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从信号到噪音
- 现象级神剧《爱,死亡和机器人》原著小说(全集)
- (英)阿拉斯泰尔·雷诺兹
- 28858字
- 2022-07-22 17:28:15
星期五
警察来找米克·莱顿时,他正在地下室摆弄那些机器。他整个上午都在找乔·利弗塞奇,想取消一场预先安排好的壁球比赛。这是考试前最忙的一星期,米克沮丧地得出结论,他有太多的辅导课要评分,没有理由抽出哪怕一个小时的时间来玩游戏。问题是乔要么关掉了他的手机,要么把它留在了办公室里,以免干扰到机器。米克发了一封电子邮件,但没有得到回复,他没有别的办法,只好决定溜达到乔住的那一半房子里,亲自通知他。到现在,米克在乔的部门里算熟面孔了,他可以随心所欲地来来去去。
“你好,伙计。”乔说着,回头瞥了一眼,手里拿着一个吃了一半的三明治。他脖子后面的发际线下有一块绷带,他驼背坐在桌前,桌上摆满了笔记本电脑、电缆和大量的硬盘。“准备好挨打了吗?”
“这就是我来这儿的原因,”米克说,“抱歉,比赛得取消了,我今天有太多的事情要做。”
“淘气。”
“泰德·埃文斯可以代替我,他也有装备。你认识泰德,对吧?”
“算认识吧。”乔放下他的三明治,想把标签笔的笔帽盖回去。他是一个和蔼可亲的约克郡人,来到卡迪夫读研究生,并决定留下来。他与一位名叫雷切尔的考古学家结了婚,后者花了很多时间在卡迪夫城堡墙下的罗马废墟中做科研。“我当然不能扭着你的胳膊去,这对你有好处,你知道的,锻炼一下身体。”
“我知道,但没有时间了。”
“好吧。总之,一切都好吗?”
米克淡定地耸耸肩:“还好。”
“你有没有像你说的那样给安德里亚打电话?”
“没有。”
“你知道,你应该这样做。”
“我不太会打电话。不管怎样,我想她可能会需要一点空间。”
“已经三周了,伙计。”
“我知道。”
“你要我老婆打电话给她吗?可能会有所帮助。”
“不用了,不过还是谢谢你的建议。”
“打给她吧,让她知道你想念她。”
“我会考虑的。”
“是的,当然。你应该再坚持一下,今天早上都在这里了,七点刚过,我们就完成了一个锁。”乔敲了敲笔记本电脑的一个屏幕,白底上滚动着一排排黑色的数字,“也是个不错的锁。”
“真的吗?”
“过来看看这台机器。”
“我不能,我得回办公室了。”
“你以后会后悔的,就像你会后悔取消我们的比赛,或者不给安德里亚打电话。我了解你,米克,你是生来就总是会后悔的那种人。”
“五分钟吧。”
事实上,米克总想研究下乔的地下室。尽管米克自己的早期宇宙研究也很不错,但乔确实是挖到了金矿。世界各地有数百名研究人员会不惜一切代价找导游带领他们参观利弗塞奇的实验室。
地下室里有十台笨重的机器,每台都有一台汽轮机那么大。你不能戴着心脏起搏器或任何其他类型的植入物,米克知道这一点,他在走下楼梯和通过安全门之前,已经小心地取出了所有金属物品。每台机器装有十吨的超高纯度的铁棒,周围抽成了真空,悬浮在一个磁性支架中。乔喜欢抒情地谈论真空的硬度,谈论磁场发生器的动态稳定性。就算卡迪夫遭遇了里氏六级的地震,铁棒也不会感到丝毫的震动。
乔称它为呼叫中心。
这些机器被称为相关器。随时都有八台在线上,两台在线下停机维修或升级。这八台有功能的机器所做的就是打推销电话:跨过量子世界之间的鸿沟拨打随机号码,等待另一端的人接听。
在每台机器中,激光都反复将铁棒激发到量子态。通过监测被激发铁棒的振动谐波——乔称之为“反向啁啾”,同样的激光可以确定铁棒是否锁定了另一个量子世界——另一条时间线。实际上,这个铁棒将会和另一个版本的卡迪夫地下室里的另一个类型的铁棒产生共鸣。
一旦这个锁被建立起来——一旦打推销电话的机器获得成功,这两条之前极其相似的时间线就会被一条信息管道连接起来。如果激光用低能量脉冲轻击铁棒,足以影响它,但不会破坏锁,那么在另一个实验室的同位体也会感受这些轻击,这意味着可以从一个实验室向另一个实验室双向发送信号。
“这就是那个好孩子,”乔说着,拍了拍其中一台正在工作的机器,“看起来也像一把结实的锁,应该可以使用十到十二天。我想这可能就是为我们做成事的锁了。”
米克又瞥了一眼乔脖子后面的绷带:“你植入了神经连接,是不是?”
“我一接到锁上的警报就立刻去了医疗中心。我很紧张——第一次面对这所有的一切。但事实证明,这非常容易。一点也不疼,半小时内我就起床了,他们还给了我一块浓茶饼干。”
“哦,浓茶饼干。没有比这更好的了,不是吗?我想,你今天就要穿越了吧?”
乔伸出手撕下绷带,只露出一小块血斑,像刮胡子时的伤痕。“有可能明天,也许周日。神经系统还没有活跃起来,这需要一些时间来适应。不过,我们有的是时间。即使我们直到周日才连上神经连接,在到达噪音极限之前,我还有五六天的连接时间。”
“你一定很兴奋。”
“现在我只是不想搞砸任何事情。赫尔辛基的男孩们紧咬在我们的脚后跟后面,我估计他们几个月之内就能打败我们。”
米克知道这个最新的项目对乔有多重要。在不同的世界之间传递信息是一回事,而且本身就很有冲击力。但现在技术已经从实验室逃到了现实世界,在世界各地的其他实验室和研究所里有数百个相关器。在五年的时间里,它从一个令人毛骨悚然的、难以置信的现象变成了一个被现代世界所接受的一部分。
但是乔——他的团队一直处于技术的最前沿——并没有停滞不前。他们是第一个解决如何发送语音和视频通信到另一个世界的,并在去年已经能够操作摄像头机器人——用电池驱动的那种。神经连接出现之前,游客们都爱用。乔甚至让米克也试一试,通过力反馈手套操作机器人的机械手,用虚拟现实头盔中的立体投影仪看世界,米克几乎能感觉到自己的身体真的在另一个实验室里。他已经能够走动,拿起东西,就好像他确实走在那个世界里。最奇怪的是遇见了乔·利弗塞奇的另一个版本——那个在对应实验室工作的人。两个乔似乎都对这种怪异的情景见怪不怪,似乎世界上最正常的事情就是和自己的复制品一起工作。
这个机器人给米克留下了深刻的印象,但对乔来说,这是通向更好事业的垫脚石。
“想想吧,”他说,“几年前,游客开始用神经连接代替机器人。当你可以驾驶一个温暖的人体在臭气熏天的外国城市里观光,谁会愿意使用笨重的机器呢?机器人可以看到东西,可以四处走动,捡起东西,但它们不能给你气味、食物的味道、温度,以及与他人的接触。”
“嗯。”米克含糊其词地说。他并不是很赞成神经连接,尽管这实际上是安德里亚的工资来源。
“所以我们也要这么做。我们有装备,安装它简直是小菜一碟,我们现在需要的只是稳固的连接。”
现在乔得到了他一直在等待的东西。米克几乎可以从他朋友的眼睛里看到《自然》杂志的封面文章,也许他甚至在考虑乘长途火车去斯德哥尔摩。
“我希望你能成功。”米克说。
乔又拍了拍相关器:“我对它感觉很好。”
这时,乔的一个本科生助于走到他们面前。让米克吃惊的是,她想说话的对象不是乔。
“莱顿博士?”
“是我。”
“有人要见您,先生,我想这件事很重要。”
“有人来看我吗?”
“他们说您在办公室留了张字条。”
“我确实放了,”米克心不在焉地说,“但我也说过我不会走很久,没有那么重要的事,是吗?”
但是来找米克的人是个女警察。
米克在楼梯顶上见到她时,她的表情告诉他这不是好消息。
“出事了。”他说。
她看上去满脸担忧,而且非常年轻。她说:“莱顿先生,我们有什么地方可以去谈谈吗?”
“用我的办公室吧。”乔说着,带着他们两个去了他在走廊尽头的房间。乔丢下他们,说他要下楼到大厅里的咖啡机那里去。
“我有个坏消息。”乔把门关上时,女警察说,“我想你应该坐下来,莱顿先生。”
米克把乔的椅子从桌子底下拉出来,桌面上堆满了论文——乔肯定正在给作业评分。米克坐下来,然后不知道该把手放在哪里。“是关于安德里亚的,对吗?”
“恐怕你的妻子今天早上发生了点意外。”女警察说。
“什么样的意外?发生了什么事?”
“你的妻子过马路的时候被车撞了。”
一个卑鄙的小想法闪过米克的脑海:该死的安德里亚,她总是看都不看地冲过马路。多年来他一直警告她,说总有一天她会后悔的。
“她怎么样?他们把她带到哪儿去了?”
