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接连听到密信、镇远军名册时,裴利生的眼里杂然浮现出一些希冀,以至于在涂盛提到故去的刘永川时都忘了发怒。
五年了,除了潘友捷,许久没有人在自己面前提及那个人的名讳了。
刘永川,是受人爱戴的刘老将军,亦是裴利生心上拔不掉的毒刺。
在脑中往事掀起更猛烈的浪潮前,裴利生克制自己止住下意识的回想,眼里的亮光瞬时又黯淡了。
期待而后落空,这样的事情不会再有了。
戎马一生的岁月里,刘永川是裴利生身边亦师亦友的存在。时间久到令裴利生心生错觉,自信他们足够了解彼此,堪配一声知己。
谁人说,仁义值千金,可破万难呐!刘永川病逝后,裴利生骤觉天崩,极力忍痛料理好丧祭后,才敢接受现实,抛却冷静痛哭一场。
裴利生不愿相信好兄弟一句话都没留,就这样撒手人寰!于是接管并安抚镇远残军,一边悲痛一边等待,不放过任何线索。
可什么都没有!
等到了都城以国殇之仪厚葬国丈刘永川,等到了朝廷重金抚恤遣散镇远残军,等到了先帝亲手封禁镇远番号,等到了郡守的任命,等到了刘永川之子刘悦澄以郡王身份轮换镇守此地。
可这些都不是裴利生想要的,看似贴心的安顿,实则是看不见的枷锁,囚住了他,也困住了镇远军。
啊,对了!裴利生还藉由某次宴请支走刘悦澄,亲自去郡王府翻找刘永川的遗物,仍是一无所获。
这几年,裴利生对刘永川的态度已完全逆转,从念他、忆他到怨他、恨他。
可涂盛现在说什么?密信?
在裴利生切齿拊心到如今,在裴利生心如木石之际,突然得知有密信,这简直令他怒不可遏。
裴利生兀的想起,魏志荣!他是刘永川弥留之际最后见的人。
魏志荣、刘永川、密信,对,很有可能!事情变得连贯合理,裴利生握紧拳头,手背青筋暴起,脸色因思虑显得甚是阴郁瘆人。
在裴利生将要发作前,静坐一旁的萧云峥率先开口:“本王不会偏听偏信一个亡命之徒说的话。”
涂盛听了想出声驳斥萧云峥略显轻蔑的质疑,他可是险些死两次的人,还有闲心编故事不成?无奈被身侧的潘友捷按住肩膀,这是示意他安静待着。
裴利生看出潘友捷护徒心切,打定主意要保住涂盛性命的架势,稍微冷静些许说:“自然讲究证据,稻谷交货在即,待我设法将魏宗武抓获,审问便知。”
稻谷的数量和去向,裴利生根本不在乎,他现在满脑子都是密信。
可萧云峥此刻全然没有同裴利生合作的打算,径直否决裴利生的提议:“魏宗武,本王要亲自抓。”
亲自抓魏宗武?他俩同为族亲这是闹哪出?众人听言疑惑不解看向萧云峥,见他话语间、眉眼里都透露出狠厉和强势,不似开玩笑的样子。
此时的萧云峥没有理会裴、潘脸上的纳闷,更没心思对他俩解释缘由,他需要十分的确信,得去确认真相是否如这杀手所言。
萧云峥当即从座中起身,视线巡睃半圈后落在裴利生身上,用足以令众人听到的声调说:“裴大人,故事听完了,是与不是,本王定会给你们一个说法。”
机警若裴利生,自然不会错过同萧云峥讨价还价的时机,看似随意的扶桌站起,却毫无怯弱的面朝萧云峥说:“若萧王爷有意襄助此事,裴某自是感激,只是此事牵连诸多,涂盛作为人证,须得禁所看管。”
听言萧云峥眼底闪过了然,好一个襄助,既不失去事件调查的主导权,又给己方预留了余地。
萧云峥没有表态,毕竟矛盾当前,对亦是错,此刻无论说什么都是虚无的应许。
于是,萧云峥从方桌前挪步,绕开裴利生沉默迈步前行,在经过坐地的潘友捷二人时,俯视杀手此刻那虚弱的脸,问:“你叫涂盛?”
