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醒来

尚在朦胧之间,韩哲就察觉到有呼啸的风从脸颊边刮过。

刺得让人生疼。

风中似乎夹杂着雨丝,淡淡的土腥味夹杂着浓烈的血腥气充斥在鼻息间,让人仿若喘不过气来。

在刮的呜呜作响的风声中,还裹着一道低微的抽泣声在周围响起。

听起来,是一个女人的声音。

就这样沉沦许久后,韩哲的视线中才出现了些许光亮。

再之后,韩哲就感觉一口大气猛地从胸腔向上翻涌,迫使得他不得不剧烈的喘息了一下,然后轻微的咳嗽起来。

再然后,他就终于醒了。

土墙,亦或者说是残破的土墙。看起来像是土制的院墙,但不知被什么器物凿出了一个大的缺口。

呼啸刮过的风,就是从这里吹过来,然后带着雨丝拍打在他的脸上。

脑袋里有的没的记忆,混乱的、清晰的交杂在一起,让韩哲只是依然静躺在那里,望着天空的乌云发愣。

终于,在一道闷雷响动之后,他的思绪被拉了回来。

自己,到底是玉田韩氏韩哲,还是千百年后的那个奥运会射箭冠军韩哲?

不远处呜咽的抽泣声还在继续,他用手将身体支撑起来后。看见这不大的小院中,到处都洒满了已经发黑并凝成血块的滩滩血迹时,才终于吐出一口气来。

自己,是大辽析津府玉田县韩家之人,是昔日大辽太祖时期中书令韩知古的九世孙,韩哲。

而此处,是白沟河北岸的一方村寨。

在几个时辰前,此地尚且还是有着四十多户人家的村子,隶属于大辽旗号下的村子……

韩哲的意识尚还有些昏沉,在短暂的喘息过后,才终于呛了一口,将口鼻处粘附着的泥块和血丝吐了出来。

胸口有些胀痛,他伸手揉着心间,隐隐剧痛就从那里传了出来,让人感觉胸闷得慌。

又是一道闷雷惊起,而后,风急雨骤。

萧瑟的凉风伴着豆大的雨珠砸在脸上,刺骨的冷意让韩哲强撑着站起了身,摇摇晃晃的,瞅见满是雨幕的小院内,歪歪斜斜的躺了四具尸体。

韩哲的胸口更加痛了几分,双腿竟忽的一软,要向地上再软瘫下去,还好他强撑着旁边的土墙,才让自己终究没倒下去。

那四具尸体,是韩父韩母,以及家中的佃户张氏夫妇。

天地之间,满是白亮晃眼的雨线,独留他一人踉跄站立,悲凉不已。

他抚了一把脸上的雨水,让自己的意识清醒了些,然后强行上前几步,冒着大雨,将父母的尸首抱起来,向着院中的屋内而去。

此刻韩哲也不知道脑中想的是什么,只想着不能让父母死后还要遭罪。

好在因为家中有多余钱财,他自幼就开始打熬筋骨,虽然在几个时辰前遭受了重创,但凭着心中的一股子气,硬是将韩父韩母以及张氏夫妇的尸体全部搬进屋内。

雨线随着大风斜着向门内刮进来,清凉的雨丝拍打在他的脸上,使瘫坐在地上的韩哲才忽然觉得眼前有阵阵眩晕感传来。

这时候,他才有时间看向坐在房中土炕之上的女子。

自韩哲苏醒过来时,她就一直缩在土炕的角落低声抽泣,而就算见到他来来回回的搬运尸体,她也只是神色怔怔的望着韩哲。

她是张姝,是张氏夫妇的女儿。

是个哑巴。

在动乱之前,他们便将她藏进了土炕下的地窖中。

本以为大军所过,无非就是劫掠一些粮食钱财,充当军饷。无论如何也不会以为他们会残杀大辽旗号下的编户齐民的。

但事实是,整座村庄的人口,不论老少,皆成了刀下亡魂。

若是韩哲没有清醒过来,整个村子的存活之人,恐怕只独有张姝一人而已。

“阿姐……”

