收获文学榜 短篇卷

地上的天空

钟求是

授奖词

我们朝夕在焉却能坦然隐然在焉,分裂的日常生活被钟求是《地上的天空》诚恳地敞开。小说“小”事,“我”给离世的友人朱一围处理藏书,从他地上光明的生活通向其隐秘的地下生活。悖谬的是一直作为我们地上生活想象异邦的天空,只能被朱一围和陈宛小心移放到地下(来世)生活。故而,所谓地上的天空,只是天空在大地的倒影。如果筱蓓、陈宛和朱一围——他们都是如我们大多数人一样的无辜者和无名者,都承担着命定地上生活的局囿;与此同时,我们头顶的天空存在着,也是我们想象合理和必须的到达,那么,朱一围的一“围”之脱困,从地上走向天空的路在哪里?小说的答案之处恰恰是提问之处。《地上的天空》作为短篇小说的魅力,在于它是经由狭小的切口而曲其微而幽其深地洞开,进而在不可能处开凿可能的审美秘径。(何平)

朱一围病逝三个月后的一天,其妻子筱蓓给我打了电话。电话的中心意思,是让我帮忙解散掉家里的藏书。筱蓓说:“吕默,我家房子本来不大,不能让书房一直做着老大。”筱蓓说:“吕默,这些书是随着一围的,一围一走,它们早晚得散了。”筱蓓又说:“晚散不如早散……我不图钱,要是能找到合适的去处,一围会高兴的。”

这是个有点突然的求助。我握着手机静了嘴巴,把事儿想了几秒钟,又想了几秒钟,才慢着声音应接下来。

我当然明白,筱蓓把此活儿交给我,不仅是因为我原先在市图书馆当过差,容易找到收留这些书的地方,更是因为一围朋友稀少,对这种事能够上心的也许只有我。

我依着记忆算了算,一围的藏书应该有四千余册,其中作家签名本为三四百本。这些藏书在一围手里很受宠,所以占着家里的一个大间,而上高中的儿子周末返家,只能在客厅里打地铺。儿子是个未来理工男,对文学书籍压根儿瞧不上眼,显然无意继承父亲的爱好。现在一围抽身而去,书本们在家中自然也失去了贵宾身份。毕竟对三四万元一平方的房子来说,它们的存在有些喧宾夺主。

我左右琢磨一天,又打一天电话,把事情大体办妥了。四千多册书分成两拨儿,捐给两家区图书馆。之所以没有联络老东家,是因为我心里还存着一小块别扭,而且市图书馆撑着派头,态度容易怠慢。区图书馆就不一样,不仅可以上门取书,还颁证书发消息,其中一家更掏出诚意,准备专门立一个捐赠书柜。这就有点意思了,至少对一围是个远距离的安慰。

情况跟筱蓓一说,果然获得好几声谢谢。她表示这两天就把书收拾好,分成两组。我提醒说:“那些签名书送图书馆不合适,别让他们拉走。”筱蓓说:“你的意思是签名书……另有价值?”我说:“签名书价值可大可小,你收在家里价值就不小。”筱蓓说:“吕默,一直等我老了,我可能也不会打开这些书,还是早点让别人去看吧。”我停顿一下,说:“那好……我另外想想办法,反正不能亏待了这批书。”

话儿说出来顺嘴,真做起来却不易。若赠送给图书馆,有朱一围三个字在扉页上号着,这些书到底派不上用场。若放在网络书店上一本一本的卖,不仅费劲儿,也会惹得一围在那一头不高兴。当然了,我也想过由自己接管,存住朋友的遗物,但我毕竟不是文学先生,不读小说久矣,又因为在图书馆待过,反而少了藏书的兴致。更重要的是,我心底里还是尊重这批书的,觉得应该有更好的投奔之处。

这批书之所以有些重要,一是因为书的作者大多是国内或省内之知名作家,笔下的文字和故事上得了台面;二是因为一围为求签名很下功夫,费了不少心思和时间。在这个城市,有好几位收藏作家签名书的爱好者,一围是其中一位,而且是比较卖力的一位。早些年,他采用写信恳求的方式,寄书向作家索要签名。这几年,作家的作品分享会、文学对话会多了,他就携着作家的一本或几本书跑去蹭会,在会后凑到作家跟前,一脸真诚地打开书页并报出自己名字。有时获得一个著名作家的签字,他会兴奋得像洗了个澡,一身痛快地拍照下来发给我看。有一次一围在微信里夸口说,自己已拿下近百位作家,按这样的节奏往前走,不出十年就能搞定中国所有的重要作家。十年不算一个很奢侈的数字,但对一围而言终于成了一个遥远的虚词。大约一年前,他一头撞上一种叫下咽癌的东西,先是在喉咙部位割开一个小洞,然后一日日地与这个小洞做着斗争。在那段时间,他失去了声音和精力,但床头一直放着一本名为《第七天》的小说——小说讲的是一个人死后进入另一个世界的故事,扉页上有作者的签名。有一天我去看他,他在白纸上写下一行字:我准备好了,去另一个世界。

