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编 传统古音研究

第三章 古音学的孕育与发端

先秦时代汉语的语音,与其后历代的语音不同。这是因为语音不是恒定不变的,而是往往要随着时代的迁移发生变化的。如,先秦到汉代就发生音变。《诗经·大雅·卷阿》十章:“君子之车,既庶且多。君子之马,既闲且驰。矢诗不多,维以遂歌。”以“多、驰、多、歌”为韵。《小雅·车攻》六章:“四黄既驾,两骖不猗。不失其驰,舍矢如破。”以“驾、猗、驰、破”为韵。《楚辞·离骚》:“屯余车千乘兮,齐玉轪而并驰。驾八龙之蜿蜿兮,载云旗之委蛇。”以“驰、蛇”为韵。拿“驰”字看,它和“多、歌、驾、猗、破、蛇”相押,古音在歌部。但是到了汉代,“驰”字之音发生变化。从诗文用韵上看,张衡《西京赋》:“百马同辔,骋足并驰。橦末之伎,态不可弥。弯弓射乎西羌,又顾发乎鲜卑。”“驰”与“弥、卑”相押,则在支部。即,“驰”字之音在先秦居歌部,到了汉代甚至是先秦后期就转入支部。

语音变化是有规律的。它首先体现在,在同样条件下(这个“条件”不只是指语音系统、音节结构的异同,还包括语言交流、时间地域变化以及发音机理变化等注200),同样的语音会有相同的变化。换言之,语音变化不是发生在个别字上,而是发生在一批字中。如上举《诗经》歌部字中,不但“驰”字,而且“猗”字到汉代也变为支部字。又如,“明、英、京”在先秦是阳部字,《齐风·鸡鸣》二章:“东方明矣,朝既昌矣。匪东方则明,月出之光。”“明”与“昌、光”相押。《小雅·黄鸟》二章:“黄鸟黄鸟,无集于桑,无啄我粱。此邦之人,不可与明。言旋言归,复我诸兄。”“明”与“桑、粱、兄”为韵。《郑风·清人》一章:“清人在彭,驷介旁旁。二矛重英,河上乎翱翔。”“英”与“彭、旁、翔”相押。《小雅·正月》一章:“正月繁霜,我心忧伤。民之讹言,亦孔之将。念我独兮,忧心京京。哀我小心,癙忧以痒。”“京”与“霜、伤、将、痒”为韵。……到了汉代,“明、英、京”转为耕部字,所以班固《西都赋》:“仰悟东井之精,俯协河图之灵。奉春建策,留侯演成。天人合应,以发皇明。乃眷西顾,寔惟作京。”“明、京”与“精、灵、成”为韵。“于是灵草冬荣,神木众生,岩峻崷崪,金石峥嵘。抗仙掌以承露,摧擢双立之金茎。轶埃堨之混沌,鲜颢气之清英。”“英”与“荣、生、嵘、茎”为韵。

古今音变是持续发展的过程。根据历代文献材料所反映的语音变化情况,现代音韵学家把从先秦到现代的汉语语音演变过程分为若干时期。钱玄同分为六期:

第一期 纪元前十一世纪——前三世纪(周秦)

第二期 前二世纪——二世纪(两汉)

第三期 三世纪——六世纪(魏晋南北朝)

第四期 七世纪——十三世纪(隋唐宋)

第五期 十四世纪——十九世纪(元明清)

第六期 二十世纪初年(现代)注201

罗常培先生也分为六期,时段与钱玄同所分同。注202王力先生《汉语语音史》分为九期:先秦( —前206);汉代(前206—公元220);魏晋南北朝(220—581);隋——中唐(581—836);晚唐——五代(836—960);宋代(960—1279);元代(1279—1368);明清(1368—1911);现代(1911— )。注2032003年,何九盈先生正式发表了《汉语语音通史框架研究》,提出了“散点多线式”的汉语语音史框架:“同一历史平面上不能只有一个音系点,而应该根据方言情况建立多个音系点。因为方音不同,在‘一线’来谈发展是不可信的,应该是‘多线’发展。”注204一个时代用多个音系点比用一个音系点,不是简单的量的增加问题,“散点”必然“多线”,“多线”之间又时有交汇,要综合观察,这对认识各个时代音系的复杂性、历史音变与地域音变的相互关系,也是就语音史分期的辩证性、相对性,有重要的启发意义。

古今语音不同是语音演变的结果,但古人不是一开始就对此有清楚的认识,而是经过一个曲折的过程。简单地说:汉儒已知古今音异;六朝隋唐人对古音读法开始非系统的探讨,但由于出现了韵书,不免以一个或几个韵脚的今音推测另一个或几个韵脚的古音,而有拘泥今韵的倾向;宋代的研究较有系统,但同时也把以今拟古、甚至随意改读的做法推向极端;宋元开始对随意改读的做法提出批评;明代明确提出声音随时代变迁,必须摆脱今韵束缚的宣言。唐以前人对古音的不正确认识,很大一部分是基于对古音音值判断的错误。但即使到了清代甚至现在,知道了古今音变的道理,具体对于今音中哪些是变音,哪些是不变或基本不变的音(古本音),学者的意见也还有分歧。“考古贵原情,立论贵持平”注205,对于古人研究中出现的时代局限,应该历史地看待。对于他们的成就,则要观察分析他们取得进步背后的原因。学习古音学史,了解前人的结论当然重要,但总结他们之所以得失的思想方法上的原因或许更为重要。因为指导我们继续研究的,是思想方法层面的成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