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这一年吃些什么好?:东京家庭的四季饮食故事
- (日)新井一二三
- 1407字
- 2024-11-28 17:06:22
父亲的至爱
——“酢蛸”与黑豆
我每年煮关西尺寸的蜜糖黑豆,也买来关东尺寸的大红醋章鱼。然后,把两个小碟和一杯清酒放在老爸照片前,敬他一杯。
日本年菜中,“黄色钻石”即鲱鱼子代表子孙繁荣,蜜糖黑豆则象征勤勤恳恳劳动到全身晒黑。我在“御節料理”(日本年菜)中最喜欢的两样菜肴,一个是染成红色的醋泡大章鱼,另一个就是蜜糖黑豆。写到这儿,忽然想到:其实这两样也是已故父亲的至爱。那么,我吃的到底是食品还是回忆?
一年里其他时候都没有,过年时候才吃的红色大章鱼,日语称之为“酢蛸”,原料来自北海道。它的一条腿就跟大人的手腕一般粗,重量则会超过一公斤,煮熟以后泡在红醋调味料中。颜色呈大红的大章鱼,并不是全日本都吃;根据一个电视节目制作组的调查,富士山脚下静冈县以东、以北的地方才有得吃。
“酢蛸”的历史可追溯到江户时代,一八〇八年出版的《素人庖丁》(浅野高造著)一书里就有介绍。有趣的是出版了《素人庖丁》的书肆位于大阪;也就是说,当年在静冈县以西的关西地区也有吃“酢蛸”的习惯。不知道关西人到底什么时候才改主意不吃了呢?大阪长大的老公说,来东京上大学之前,连看都没看过既大又红还酸酸的大章鱼。关西人吃的是濑户内海产的小章鱼,小巧玲珑到能托在手掌上,给人的印象非常不一样。
跟来路神秘的大章鱼相比,蜜糖黑豆的履历则光明正大得多了。据说,中国最古老的药书,秦汉时期成书的《神农本草经》里,写着“煮汁饮,杀鬼毒”的“大豆黄卷”就是黑豆芽。后来,日本平安时代编纂的书本里,都讲到“乌豆”即黑豆的疗愈功能。
到了江户时代,日本已经开始出现名牌黑豆。我每年都购买的兵库县产丹波筱山黑豆,则是当年老远从产地运到江户来献给德川将军的高级品。明治以后,为天皇家服务的宫内厅又定期采购丹波筱山黑豆,使之进一步闻名全国。
这种黑豆比一般黑豆大得多,花一天半时间在酱油糖水里慢慢煨好,就会煮成外皮完整同时内部饱满的样子,确实可说是少见的理想豆子了。为了使黑豆外皮更加发亮好看,在料理过程中,经常把生锈的钉子等铁制品放在锅中(我则用专门为此目的生产的“铁鲷鱼”)。对蜜糖黑豆而言,外皮和内容是一样重要的。
记得我父亲在世的最后一个元旦,我把他喜欢吃的蜜糖黑豆煮好后带到娘家。老爸躺在床上,已经几乎不能吃东西,要是在食道里塞住了,后果会不得了。所以,我先把黑豆的外皮全去掉,仅把赤裸的豆子送进他嘴里。可是,去掉了外皮,黑豆就没有了黑豆的口感,也没有了黑豆的味道。
写到这儿,我又忽然想起:就是在那翌日,老爸坐妹妹开的车,最后一次住院去。在医院待的一个月,他都不能用嘴巴吃东西,靠着送进血管的营养物,维持了生命。他去世以后我才晓得,就是那营养物里的水分,一点一点积在肺里,使他呼吸越来越困难。
我懂得买丹波筱山黑豆是因为嫁给了关西人,受了启发的缘故。关西的饮食文化比关东发达,是有历史原因的:日本的古都,即是天皇与贵族生活的奈良、京都,均位于关西。在整个东亚长年最先进的中国文化,也是从日本西部逐渐传播到东部来的。
我已故的父亲是关东人,母亲也是关东人。他们从来没买过丹波筱山黑豆;我不晓得他们有没有吃过。并不是关东人没有钱买大粒的黑豆,而是关东人不明白:为何要花很多钱去买大一点的黑豆,花一样多的钱,不如买肉、买鱼,不是吗?
称之为文化差异、不同价值观都没有错。总之,我每年煮关西尺寸的蜜糖黑豆,也买来关东尺寸的大红醋章鱼。然后,把两个小碟和一杯清酒放在老爸照片前,敬他一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