往前一些年,一围有着温润的声音和满格的精力。那时他在邮政局上班,我还在图书馆做事,有一天晚上,两个人因为一位共同的朋友在一百米高的酒桌上相遇。共同的朋友刚刚炒股赚了一笔钱,想分撒一下大好的心情。为了表示股票走高,他特意订了一幢三十层大楼顶部的餐厅,又为了忆旧论今,他记起了一些久未联络的朋友。那天一大桌人,场面热闹纠缠。我和一围凑巧坐在一起,两个人在热闹中都显着安静。我酒量比较薄,喝了三两白酒便脑袋起热,耳朵受不了嘈杂。我起身出去抽根烟,找到了大厅旁边的一个小阳台。过了片刻,一围也来了。他不抽烟,是想躲一会儿清静。既然是躲清静,我们俩就没有多说话,只是靠在栏杆上,默默看着远处明明淡淡的灯光。

后来饭局收尾时,我和一围先站起身,一块儿坐电梯下楼。一围积极打了车,顺道把我捎回了家。

本来那次聚会只是蜻蜓点水似的交集,但大约是因为我的图书馆职员身份,一围第二天便联络了我。一围说自己在邮局工作,却不喜欢收集邮票,倒喜欢收集文学签名书。我说,你干这事儿我其实给不了什么帮助。一围说,我不需要帮助,我只是想让你知道我也在跟书打交道。我问他,为什么玩这个,是因为喜欢读小说诗歌吗?一围嘿嘿地笑,说自己也看不了几本书,只是日子太平淡了,总得找点儿有趣的事。他说话的口气不让人讨嫌,我接受了他的靠近。如此开了头,一年跟着一年下来,我竟成为一围为数不多的好友之一。

我是在第三天才想到一个不错主意的。城市之大,免不了市民重名,我想尝试找一位(或者两位三位)名字也叫朱一围的人。这些书在其他人眼里没价值,但到了姓名为朱一围的人手里,岂不身价大增。若新的朱一围喜好或敬重文学,那更是书之善缘。

我在脑子里编好寻人赠书的一段话,再变成手机上的文字,从微信朋友圈发出去。大约这种事比较好玩,不多时间,便引来一大群人的点赞。有人留言:纸书存之,可添雅气。又有人留言:我百度了一下,没见到朱一围的名字。也有人表示:此等趣事,我已转发。

尽管这样,我对找人之事并无过多的期待。毕竟不是刑事追人什么的,朋友圈热闹半小时便过去了,再则朱一围的名字相当稀罕,这个城市很难说有第二人的存在。

过了两日,有人在我手机里要求添加朋友,并提示与寻人赠书有关。我点了接受,对方是一位号称“衣艺者”的女士。我送一个“握手”图标给对方,问:你是哪一位?我认识你吗?对方写:你不认识我,但我知道你叫吕默,我帮你找到了一位朱一围。我吃了一惊,写:还真有人也叫朱一围?线索靠谱吗?对方:不是线索是实物,他是我男友。我给出一个疑问的“微笑”:那他为什么不亲自现身?对方:我想把书拿到手,送他一个意外惊喜。我:那我怎么相信确有其人?先给身份证让我一看。对方:人民币比身份证更可靠,我是准备用钱买书的。我:用钱买书?你知道有多少本书吗?对方:我知道你那位朱一围留下不少签名书,我全买下。我又吃一惊,之前发出的寻人文字比较简单,没说一围的病逝,也没说书的数量,看来这位“衣艺者”有备而来呀。不过真用钱买书,倒说明对方对这批书确是看重的。我问:这位女士,我想知道你的实名。对方:陈宛。我:好吧陈女士,你有什么具体打算?对方:我想早点看到这批书,然后给出价格。我答应了:那我说个时间,明天晚上吧。

第二天傍晚我在公司加一会儿班,又在食堂胡乱吃过一点东西,便出门去了一围家。筱蓓开了门,直接引我进入书房。房内的书已经基本清空,只剩下靠里的一墙书架还饱满着。我抽出几本翻到扉页,上面均有作家署名,署名之上则题“朱一围先生一阅”、“朱一围先生正之”等俗语,也有一本亲昵些,写着“朱一围先生在阅读中进步”。可以想见,一围待在这间书房里,回味着与“一阅”“正之”“进步”这些词儿相关的签书场景,心里是多么的受用。一围是个活络不足、古板有余的人,平常在场面上混酒交友的时候很少,与我酒桌结识实在是一个例外。但一围把书房的门一关,脸上大约是有亮色的,因为书架上聚着许多他结识过的人呢。