“实在对不起,先生。”女警察犹豫了一下,“你的妻子死在了去医院的路上,我知道医护人员尽了最大的努力,但是……”
米克听到了,却没有听进去。这不可能是对的,人们还是会被车撞倒,但他们不会因此而死,再也不会了。在城镇里,车速不足以撞死人,被车撞死是发生在肥皂剧里的事,而不是在现实生活中。
米克感到麻木,仿佛飘出了房间,他说:“她现在在哪里?”好像一见她,他就可以证明他们弄错了,她根本没有死。
“他们把她带到了荒地,先生。她现在就在那儿,我可以开车送你去那儿。”
“安德里亚没有死,”米克说,“她不能死,不能是现在。”
“我真的很遗憾。”女警察说。
星期六
他们分手后的三个星期里,米克一直睡在纽波特他哥哥家的一间空房间里。有陪伴一直很好,但现在比尔周末会去斯诺多尼亚搞一些荒谬的团建练习。由于一些乏味的原因,米克的哥哥不得不带走房子的钥匙,所以星期五的晚上米克无处睡觉。乔问他打算住在哪里时,米克说他要回自己的家,就是那所月初离开的房子。
乔一点也不退让,坚持让米克睡在他家里。米克度过了一个晚上,经历了任何突如其来的坏消息都会带来的情绪循环。没有什么可以与失去妻子相比,但这种震惊的感觉已经足够熟悉,尽管痛苦比之前的经历都要剧烈。他憎恨世界似乎一切如常,对安德里亚的死浑然不觉。新闻并没有被他的悲剧左右,播的都是一些被困在地下的波兰矿工。当米克终于设法入睡时,他总是梦见他的妻子还活着,一切都不过是一个错误。
但他知道这一切都是真的。他去了医院,他看到了她的尸体。他甚至知道她为什么会被车撞,安德里亚想穿过马路到她最喜欢的发廊去,她已经约好去做头发了。他了解安德里亚,她可能太专注于美发沙龙了,无视了周围发生的一切,最终杀死她的甚至不是那辆车。慢速行驶的汽车撞倒安德里亚时,她的头撞在路边的马路牙子上。
星期六上午,米克的哥哥从斯诺多尼亚回来了。比尔来到乔的家,默默地拥抱米克,好几分钟没说一句话。然后比尔走进隔壁房间,对乔和雷切尔轻声说话,他们故意放低的声音让米克觉得自己像一个住在成年人家里的孩子。
“我认为你和我需要离开卡迪夫,”比尔回到起居室时对米克说,“没有如果,没有但是。”
米克开始抗议:“需要做的事情太多了,我还得回到殡仪馆去。”
“可以等到今天下午,没人会因为你不回几个电话而讨厌你。来吧!我们开车到高尔去呼吸点新鲜空气吧,我已经预订了一辆车。”
“跟他去吧,”雷切尔说,“这对你有好处。”
米克默认了,因为能把葬礼计划放在一边,他又愧疚又宽慰。他很高兴比尔回来了,但他不能完全判断他的兄弟——或者他的朋友们——是如何看待他的丧妻之痛的。他失去了妻子,他们都知道,但他们也知道米克和安德里亚已经分居了。他们的关系在这一年的大部分时间里都有问题。朋友们认为他不会像两人还住在一起的时候那样悲伤,也是人之常情。
“听着,”他们安全上路后,他对比尔说,“有件事我得告诉你。”
“我在听。”
“安德里亚和我有过问题,但这并不是我们婚姻的结束。我们是可以挺过去的,我本来打算这周末给她打电话,看看我们能不能见面。”
比尔悲伤地看着他,米克不知道这是否意味着比尔只是不相信他,还是哥哥对于他让机会从指缝间溜走感到同情。
那天傍晚,他们在高尔大街上度过了一个温暖而吵闹的日子。回到卡迪夫时,他们一进门,乔几乎冲米克扑了上去。
“我需要和你谈谈,”乔说,“现在。”
“我需要给安德里亚的一些朋友打电话。”米克说,“能不能等一会儿再说?”
“不,不行。是关于你和安德里亚的。”
他们走进厨房,乔给他倒了一杯威士忌。雷切尔和比尔站在桌子的另一头,一言不发地看着。
“我去过实验室,”乔说,“我知道今天是星期六,但我想确定那锁的连接还在。嗯,还在。如果我们愿意,我们可以明天开始实验,但是发生了一些事情,你需要知道。”
米克从杯子里抿了一口:“继续。”
“我已经和我在另一个实验室的同位体取得了联系。”
“另一个乔?”
“是的,是另一个乔。我们正在调试设备,确保一切都没问题。当然,我们还聊了聊,不用说,我提到了最近发生的事。”
“然后呢?”
“另一个我很吃惊,甚至说是震惊。他说在他的世界里,安德里亚并没有死。”乔举起一只手,示意米克让他说完再说话,“你知道这是怎么回事,这两段历史在锁生效之前是完全相同的——一模一样,甚至没有任何理由认为它们是两个截然不同的世界,只在锁生效时才会产生分歧。你下来告诉我壁球比赛的时候锁已经连上了,另一个你也来找我。不同的是,从来没有女警察来过他的实验室。你最终还是晃悠回办公室,继续作业评分的工作。”
“但那时安德里亚已经死了。”
“在另一个世界不是的,另一个我给你打电话了,你住在假日酒店,你根本不知道安德里亚出了什么意外。所以我的另一个妻子……”乔快速地笑了笑,“雷切尔的另一个版本给安德里亚打电话,她们聊了聊,事实证明安德里亚是被车撞了,但她几乎没有受伤,他们甚至没有叫救护车。”
米克听进去了朋友的话,然后说:“我受不了这个,乔。我不需要知道,这帮不了什么忙。”
“我想是的,一旦我们有了一个坚固的锁,我们就可以进行神经连接实验。这个锁我们相信可以保持一百万秒,就是这样。唯一的区别是,不必由我来穿越。”
“我不明白。”
“我可以帮你穿越过去,米克。我们可以在明天早上给你植入神经墨水,需要一天的铺垫和练习,一旦你到达另一个世界……嗯,星期一下午,最迟星期二早上,你就可以走在安德里亚的世界里了。”
“但你才是应该穿越的人,”米克说,“你已经植入神经连接了。”
“我们有一个备用的。”乔说。
米克的脑子飞快地理解这些话:“那我就控制了另一个你的身体,对吗?”
“不,不幸的是,这行不通。我们必须对这些神经连接做一些改变,让它们在信号吞吐量有限的情况下通过相关器正常工作。我们不得不放弃一些处理本体感觉映射的通道。只有当连接另一端的身体和这一端的身体完全相同时,它们才能正常工作。”
“那就不管用了,你一点也不像我。”
“你忘了你在另一边的同位体。”乔说。他从米克身边瞥了一眼比尔和雷切尔,同时扬起了眉毛。“是这样的,你走进实验室,我们给你植入神经连接,就像昨天早上我做的一样。与此同时,在安德里亚的世界里,你的同位体来到他那个版本的实验室,给他植入另一个版本的神经连接。”
米克颤抖了。他已经习惯了去想乔的另一个版本,他甚至可以开始接受另一个版本的安德里亚还活着的样子。但是,乔一把另一个米克拉到讨论中来,他就觉得自己的头开始天旋地转了。
“需要他——另一个我——同意吗?”
“他已经同意了,”乔严肃地说,“我一直和他保持联系,另一个乔把他叫进了实验室,我们通过视频连线聊天。一开始他并没有同意——你知道你们俩对神经连接有什么感觉,他也没有失去他那个版本的安德里亚。但我解释了这有多重要,这是你再次见到安德里亚的唯一机会。一旦这扇窗户关上——我们说的是在锁建立后的十一到十二天内,我们就永远无法接触到她还活着的另一个现实世界。”
米克眨了眨眼睛,把手放在桌子上。他听懂了这些话,觉得头昏眼花,好像厨房在摇晃。他说:“你能肯定吗?你再也不能打开一扇通向安德里亚世界的窗户了吗?”
“从统计学上讲,我们能得到这一次机会真是太幸运了。到窗口关闭的时候,安德里亚的世界已经和我们的世界差得太远了,基本上不可能再建立另一个锁了。”
“好吧,”米克说,他准备相信乔的话,“但是即使我同意——即使另一个我也同意,那安德里亚呢?我们那会儿都不见面了。”
“可你想再见她一面。”比尔平静地说。
米克用手掌揉了揉眼睛,然后大声呼了口气:“也许吧。”
“我和安德里亚谈过了,”雷切尔说,“我的意思是,乔说他自己——他的另一个版本——听另一个雷切尔说过,她一直和安德里亚保持联系。”
米克几乎不敢说话:“然后呢?”
“她说可以的,她知道这对你来说有多可怕。她说,如果你愿意来,她会和你见面的。你们可以花点时间在一起,给你一个机会来做某种——”
“告别。”米克低声说。
“这会对你有帮助,”乔说,“会对你有帮助的。”
星期日
医疗中心在周末通常是关闭的,但是乔动用了关系,让一些员工在星期天早上来上班。在他们进行生理测试和准备手术设备时,米克不得不坐了很长时间。游客做的那些更简单也更快,因为他们不需要使用乔团队开发的改良过的神经连接。
到了下午,他们为对米克已经做好了植入的准备而感到满意。他们让他躺在沙发上,把头包在一个软垫塑料组件里,在脖子后面的位置有一个洞。他被施以轻度局部麻醉,垫了橡胶的钳子以微毫米的精度把他的头部固定到位。接着,他感到脖子后面的皮肤有一种隐隐的压迫感,然后是一种奇怪的不适感,浑身上下突然发麻。但是,这种不适几乎在他表露出来之后就立刻消失了。支撑钳从他的头上转开,病椅倾斜了起来,他可以下地站起来了。
米克摸了摸脖子后面,拇指上沾了一点血。
“就这样?”
