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件件发生在明朝万历年间。
许州推官赵全罢黜在家,这日把他儿子赵祥叫来,要他备上行李礼物去省城探望外公。
赵祥时年才刚弱冠,在两个童仆伴当的陪伴下去了开封城。不想这一去就是半年,其间赵父多次请人捎信去开封,皆无回音。他遂雇了马车,亲自赶到岳父家查问,才知赵祥根本就没来过,这可急坏了他,派人到处打听。
正在他焦头烂额之际赵祥却回来了。
到底发生了何事,以致探亲之路耗费了半年之久?赵祥细述前情,原来他途中遇奇,不但认了一个“姑姑”,还娶了一房妻子。
事情还得从头说起,当日他离家,一路上但见枫叶拖丹,波光叠翠,秋草葳蕤,山骨碐嶒,好景美不胜收,却因头次出门,贪看风景错过了宿头,荒野无一人家,眼见天色渐黑,心下好生着忙。
再往前去,时见野狐窜行,耳闻禽鸟飞鸣,甚是可怖。行了里许,方见山坡下有灯光射出,现出一所轩昂的庄院来,又闻到阵阵清香自林中散来,精神为之一爽。急步奔到跟前,只见门前翠柏,篱边野菊,不似寻常人家。扣了几下门,出来一个老苍头,头戴深檐暖帽,身穿青布羊裘,手拄过头藤杖,问道:“做什么的?”赵祥道:“小人是行路的,路上赶不上旅店,故此轻造贵庄,告借一宿。”
那老苍头开门让众人进去,自有小厮们牵马搬行李。邀进中堂坐下,随有丫环点灯上茶。堂上几席精洁,花卉芳香,布置幽雅。老苍头问:“请问相公尊姓?家乡何处?又要到哪里去?”赵祥道:“贱姓赵,名祥,许州人,往省城探亲。敢问庄主上姓?”
老苍头道:“这是萧都尉的别墅,主人外地做官,家中无三尺之童,简慢之处,还请莫怪!”客气了一番,叫人整治酒饭招待主仆三人。菜肴虽不算丰盛,却也精致味美,迨非人间饮食,所用杯盘亦精美绝伦。
那老苍头进了内堂,不一会儿出来问道:“许昌赵氏,乃清献公后裔,相公可是嫡派?”赵祥称“是。”
老苍头道:“家主母亦是天水本宗,与相公同一支派,今欲申宾主之礼,未知可否?”
赵祥道:“羁旅之人,得见主人为幸,况属同宗一脉。”
老苍头又入内堂,不久开了中门,两对绛纱灯,一丛青衣侍女,簇拥着一个貌美的贵妇人出来。
那妇人约摸三十岁年纪,头梳宫样盘龙髻,戴皂纱冠,斜簪着两股玉鸾钗,身穿白毛狐袄,腰系结绿白绫裙,穿珠点翠,贵气十足,加之容貌端庄,真乃倾国倾城。赵祥不敢直视,却不住的斜眼睥睨。
妇人与赵祥序宾主之礼坐下,叙起家世来,赵祥反不如她尽知。妇人道:“郎君年少,论辈分老身尚是君家祖辈,今已世代相悬,你我只称姑侄吧。”赵祥大喜,当即倒身下拜,口称:“姑姑!”
妇人笑道:“郎君来此,亦是有缘,不知家人如何?可曾婚否?”
赵祥道:“家中父母健在,并未娶妻。”
妇人道:“此地住有赵、苏两大世族,芳邻友善,民风淳朴,你多住几日,姑姑为你寻一佳偶。你姑丈宦游未归,只我一妇道之人独守田园,好在桑梓亲戚众多,明日便请来与你相会。”谈至夜深,遂命人送他到东廊下小轩歇宿。
赵祥穷途逆旅之中遇同宗远亲殷勤款待已是庆幸,又见房中卧具精洁华丽,无所不备,欢喜得一夜不曾合眼。
次日庄上大开盛筵,请了许多乡邻亲朋,个个珠履华裾,峨冠博带,互相见面或称从表兄弟,或道亲家世丈,看来都是沾亲带故,果然是一大家族。与赵祥见了,也热情寒喧,甚是融洽。
又过了一日,便有人来说亲道:“今有苏海公的千金梦馨,年刚及笈,言德工容为各家所推重,堪为良匹。”姑姑欣然允可,对赵祥道:“男儿出门在外,不必讲求父母之命,况有姑娘代你主婚,一应聘礼也代你置办。”遂张罗筹办婚礼迎娶。
赵祥欣然相从。隔了几日,姑姑果然备了聘礼送去,择定十二月初八日迎亲。这日亲友毕集,大开筵席,堂上花烛熏天,笙歌匝地。赵祥与新娘拜了天地,行合卺礼毕,送入洞房。揭开盖头,灯下看时,新娘娇滴滴羞答答一个可人,喜得赵祥如入天台仙境,一夜软玉温香,极尽缱绻。
三朝后众女眷齐集拜堂,姑姑又摆筵款待。二人新婚燕尔,如胶似膝,朝朝行乐,夜夜尽欢。又日日去各亲戚家串门,无不盛情款待,渐渐忘了归期。