正这么走着神儿,外边响起敲门声。筱蓓走过去,很快将一位女客领进书房。这是一位三十多岁的标致女人,大约因为穿着有些轻软的绸衣,身形微胖而不显。她似乎有点紧张,一进来眼光找到我,才松了脸一笑。我说:“是陈宛陈女士吧?”女人说:“你叫我陈宛就好。”我一指筱蓓:“她是这儿的主人,书的事她说了算。”筱蓓说:“没关系的,您先看看合适否,这种事讲的是缘分。”女人点点头,眼睛慢慢扫一圈屋子,走到书架前直着脖子看。她抽出一本瞧了瞧放回去,又抽出一本瞧了瞧放回去,然后手伸到上格取下一本蓝皮书,目光停在了封面上。我凑近一步丢去一瞥,是小说《第七天》。女人说:“这一本好。”说着打开扉页细细地看,仿佛淘到了一见如故的藏品。我说:“不光这一本好,每一本都有点意思。”女人抬起眼睛,承认地点一下头。我说:“如果你愿意,现在就可以说个价。”女人说:“我还得先问一句,为什么要把这批书处理掉呢?”我看一眼筱蓓,筱蓓说:“我老公……一走,这些书就用不上了,放着也是放着,还不如找个用得上的地方。”女人说:“为什么说还不如呢?剩下这一墙书架,也不算太占地方。”筱蓓说:“人走了,这一墙书架却像是一种提醒,我不喜欢这种感觉。”女人说:“像是一种提醒?提醒什么?”筱蓓微露不悦:“别走题好吗?我可不是为了钱,我本来就没打算让这些书变成一桩买卖。”筱蓓这么讲有些傻了,至少会露出心里的待价底细,对方分明在话中夹着试探呢。我打着掩护说:“是的,转让收藏品不是买卖,靠的是眼缘和心缘。”女人说:“好吧。切入正题……我提个数字,你们看合适否。”她默一下脸,伸出两根手指说:“二十万。”我暗吃一惊,同时瞧见筱蓓的眼睛使劲睁大了一下——这个数字远远超过期望,让人觉得是耳朵听错了。

书房似乎安静了片刻。我用手推推鼻子,一边生出一些警惕,说:“你开的这个价,含有别的附加条件吗?”女人摇摇头说:“没有。这么多签名书,值这个钱。”筱蓓说:“您这样说我挺欣慰……我能不能知道,您是做什么的?”女人淡笑着说:“别以为我很有钱,我是想让男友高兴。我相信我这么做,他会高兴的。”我说:“我也问一句,你男友喜欢文学吗?”女人拍拍手中的《第七天》,说:“喜欢的。他爱读小说,还向我推荐过这一本。”噢,若是这样,逻辑是成立的。我舒口气说:“那你这一次做对了!女人要拿住男人,不能光喂他好话,你得让他真正的心跳一回。”这句自作幽默的话有点勉强,但多少把气氛说松了。随后双方又来回讲些话,议定了付款方式和搬运时间。

在我的眼里,两个女人的脸上都渗出了满意。

日子的推移有时是不知不觉的。四五月间,我在公司里帮着打理一个非遗产品展示会,出策划书、做VCR什么的,嘴巴和手脚经常一起忙碌着。待弄完了松口气,天气已经转热。站在办公室窗口抽烟时往街上一瞧,路人们开始躲着阳光了。

这天午休小憩后,我习惯地划开手机,瞧见筱蓓一条微信:事情不明白,有空电话一下。我坐到办公桌前,打电话过去。筱蓓在手机里咿咿呀呀发着声音,讲了十多分钟。原来昨天晚上她跟住校的儿子进行每日例行电话时,儿子顺口丢了一句,说学校图书馆出现咱家的藏书。她问什么藏书?儿子说小说签名本呀,上面有老爸的名字。她有些纳闷,说你也开始读起小说啦?儿子说我眼睛哪里忙得过来呀,是班里一同学在看。她想一下,让儿子去拍张小说扉页照片。过一会儿,照片真的发过来了,情况属实。为此她琢磨一晚上再加一上午,脑子还是糊涂。

我一边听着一边也直眨眼睛。花一笔钱买签名旧书,一转身送了学校,这实在有些稀奇。不过让书籍到达图书馆,也算物尽其用,没什么不高兴的。我说:“这种事儿是人家的权利,咱们不能说她做得不对。”筱蓓说:“我没有说她做得不对,我只是感到奇怪。”我说:“干什么事儿都有内在逻辑,只是咱们不知道而已。”筱蓓说:“一围的书,我多少得知道一些吧?方便的时候你联络一下她呗。”

我静一静脑子,在手机微信里找到“衣艺者”,先打一声招呼,然后试探地问:那批书给男友后,他惊喜了吗?对方许久没有回复,过了半小时才跳出一句话:你这是产品售后调查吗?我写:毕竟是朋友的书,我得关心一下。对方:那你来一趟吧,我允许你见一面。我给一个微笑图标:我又没提出这个要求。对方:透过手机屏幕,我看到了你脸上的企图。我:那怎样才能找到你?对方:浣纱路北边,衣艺者。我:呀,你是衣店女老板。对方打出一个眯起单眼的调皮图标。

放下手机,我脑子似乎有点不稳定,坐了片刻终于按捺不住,就找个借口离开办公室去了街上。坐几站公交车又走一截路,到了浣纱路北段。两旁有一溜儿花花绿绿的商店,我东张西望一会儿,眼睛一亮见到了“衣艺者”三个字。这是一间门面不大的售衣店,推门进去,里边倒是清爽开阔,挂卖的衣服热闹而有秩序。一位年轻店员迎出来刚想说什么,我已绕过去往里走,因为我看到了坐在售台后面的陈宛。