“我告诉过你这没什么大不了的。”乔说,他放下一本摩托车杂志,“我不知道你在担心什么。”
“我并不反对神经连接手术本身,我对这项技术没有意见。这是整个体系,它鼓励剥削穷人的方式。”
乔啧啧不已:“该死的卫报读者,一开始就是你们让该死的航空禁令生效的,然后你就会告诉我们在别处走走都不行。”
护士擦了擦米克的伤口,贴上绷带。他被推到隔壁房间,让他再等一等。接着是更多的测试,当系统接入新植入的神经连接时,他体验到了轻微的电刺激和奇怪且短暂的错位感。他报告的事在工作人员看来都很平常。
米克从医疗中心出院后,乔直接把他带到实验室。电磁屏蔽的部分包含乔打算用于实验的沙发。这是用于需要长期神经连接的游客们使用的改良版,具有管理营养和收集身体排泄物的设施。没有人喜欢在这些细节上花太多时间,但如果你想在几个小时以上的时间里保持神经连接,就没有办法回避了。几十年来,玩家们一直在忍受类似的侮辱。
米克一躺进去,乔就给他戴了一副特别设计的沉浸式眼镜。他事先给米克的皮肤上涂了药膏,以防止压疮。眼镜戴得很紧,挡住了米克在实验室的视线。他只能看到一个蓝灰色的空洞,在他视野的右侧有几个毫无意义的红色数字。
“舒服吗?”乔问。
“我什么也看不见。”
“你会看见的。”
乔回到地下室的主室去查看相关器,似乎走了很长时间。当他听到乔回来的时候,米克几乎以为是坏消息——链路崩溃了,或者某种必要的技术设备坏了。他心里想,如果是这样也不会太难过。安德里亚死后的几个小时里,他无比震惊,他愿意付出一切来再次见到她。但现在有了这种可能性,他就发现自己开始怀疑。随着时间的流逝,他会从安德里亚的死中恢复过来。这不是冷血,只是现实。他认识不少失去伴侣的人,虽然他们可能会经历一些黑暗时期,但几乎所有人现在看起来都很安定、满足。这并不意味着他们不再对死去的亲人有任何感觉,但确实找到了继续生活的方法,没有理由认为他不会也像这样恢复过来。
问题是,拜访安德里亚会加速还是阻碍这一进程?也许他们本该只是通过视频连接,甚至电话进行交流,但他在这两方面都不太擅长。
他知道必须面对面谈,要么就别谈。
“有问题吗?”他假装天真地问乔。
“没有,一切都很好。我正等着另一个版本的你准备好。”
“他准备好了吗?”
“准备好了,医疗中心的人刚刚把他安置好了。只要你准备好,我们随时可以切换。”
“他在哪里?”
“在这里,”乔说,“我的意思是,在这个房间的同位体里。他躺在同一张沙发上,这样比较容易,当你转到另一个位置时就不会太晕。”
“他已经不省人事?”
“完全昏迷的状态,就像每头安上神经连接的骡子一样。”
不过,米克想,和其他骡子不同的是,当身体被一个远方的游客控制的时候,他的同位体没有进入化学诱导的昏迷状态。这是米克最不赞成的,骡子这样做是为了赚钱,它们总是某个旅游热点里最穷的,不管是某个富裕的欧洲城市,还是令人作呕的“正宗”第三世界的鬼地方。没有人渴望成为一头骡子,这是别无选择的选择。在某些情况下,它不仅取代了出卖灵魂的方式,还成为了一种全新的出卖灵魂的形式。
但是够了。他们都是完全自愿的成年人,没有一个人——尤其是他的另一个版本——被剥削,另一个米克只是出于好心。米克想,如果情况倒过来,他大概也会做出同样的选择,但他还是禁不住产生了一种反常的感激之情。至于安德里亚……嗯,她一直都很善良。在这一点上,没有人能说安德里亚的不是。善良和体贴,甚至到了错误的地步。
那么他还在等什么呢?
米克说:“你可以切换了。”
事情并没有他想象中那么可怕,感觉并不比他有时睡前在床上经历的不自觉的肌肉震动更糟糕。
但突然间,他进入了另一个人的身体。
“嘿,”乔说,“你感觉怎么样,朋友?”
不过现在跟他说话的是另一个乔——这个乔属于安德里亚还没死的世界,原来的乔是在现实鸿沟的另一边。
“我感觉……”但当米克试着说话时,他说出来的声音含糊不清。
“给它点时间,”乔说,“一开始每个人说话都困难,很快就会好。”
“看不见,看不见。”
“那是因为我们没有给你转换眼镜,等一下。”
灰绿色的空间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实验室内部的景象,图像的质量非常好。这个房间表面上看起来没有什么变化,但当米克环顾四周时——通过神经中枢发送肌肉信号来移动另一个米克的身体,他注意到一些小细节,告诉他这不是他的世界。乔穿着另一件格子衬衫,脚上穿着脏兮兮的白色运动鞋,而不是匡威牌子的。在这个版本的实验室里,乔忘记了把日历翻到新的月份。
米克又试着说话。这一次,词句出来得顺利多了:“我真的在这儿,不是吗?”
“创造历史的感觉如何?”
“感觉……实际上,实在是很怪异。不,我没有创造历史。当你记录你的实验时,我不会是第一个穿越的人。那会是你,应该是你。这只是预演,如果是那样的话,你可以在脚注中提到我。”
乔看起来并不信服:“随你的便,但是——”
“我会的。”米克从沙发上起身,这个版本的身体和另一个不一样。但当他试图移动时,什么也没有发生。刹那间,他感到一阵极度的麻痹感,他一定发出了惊恐的声音。
“放轻松,”乔说,他把手放在他的肩上,“一步一个脚印,连接还在搭建,你需要几个小时才能完全流畅地运动,所以在你能走之前不要跑。恐怕我们得让你在实验室待很长时间,你可能不喜欢。虽然流程差不多,但这不是简单的神经连接。我们不得不压缩通过相关器的数据,这意味着和标准旅游装备相比,我们面对的医疗风险更高。你不用担心,但我得确保去密切关注所有参数,我早晚都要做测试。不好意思,拖拖拉拉的,但是我们的论文也需要数据。我能保证的是你还是有很多时间去见安德里亚。当然,如果你还想这么做的话。”
“是的,”米克说,“既然我在这里……来都来了,对吧?”
乔看了一眼手表,说:“让我们开始做一些协调练习吧,这会让我们忙上一两个小时。然后我们需要确保你能控制好膀胱,否则会搞得很脏。然后——我们看看你能不能自己吃饭。”
“我想见安德里亚。”
“今天不行,”乔坚决地说,“除非我们把你训练好了。”
“明天,明天一定要见。”
星期一
米克在湖边那古老的绿色划船棚的阴影里停了下来。这是一个炎热的日子,接近中午,公园里自去年夏天结束以来,从来没有这么热闹过。办公室的职员们正围坐在湖边,充分利用午休时间:男人们放松地系着领带,卷起袖口和裤腿;女人们脱下鞋子,解开上衣。孩子们在观赏喷泉中嬉戏,而他们的哥哥姐姐们则用助动弹簧单高跷跳到几米高的空中——弹簧单高跷是这个季节看起来相当危险的新流行玩意。学生们懒洋洋地躺在微微倾斜的草地上,享受着日光浴,或者在考试前的最后一星期补上被遗忘的功课,米克认出他们中的一些人来自他自己的学院。大多数人戴着廉价的沉浸式眼镜,戴着紧身的粉红色手套,几乎遮到肩膀。比较活跃的学生仰面躺着,指着、抓着悬挂在他们上方的隐形物体。看上去,他们正试图从卡迪夫上空没有一丝阴霾的蓝天上抓下最后几缕云。
米克已经看见安德里亚站在离湖稍远一点的地方了。这就是他们约定见面的地方,安德里亚果然准时到了。她若有所思地望着水面,似乎没有注意到周围的热闹。她穿着一件白色衬衫,一条及膝的酒红色裙子,以及一双得体的正装鞋。她的头发比他记忆中的要短,发型也不一样了,几乎刚到衣领。有那么一会儿——直到她微微转过身来,他根本没有认出她来。安德里亚拿着星巴克咖啡杯,时不时抿上一口,或者看看手表。米克现在晚了五分钟,他知道安德里亚可能会放弃等待。但在划船棚的阴凉处,他所有的确定性都消失了。
安德里亚每分钟都转动一下身体。她又看了一眼手表,从咖啡杯里抿了一口,然后把杯子斜着放,这样子告诉米克她已经喝完了最后一滴,他看见她在四处寻找垃圾桶。
米克从树荫下走了出来。他穿过草地,走到水泥地上,他强烈地意识到自己的步态缓慢而笨拙。跟第一次尝试相比,他走路的能力有所改善,但仍然感觉像是在一个充满糖浆的游泳池里直立行走。乔向他保证,随着神经中枢的深入连接,他所有的动作都会变得更正常,但这个过程显然比预期中要长。
“安德里亚。”他说,声音含糊不清,好像喝醉了,而且音量很大,对自己来说也是如此。
她转过身来,与他的目光相遇。她微笑之前稍微停顿了一会儿,但她的微笑不那么自然,就好像她为了拍照被迫保持了很久一样。
“你好,米克。我开始在想——”
“没事的。”他小心翼翼地挤出每个词,确保在说出下一个词之前把音发准,“我只是重新考虑了一下。”
“我不怪你。感觉怎么样?”
“有点奇怪,未来会容易一些的。”
“是的,他们就是这么对我说的。”她又喝了一口咖啡,尽管杯子肯定已经空了。他们站在相距约两米的地方,距离足够交谈,看起来就像两个朋友或同事在湖边偶遇。
“你真是太好了——”米克开始说。
安德里亚急切地摇了摇头:“拜托,没关系的。我们讨论过了,我们都认为这样做是正确的。如果形势逆转,你也会毫不犹豫地同意。”
“也许不会。”
“我了解你,米克。也许比你自己更了解,你会尽你所能去做,甚至更多。”
“我只是想让你知道……我不会毫无感激地接受这一切。让你来见我,就像这样……还有我在的时候他必须经历的事情。”
“他让我告诉你,还有比这更糟糕的方式消磨一个星期。”
米克试着微笑。他感觉自己脸上的肌肉在动,但没有镜子,不知道模样如何,但微笑的时间拉长了。一个足球掉到湖里,开始从湖边漂走,他听到一个小男孩开始哭泣起来。
“你的头发看起来不一样了。”米克说。
“你不喜欢它?”
“不,我喜欢,真的很适合你。你是在那之前……哦,等等,我明白了,你是在去美发沙龙的路上。”
他能看到她脸上的划痕,那是被车撞倒时在马路牙子上蹭破的。她甚至不需要缝针,再过一个星期,这些伤痕几乎就看不出来了。
“我无法想象你当时的感受,”安德里亚说,“我无法想象这对你来说是什么滋味。”
“会有帮助。”
“你听起来并不相信的感觉。”
“我想让它有所帮助,我想它会的。只是现在感觉我犯了一生中最严重的错误。”
安德里亚举起咖啡杯:“你想来一杯吗?我请客。”
安德里亚是个律师。她在一家小法律公司工作,公司在公园附近的现代化办公大楼里。办公大楼附近有一家星巴克。我说:“他们不认识我,是不是?”