韩哲将双手在湿漉漉的衣裳上擦拭了一下,唤了一声张姝,但憋了这般久未出声,此刻嗓音尽是沙哑。

且这一声过后,韩哲就发觉眼睛忽的一酸,声音微微哽咽了起来。

他也不知道能说些什么。

这会,张姝满是空灵的双眸中,又泛出泪花来,眼泪自清丽的脸颊上滑下去,沾染在衣襟上。

从今以后,他韩哲只有张姝一个亲人了。

…………

暴雨稍稍停歇了一些,但天地间这会好似已经陷入了一片水泽之中。

地上满是积水,自高些的地面急促的向低处流下去,然后被积土格挡住,才顺着土缝,流入一处深坑内。

草席裹着的尸体,渐渐被雨水混杂着的泥土掩埋住,一泼又一泼的泥土被铲起来,倾倒在泥坑内,终于在天色彻底昏暗之前,将之完全掩盖。

韩哲戴着一顶斗笠,身上披着蓑衣,但全身依然被淋的湿透,裤脚也尽被泥巴糊满,看起来很是狼狈。

这会四道泥坑都被掩埋住过后,韩哲才杵着铁铲,怔怔的看着。

虽然他这会站在雨幕之中,但连着铲了许久的泥,身上也是犹有暖意。

只是他的心底,唯有冷意残存。

他余光中,有一抹灰色闪动了下,他才终于将视线从四方墓地移开,看向身后的屋子。

张姝靠在门槛间望着他,手里捧着一个碗。

她平时看起来本就是娇弱的样子,经过今天这么一遭惊吓,此刻好似一下子就变得看起来愈加纤瘦了。

韩哲用手抹了一把脸,大踏步走过去。

“阿姐,莫要受了凉,回屋吧。”

张姝是远近都有名的美娇娘,虽然生不能语,但做事都很是利索勤快。若不是韩母想要将她留下给韩哲做小,恐怕早就被人上门娶走了。

她这会眼角依然噙着泪水,但看见韩哲强颜欢笑的样子,便扭头擦拭了下眼睛,将手中的那碗热水递给了韩哲。

屋内已经点起了煤灯,晃晃悠悠的灯光只能够将屋内照亮一小半,但能够让韩哲看清张姝的肩膀在微微颤抖。

他心中何尝不是难受得紧,但这会只能一手拿碗,一手拥住张姝的后背,轻轻抚摸着。

屋内的桌子上,还摆着早上未曾吃完的馍,这会被张姝热了一下,在灯光的照耀中散着缕缕热气。

韩哲心底里似乎被狠狠的揪了一下似的,扭过头,虽然鼻子有些发酸,但仍然沉稳着出声。

“先吃些吃食吧……明天咱们就搬走。”

张姝显然是已经哭干了,和韩哲一同回去就着稀粥吃了几个馍。

虽然味同嚼蜡,但韩哲的心底里就是憋着一股气,将它们都灌进了肚子里。

这些粮食,都是从张姝藏身的地窖里拿出来的。

韩哲家虽然和玉田韩氏分离几代了,但家中也颇有些家资,如今正逢多年战乱,地窖里经常都藏着储备粮。

也是今日,韩哲一家尽数被屠灭的主要原因。

韩哲本人,受了一个辽骑一骨朵,正正是击中了他的胸口,所以才会昏迷过去。

记忆中好像还被补了一下。

韩哲猜测,正是自己命大,才没有就此殒命。但脑中另一个记忆却告诉自己,自己实则已经是后世那个奥运会射箭冠军的韩哲了。

总之,自己算是在辽狗手中捡回了一条命。

如今是建福元年,天锡皇帝耶律淳执掌辽国大统的第三个月。

原本的天祚帝已经被降成了湘阴王,被燕京的辽国上下朝臣彻底抛弃。

根据脑中的映象,天祚帝这会是逃到了夹山?

脑中莫名冒出来的这段记忆让韩哲稍稍有些失措,他是肯定自己就是韩哲的,但莫名的记忆又让自己怀疑起来。

这多出来的二十多年的记忆,总不可能是他臆想出来的罢?

这时候,就在韩哲愣神思索时,忽然耳尖微微一动。

“阿姐,把灯灭了!”

张姝坐在他的对面,此刻听到韩哲急促的一句话,还有些吃惊。但她素来就是机敏的,马上折身,将煤灯的灯芯挑灭。

屋子里陷入黑暗,外间小雨淅沥,伴随着几道马蹄声响起。

紧接着,两道人语相谈的声音依稀传了过来。

是契丹语。

此刻,韩哲已经带着张姝躲到了后院柴屋,这里两面相通,稍有不对就可以趁着夜色逃走。

“阿姐,待会要是不对劲,就往南面去。到了林子里,就安全了。”

韩哲将自己白日里戴过的斗笠放在张姝的头顶上,还想再嘱托几句,但脸色渐渐坚定起来,索性再不多说,折身返了回去。

张姝脸色有些惨白,她伸手拉了一下韩哲的后衣角,但还未用力,韩哲就已经弓身溶入黑暗中了。

他要杀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