我说:“大隐隐于市,原来陈女士藏在了这里。”陈宛站起身一笑说:“来得挺快……就不能叫陈宛吗?”我说:“好吧陈宛,这个店开几年啦?生意不错吧?”陈宛说:“三年了,生意马马虎虎。”我说:“不能马马虎虎,马马虎虎怎么能掏钱买书再送出去呢?!”陈宛翘了眉毛给我一眼:“知道这个啦?怪不得又是微信又是打上门来。”我说:“我可不敢打上门来,我这是上门求教。”陈宛说:“想打探为什么把那批书赠送给学校图书馆吧?”我点点头:“我有点好奇。”陈宛说:“我那位朱一围早年在那个学校上过学,放在那儿比放在家里好。就是这么简单!”我说:“那个中学是你男友朱一围的母校?真是巧了。”陈宛说:“巧什么?”我说:“我朋友朱一围的儿子也在那儿上着学。”陈宛“噢”了一声:“这不挺好吗?父亲的书最终到了儿子的学校,用报纸语言叫一段佳话。”我说:“可是……玩这样的佳话代价不小。”陈宛说:“我明白你的意思,我也不是把书全送去学校的。”她一摆头,引着我走到T恤挂墙前——其中几件T恤不同颜色,胸前均印着《第七天》的扉页签名,图案清晰别致。陈宛说:“我做了三百件文化衫,我可以赚些钱的。”我用手指推一推鼻子,说:“有点意思,到底是衣艺者。”陈宛说:“要是喜欢,可以送你一件,你自己挑个颜色。”我呵呵一声没有拒绝,左右看一看,选了一件浅蓝色的。衣服上的作家签名挺有力道,我用手摸了一下。

陈宛说:“看着这衣服,你心里的问号有没有去掉?”我说:“没有!三百件文化衫就是全卖掉,又能赚多少钱呢。”陈宛说:“看来你是个较真儿的人……朱一围有你这么个朋友也是幸运。”我说:“朱一围才是个较真儿的人。他已经不能遛达过来说话了,我是替他较真儿。”陈宛说:“好吧,为了去掉你心里的问号,我再请你喝个茶。”我说:“又是送衣服又是请喝茶,我是不是应该不好意思?”陈宛笑了说:“其实呀让你过来一趟,我就是想和你去茶室说些话的。”

年轻店员将T恤包好,我卷起来塞入携包。陈宛引领着我,出了店门右拐走一段路,进了一家外相低调的茶室。茶室厅堂不大,但看上去藏着安静。陈宛熟络地要下一个小包厢,点了绿茶和茶点。我说:“瞧这架势,要跟我长谈呀。”陈宛说:“不长谈,一小时内把事儿说明白。”我说:“一小时够长了,抵得上大半部电影。”陈宛说:“长话短说……我刚才撒了个谎,那个受书的中学其实不是朱一围的母校。”我说:“那为什么把书送去?”陈宛说:“因为他儿子在那儿上学。在儿子眼里,他是个没有能力不能出彩的人。他曾经说过要为儿子挣点儿面子……”我说:“等等!你是说你那位朱一围也有一个儿子在那儿上学?”陈宛说:“我说的就是你的朋友朱一围。”我端着杯子一笑:“嘿嘿,你把我说糊涂了。”陈宛说:“我的朱一围其实也是你的朱一围,两个人是同一个人。”我喉咙差一点被呛着,使劲伸一伸脖子吞下茶水,又咳出一口粗气。陈宛笑一笑说:“你别把惊讶动作弄得太夸张,我做的事里没有阴谋。”我说:“之前你一直在说,朱一围是你的男友。”陈宛说:“男友这个说法还真是不准确,可我找不到一个合适的词儿扣住我和他的关系。”

在接下来的时间里,陈宛轻着声音讲述了她和朱一围之间的故事。她清晰地记得,俩人的相识是在小说《第七天》的作品分享会上。那天她正在一家书店大厅里买流行服装的书,听到好几个人说着话儿往旁边活动室走。她好奇地过去瞧一眼,原来是一位著名作家与一位主持人对话,介绍一本三年前出版现在仍被讨论的书。她没见过这样的场面,就怂恿自己留下来听一会儿。周围的脑袋很多,把整个活动室挤满了,她只能在中间通道上站着。站了片刻,有人指挥通道里的人坐到地板上。她穿着白色裙子,又不是粗条随意的人,神情便有些犹豫。这时旁边椅子上的男人站起身让出座位,自己坐到了地板上。她不好意思地坐下,朝让座的男人送出一笑。分享会结束后,她受了诱惑,到文学书柜找《第七天》,这时又遇到了那位让座的男人,他刚好也来取此书。让座的男人告诉她,自己有八折优惠卡,可以替她付款。她认真地道了谢,因为省下的小钱里有人家的好意。随后她加上对方微信,将打折的书钱发去——此时她知道了对方名字叫朱一围。