不觉光阴如箭,又到早春时节,江梅点雪,岸柳含苞,赵祥对春光而发乡思,这日晚上对苏梦馨道:“承姑姑之情得结丝萝,为何久不见岳父母?”苏梦馨道:“妾少失怙恃,寄养外家,与君婚配乃是缘份。妾也十分想见翁婆姑嫂。”赵祥道:“我来时才暮秋天气,如今已是开春,久未通音讯,恐家中悬望。”苏梦馨道:“妾正好随君归家拜见翁姑。”
赵祥忽然蹙眉道:“父亲遭奸人陷害,罢官在家,靠着几亩祖田度日,入不敷出,娘子生于富贵之家,恐受不得贫苦之味。”苏梦馨从枕下取出一个黄罗包袱,道:“实话与你说,此地叫作香樟林,住着赵、苏两家,世代守护着这件人间至宝,价值连城,至今已历两百余年。妾既已以身相许,此去不妨随身相携,万一穷蹙无路,以之换成银两,可供几代人用度。”说着又将包袱藏回原处,叮嘱赵祥道:“此事切不可泄露他人,否则祸将及矣。”赵祥称是,心下甚是惊喜。
夫妻二人计议已定,一夜绸缪,天明起来收拾行李来辞姑姑。姑姑道:“本当令你夫妇同归,但郎君此去有些口舌是非,不如你归家先作安顿,来日再来接梦馨。”
夫妻虽不情愿但也只好依从,赵祥遂带童仆上路。苏梦馨送到门首,不胜眷恋,望赵祥早来迎接,临行时又再三叮嘱:“昨夜之事切记保密,此地与世隔绝,亦不可向外人言说。”
赵祥骑马上了大路,心想未见外祖而归,难以复命,此去开封已近,不如先去探亲,遂问路寻省城而来。
赵祥将途中认了个同宗姑姑并娶妻成家因而淹留至今,一五一十上告父亲,说罢拿出了那个黄罗包袱。
原来他自听说苏家藏有至宝,此行也不知还能不能返回,遂起了贪念,临走之时偷偷带走了包袱。
赵全忙打开那个包袱来看,只见重重叠叠四五层绫锦袱子,包着一方白玉图书,约有六寸多阔七寸多高,下镌古篆。
赵全见了不禁欣喜若狂:“这宝贝岂止价值连城,换成银两简直富可敌国。但放在咱家里不能当饭吃,须卖与识货之人。”当即带着赵祥去衙门见司道官员,司道知事关重大,不敢定夺,又带去见藩司,藩司带去见抚院,抚院同诸公细细鉴别,把赵祥叫来堂上,喝道:“大胆狂生,竟拿一枚假玉玺来诳本院!”
赵祥哪见过官府威严,吓得颤作一堆,道:“玉玺乃家传之物,并不知是假。”抚院道:“胡说,你家中如何会有皇家的宝贝,定是你偷窃来的。”赵祥不敢隐瞒,遂将省亲途中的奇遇如实招出。
抚院道:“此乃历代皇家传国玉玺。真玉玺缺了一角,以黄金镶补着,而此玺并未缺损,是以本院断定此乃赝品。相传元顺帝为防真玉玺失窃,命人制了一件仿品,足可乱真,大概便是此物。据你所言,那苏、赵两家世代聚居守护,不会只为一件仿品,定然还藏着一枚真品。本院即刻差人随你前去拿问,倘若属实,你不但无罪,反而有功,报上朝廷,定有一场大大的富贵;如若胡编乱造诳骗本院,则将罪加一等。”
随即差了两员标下官,带了兵,押着赵祥向那香樟林而去。
赵祥这时想起姑姑当日说过“有些口舌是非”正好应验,悔不该行偷窃之事,更不该泄与他人知晓,以至惹祸上身,哪有脸面再见姑姑及妻子?没奈何被官差押着,荒山中原路难寻,好几次迷了路,绕来绕去,日暮时分终于找到那个叫香樟林的地方,却见之前的房舍庄院皆不见了,换作无数个古冢荒丘,白烟蔓草间狐兔出没,山花零落,甚是诡异。
众人被眼前的情景吓得连滚带爬、屁滚尿流而回,报到院里,抚院以骗官之罪将赵祥父子下在狱中,又派了几拨人前去打探,还是一无所获。传来全郡绅士耆老来问,内有老一老儒道:“生员曾见野史上有载,南宋令后有女六岁,聪慧过人,深得元世祖皇后普鲁氏喜爱,及其成人后适婚于进士萧睿,后任河南行省右丞,难道便是所谓的萧都尉?此乃两百年前的事,那萧夫人赵氏居然至今未死,莫非活见鬼了?”有人道:“元朝余孽归顺大明后确有改姓赵、苏的,此事听似刘阮入天台遇仙的故典,但有根有据,有板有眼,断非赵祥所能杜撰。”也有人道:“也许是赵祥读书读出了魔症,抑或是撞鬼遇邪,亦未可知。”
谁知狱中的赵祥发了疯,再也问不出一个所以然,嘴里一直念叨着“梦馨”、“玉玺”,不久撞墙自尽了。后来的某个夜里连仿品玉玺也不翼而飞了。此案查无线索,成了无头悬案,只当是赵祥为自己脱罪而杜撰,便不了了之了,多年之后,更成了鬼狐藏宝的野谈怪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