“除非你在这里做兼职。来吧,我不想这么说,但你可以练习一下走路。”
“只要你不笑我就行。”
“我做梦也不会想要笑你。抓住我的手,米克,这样就容易多了。”
他还没来得及后退,安德里亚就凑过来握住了他的手。米克想,她这样做真是太好了。他一直在想该如何开始第一次接触,安德里亚免去了他几乎肯定会有的笨拙和畏缩。这就是安德里亚,总是为别人着想,努力让他们的生活更容易,不管大事小事。这就是人们为什么那么喜欢她,为什么她的朋友都如此忠诚的原因。
“一切都会好的,米克。”安德里亚温和地说,“我们之间发生的一切,现在不重要了。我对你说了些糟糕的话,你也对我说了。我们先把这些都忘掉吧,让我们充分利用我们所拥有的时间吧。”
“我害怕失去你。”
“你是个好人,你拥有的朋友比你意识到的要多。”
他热得大汗淋漓,眼镜都从鼻子上滑下来了,视野滑向了他的鞋子。他举起他那只空着的手,做了一个僵硬的、像敬礼一样的姿势,把眼镜推回原位。安德里亚的手紧紧握住他的手。
“我撑不下去的,”米克说,“我应该回去。”
“是你开始的,”安德里亚严厉地说,但并没有多生气,“现在你要完成它,有始有终,米克·莱顿。”
星期二
到了第二天早上,情况好多了。在乔的实验室里醒来时,他的动作非常流畅,比他前一天晚上跟安德里亚说再见时好太多了。他现在觉得自己仿佛住在主人的身体里,而不是像木偶一样把它拖来拖去。他仍然需要眼镜才能看到任何东西,但神经连接现在可以更有效地传达感觉,所以当他触摸到某样东西时,触感就不会像他前一天经历的那样模糊或迟钝。大多数游客能够在二十四小时内得到比较精准的触觉,在两天内,他们的本体感受沉浸度一般都足以进行复杂的运动,如骑自行车、游泳或滑雪。反复造访的游客,尤其是回到同一个身体的那些,过渡期会更短。对他们来说,这就像是短暂离开后搬回同一所房子。
乔的团队在附属建筑里给米克做了一次彻底的检查,这都是些例行公事。乔的研究生艾米·弗林特坚持要在她为这项研究建立的触觉测试数据库中添加更多数字。这意味着米克得坐在一张桌子旁,不戴眼镜,被要求拿着各种各样的物体并说出它们的形状和材质。他做得很好,只是没能区分重量和质地相似的木球和塑料球。兴奋的弗林特在他身边很放松,没有米克在他的朋友和同事身上很快觉察到的那种做作和敏感。显然她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她只是认为乔选择了另一个测试对象。
乔对米克的进步感到乐观。从宿主身体到硬件,一切都运行良好。带宽稳定在近每秒两兆字节,这足够让米克使用第二段视频来窥探另一边的实验室了。另一个版本的乔把摄像头举得高高的,好让米克看到自己的身体,斜靠在结实的沉浸沙发上。米克本以为会因此而感到不安,但整个经历却出奇地平常,就像在回放家庭电影一样。
完成测试后,乔把米克带到大学食堂。他吃了一顿液体早餐,喝了三罐水果酸奶。吃饭时——又一件本该很棘手,但通过训练可以更好掌握的动作——他心烦意乱地盯着食堂里的电视。墙壁大小的屏幕上播放着晨间新闻,声音被调低了。此时,屏幕上显示的是波兰矿工们艰难进入低矮的混凝土坑口去工作时,被监控摄像机拍下的模糊画面。塌方是三天前发生的,在所有与这个世界有联系的世界中,矿工们仍然被困在地下,包括米克来的那个世界。
“可怜的家伙们。”乔说,从草稿上抬起头来,他正在用铅笔写评论。
“也许人们会把他们弄出来。”
“啊,也许吧。不过如果在那里的是我,我可不会这么乐观。”
画面变成了足球比分的简报。再一次,在有联系的时间线里,大部分比赛的结果是相同的,但是有两三场——在侧边栏中突出显示,下方还有分析文字——比赛结果不同,其中一个团队甚至掉出了排名。
后来米克自己走到电车站,赶上了下一班开往市中心的电车。他已经感觉到人们对他的关注比前一天少了。他走路的动作仍然有点僵硬,这点可以通过登上有轨电车后对着镜子里的自己来判断,但已经没有任何滑稽或机械的感觉了。他只是看起来有点像是有关节炎,或者在健身房里锻炼过度导致的肌肉酸痛。
有轨电车在车流中疾驰时,他回想起了前一天晚上,和安德里亚的会面以及第二天的情景都如他所预料的那样顺利。一开始,气氛很紧张,但当他们去了星巴克之后,他发现她的态度有所放松,这也让他感到更自在了。他们闲聊了几句,避开了谁也不想讨论的主要问题。安德里亚这一天的大部分时间都在休息,直到下午晚些时候她才要回一趟律师事务所,只是为了确认她不在的时候没有出现任何问题。
他们讨论了如何度过这一天剩下的时间。
“也许我们可以开车到灯塔那里去,”米克说,“在山上有一点微风,会很舒服的,我们过去总是喜欢在外面玩。”
“不过已经有一段时间没去了,”安德里亚说,“我不知道我的腿还能不能爬得上去。”
“你过去总是爬得很快。”
“不幸的是,你也说了是‘过去’。现在我提着购物袋走在圣玛丽大街上都快上气不接下气了。”
米克怀疑地看着她,但他不能否认安德里亚是有道理的。十五年前,他们在学校的登山俱乐部相遇,现在两人都不像以前那样热衷于户外活动了。那时,他们会花很长时间在布雷肯灯塔和布莱克山上探险,或者开车去斯诺多尼亚以及湖区。当天气不好,或者当突然意识到自己完全走错了山脊时,他们一起经历了一些惊悚时刻。但米克记得最清楚的不是身上又冷又湿的感觉,而是在一天结束时,他们来到一家温暖舒适的酒吧的那种如释重负的感觉。他们俩又饿又渴,但都对自己的成就欣喜若狂。这些都是美好的回忆,为什么他们不继续这样做,反而让工作支配他们的周末呢?
“听着,也许我们可以在一两天后开车去灯塔那儿,”安德里亚说,“但我觉得今天去的话,计划有点太大了,你说呢?”
“你是对的。”米克说。
经过一番讨论,他们同意参观城堡,然后乘船绕海湾游览,近距离欣赏巨大而令人印象深刻的海防。这两件事他们一直都想一起做,但总是推迟到下一个周末。即使在星期三,城堡里也挤满了游客。不过,由于他们中的许多人都是安了神经连接的游客,自然显得米克很不显眼。当他和别的占用别人身体的人一起蹒跚而行时,没有人会多看他一眼,尽管他看上去一定比一般的骡子要丰衣足食。后来,他们去参观了罗马遗址,那里的雷切尔正忙着和一群来自山谷的无聊的小学生聊天。
与城堡之行相比,米克更享受乘船。
船上还有足够多的进行了神经连接的游客,所以他不会觉得有多不自在。在海湾里,他可以暂时摆脱市中心令人厌烦的炎热。米克甚至感觉到了手背上的微风,这表明神经系统真的完全适配了。
是安德里亚把谈话引向米克出现的原因。她刚从柜台回来,手里拿着两个满是脏兮兮咖啡的纸杯。小船意外地摇晃着,咖啡几乎要洒了出来。她在船上的硬木凳上坐了下来。
“今天早上我忘了问实验室里的情况了,”她开心地说,“一切都还好吧?”
“很好,”米克说,“乔说今天早上的传输速率有两兆,这和他希望的一样好。”
“你得向我解释一下。我知道这与你能够通过连接发送的数据量有关,但我不知道它与我们使用的典型游客设置相比有什么不同。”
米克想起了乔对他说的话:“没有那么好。只要负担得起,游客用多少带宽都可以。但是乔的相关器从来没有超过每秒五兆字节。这也是十二天窗口期开始的时候,五六天后只会更糟。”
“两兆就够了吗?”
“这就是乔必须搞定的。”米克伸手敲了敲眼睛,“乔说,对正常分辨率的全彩色视觉来说,这是不够的。但是实验室里有很多聪明的软件可以解决这个问题,它不停地猜测,填补空白。”
“看上去如何?”
“就像我戴着一副太阳镜看世界一样。”他把眼镜从鼻子上扯下来,拿向安德里亚,“只是真正看东西的是眼镜,而不是我——他——的眼睛。大多数时候都挺好用的,我注意不到什么异常。如果我快速摆动我的头——或者如果有东西快速划过,那么眼镜就会跟不上变化的视野。”他重新戴上眼镜,刚好一只海鸥从离船几米远的地方飞过。他有一种短暂的感觉,那只海鸥分裂成了一块块混乱的像素,仿佛是立体派画家的画作,然后眼镜把一切都弄平了,一切恢复正常。
“剩下的呢?听觉、触觉……”
“它们不会像视觉那样占用那么多的带宽。乔说,姿势信息只需要几个基本参数——我四肢关节的角度,诸如此类。听觉很简单,事实上,触摸是最简单的。”
“真的吗?”
“乔说的,握住我的手。”
安德里亚犹豫了一下,然后拉住米克的手。
“现在抓一下。”米克说。
她抓紧了:“你感觉到了吗?”
“很完美,这比发送声音容易多了。如果你想对我说些什么,声音信号需要被采样、数字化、压缩,然后通过连接推送——每秒几百字节。但所有的触摸需要的是一个单一的参数,即使其他操作都变得非常困难,系统仍能继续发送触觉信号。”
“那是最后一个会消失的感觉。”
“这是我们最基本的感觉,事情应该是这样的。”
过了一会儿,安德里亚说:“你还有多长时间?”