到了晚上,朱一围在微信里打招呼,并把作家签名发来给她看。从此开始,两个人时不时进行文字聊天,她说些服装走势的事,他说些签名收藏的事。陈宛很快知道,朱一围是个实诚的人,朋友很少,但认对了人就会往深里走。此时陈宛离了婚正单着身,心里装着一堆郁闷,这也促进了双方交往。过了不久,两个人把对方视为可以讲心里话的人。又过了不久,两个人约在一起泡茶室、逛书店,偶尔还一块儿看一部电影。再往后的一些情节可按快进键,因为陈宛没有细说。她对此的表达是:两个人的朋友等级相当高,除了身体没有合并。

大约一年半前,陈宛想开一间服装店,“衣艺者”的店名都想好了,可左腾右挪仍缺一截资金。把情况说给朱一围,暗想也许能获援三五万的,不料几天后她的银行卡上颇有气势地长出二十万。她吃了一惊,又有些不安的感动。在她的印象里,朱一围花钱并不豪放,在家中也不打理财事,所以凑起这笔款子得花多少心思呀。这么一想,她觉得自己跟他更贴近了一步。又过了一些日子,有一次两个人一起喝茶,喝着喝着朱一围起了感叹,说咱们相遇太晚,这一辈子不能娶你,下一辈子你嫁给我吧。陈宛说行呀,下一辈子咱们早点儿遇上。朱一围说,这不是玩笑话,为这个念头我已经琢磨了好几天。陈宛便笑,说不就是来世嫁你吗?没问题的,你对我这么上心,我不能那么小气。

这样的话说过,陈宛仍然以为是玩笑。她不信佛不进教堂,从未想过瞧不见摸不着的来世之事,再说自己的年纪离终点线还差着几条街呢。不料过了两天与朱一围再见面,他从衣兜里取出一只信封,再从信封里取出两张相同内容的纸,纸上放着醒目一行字:下一世婚姻协议书。下面文字则简约清晰,写明了两个人下一世自愿结为夫妻,共同敬爱相处,不违背对方。陈宛问,这是什么意思?让我签名字吗?朱一围说,这是自由婚姻,你愿意了就签上,一式两份。陈宛说,下一辈子的我能由这一辈子的我来做决定?朱一围说,转了世你还是你,你的婚事当然由你做主。陈宛说,这协议签了你拿在手里真觉得有用?朱一围说,我相信哪个世界都有律条也都有规约,拿着这份协议我心里踏实。话说到这个份上,朱一围又拿着如此的认真劲儿,陈宛就不好拒推了。她嘻嘻一笑,又拍拍朱一围的手臂,在纸上写上自己的名字。完了她调皮地说,今天算是领结婚证的日子,你怎么不备些彩礼?至少也得送束鲜花递个戒指呀。朱一围说,我想过了,那二十万就折成一份彩礼,虽然有些少,但总归按着规矩走了步骤。陈宛说,你还真给彩礼呀?朱一围说,当然得给,不然把这份协议显轻了也显假了。

陈宛讲述的时候,没有理会我脸上的惊讶表情,因为这是她能预料到的。大约口渴的提醒,她缓一缓气,端起茶杯喝了两口水。我这时才想起自己应该讲些话,便说:“一围是个二分之一认真二分之一古板的人,有时候不通世俗但不会迂腐,他真的认定下一辈子事情可以弄到纸上?”陈宛说:“一围是个二分之一认真二分之一古板的人,所以在外边也不应该有一位我这样的女人,对吧?”我无法应答,就没有吭声。陈宛又说:“在这几年里,一围多次跟我提到你,但他没有跟你提到我,这不是对朋友留一手。我的意思是说,一个人在最好的朋友跟前,也会有属于自己的秘密东西,譬如女人啦譬如对来世的看法啦。换一句话说,他对来世的看法是一种秘密态度,跟迂腐什么的没有关系。”

显然,陈宛是个细腻的女人,她的话并不浅淡。我沉默一会儿,说:“也许你说得对,对别人包括对一围,我只是看到了能够看到的那一部分。现在我想看看另一部分可以吗?我是说那份协议。”陈宛有准备似的点点头,摁几下手机调出协议图片,递给我看。我细看一遍协议文字,又盯看一眼下面的签名。两个人的名字一个认真一个随意。

我将手机递还,问:“签了这份东西,你有什么感觉?”陈宛说:“开始没怎么在意,不就是一张纸吗?后来慢慢地生出异样的感觉。”我追问:“什么异样的感觉?”陈宛说:“你想呀,以前两个人喝茶逛店看电影,再靠近也还是朋友。有了这张协议垫着,待一起时我偶尔会恍惚,觉得自己像一位未婚妻。”我说:“你喜欢这种感觉吗?”陈宛说:“不喜欢。”我说:“为什么?”陈宛沉吟一下说:“我对一围有好感,但没有依靠感。”我说:“你是说不爱他?”陈宛“嗯”了一声说:“还不到那个程度,这也是我……没把身体交给他的原因。”我说:“那你相信有来世吗?”陈宛说:“以前呀真没注意这种事儿,眼下的日子还应付不过来,哪有心思去想很远的未来。但自打签了这张纸,心里像是多了一件事,时不时的会琢磨一下。不是说人的认识是有限的嘛,万一真有转世呢,万一灵魂长生呢。”我说:“这么说你有了担心,担心那张协议以后真的会生效。”陈宛轻笑一声说:“那会儿我想起手头还有一本小说《第七天》,以前没正经打开看呢。我读了一遍,好像没有读懂,就又读了一遍。读着读着我对自己说,不管人死后有没有来世,你得先把这事儿看作有。”

