三等韵,即三等韵的精组字安排在四等位置,庄组字安排在二等位置。因为三等韵可以同时具有庄组、章组和精组三组声母,韵图又把这三组安排在同一栏,此栏中三等安排了章组,同是三等韵的庄组和精组就只能分别安排到二、四等了。如,“嵩”字属心母(息弓切),属三等韵,却被列在四等。又,“崇”字属床母(锄弓切),也属三等韵,却被列在二等。三,只出现在三等韵的喻母喻四,韵图安排在四等。如,“融”属东韵三等,安排在四等位置。因为同列的三等位置安排了喻三。上述情况下的这些字分别被称作“假四等”“假二等”。这样的安排应是韵图作者出于利用空间的考虑以及对声音类别源流关系的理解而设计的。注153

三、等韵图对韵母系统的分析与安排

对韵母的结构分析与安排,涉及“摄”注154“呼”“四声”“等”“韵”。

1. 摄

也称韵摄。指等韵图在归韵列字时以韵尾相同(没有韵尾则主元音相类,主要是后元音)、主要元音相近的各韵归并成的更大的类别。同一个图,只安排同一个摄的一个或若干个韵(包括平上去入),体现韵母的类聚关系。一个摄有的安排在一个图(如江摄);但因为通常一摄包括呼、等或元音不同的多个韵、韵母,所以多数的摄则要用相邻的几个图来安排。如《韵镜》第一、二图安排东冬钟三韵(举平赅上去入。下同),是通摄占了两图。同书第四至十图安排了支脂之微四韵,是止摄占了七图。

2. 呼

《韵镜》每图前都标“开”或“合”,表明该图的韵母分别为“开”或“合”两大类。“开”表示开口呼,与“合”即合口呼相对。(参见第二十三、二十四转。)早期等韵图只分开口、合口二呼,这是因为《切韵》音系中只分开合二呼。注155“开合”的语音内涵与性质,可如罗常培所说:“介音或主要元音有[u]者,谓之合口;反之,则谓之开口;实即‘圆唇’‘不圆唇’之异而已。”注156

《七音略》以“重轻”表示开合。全书43图分别标为“重中重”“重中轻”“轻中轻”“轻中重”等几种情况。如,东韵,《韵镜》标“开”,《七音略》标“重中重”;又如支韵,《韵镜》第四、第五两图分别标“开”“合”,《七音略》分别标“重中轻(内重)”“轻中轻”。罗常培以《韵镜》之“开合”与《七音略》之“重轻”对较,认为“《七音略》之‘重’‘轻’适与《韵镜》之‘开’‘合’相当,殆无疑义”。注157

韵图中有开合对立的韵、韵类都是相邻的。各个韵类都有开合的属性,不是开口,就是合口。有的同一韵中分为开合不同的韵类,如五支,是为开合合韵;有的开合对立,分别两韵,如真与谆、痕与魂(《切韵》不分),是为开合分韵。这两种情况下,对立的两个韵类或两韵,区别只在有无合口介音。(有人将开合合韵的合口介音拟为[w],以区别于开合分韵的合口介音。)

但有的韵并没有开合的对立,如一东是开口,不存在与它对立的合口韵。这种情况称作独韵。《切韵指掌图》共分二十图,“二十图总目”中有六个图标为“独”即独韵,内容相当于十六摄的效、通、遇、流、深、咸六摄。其他十四图分别标开合,相当于山、臻、果假、宕江、梗曾、蟹、止十摄。注158有的学者分别独韵与开合韵,把二者对立,认为除了旧说主张的严凡对立,“独韵是没有开合口对立的”,“开合韵的开合口和独韵的开合口在性质上是不同的”,“独韵跟声母配合的关系没有限制,无所谓开合的分别”,“独韵无所谓开合口”。注159从没有对立(即不是辨字的)的角度,强调独韵无所谓开合。这是用音位学的理论来处理独韵的开合口问题。

少数情况下,声音的开合会有变化。有的是随古今时代迁移而变,如,《韵镜》把东董送屋定为开口,表明当时实际语音中这个韵主要元音不是[u]或其他圆唇元音。后来有的等韵图把它称作“合口”,当是由于声音演变的结果。有的是随方音而异,如“寒”,从《切韵》到现代普通话都读开口,而闽南方言读合口。