“四天,”米克慢慢地说,“幸运的话,也许十五天。乔说,明天我们就能更好地掌握衰变曲线了。”
“我很担心,米克。我不知道失去你该怎么办。”
他的另一只手握住她的手,也捏了一下:“我会回来的。”
“我知道。只是……不是你,会是另一个你。”
“两个都是我。”
“现在可不是这样的感觉,我觉得自己背着丈夫有了外遇。”
“不该是这样。我是你的丈夫,我们都是你的丈夫。”
从那以后,他们什么也没说,静静地坐着,看着船颠簸着回到岸边。倒不是他们说了什么令人不快的话,只是言语已经不够了。安德里亚一直握着他的手,米克希望这个早晨永远持续下去——小船,微风,海湾上空完美的天空。即使在那时,他也责备自己老是想着时间的流逝,而不是充分享受此刻的体验。从他还是个孩子的时候起,他就一直被这种事困扰。学校放假时,他总是沉浸在一种忧郁的感觉中,觉得好日子不多了。
但这不是假日。
过了一会儿,他注意到有些人聚集在船头,紧靠着栏杆。他们指着天空,他们中的一些人拿出了手机。
“出什么事了?”米克说。
“我看得出来。”安德里亚回答。她摸了摸他一侧的面孔,引导着他的视线,让他尽量伸长脖子。“是一架飞机。”
米克等了一会儿,直到眼镜捕捉到飞机移动的微小斑点,身后留下一条苍白的尾迹。当其他人类被剥夺了这项权利,他对仍能自由飞行的人感到一阵愤恨,还能飞行对一些人来说是个好梦。他不知道这架飞机有什么政治或军事目的,但如果他感兴趣的话,很容易弄清楚。到了下午,所有的报纸都会刊登这条消息,这架飞机不仅会飞过这个版本的卡迪夫,他那边的也一样。这是安德里亚死后最令人难以接受的事情之一。整个世界继续前进,它的道路没有因为那一场个人悲剧而改变。安德里亚在他的世界里死于事故,在这个世界里毫发无损,而飞机的航向也不会有任何可衡量的改变(无论在哪个世界里)。
“我喜欢看飞机,”安德里亚说,“这让我想起了暂停禁令之前的情况。你不喜欢吗?”
“实际上,”米克说,“它们让我有点难过。”
星期三
米克知道安德里亚最近有多忙,他试图说服她不要从工作中请假。安德里亚对此表示反对,说她的同事们可以在几天内应付她的工作。米克明白这一点——安德里亚实际上独自经营着这家公司,但最后他们达成了妥协。安德里亚会从办公室请假,但她会在早上第一时间赶到办公室,搞定真正的大事。
米克同意十点在办公室见她,就在他接受完测试后。一切都和前一天一样,如果有区别的话,那就是他的肢体动作更流畅了。但乔完成测试后,带来了米克一直暗自担心的消息,因为他知道这是无法避免的。连接的质量继续下降,据乔说,速度现在已经降到一点八兆了。他们已经看到了足够的衰减曲线,可以推断下一星期的情况。在星期日的下午茶时间,连接将会被噪音淹没,误差不超过三个小时。
他们要是早点开始行动就好了,米克想。但乔已经做了他所能做的一切。
今天,虽然有来自实验室的不好的消息,但他沉浸在对等世界中的感觉已经完全消失了。当阳光明媚的城市从电车窗外扫过,米克发现几乎很难相信他真正的身体不在这里,而是躺在另一个版本的实验室的沙发上。一夜之间,他的触觉沉浸感明显提高了。电车转弯时,他靠在直立的扶手上,感觉到了铝的冰冷,还有别人碰过的地方的隐约的油脂。
在办公室里,安德里亚的同事们以一种不是装出来的自然态度迎接他,这让他很失望。他一直以为他们会在他没看到的时候露出尴尬的同情和会意的眼神。结果他被扔在等候区,一边翻阅精美的小册子,一边等安德里亚从办公室出来,甚至没有人给他递水。
他沮丧地翻着小册子。安德里亚的工作一直是他们关系中的痛处,米克连神经连接都不赞成,他更没有时间去关注那些从与该技术相关的人身伤害索赔中赚大钱的合法秃鹫了,但现在他发现很难唤起他平常那种道德的优越感。由于疏忽大意和偷工减料,正派人会遇到不愉快的事情。如果神经连接要成为世界的一部分,那么必须有人确保受害者得到应有的补偿。他不知道为什么以前一直不明白这一点。
“嘿。”安德里亚说,俯身向他。她给了他一个礼节性的轻吻,几乎没有碰到嘴唇。“花的时间比我想象中要长,对不起。”
“我们现在可以走了吗?”米克问,放下小册子。
“是的,我这边完事了。”
在外面,当他们走在高楼大厦阴影下的人行道上时,米克说:“他们一点都不知道,是不是?办公室里没人知道我们出了什么事。”
“我认为这是最好的。”安德里亚说。
“我不知道你怎么能一直这样,假装什么事都没有。”
“米克,本来就没什么事。你必须从我的角度来看,我没有失去我的丈夫,我什么都没变。当你走了——当这一切都结束了,当另一个你又回到我身边,我的生活会照常进行。我知道你的遭遇是个悲剧,相信我,我和其他人一样难过。”
“难过。”米克平静地说。
“是的,难过。但如果我说我悲恸欲绝,那是在说谎。我只是个人类,米克。想到远处某个与我相似的人因为急着做头发而把自己撞倒,我无法产生巨大的情绪波动。傻里傻气,这就是我的感觉。最多让我觉得有点奇怪,有点发抖,但我不认为这是一件很难克服的事情。”
“我失去了我的妻子。”米克说。
“我知道,我很抱歉,比你知道的还要抱歉。但是,如果你指望我的生活一下子停顿下来——”
他打断了她,说:“连接已经在走下坡路了,今天早上一点零八分开始的。”
“你一直都知道事情会是这样,这没什么好惊讶的。”
“在一天结束的时候,你会注意到我身上的变化。”
“今天不是还没结束吗?所以不要再纠结于此了,好不好?求你了,米克。你很有可能毁了这一切。”
“我知道,而且我也在尽量不这么做。”他说,“但我说的是,事情不会有任何好转……我想今天是我最后的机会了,安德里亚,和你好好在一起的最后机会。”
“你是说我们睡在一起?”安德里亚说,压低了声音。
“我们还没有谈论这个问题。没关系,我没想在不讨论的情况下就发生,但是没有理由——”
“米克,我——”安德里亚开始说。
“你仍然是我的妻子,我还爱着你。我知道我们有问题,但我现在意识到这一切是多么愚蠢。我应该早点给你打电话的,我就是个白痴,然后就发生了事故……这让我意识到你是一个多么美好、可爱的人,我应该早点看到的,但我没有……我需要这次意外来打醒我,让我明白认识你是多么幸运。现在我又要失去你了,我不知道该如何应对。但至少如果我们能再次在一起……好好地在一起,我是说。”
“米克——”
“你已经说过你可能会和那个米克复合,也许是这一切让我们再次开始说话。重点是,如果你打算和他复合,那现在没有什么能阻止我们复合。事故发生前我们是一对,我们现在仍然可以是一对。”
“米克,这不是一回事。你失去了你的妻子,我不是她。我是一种没有什么词可以形容的奇怪的存在。你也不是我的丈夫,我的丈夫正处于药物昏迷状态。”
“你知道这些都不重要。”
“那是对你来说。”
“这对你来说也不重要,还有你的丈夫——我,顺便说一句——也同意。他清楚地知道应该发生什么事,你也一样。”
“我只是想,如果我们保持一定的距离,事情会更好——更文明。”
“你说得好像我们离婚了似的。”
“米克,我们已经分居了。我们不和对方讲话了,我不能忘记事故前发生的事情,好像这些都不重要似的。”
“我知道这对你不容易。”
他们在令人尴尬的沉默中继续走着,穿过他们以前走过一千次的市中心街道。米克问安德里亚要不要来杯咖啡,但她说在他来之前不久已经在办公室喝过一杯了,可能晚些时候吧。他们在安德里亚最喜欢的一家精品店附近停了下来,过马路时米克问他能不能给她买点什么。
安德里亚听到这个建议时吃了一惊:“你不需要给我买任何东西,米克。今天又不是我的生日什么的。”
“想给你一件礼物,一件能记起我的东西。”
“我不需要任何东西来记住你,米克。你会一直在那里。”
“不需要多大,只是你偶尔会用到,能让你想起我的东西。这个我,而不是几天后就要带着这个躯体四处走动的我。”
“好吧,如果你真的坚持的话……”他看得出安德里亚竭力想表现出对这个主意很感兴趣,但她心里还是不太愿意,“我上星期看到了一个手提包——”
“你看到它的时候就应该把它买下来。”
“我在为做发型存钱。”
于是米克给她买了手提包。他把式样和颜色记在心里,打算下星期再买一个一模一样的。因为他没有在自己的时间线里买礼物给妻子,所以他甚至有可能拿着跟刚送给安德里亚的一样的手提包走出商店。
他们又去了公园,然后去威尔士国家博物馆看艺术品,接着回到城里吃午饭。与前两天相比,天空中多了几朵云,但那几朵白色只是让蓝天显得更加深邃和永恒,哪里都没有飞机,没有轨迹。原来他们昨天看到的那架飞机——确实是军用的——是在飞往波兰的途中,载着一批地矿救援专家。米克想起了看到飞机时的怨恨,现在感到很难过。飞机上有勇敢的男男女女,他们会冒着生命危险去营救被困在地下几千米深的其他几位勇敢的男男女女。
“好吧,”他们付了账以后,安德里亚说,“我想,这是面对真相的时刻了。我一直在想你刚才说的话,也许……”她说下去,低头看着剩下的沙拉,然后继续说,“如果你愿意,我们可以回家,如果那是你真正想要的。”
“是的,”米克说,“这就是我想要的。”
他们坐电车回了家。安德里亚用她的钥匙开门,两人进去了。现在还只是午后,屋子里凉爽宜人,窗帘和百叶窗都还拉着。米克跪下来,捡起席子上的信,大多是账单。他把它们放在大厅边的桌子上,感到一种短暂的解放感。当他回家时,他很可能会面对同样的账单,但现在这些都是别人的问题。
他脱掉鞋子,走进客厅。有那么一会儿,他有种疏离感,感觉自己好像真的是在另一所房子里。墙屏在另一面墙上,餐桌已经移到房间的另一边,沙发和安乐椅都被挪动过了。
“发生了什么事?”