涂盛的脸上佯装镇定,眼睛深处却有藏不住的恐惧,不由自主的双唇紧抿。方才裴将军始料不及的暴露了他的名字,不知道萧云峥会不会以此为线索去做什么,为此心生担忧。
又不回答?萧云峥的眉间现出不耐,哑然失笑的偏头看向一旁的地牢灯,自嘲的重复涂盛咒骂自己的恶言:“本王和魏家为非作歹,早晚会有报应?”
“你这种人能知道什么”,萧云峥复又回头看向坐地的涂盛,语带揾怒却极力克制的说:“本王的命,不是你们这些邪佞之徒可以觊觎的。”
说完,萧云峥抬眸瞥向砖墙前站着的傅鸿飞、傅长晖兄弟俩,率先领路沿狱舍步道前行。
傅鸿飞、傅长晖心领神会的对视一眼,迈步紧跟在萧云峥身后。
“东山山脚,望月台”。
涂盛的声音杂然在步道内响起。
萧云峥闻声回头,看向靠坐在木格栅旁的涂盛,他此时竟然想通了?
坐地的涂盛身形顿了顿,好似完成了剧烈的思想斗争,才侧身看向身后的萧云峥,一副忍气吞声的模样说完后半句:“魏宗武见到石罗财才会下船交易。”
方才萧云峥眼神里的恫吓,令涂盛退缩了,想着如是交代了,萧云峥不至于去动他的妻儿了吧!
石罗财听到涂盛供出倒货的地点,还指名道姓的提及他,心情沉重的靠着砖墙站着,不出片刻看到萧云峥来到此间狱舍前站定,骤觉无力回天。
“我…我交代,求萧王爷饶我一命”,石罗财几乎是毫不犹豫的抓着木格栅哀求道,双膝似曲非曲,一时间拉不下颜面,迟疑要不要原地跪下。
萧云峥只当没看见他的假动作,用类似交易的口吻命令道:“助我抓到魏宗武,本王自会考虑。”
听到了生的希望,石罗财的语气变得殷勤,极力贡献情报说:“今日午时,魏家的货船会到。”
坐在涂盛旁边的潘友捷听到石罗财已供认,冲一旁站着的狱卒使了个眼色。
狱卒无声的点头后,一边摸着腰间的钥匙,一边向前方的狱舍跑去,可别慢一步,惹得那位爷又拔剑下手砍锁。
东山郡,禁所门前。
预留足够的郡王府府兵对狱舍戒严,经潘友捷之手调派衙役转运扣在县衙的稻谷后,萧云峥按计划同石罗财前往东山望月台。
有傅鸿飞、傅长晖在侧护卫,加之得设局诱捕魏宗武,萧云峥没有命人给石罗财安手铐、脚链,让他能自如的与自己同乘马车,亦便于在途中听取交易细节,也算是体面。
车轮滚动离开禁所,向东山前行后,一个鹅黄的身影从巷角跑出,是穿着锦衫锻裙的石嘉玥,在她身后站着的是石二公子和石府总管。
刚才看到石罗财在禁所门口现身,石嘉玥激动的直往前蹿,令石府总管惊恐万状,费了很大力气才拽住她。
对着远去的马车叹了口气,石府总管为难的看着石嘉玥说:“小姐,别胡闹了,随老奴走吧!”
石嘉玥不安的抓着石二公子的手臂,难忍心头的焦灼问道:“二哥,石总管,他们要把爹弄去哪里?我们跟去看看,好不好?”
石二公子也很茫然,他虽为兄长需以身作则,可面对眼下这逃亡一般的形势,难免不知所措。
石总管先是安抚的拍了拍石二公子的肩,才继续耐心劝导石嘉玥说:“小姐,老爷已经安排好一切,再耽搁怕是走不成了,莫要枉费他的良苦用心啊!”
“走吧,玥玥”,石二公子顺势抬手抓住石嘉玥搭在自己臂上的手,拉她走向停在巷中的马车。
石嘉玥仍不甘心,挣扎的说:“二哥,你放手,我们不能就这么走了。”
石二公子拉着妹妹笔直往前走,狠心出言责怪她说:“石嘉玥!不要闹了,你想我们被萧云峥抓住,变成他挟持爹的筹码吗?”