3. 等

韵图中,同一声调内韵类区别为四个等级,是为“等”。如《韵镜》第二十三图平声以一至四等分列寒删仙先四韵(开口),表明这四韵分别是一、二、三、四等韵。等韵图依韵的元音侈敛和韵类的洪细分四等。江永说:“一等洪大,二等次大,三四皆细,而四尤细。”注160可见等是用来区别同摄内不同的韵或韵类之间韵腹的侈敛(即主要元音舌位的高低)以及声音的“软”“硬”(即舌面介音的有无或不同)的声音洪细类别。同一韵中,如果因洪细而分不同韵类,其区别在于介音的有无或不同,所以将它们分别放在不同的等。如一东韵分为两类:一类无介音,在一等;另一类有介音-j-,在三等。同摄的几个韵,主要元音有舌位高低的不同,安排在不同等。如《韵镜》第二十三图开口“寒、删、仙、先”分别放在一至四等,第二十四图合口“桓、删、仙、先”分别放在一至四等。

声母和韵母有一定的配合关系,上面已经提到,下面还会讨论。

(1)韵和韵类的等

等的区别是在同收声的若干韵、韵类中实现的。等的不同涉及舌面介音和主要元音两部分。

从介音看,等的区别在于介音的有无或不同。《切韵》中一、四等韵没有介音;注161三等有介音-j-;二等韵最初被认为没有介音,后来有的学者认为有介音,这个介音雅洪托夫认为是-l-,李方桂认为是-r-。注162

从主要元音来看,同摄中不同的等,其主要元音差别与否视不同情况而定。分为:(一)同韵不同等,(二)同等不同韵,(三)不同韵也不同等。一般地说:同韵则主要元音应该相同;同摄中,不同的韵主要元音应该不同。(开合分韵的区别在合口介音,这里视为同韵,如寒桓主要元音同。)所以,(一)同韵不同等,则主要元音同,区别在介音。包括两种情况:一种具有一等和三等(东戈),另一种具有二等和三等(麻庚)。如东韵,据上图平声所列,实际上是东的两个韵类,一个在一等,一个在三等。假设东韵的主要元音是[u],那么东韵一等的韵母就是[uŋ],三等的韵母就是[juŋ]。上去入声董送屋可以类推(入声屋收-k)。二、三等合韵的,两韵类之间的区别,也在于介音。(二)同等不同韵,则区别在主要元音。在同摄中,如果不同韵而同等且同呼,称作重韵。通常认为此种情况下各韵的主要元音是不同的。如咸摄中,覃谈二韵都是一等、开口,为重韵。同等同呼则介音方面的异同一致,它们的区别就在主要元音不同。注163(三)不同韵也不同等,则区别首先在主要元音的不同。其中,一、二、四等之间主要元音不同。三等与二等、四等之间主要元音不同,可无异议。三等与一等之间,有的学者只以介音-j-区别,而主要元音相同。注164如此就与同韵而具一、三等的情况(如东韵)同样对待。这样会有一个问题,陆法言为什么不把它们像对待一、三等同韵(如东韵)那样,合为一韵呢?这涉及比较深入的关于《切韵》拟音及《切韵》性质的问题,此处从略。

(2)206韵的等第

从系联得到的韵类来看,206韵的等第情况如下(举平赅上去入。含独立去声韵共61韵):

一等韵:冬模泰灰咍魂痕寒桓豪歌唐登侯覃谈

二等韵:江佳皆夬臻删山肴耕咸衔

三等韵:子:微废文欣元严凡;丑:钟之鱼虞谆阳清蒸尤幽注165;寅:支脂祭真仙宵侵盐

四等韵:齐先萧青添

一、三等韵:东戈

二、三等韵:麻庚

其中三等韵又分子、丑、寅三类,是因为,如果根据各韵在韵图中出现的位置来论它们的等,则206韵的分等情况要复杂得多。主要是三等韵有几种情况:一种是纯三等韵,即韵字都安排在三等位置上的三等韵,这就是子类韵。一种是在二等、三等、四等上都安排字的三等韵。其中又有两种情况:一种是安排在四等的为齿头音精组和喻母,这就是丑类韵(谆无二等);一种安排在四等的除了精组和喻母,还有唇、牙、喉音。即三、四等分别有对立的唇、牙、喉音,这就是寅类韵(宵清无二等)。