陈宛把自己的故事讲完,一个小时刚好过去。但我的沉默拖住了她,两个人仍坐在那里,似乎还有话要说。过了片刻,我问:“你把二十万元还回去,是想单方面撤出协议?”陈宛说:“也别这么说,这毕竟是我欠一围的债,他治病也花了不少钱。”我说:“如果一围还活着,你会把解除协议的想法说出来吗?”陈宛说:“不知道会不会马上说出来,我原以为将来的事还远着呢。可他走了,走得这么快。来世的事情他已经知道了真相,而我什么也不知道。”我说:“在这一个小时里,我接收到了你的不安,同时我也一直在琢磨,你把这个故事告诉我为的是什么。”陈宛说:“是的,我把你约过来是有目的的,你是一围最好的朋友,我想请您帮个忙。”我说:“讲讲看。”陈宛说:“那协议一式两份,另一份在一围手里。”我明白了:“你想把另一份协议也拿到手,然后一起撕掉。”陈宛吸一口气吐出来,说:“拜托你先探问一下,好让我心里有个数。那份协议现在变成了危险的东西,要是抖露出来对谁都不好,吕哥你说对吗?”她第一次叫了我吕哥,在这个下午结束的时候。

是的,这是个让人吃惊的下午,一张协议书更改了我对一围的认识,至少是部分认识。在许多个日子里,一围除了收藏一些书,对生活基本没有想象力。他的工作是平淡的,坐在柜台里办理汇款取款,还有订阅杂志什么的。他的家庭是平静的,与筱蓓相处得不热也不冷,有点一起慢慢老去的样子。他还跟我说过,自己在家中不乐意担事儿,时间一久,排起序来便做不上一号人物。就是这么一位配角男人,却悄悄自己给自己做了一回主。

我无法揣测一围怎么保管自己那一份协议。也许已经撕了或烧了,反正他内心认定协议将在约定世界里生效。也许放在某个暗处,随着他的离去而彻底消失。但日子里哪有彻底的事,若是某一天筱蓓一不留神看到,心中会长出一个长久的痛点吗?

我可以肯定,陈宛所要的忙我是帮不上的。或许她也只是一说而已,并不真的指望我能取到那份协议。但此时我心里又探出好奇的手,想抓住一些未知的东西。我甚至负责地觉得,既然自己听到了这件事,就不能再做一个偷懒的局外人。

从茶室出来我没有回家,在街上闲逛一会儿又用过简单的晚餐,看看时间合适了,向筱蓓递一声招呼,随后打车去了她家。一围的书房已经变成卧室,无法再进去了,我只能坐在客厅沙发上,像一个派遣出去的打听者向女主人通报书籍的事。我告诉筱蓓,自己已见过陈宛,那批签名本确实赠给了学校图书馆,因为那中学也是另一位朱一围的母校,他想给自己添点面子。筱蓓随即做出一个判断:“看来他们是有钱人。”我说:“这个不知道……眼下这年头有钱没钱哪能一下子看出来。”筱蓓说:“不然为什么要花这笔钱呢?”我说:“那位陈宛在街上开了一家服装店,她把扉页签名图做到T恤上。这种文化衫现在挺流行,应该能赚钱的。”我从携包里取出那件T恤,铺在沙发上让筱蓓看。她摸了摸衣服胸前的图案,脸上出现解惑后的满意。她说:“想不到签名还能在衣服上派到用处。”又说:“那些书放在学校里挺好的,虽然是那位朱一围捐送,但儿子的同学都知道书的真正出处。”我说:“一围知道了这样,心里也会高兴的……我说的是咱们的朱一围。”筱蓓思忖着说:“他们毕竟花了一笔不小的钱,我心里好像过意不去……我得感谢一下。”我说:“怎么个感谢?”筱蓓说:“我想请他们吃个饭,你也一块儿去。”我摇摇头说:“不用的,这只是一次花钱购书,你没必要跟他们交朋友的。”筱蓓说:“我想见见那位朱一围,共用一个名字怎么也是缘分。”我心里摇晃一下,嘴里已形成一句谎言:“他们俩是双城记,那位朱一围不在这个城市。”说完了觉出漏洞,赶紧又补一句:“陈宛告诉我,他在这儿读的中学,大学毕业后留在了外地。”筱蓓说:“那好吧,就跟那位陈宛聚个餐也行。两个女人都找了名字叫朱一围的男人,总有些话可聊的。”我不能马上再否决,就点点脑袋“嗯”了一声,又记起什么似的转过话头:“有句话我一直想问,一围临走时说了什么话吗?”筱蓓一指自己喉咙说:“吕默你迷糊了,一围那时候已经不能开口说话。”我耸耸肩说:“我是说他有没有留下文字?”筱蓓说:“你为什么问这个?”我说:“不知怎么,这两天我挺惦念一围的……我在回想他最后的那些日子。”筱蓓沉默几秒钟,让话题进入了我想要的轨道。