“啊,我忘了告诉你,”安德里亚说,“我想变变样,是你过来帮我搬的。”
“这是新家具。”
“不是,只是换了座套。它们不是新的,只是我们已经有一段时间没拿出来了。你现在记起来了,是不是?”
“我想是的。”
“拜托,米克,这没过多久。我们从珍妮丝阿姨那里拿的,记得吗?”她绝望地望着他,“我会把东西搬回去,我想这有点不体谅人。我从来没想过让你看到这样的地方会有多奇怪。”
“不,没关系。说实话,挺好的。”米克看了看四周,试图把家具和装饰记在心里。好像当他回到自己的身体里,回到他自己的房子时,他要复制这一切一样。
也许他真的会。
“我给你带了点东西,”安德里亚突然说,伸手到书架顶上,“今天早上发现的,找它花了好长时间。”
“什么?”米克问。
她把那东西递给他。米克看到了一张长方形的浅粉色卡片,上面有污迹,还有折角。直到他试着拿住它,那东西才完全打开,折在里面的纸都掉了出来,他才意识到那是一张地图。
“该死的,我不知道该去哪里找。”米克把地图折了回去,仔细看了看封面。这是他们的一张旧的爬山地图,包括了布雷肯灯塔的那一部分,他们在那里走了很多路。
“我刚才在想……既然你这么想去……也许我们出城也不会死,别太冒险了。”
“明天?”
她关切地看着他:“我就是这么想的。你应该可以吧,是不是?”
“没有问题。”
“那么,我去给我们弄一次野餐,乐购的午餐篮很不错。我想这附近还有两个保温瓶。”
“别管保温瓶了,步行靴在哪里?”
“在车库里,”安德里亚说,“和那些帆布背包一起,今天晚上我就把它们找出来。”
“我很期待,”米克说,“真的,你能同意真是太好了。”
“只要你别指望我能大气不喘地登上攀牙峰山。”
“我打赌你一定会给自己一个惊喜。”
过了一会儿,他们上楼来到自己的卧室。百叶窗开得很大,在墙上和床单上留下了苍白的条纹。安德里亚脱下衣服,然后帮米克脱下衣服。虽然他现在对身体的控制已经很好了,但精细的动作——比如解开纽扣和拉开拉链——还需要花很多时间练习,而他并没有这么多时间。
“过会儿你还得帮我把这些都穿上。”他说。
“又来,你又在担心未来了。”
他们一起躺在床上。米克在他现在使用的身体还没有发生任何变化之前,就已经感到自己的生理反应了。他在另一个实验室里勃起了,在另一个世界里的城市另一边,他甚至能感觉到导尿管尖锐的塑料。那个深深地陷入昏迷的米克,对现在发生的事情还会有一些模糊的印象吗?偶尔会有这样的故事,说人们睡醒时还能记得他们的身体在昏迷时的状态,但这些机构说,这些都是都市传说罢了。
他们慢慢地、小心翼翼地做爱。米克更加意识到自己的笨拙,而这种自我意识只会使他的动作更加僵硬。安德里亚尽她所能去帮忙,弥合他们之间的裂痕,但是她不能创造奇迹。即使在他差点伤害她的时候,她也会耐心地原谅他。当米克达到高潮时,他觉得它首先发生在实验室的身体上。几秒钟后,他所寄居的身体也做出了反应。某种感觉通过神经连接传到了他这里——确切地说,不是快感,而是证实了快感已经发生过。
后来,他们静静地躺在床上,四肢纠缠在一起。一阵微风吹得百叶窗在窗户上前后晃动。光影的缓慢移动,百叶窗轻柔地撞着玻璃,就像一艘平静的小船。米克发现自己心满意足地睡着了,他梦想着站在布雷肯灯塔的山顶上,俯瞰阳光普照的南威尔士山谷,安德里亚就在他身边,两人的姿势像旅游手册上的宣传画。
几个小时后,当他醒来时,他听见她在楼下走动。他伸手去拿刚才摘下的眼镜,准备离开床。他当时感觉到了,在那些懒洋洋的时间里,他对身体失去了一定程度的控制。他站起来,向门口走去。他还能走路,但星期二获得的那种轻松自如的移动能力现在已经消失了。当他走到楼梯口往下看时,眼镜挣扎着应付突如其来的变化,视图破碎,重新组装。他在栏杆前撑住自己,手模糊成了一长串肉色。
他开始往下走,像一个从山上下来的人。
星期四
第二天早上,他的情况严重了。他在家里过夜,然后乘电车去了实验室。他已经能感觉到在发送意图和身体反应之间相当地延迟。走路还算勉强可以,但其他任务都变得更加困难了,他在安德里亚的厨房吃早餐时弄得一团糟。当乔告诉他连接现在已经到了一点二兆,而且还在不断下降,他一点都不惊讶。
“今晚结束的时候会是多少?”米克问,尽管他自己可以看到打印结果。
“零点九兆,也许零点八兆。”
他勇敢地认为他们的计划还是有可能实现的,但这一天很快就变成了功能逐渐衰退的过程。中午,他俩在安德里亚的办公室见面,然后他到了一家租车公司,在那里预订了当天的一辆车。安德里亚驾车驶离了卡迪夫,驶向山谷,沿着A470公路从梅瑟到布雷肯。他们计划一路走到攀牙峰。在还爬山的日子里,他们已经一起爬过几十次了。安德里亚已经从乐购买了野餐篮,打包好,准备了两个背包。她帮米克穿上了步行靴。
他们把车停在斯托里,然后沿着人踩出来的弯曲小路向山上走去。米克开始感到有点惭愧。在他们爬山的日子里,他们倾向于以轻蔑的目光向下看成群结队的人吃力地爬攀牙峰,特别是那些从酒吧出来走这条路的人。山顶的风景是值得攀登的,但他们通常会在同一天完成至少一到两次的攀登,而且总是避开容易的路线。现在米克正在为以前的优越感付出代价,一开始令人愉快的挑战很快就变得极其费力。虽然他认为安德里亚并没有注意到这一点,但他发现在这崎岖不平的道路上行走比他想象中要困难得多。努力使他精疲力尽,无法欣赏任何风景,也不能享受和安德里亚在一起的纯粹的幸福感。他第一次失足时,安德里亚并没有太在意——她刚在干燥开裂的道路上差点摔倒过一次。但很快他就发现要好好走一百多米都很困难。他心情沉重,他知道光是回到车上就已经够难的了。那座山还有三千米远,一旦遇到真正的斜坡,他就彻底玩完了。
“你还好吗,米克?”
“我很好,别为我担心,是这双该死的鞋子,我不敢相信它们过去还挺合脚。”
他义无反顾地坚持了一会儿,拒绝让步,但他的前进越来越艰难,步伐也越来越缓慢。然后他再次绊了一跤,透过裤子擦破了小腿,他知道自己已经到极限了。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在他面前,这山就像喜马拉雅山一样。
“我很抱歉,我真没用。你自己往前走吧,别管我。今天天气这么好,不能浪费了。”
“嘿。”安德里亚抓住他的手,“别这样,这总是很困难的,看看我们已经走了多远。”
米克转过身来,沮丧地看着山谷:“大约三千米,我还能看见那家酒吧。”
“好吧,感觉上还挺远的。再说了,这也是个野餐的好地方。”安德里亚揉了揉她的大腿,“反正我也差不多准备停下来了,我在台阶上拉伤了肌肉。”
“你只是为了让我好受。”
“闭嘴,米克。我很高兴,好吗?如果你想把这变成一场痛苦的长途跋涉,那就去吧。我……我就待在这儿。”
她把毯子铺在一条干涸的小溪边,打开食物的包装,野餐篮子里的东西看起来确实很好。味道以一种稀释过的淡淡的形式通过神经连接传递过来,更像是对味道的回忆,而不是真的吃到了什么。但他还是设法吃得体面,有些东西实际上还算是享受。他们边吃边听鸟叫,很少说话。其他的行人不时地从米克和安德里亚身边走过,继续朝山上走去时几乎没看他们一眼。
“我想我不该跟自己开玩笑,我永远都没法爬上那座山。”米克说。
“确实有点难,”安德里亚表示赞同,“考虑到我们两个人已经变得如此软弱无力,如果没有神经连接也够困难的了。”
“我想我昨天会做得更好。即使是今天早上……我们上车的时候,我真的觉得我可以做到。”
安德里亚摸了摸他的大腿:“感觉怎么样?”
“好像我要搬走了。昨天我觉得我就在这个身体里,完全是它的一部分,就像一张脸戴着面具。今天就不一样了,我仍然可以透过面具看到东西,但它越来越远了。”
有好一会儿,安德里亚显得很疏离。他不知道自己说的话是不是让她不高兴了,但当她再次开口说话时,她的声音里有一种他没有料到的东西——一种钢铁般的决心——但那是典型的安德里亚。
“听我说,米克。”
“我在听。”
“我要告诉你一件事。今天是五月一日,下午两点刚过。我们十一点离开卡迪夫。明年的这个时候,就在这一天,我要回到这里。我要打包一个野餐篮,一直爬到攀牙峰的顶端。我将在同一时间从卡迪夫出发,第二年我也会这么做——每年五月一日。不管那天是星期几,不管天气多糟,我要爬上这座山,世界上没有任何东西能阻止我。”
他过了几秒钟才明白她在说什么:“和另一个米克一起?”
“不,我不是说我们永远不会一起爬那座山,但五月一日那天,我会自己去。”她平静地看着米克,“你也得一个人去,你会找到新爱人,我敢肯定。但无论她是谁,都要让你有一天完全属于你自己,这样你和我就可以独享了。”
“我们没法沟通,我们甚至不会知道另一个人是否遵守了计划。”
“是的,”安德里亚坚定地说,“我们会遵守的,因为这是一个承诺,好吗?这是我们一生中最重要的一次承诺。我们会知道,我们每个人都会生活在自己的世界里,或者说时间线上,或者随便你怎么叫它。但我们将站在同一座威尔士山上,我们会看到同样的景色。我会想着你,你也会想着我。”
米克用一只僵硬的手捋了捋安德里亚的头发,他的手指现在不能很好地工作了。
“你这话当真,是不是?”