除了三等韵,兼具一、三等的东韵以及兼具二、三等的麻韵,它们的三等韵母也是安排在二、三、四等的位置(戈韵三等与此类同,但实无二、四等字),同于三等韵的丑类。

按上面关于等第情况的分类,206韵有六类韵。依次是一等韵、二等韵、三等子类、三等丑类、三等寅类、四等韵。

这六类韵,它们的小韵即纽在韵图中出现的位置,有如下六种情况:

一等韵小韵在韵图中可以出现的位置如下(同时也就是说它最多有如下声纽。下同):

二等韵小韵在韵图中可以出现的位置如下:

三等子类韵小韵在韵图中可以出现的位置如下:注166

三等丑类韵小韵在韵图中可以出现的位置如下:

三等寅类韵小韵在韵图中可以出现的位置如下:

(寅类唇牙喉音有三等与四等的对立。三等唇牙喉音同子类韵,其余同丑类韵。)

四等小韵在韵图中可以出现的位置:

(3)四等的实质

反切上下字的洪细有相配关系,这等于说声母和韵母有一定的配合关系,所以,等不但是对韵母的分析,也与声母有关。因而,哪些声母出现在哪一等,是固定的。等韵图中的四等,其区别的实质是什么?底下分析收舌根鼻音12韵,视其居一、二、三、四各等的韵类有什么样不同,来回答这个问题。

等本来是区别韵母的,在研究等的实质的时候,要讨论各等韵类的不同,不能用等来说明,而只能根据反切,比较各等韵类的反切上字,来发现等的实质。因为上面说过,声母的洪细与韵母的洪细是一致的。具体说,可以根据反切上字洪细性质的分组,确定等的分组。第一章第一节“《切韵》的声母”部分说明:唇、牙、喉音都是一、二、四等为洪音,三等为细音;而舌、齿音则是一、四等(假四等除外)为洪音,二、三等为细音。以五音或七音分别看韵类:一、四等韵在任何地方都是洪音,为一类;三等韵在任何地方都是细音,为一类;二等韵的唇、牙、喉音是洪音,其舌、齿音是细音,是为一类。即,四个等的洪细,实际只分为三种情况:一、四等洪,三等细,二等有的音洪有的音细。

“等”是等韵学中最重要的概念,它还直接关系到《切韵》的拟音,所以下面具体以收舌根鼻音12韵22韵类(蒸韵只分一类,但职韵分二类,以职韵论当为23类)为例,比较各韵类反切上字的情况,来说明上述关于四等中洪细的群类。(一韵同等而分两类者,前面是开口,后面是合口。)

现在从上表看收鼻韵22类之间的异同。据唇、舌、牙、齿、喉、半舌、半齿各母所用反切异同,22类可分为三大群:

一是:东一等、冬、唐(开合)、登(开合)、青(开合),五韵八韵类。其反切上字是:唇音:博北,普,薄步,莫武;舌音:德都当,他吐,徒特,奴;牙音:古,苦,五;齿音(齿头):作则子,仓七,徂藏昨,苏桑息私;喉音:乌,呼,户胡;半舌:卢鲁郎力。

二是:江、庚(开合)、耕(开合),三韵五类。其反切上字是:唇音:博布北甫,匹普抚,薄,莫武;舌音:中都,丑,宅直,女乃;牙音:古,苦客口,五;齿音(正齿庄组):侧,楚士,士助,所;喉音:握乌,虎呼许,户下;半舌:吕。

三是:东三等、钟、阳(开合)、清(开合)、庚三等(开合)、蒸,六韵九韵类。其反切上字是:唇音:方府甫笔,敷披,房符扶,莫武;舌音:陟,敕丑褚,直,女;牙音:居九举,去曲绮,渠巨其,语鱼;齿头:即子,七,疾在,息,祥似徐;庄组(照二):侧,初,士仕,色山;章组(照三):职诸煮,昌尺处,食,式书识,蜀市是署;喉音:於,许虚,羽雨王永,与餘余以;半舌:力吕;半齿:如而汝。

列表如下:

第一群类(二、四等韵)与第三群类(三等韵),所用反切上字分别井然,界限明显。除少数例外(唇鼻音“莫、武”、齿头音“子、七、息”有交叉),这两群类的反切上字基本互不通用。

第二群类(二等韵)反切上字,分别与第一、第三群类有区别,也有交叉。与第一群类相同而与第三群类相异的是唇音(但庚开口有甫抚武)、牙音、喉音,这些在二群类中大体都是洪音;与第一群类相异而与第三群类相同的是舌音(二、三群类都用舌上);与第一、第三群类都不同的是齿音(一群类用齿头洪音,二群类用正齿庄组,三群类用齿头细音和正齿)。