筱蓓说:“吕默你有没有记起来,最后那些日子你到医院探望时,在一围脸上看到了什么?”我眨眨眼说:“是骨头浮上来的那种消瘦。”筱蓓说:“消瘦里还有东西……是高兴。”我愣了一下,最后几次去见一围,他的情绪的确不差,但那应该是面对朋友时的强打精神。我说:“那高兴是撑着的吧?朋友一走就收回去了。”筱蓓说:“不是的,那些日子他一直挺愉快。”

筱蓓停一停,回忆了一些细节。一围刚住院时,心情也是不好的。做了喉部手术后病情不仅没刹住,反而向坏的方向滑去。那些天他因为不能说话,整天想着什么,想着想着忽然就开朗了。微笑先来到他的嘴角,然后出现在眼睛里。他开始找些书看,譬如那本《第七天》。再到后来,他身上力气少了下去,看字儿容易累眼,便让筱蓓读小说。有时筱蓓读着读着,他眼睛慢慢眯上就睡过去,脸上还搁着安适的神情。

筱蓓抿一抿嘴,慢慢地说:“一个人离死亡很近时,一般是恐惧的或者痛苦的。如果此时这个人开心起来,你觉得他会是什么样子?”我回答不了这样的问题,摇一下头。筱蓓说:“诗人。我是说诗人的样子。”我说:“为什么这么说?”筱蓓说:“那会儿一围整个人是轻的,不是瘦了以后身体的轻,而是心里丢开负担后的轻……他脑子里时不时会出来一些好词好句。”我说:“好词好句?他不是不能动口吗?”筱蓓说:“不是动口是动笔,有一天他取了一张纸,先写一句:有一种动静,叫太阳的声音。又写一句:蓝天上的白云结了冰。再写一句:真正无限的,不是死亡而是生命。我奇怪地瞧着他,他笑一下用笔告诉我,这些话是作家们说的。”

随后几日,一围还试图体验作家们说的这些话。他穿着棉衣坐在轮椅上,让筱蓓推到住院部楼下院子里。冬日的阳光有些松软,把他的影子投到地上。他瞧着地面却没有在看,因为他静着耳朵去听太阳的声音。听了片刻,进入耳朵的只有院子里一些嘈杂的声响。他有些不满意,便让筱蓓推着轮椅出了医院,往安静的地方走。远处有一片草地,颜色已成枯黄。在枯黄之中,卧着一块不大的水池。经过水池时,一围突然激动起来。他看到水面结了一层清亮的薄冰,上面倒映着蓝色的天空和天空上的白云。他身上似乎长出了力气,想从轮椅上站起来,但没有成功。筱蓓将轮椅再往水边靠几步。一围安静了,身子久久不动。也许在此时,他眼睛看到的是水池里的白云在结冰,耳朵听到的是太阳化开冰面的声音。在他的意识里,那应该是一种冲突中的美丽。

筱蓓说:“在那一刻,他喉咙里竟嘶嘶的发出一些声响。他好像要发点儿感慨,可是我没法听明白。”我说:“白云结冰呀太阳声音呀这些虚的东西有啥含意吗?对一围意味着什么?”筱蓓说:“谁知道呢!人在这个时候吧,脑子里出现一些古怪念头也不奇怪。”筱蓓顿一顿又说:“那天从水池边回到病房,一围又在纸上写了一些字递给我看,意思是白云可以从天上到地上,人也可以从地上到天上,天空也是一个大水池。”我轻笑一声说:“这时的一围,的确越来越像诗人了。”筱蓓说:“这时我也知道,一围剩下的日子不多了。”我说:“那后来他还有什么遗言吗?”筱蓓说:“也没什么正儿八经的遗书,但他写了几句话,让我把书房里的书处理掉,不要存在家里。”我愣了一下:“把书散掉是他的意思呀……他为什么呢?”筱蓓说:“他知道这些书对我和儿子没啥用,想让它们遇到阅读的人……这是我的猜测。”我点点头,一围虽然爱书,可这种想法到底没有错。

该问的话已经问过,时间也不早了,我站起身准备告辞。筱蓓想起来说:“对了,一围最后还写了两句话,只是我不明白。”我问:“什么话?”筱蓓说:“一句是:对书上的文字,一双眼睛便是一次公证。另一句是:在对不起上面贴上邮票,从那边寄给这边的你。”我沉吟一下用手推推鼻子,说:“这也是哪个作家说的吗?”筱蓓说:“也许吧,那会儿我已习惯了他这样,也就没问。”我说:“真像是半个诗人呀,也不枉藏了这么多年书。”筱蓓沉默一下说:“我跟他也待了这么多年,可他的一些想法我还是不明白。”