“我当然是认真的,但除非你也答应这么做,否则我不会承诺任何事。你会答应吗,米克?”
“是的,”他说,“我答应。”
“我希望我能想出更好的办法。我可以说我们总是在公园见面,但周围总会有人,感觉不太私密。我想要安静、孤独,这样我才能感受到你的存在。有一天,他们可能会拆掉这个公园,在那里建一个购物中心。但那座山永远在那里,至少在我们活着的时候是这样。”
“等我们老了呢?难道我们不该说好到了一定年龄就停止爬山吗?”
“你又来了,”安德里亚说,“自己决定,我要一直爬,直到他们把我放进骨灰盒里。我对你的期望可不比这个低,米克·莱顿。”
他努力露出了最好的微笑:“那么……我只好尽力了,是不是?”
星期五
早上,米克截瘫了。神经连接仍然运行得很好,但是从一条时间线到另一条时间线的数据传输速率已经很低了,甚至不能支撑像行走这样复杂和依赖反馈的动作。他对手指的控制变得如此笨拙,就像戴着拳击手套一样。如果有人把什么东西递到他面前,他可以拿着它,但是处理简单的任务变得越来越困难了,即使是那些二十四小时前还掌控自如的事。当他试图抓住早餐酸奶时,他只成功地把它打翻在了桌子上,他的手似乎朝着酸奶歪了歪,但酸奶倒下的速度太快。据乔说,他一夜之间失去了深度知觉。眼镜感知到数据传输速率的下降,不再向实验室发送立体图像。
他还能去别的地方。团队已经预料到了这一阶段,并早早为他准备了电动轮椅,它简单的控制系统是为上半身有协调能力缺陷的人设计的。这把椅子上有一个紧急按钮,如果米克感觉自己的控制能力下降的速度比预期更快,他可以按下求助。如果他突然完全瘫痪,椅子就会呼叫路人提供帮助。并且在发生极端医疗紧急情况时,它会自动转向最近的指定医疗点。
安德里亚去实验室见他。米克想和她最后一次进城,虽然在电话里谈论这个计划时她还很热情,但安德里亚现在却犹豫了。
“你确定吗?我们星期四过得很愉快,现在破坏这段记忆可太可耻了。”
“我很好。”米克说。
“我只是想说,我们可以只是在这里的花园中逛逛。”
“拜托了,”米克说,“这就是……我想要的。”
他的声音很慢,用词也不精确。他听起来像喝醉了,又很沮丧。如果安德里亚注意到了——他肯定她一定注意到了,她一点都没有表现出来。
他们进城去了。即使有安德里亚的帮助,把轮椅弄上电车也很困难,似乎没有人知道如何把登车坡道降下来。神经连接技术的好处之一是你不会再看到那么多坐轮椅的人了,这项技术可以让一个人控制另一个人的身体,也可以让脊椎损伤不再可怕。米克意识到,他比以往任何一天都更引人注目。对大多数人来说,轮椅是过去的恐怖医疗设备,就像铁肺和腿支架一样。
在电车的小电视上,他看到了关于波兰矿工的新闻,情况不是很好。救援队有很多选择,包括至少三条救援被困矿工的路线。在仔细评估了所有的数据后——知道留给受害者的时间已经很少了,他们选择了应该最快也是最安全的一条路。
结果证明这是一个错误,对矿工来说是致命的。救援人员遇到了一个被水淹没的区域,被迫撤退。他们的设备受损,一名队员受伤。然而,矿工们在另一条连通的时间线里已经获救了。在那个世界,一名救援队员登机时在冰上滑倒,髋部骨折。失去了那个一直大力提倡走最快路线的人,救援队走上了另一条路。事实证明,这是一个正确的决定。他们同样遇到了障碍和困难,但最终还是成功地救出了被困矿工。
当这一切发生的时候,时间线之间的联系几乎断开了。即使是最好的压缩方法也无法处理移动的图像。人们从地下被解救出来的画面都是颗粒状的单色照片,就像放大了一张一百年前的报纸。在噪音淹没信号之前的最后几分钟,他们挤过了空隙。
但这些信息毫无用处。即使知道有一条通往矿工所在区域的安全通道,这支队伍也没有时间采取行动了。
这个消息对米克的情绪没有任何帮助。事实证明,进入城市正是安德里亚所预测的糟糕举动。到中午的时候,他的运动控制能力退化得更厉害了,甚至到了连操控轮椅都很困难的地步。他说话越来越含糊不清,安德里亚只好不断地让他重复。为了传递信息,他只能用单音节词。他的听觉甚至也开始衰退,因为听觉数据被压缩到了一个更残酷的程度。他不能区分鸟儿和车辆,也不能区分车辆和公园里沙沙作响的树木。当安德里亚和他说话时,她的声音听起来好像是通过合成器输入,被切碎然后拼接在一起,变成一种接近她正常声音的低音变体。
三点时,他的眼镜不能支持全彩视觉了。软件把画面切换成只有几种颜色的模式。城市看起来就像一张手工着色的照片,已经褪色了。安德里亚的脸在苍白和病态灰之间摇摆。
四点时,米克已经完全四肢瘫痪了。五点时,眼镜中的世界变成了黑白两色。帧率下降到每秒十幅图像,而且还在下降。
傍晚时分,安德里亚再也听不懂米克在说什么了。米克意识到他再也够不到那个紧急按钮了。他变得焦躁不安,头不停地乱撞。他受够了,他想断开神经连接,回到自己等待着的身体中。他不再觉得自己在米克的身体里,但他也不觉得在自己的身体里。他被困在他们之间,弱小无助,几乎失明。当恐慌袭来时,它就像一股不可抗拒的浪潮在翻涌。
安德里亚吓坏了,把他推回实验室。当她准备和他道别时,眼镜的帧率已经降到了每秒五幅图像,而每幅图像只有六千个像素。那时他平静多了,对明天必然发生的事情泰然处之——到了早上,他甚至认不出安德里亚来了。
星期六
米克与安德里亚在一起的最后一天开始于一个只有声音和视觉的世界——大部分感官已经失灵了,结束于一个寂静和黑暗的世界。
他现在完全瘫痪了,甚至不能移动头颅。属于另一个昏迷的米克的大脑现在对这具身体的控制力比它清醒时的同位体强。神经连接仍在向实验室发送信号,但现在对视觉和声音的需求几乎消耗了所有可用的带宽。早上,视觉下降到一千像素,每秒更新三帧。他的视力已经变成了单色,但即使在昨天也有灰色的渐变,足以让他看清眼前的东西。
现在像素只有黑白两种颜色,发送中间值需要花费太多的带宽。当安德里亚靠近他时,她的脸抽象成闪烁的黑白方块,就像心理学课本上的一张模棱两可的图片。经过努力,他学会了把她和实验室里的其他面孔区分开来,但他刚对自己的能力有了信心,视力又进一步恶化了。
到上午十点左右,帧率已经下降到每秒两幅图片,每幅图片八百像素。这不像是什么视觉了,更像是展示一系列静止的图片。人们不是穿过实验室走向他,而是从一个地点跳到另一个地点,他的眼睛捕捉到的是僵硬的姿势。很快,人们看起来就不像人了,不过是数据中的抽象结构。
到了中午,他已经不能说自己还有什么视觉了。有些东西每两秒钟更新一次,但黑白像素的矩阵很难与他对实验室的记忆对应起来。他再也无法区分人与家具,除非人们在不同的画面中移动起来,而且只是偶尔能够区分。下午两点时,他要求乔不要给眼镜传数据了,以便剩余的带宽可以用于听觉和触觉数据。于是,米克陷入了黑暗之中。
一夜之间他的听觉也下降了。如果说安德里亚昨天的声音是细弱的,那么今天就几乎不是人类的声音了。她好像是在用世界上最糟糕的电话对他说话,那一头还用了变声器,噪音开始占上风了。该软件正在努力弥补,在数据中挑出信息。这场战役只能拖延,无法获胜。
“我还在这儿。”安德里亚对他说,她的声音比最远的类星体发出的信号还微弱。
米克回答了她。这需要一些时间,他在实验室里说的话必须经过语音识别软件分析,然后转换成ASCII字符。这些字符被进一步压缩,一个字节一个字节地传送到另一个世界。在另一个版本的实验室里——米克的身体躺在轮椅上等待,安德里亚没有死于车祸的那个世界,同样的软件来解压字符串,重新组合,再用机械生成的语音说出来,带着点美国口音。
“谢谢你让我回来,”他说,“请留下来,直到最后一刻,直到我离开这里。”
“我哪儿也不去,米克。”
安德里亚捏了捏他的手。自从星期五以来,他已经失去了一切,但触觉还在。它确实是最容易发送的信号——比图像容易,比声音容易。后来,就连安德里亚的声音也必须通过字符串和语音合成器从世界的间隙传送过来,但触觉还在。他感到她搂着他,他和她的身体紧紧地抱在一起,拒绝让他屈服于量子噪音的轰鸣。
“我们只剩下不到一千个可用的字节了。”乔对他耳语道,在这个版本的实验室里,米克躺在沉浸式沙发上,“总共是一千字节,然后我们会失去所有联系。这足以传递一个口信,足以作为告别了。”
“送这个,”米克说,“告诉安德里亚,我很高兴她在那儿。告诉她我很高兴娶她做我的妻子,告诉她我很抱歉我们没能一起爬上那座山。”
乔用他平时那种流畅的速度打字,把信息发了过去,米克感到安德里亚的触摸消失了。即使是微小的数据传输,比如不变的压力,手握着手,身体靠着身体,现在对这个连接来说也太多了。这就像一个游泳者放走了溺水的同伴,最后的比特用掉时,他感到安德里亚永远地溜走了。
他躺在沙发上一动不动,他第二次失去了妻子。那一刻,现实的重量把他压得动弹不得,他不认为自己能在自己的世界里行走,更不用说他刚刚离开的那个世界了。
可是今天是星期六。安德里亚的葬礼两天后举行,他必须为此做好准备。
“我们完成了,”乔恭敬地说,“连接现在已经被噪音淹没了。”
“安德里亚送回来什么东西了吗?”米克问,“在我发了最后几句话之后——”
“没有,我很抱歉。”
米克从乔的回答中看出了犹豫:“什么都没过来?”