二等韵,唇、牙、喉音与一、四等同,舌音与三等同,齿音与三等有同(庄组)有异(没有精、章)。设二等有介音X,则它在唇、牙、喉音后面,作用相当于无,在舌尖前音和舌面前音的后面不存在,在舌尖后塞音和舌尖后塞擦音、擦音的后面存在。即,在端组演变的知组和精组演变的庄组后面存在,在一、四等韵的舌、齿音演变出的声母后存在。则,它是舌音性的介音,是介于洪与细的介音。二等韵绝少来母字,雅洪托夫认为,来母-l-跟二等介音相近,则二等介音是-l-或-r-。

X要满足:往细演变为舌面介音-j-,是-j-与零介音之间的一个过渡;与l-母不相容,不在来母后出现。

因此,以反切上字的相配而论,收鼻12韵22类分为三大群类。反切上字与反切下字的洪细相配,所以三大群类的区别在于洪细的区别,也就是在于元音舌位的后与前的区别。一群类最后,无-j-介音;三群类最前,有-j-介音;二群类在前二者之间,是个过渡。

这三大群类,就是分别安排在等韵图上的一四、二、三等。

所以,以反切表现的洪细差异为标准,韵图的四等实际上只有三个类。一、四等没有差异,是一个类;三等是一个类;二等是一个类。三个类的差别,就是反切表现的洪细差别。反切表现的韵母和声母的洪细差别,就是等的实质。

第一类中的青韵,《切韵》与二、三等庚耕清相邻,反映了它们的元音相近。其反切上字与一等韵东冬唐一类,则没有介音。那么,它与东冬唐的区别,应是主要元音有明显的区别。(东冬唐三韵的区别当然也是在主要元音。)

以反切论,一、四等洪细没有差异,那么韵图为什么分两等?反切时代,四等与一等完全相同,一等没有介音,四等也一定没有介音;到了韵图产生的时代,四等产生了介音,四等字的洪细已经不同于一等字,即四等已经是细音了,所以等韵学家才为它另外区别出一个等来。与一等韵相比,同是洪音,为什么单是四等产生介音?可见当时的四等当是中等偏高偏前的元音。(高本汉拟作[e]。)

(4)四等的音值

根据上面的讨论,等区别舌面介音的有无或不同。那么所谓等的音值,表现在介音和与介音有关或受介音影响的主要元音上。以介音论,就是一、四等没有介音(四等指纯四等,下同),二等有介音-r-或-l-,三等有介音-j-。以主要元音论,四等与一等一样,都是洪音,则二者的区别在主要元音,同一韵图中兼列一、四等的,一等为低元音,四等为中偏高元音。以介音及主要元音论,四等与三等的区别:一是三等有介音-j-,四等没有;二是三等元音与一、二等音位同,与四等异。二等与一等的主要元音,是同一音位的不同音素。

四等韵有介音,是以后发生的。就像二等韵后来有像《切韵》三等韵那样的-j-介音(二等韵牙喉音如“江、降、皆、谐、佳、膎”软化),也是渐变而成的。

4. 四声

每图横向由上往下依次分平、上、去、入四栏。不同栏之间,位置相应(即等列相同)的韵,只是声调不同,韵母则相同(入声则收尾辅音为-p、-t、-k)。如平声东韵、上声董韵、去声送韵,只是声调的分别,韵腹和韵尾都是相同的(收尾辅音都是-ŋ)。

四、等韵学对汉语音节结构和语音系统的科学分析

以现代语音学的观点衡量,等韵图对汉语语音结构和体系进行了相当细密而科学的分析。

1. 用对比法分析音节

用对比的方法,实行对音节以下单位和区别性特征的切分和离析,是等韵学对音节结构分析的基本方法。广义的切分包括切分与对比两种方法。切分是按汉语双声叠韵的道理和反切显示的音节结构进行分析,在等韵图中表现为纵横两维的声韵分析/拼合方式。对比是对上述切分出的语音片段再从各个层面或角度进行多层次对比,或离析出最小音段即音素,或离析出音段中有区别意义作用的语音特征。音素也最终被分析为若干区别性特征。所以,通过对比,音系、音节结构都最终分解为一些区别特征。从这个意义上说,对比是更为彻底的切分。