告辞出门来到街上,我心里晃晃的还不想回家,上出租车后往市中心随便指一个方向,最后在一个灯光热闹的路口停下。

我站在人行道上给陈宛打了电话,告诉她已见过筱蓓。陈宛嘴里出来几个问号,想知道筱蓓的反应和协议的下落。我说筱蓓神情没有异常,不像知道了这件事。我又说那张协议的藏身处只有朱一围知道,所以也许是永远安全的。陈宛说:“也许是永远安全也许是定时炸弹。”我哈了一声说:“你不能把这份协议说成是定时炸弹,不然一围会不高兴的。”陈宛不吭声了,过几秒钟才说:“吕哥你说得也对,我不应该担心……我又没做亏心事。”我把筱蓓约请吃饭的事说了,问她愿不愿意在一张餐桌上聊聊。陈宛说:“聊什么呢?”我说:“两个女人在一起,总可以聊些话的。”陈宛哑笑了一声说:“可以呀,我和她又不是敌人。”我说:“到时候我陪着你们,让一个男人听两个女人聊话。”

摁了手机,我沿着人行道无目的地往前走。两旁一些商店已关了门,一些商店还没关门。我走过一些关了门的商店,又走过一些没关门的商店。我脑子里突然跳出一个念头,一围也许把那张协议书夹在某本书里呢,这是很好的存放方法。临走之际,他改变了躲藏的想法,要让协议跟着书籍流出去,到达某一位有缘分的读者眼里。“对书上的文字,一双眼睛便是一次公证”,他不怕了,他愿意让别人见证自己收藏的情感和来世的日子。当然啦,这只是我的猜想,一时无法去验证。说实话,我现在有些吃不准一围内心的真正样子了。

这么溜着神儿,我的目光就有点散,不经意间掠过街道对面一幢高楼里的灯火。又走一小截路,我刹住脚步再望那高楼一眼,正是一些年前我和一围首次相遇的地方。我脑子一醒,原来今晚我是想让自己到这儿来呢。我掉转脚步,穿过斑马线走几分钟来到大楼跟前。在这个时间点,大门仍进进出出不少胖瘦不一的男女。我想一想,走了进去。

坐电梯上了顶层,那家餐馆还存活着,而且吃喝的喧闹此刻仍未散尽。我一时不知道干什么,就在待客区的椅子上坐下,把携包搁在腿上。我微眯眼睛,脑子里出现了第一次遇见一围的情景。那天他撑着精神,脸上有一种认真的和气,而且老露出微笑,但他的内心,对酒桌上的豪华气氛是有些胆怯的。这一点被我瞧出来了,因为我当时的心情也是这样。可能正是这种暗中的相似,让两个人能够走近。在后来相处的日子里,我不时能见到一围收的一面——不是收敛的收,而是收缩的收。记得有一次我们聊话,不知怎么说到“撤退”这个词,我起了点想法,认为自己和一围的性格里都藏着“撤退”元素,可称为“撤退人士”。之所以这么说,是由于此前我因一件挺无聊的公事跟馆长闹了不快,他觉得这件公事不仅不无聊还很重要,指责我办砸了。我在单位并无斗志,正好借此怂恿自己从图书馆撤出,去了闲散一些的文化公司。

当时一围问:“这撤退人士怎么个理解?”我没有拿出自己的事,而是举了生活例子:“譬如撤退人士是A,那么三个人散步,A十次有九次不会走在中间,而一堆人拍集体照,A十次有九次是站在旁边的。”一围说:“这话儿也是在说,十次中还有一次是例外的。”我一提声音说:“九次往旁边靠的人,会在剩下的那一次使劲往中间挤吗?”一围嘴角露出一丝神秘的微笑,说:“只有在例外的地方,才能找到秘密的出口。”一围又说,“这是一个作家说的。”

旁侧响起什么声音,我弹开眼睛望过去,有一个男人从一扇甩门里出来,手里还拿着一只烟盒。噢,想起来了,那是个小阳台,我和一围曾经在那儿站过一会儿。我起身走过去推开门,仍然是记忆中的样子——一个外伸的弧形阳台,面积不大却有点儿凌空感。

我站在栏杆前,目光往下扫过去,看见了一大片与房子们相缠的灯光。又抬一抬眼睛,看见了更大的一片天空。此刻站在高处,天空似乎也近了一些,几朵白云和几颗星星在夜幕中显出来。夏风吹过来,让人似乎轻了身体。我举着脑袋,突然想到如果让自己跳出阳台,会不会在身子下落的同时灵魂飞向白云?一围就是这么认为的:白云可以从天上到地上,人也可以从地上到天上。

当然,我是不会允许自己这样做的。不过很快,我脑袋里又生出一个念头。我拉开携包,取出那件T恤抖展开来,又看一看胸前的签名图案。图案在暗色里仍是清晰的。

我吸一口气,将T恤伸出阳台,一片浅蓝色在我手里飘动起来。我一松手,衣服猛地蹿了出去,先在空中兴奋地转一个身子,然后轻盈地跑向远处。我的目光跟着它,就像跟着一个移动的秘密。

但夜色中我终于没有看清,那片浅蓝色是落到地上,还是飘向了上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