石嘉玥委屈的噤声,不再言语。
出东山郡的沿路,石嘉玥百感交集,没有想到有一天,自己竟会像逃难一样离开这里,视线不舍得掠过打小生活的郡县,这街、这桥、这…
看到郡王府的屋檐时,石嘉玥的眼里显现出极致的怨恨,这一切,都怪萧云峥和沈林溪!
心烦的松开抓着的布帘,石嘉玥终于认清了自己要出城投奔姑母的现实。她没看到帘落时,着急跑去石府的陶汐汐正擦身而过。
东山郡,东山山脚,望月台。
散落在地的油纸旁,两辆骡车驮着稻谷静静的停在树下。
石罗财精神紧绷的站在近湖平台,看着湖面上鼓起的阵阵水泡,想到身后马车里坐着萧云峥和那俩个侍卫,还有,要如何对魏宗武解释涂盛不在场,又要怎么不动声色的骗他下船,甚是头疼。
潺潺、潺潺,湖面有水波向岸边不断涌动。
一艘货船拐过山脚破浪而来,有人步上甲班,瞧着外貌很熟悉,离得近了一瞧,果然是魏宗武。
不知怎的,石罗财感觉魏宗武的脸色极差,心里咯噔一下,还是强装坦然,同往日一般唤“魏大人”。
眼看离岸边越来越近,魏宗武快速左右扫视,货在,只有马车、石罗财、四名衙役,安全。不,不安全,他在来路看到的恐怖场景还挥之不去。
船靠岸了,魏家伙计正放下船板以供通行。
石罗财烦恼如何解释涂盛的去向,毕竟不能说他在狱舍蹲着啊!还没开口就见到魏宗武着急的跳下船板,好似水中有魑魅之物尾随至此。
魏宗武疾步来到石罗财身旁,急躁不安的低声对他说:“涂盛出事了!”
石罗财震惊的睁大眼睛,他怎么知道!
看石罗财不反问自己,魏宗武露出果然如此的神情,接着说:“看来是真的,你也没见到涂盛吗?”
石罗财疑惑不解的回问道:“没…出了什么事?”
“来的路上,我看到一艘走水的客船”,魏宗武说完后怕的抚了抚心口,才继续说:“烧了一半没沉,辨认船上遇难的尸首,是我府上挑夫的穿着。”
石罗财心想,难道这就是涂盛所说的路上出了点岔子?涂盛怎会独自逃过一劫?等下,现在不是想这个的时候,后方马车里的人可没耐心多等。
“石某不知出了这样的事,魏大人,还是快些派人点货吧”,石罗财说完侧身指了指树下的稻谷。
魏宗武走到骡车旁,用手捏了捏麻袋,凭掌心的颗粒感确认是稻谷无疑后,扬声对伙计们喊“干活”。
萧云峥额角青筋暴起,咬紧牙关,置于右腿的手用力紧握,隔着马车的帐帘缝隙,眼含怒火看着魏宗武神气活现的做派。
所见为实!魏家竟真的偷运稻谷!
仍需等待时机,萧云峥脸色难看的静坐马车内。
直到听到石罗财刻意咳嗽后,才确认魏家货船上的伙计已悉数集结下船。
萧云峥适时掀帘而出,冲前方正忙碌指挥搬运的人影怒喝一声“魏宗武”。
魏宗武惊到原地傻眼,僵硬扭头看见萧云峥后才确认不是幻觉,回过神看石罗财,发现他早已在衙役掩护下溜到稍远处站着。
再看向萧云峥的脸,想起他以牙还牙的性格,即便魏宗武在都城想方设法博取萧云峥的关注,但仲秋节庆他爹去永和宫干的好事,他也是知情的!
怎么办?魏宗武当下决定走为上计,对伙计们下令撤退后想跑回货船,脚刚踏上船板,就看到了眼前惊骇一幕。
只见货船四周发出汩汩、哗啦的响声,一队府兵潜出水面,动作一致的丢掉嘴中竹管,极快的攀上货船,取出各自腰间、背后的武器。
傅长晖亦持剑下场,他家王爷不惜以身涉险也要去半山驿的原因,他也清楚得很!
到底还是傅鸿飞行动更当机立断,掷出飞镖稳准狠的划破魏宗武的小腿。
魏宗武闷哼一声当即栽倒,伤处血流不止。
傅鸿飞手中握着第二镖,专注盯着前方魏宗武的动作,想走?腿不要了?试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