等韵中对比的对象和结果有:

A. 开口、合口分图,切分出合口介音;

B. 四个等对比,区别出元音洪细或不同,同时区别出舌面介音;

C. 阴声与阳声分图,阳声与入声同图而不同栏,对比切分出韵腹、韵尾;

D. 入声与阳声对比,区别出辅音韵尾的缓促;

E. 四声相配对比,区别出声调;

(以上是对韵母的音素和区别特征的对比。)

F. 声母五音(七音)对比,区别发音部位;

G. 声母清浊对比,区别带音不带音;

H. 清与次清对比,区别送气不送气;

I. 浊与次浊对比,区别鼻音声母(喻、日例外)与口音声母;

(以上是对声母的音素和区别特征的对比。)

J. 图与图、摄与摄的对比,以及声母发音部位的对比,区别出唇、舌尖、舌根三个部位的鼻音(即唇鼻音、舌尖鼻音、舌根鼻音)。

(以上是对声母、韵母共有音素的对比。)

那么,等韵学通过切分与对比得到这样一些组合、对立关系或音素、区别特征:声母/韵母、开/合、洪/细、元音/尾辅音、舒声尾/促声尾、平/上/去、唇/舌/齿/牙/喉、带音/不带音、送气/不送气、口音/鼻音、唇鼻音/舌尖鼻音/舌根鼻音。

2. 表现音素、区别特征的多向对立和多层次

等韵通过切分汉语语音结构而得到的每一个音素和区别特征,呈现多维的对立组合。

下面是韵图中对各个发音部位的声母的不同发音方法的基本分析组合模式:

这样,每一个音与其他音存在多向对立。横向上的是发音部位(唇舌牙齿喉)相同,发音方法对立;纵列上的是发音方法(清浊)相同,发音部位对立。发音方法的对立不是一个层次,而是两个层次。第二层次包括两个角度,即:

第一层次:清:浊

第二层次:清:次清;浊:次浊

塞音塞擦音:擦音

如,横向上清音帮母与清浊音明母的区别包括:(+ -)带音,(+ -)鼻音;次清滂母与浊音明母的对立包括:(+ -)带音,(+ -)送气,(+ -)鼻音;清音精母与浊音邪母的区别包括:(+ -)带音,塞音塞擦音/擦音。就是说,声母之间发音方法上的区别特征,可以是多层次多角度的。

多向对立也就意味着同一个音素在不同的区别特征上有多向聚合。如帮纽,横向上与滂並明构成聚合,共同的特征是发音部位(双唇);在纵向上,与端见等构成聚合,共同的特征是不带音、不送气。

等韵学中的切分与对立,为观察、发现、说明声音的异同关系和声音的发展变化,提供了精细严密的辨析单位和手段,也提供了研究语音发展变化的观察角度和思路。

3. 表现汉语语音的系统性

等韵学对音节结构的切分主要是通过对比的方式进行的,所以,对音节结构切分的同时,也就是在对整个语音系统的组织。

等韵学不但对音节进行各种维度的对比切分,同时也对整个语音系统进行分析和组织:同摄或相近的摄(如臻与山)的若干韵图之间,是对韵尾相同的音节进行音系组织;《韵镜》全书几十个韵图,是对《切韵》全部音节进行音系组织。

首先,它从发音部位和发音方法这两个维度表现了《切韵》的声母系统。

其次,它用类聚的方法(即用摄、图)归整收音相同相近的音节:收唇鼻音(侵以下九韵)、舌尖鼻音(真以下十四韵)、舌根鼻音(东冬钟江、十阳至十七登)的阳声韵,以及收前元音(支脂之微齐祭泰佳皆夬灰咍废)、后低元音(鱼虞模)、后圆唇元音(萧宵肴豪、尤侯幽)首先分别组织在一起,再进一步以元音相近而相邻。同时,它用四声同图的办法表现《切韵》四声相随相配的系统,特别是把入声与阳声的平上去三声组织同图,表现了其平仄之间在发音部位、发音方法上的异同及其组织关系。

再次,它用“等”组织介音和主要元音的系统,用“呼”组织两大类韵母。

总之,韵图把每一个音节都组织进系统,使人感到汉语音节不是一盘散沙,所有的音节组织成一个部类分明、结构严密的系统,一个音节在什么地方出现是有规律可循的。注167