“没有能解读的信息,我想是有什么东西穿越过来了,但那只是……”乔抱歉地耸了耸肩,“他们那端设置的噪音限制肯定比我们这端早了几秒钟,有时就会发生这种事。”
“我知道,”米克说,“但我还是想看看安德里亚送来了什么。”
乔递给他一份打印出来的文件。米克等了一会儿,他的目光才集中在纸张上。在标题信息行下面是一行文本:SO0122215。有点像电话号码或邮政编码,但显然两者都不是。
“就这些了?”
乔叹了口气:“对不起,朋友。也许她是想说些什么……但是噪音赢了,噪音总是赢。”
米克又看了看那些数字。它们开始和他说话,他想他明白它们的意思。
“噪音总是赢。”乔重复道。
星期日
他们把米克从药物引起的昏迷中唤醒时,安德里亚就在那里。他从晕头转向和半梦半醒的状态中一层层浮上来,一直漂流着,直到内心某种东西突然出现,他意识到上个星期自己在哪里,他现在正在逐渐恢复控制的身体发生了什么。正如他们承诺的那样:没有梦,没有焦虑,没有时间流逝的感觉。在某种程度上,这并不是一种完全没有吸引力的去度过一个星期的方式,就像在子宫里一样,他听人们这么说。现在他又获得了重生,这一过程中也有不舒服的地方。他试着移动一只胳膊,但那只胳膊并没有立即听从他的指令,他开始惊慌起来,但是乔已经在笑了。
“放松,朋友,慢慢就好了。这个软件会挨个对脊椎神经进行重新定位。坚持住,一切都会好的。”
米克试着咕哝些什么来回答,但他的下巴也不能正常工作。然而,总会好的,正如乔所承诺的那样。每天都有成千上万的接受者眼皮都没有眨一下就完成了这个过程。他们中的许多人已经做过几百次了,神经连接几乎是绝对安全的技术,肯定比任何形式的身体旅行都要安全得多。
他又试着挪动他的胳膊,这一次它毫不犹豫地服从了。
“你感觉怎么样?”安德里亚问。
他又试着说话。他的下巴很僵硬,舌头很厚,不愿配合,但他设法发出一些声音:“好吧,感觉好多了。”
“他们说第二次更容易,第三次更更容易。”
“多久?”
“你是上星期天开始的,现在又是星期天了。”乔说。
一个完整的星期,和他们计划的一模一样。
“我好饿啊。”米克说。
“每个人从昏迷中醒来的时候都很饿,”乔说,“我们很难向宿主体内提供足够的营养。不过,我们会帮你解决问题的。”
米克转过头看着乔,等待他的眼睛找到勉强的焦点。“乔,”他说,“一切都很好,是不是?没有并发症,没有什么可担心的?”
“完全没问题。”乔说。
“那你能让安德里亚和我单独待一会儿吗?”
乔立刻举起手表示同意,然后离开了房间,去做一些有的没的。他随手轻轻地把门关上了。
“那么,”米克说,“我猜事情一定进展得很顺利,否则他们不会让我睡这么久。”
“是的,一切都很顺利。”安德里亚说。
“那么你遇到了另一个米克?他在这里吗?”
安德里亚点了点头:“他在这里,我们一起度过了一段时间。”
“你们干了什么?”
“所有你和我都会做的事情。进城,在公园里散步,爬山……诸如此类。”
“感觉怎么样?”
她谨慎地看着他:“非常,非常伤心。说实话,我不知道该怎么做。我一方面想安慰他、同情他,因为他失去了他的妻子,但我认为那不是米克想要的。”
“另一个米克。”他温柔地纠正道。
“重点是,他回来不是看我哭鼻子的。他想和妻子多待一星期,就像以前那样。是的,他想和我说再见,但他不想整个星期都和我们在一起时一样闷闷不乐。”
“那你感觉怎么样?”
“痛苦。当然,没有失去丈夫那么痛苦,但他的一些悲伤开始在我身上慢慢消失。我不认为它会……我并不是失去爱人的那个人——但没人性的人才会无动于衷,是不是?”
“不管你有什么感觉,不要为此责备自己。我认为你答应做这件事真的很好。”
“你也是。”
“我这部分很容易。”米克说。
安德里亚抚摸着他的脸,他意识到他需要好好刮一下胡子。“你感觉怎么样?”她问,“你几乎就是他,他知道的你都知道。”
“除了失去妻子的感觉。我希望我永远不会知道这一点,我不认为我能真正理解他现在的感受。他给人的感觉是另一个人:另一个朋友,另一个同事,另一个你会感到遗憾的人——”
“但你不会因为发生在他身上的事而伤心。”
米克在回答之前想了一会儿,不想脱口而出一个油滑的回答,不管它可能会有多安慰:“不,我希望它没有发生……但你还在这里。如果我们愿意,我们还可以在一起。我们继续过自己的生活,几个月以后就几乎想不起来那件意外了。那个米克不是我,我们再也不会听到他的消息了。他走了,他还不如不存在呢。”
“但他确实存在。只是因为我们不能再交流了……他还在那里。”
“这是理论上的说法。”米克眯起眼睛,“为什么?这跟我们又有什么关系呢?”
“我想一点也没有。”安德里亚又是警惕的神情,“但有些事我必须告诉你,有些事你必须明白。”
她的语气让米克很不安,但他还是尽力隐藏了情绪:“继续,安德里亚。”
“我给另一个米克许下了一个承诺。他失去了一些没人能够弥补的东西,我想做点什么,什么都行,让他好过一点。正因如此,另一个米克和我达成了一项协议,每年我都要离开一次。那一天,也就只有那一天,我要去一个私人地点,在那里我可以想起那个米克——他一直在做什么,他过着怎样的生活,他是高兴还是悲伤。我要一个人去,我不想让你跟着我,米克,你得答应我。”
“你可以告诉我,”他说,“没必要保守秘密。”
“我现在就在说,我本可以连这个都不告诉你的,不是吗?”
“但我还是不知道在哪儿——”
“你不需要知道,这是我和另一个米克之间的秘密,我和另一个你。”她一定从他的表情中看出了什么他本想藏起来的东西,因为她的语气变得严肃起来,“你得自己想办法消化,没有商量的余地,我已经答应过了。”
“而安德里亚·莱顿从不违背承诺。”
“从不,”她说,温柔地微微一笑,“她从不违背承诺,尤其是对米克·莱顿来说,不管指的是哪一个。”
他们亲吻了。
然后安德里亚离开了房间,而乔又进行了一些后沉浸期测试。米克撕下了留在一个键盘上的一张黄色便利贴。便利贴上用干净的蓝墨水写了些什么,他立刻认出了安德里亚的笔迹——他经常在厨房的留言板上看到。但是文字本身——SO0122215——他看不懂是什么意思。
“乔,”他漫不经心地问道,“这是你的东西吗?”
乔从他的桌子上瞥了一眼,盯住了那张黄色的便利贴。
“不,这是安德里亚要的——”乔把话咽了回去,“听着,这没什么。我本想扔掉它的,但是——”
“这是给另一个米克的消息,对吗?”
乔环顾四周,就好像安德里亚仍然躲在房间里,或者即将再次出现。然后说:“我们只剩下最后几个可用的字节,另一个米克刚刚把他的最后一句话传了过来,安德里亚让我做出回应。”
“她告诉过你那是什么意思吗?”
乔看起来很戒备:“我只是打字的,我没有问过。我想这是你和她之间的事,我是说,在另一个米克和她之间。”
“没关系,”米克说,“你没有问是对的。”
他又看了看那条信息,有什么东西慢慢浮现出含义。虽然花了一些时间,但他认出了这组数码,因为一些潮湿的、被风吹过的记忆从过去滤了出来。这些数字在地形测量地图上形成了一个参考网格,这是安德里亚和他徒步探险时用的,这个坐标看起来甚至有点眼熟。他盯着那些数字,感觉好像它们要把自己的秘密泄露出去了。不管它在哪里,他都去过那里,或者去过附近的什么地方。查一下并不难,他甚至不需要这张便利贴,他对数字的记忆力一直很好。
脚步声传来,在亚麻地板的走廊上回荡,通向实验室。
“是安德里亚。”乔说。
米克把便利贴折起来,直到从外面看不见里面的信息。他朝乔的方向弹了一下,知道这已经不再是他的事了。
“扔了它。”
“你确定吗?”
从现在开始,妻子的生活中总会有一部分与他无关,即使一年只有一天。他只需要找到一种方法来消化这件事。
毕竟,事情本会更糟。
“我确定。”他说。
与我的很多作品不同的是,《从信号到噪音》是设定在地球上的近未来的作品。我写的这种故事可能比一般人想象中要多——我并不是只写跨银河系尺度的新太空歌剧的作家,但我承认,我的大部分作品确实倾向于发生在地球以外的地方。不是因为不想尝试,但我写的大部分近未来科幻都成了被遗弃的小说,充满了个人的悲伤和沮丧。我不知道为什么会这样,我喜欢读这种科幻小说,就像我喜欢史诗般的宏大作品一样。我觉得我对周围的世界充满了激情,和其他人一样对近未来的模样和轨迹感兴趣。也许是因为,尽管我认为我可以进行推断性的世界构建,并且加入必要的情节反转和吸引眼球的元素,可我很难想出可以构成故事基础的各种情节概念。可能我天生就擅长写发生在中远未来的太空故事。在这种情况下,我最好接受我的命运。另一位阿拉斯泰尔曾写道:“如果没法自然得来,就放弃吧。”
但我还没有放弃近未来的故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