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高山流水觅知音

庄铮一声长啸携走少冲,奔出十几里地,来到江边。此时天已大亮,见江边有艘篷船。他一跃上船,向船老大道:“开船!”

船老大解缆撑蒿,待至江心,突然从桨中抽出一柄短刀,大喝一声向庄铮砍来。庄铮只一闪身,船老大不防脚下便是船舷,叫声:“哎哟!”拿桩不稳,立即坠入江中。

庄铮冷笑道:“如此功夫也想杀我庄铮!”

少冲见那船老大许久没有露出头,叫道:“他是不是淹死了?”

庄铮道:“死便死了,有什么大惊小怪的?”

少冲道:“你师父叫你不可杀人,你怎么又杀人了?”

庄铮道:“他自己要跳江的,我拦也拦不住,可怪不得我。”

少冲瞧他一本正经,说出这样的话来,不禁暗笑。说道:“船老大跳江自杀,咱们没了人划船。只好我来划吧。”他走到船尾扳桨。

他从来没划过船,本想划船甚是简单,哪知划动之下,那船老在原地打转。累得他满头大汗,那船未进一步。他不愿让庄铮看出他不会划船,嘀咕道:“这船古怪得紧,怕是船老大设了机关。”

便在此时,庄铮发现江面上四面八方都是船只,向这边围了过来,道:“不用划了。”说罢走进船舱。

那些船划到距此一二十丈远停住,船上的人擂起鼓齐声吆喝,江上传来,颇有声势。

少冲见有漕帮的陈功也在内,心道:“这人耐性真好,追老子到这儿来啦。”待他们鼓噪声停了,双手并作喇叭,叫道:“喂,我们都是穷打鱼的,身上一个子儿也没有。你们不用白费工夫了。”

那边传来一人叫声道:“六指老魔害死宋堂主,咱铲平帮与白莲教势不两立。快把老废物交出来,若道半个不字,把尔等统统铲平。”

少冲心想:“原来是另一伙人,他们并不知六指琴魔已死。”未及多想,已见近船处水中露出一个头,知是铲平帮的喽罗。当下取下木桨,向他一扬,吓他道:“喂,走开,若道半个不字,木板打你脑袋!”说着话一桨打去。

那喽罗料一个小孩能有多大力,水中伸一只手格桨,哪知少冲慌急中用了全力,立被打入水中,好不容易浮上水面,忙游开几尺。

少冲从未杀过人,先前见他入水,怕是死了,大为不安,后见他浮起,才长舒了口气。又见另一喽罗从另一边露出头,他扬桨作势欲打。这一次只是吓他,哪知那喽罗似已见前车之覆,先自打个闷头游开。

少冲刚松口气,却见又有一人游来,忙叫道:“不要逼我,我不想杀人。”

忽从船舱中传来庄铮的声音道:“你不杀他,他要杀你。你不奋起反抗,只有死路一条。”

少冲听了心想:“你让我杀人,自己却不杀人。哎,谁叫他救了我呢,我总不能眼看着他打不还手,被人活活打死。”

少冲举桨向那人用力打去,那人先自向水下一沉。心道:“哎哟不好,他要凿船。”忽见船中有张渔网,他立即拿起,凑准水中影子撒去,用力回拉,已把那人装入网中。

那人在水中一拉,少冲不及他力大,扑通一声,被拉入水中。

另一个喽罗见少冲下水,便拿刀来杀少冲。但他也不善水战,虽识得水性,但水中相斗,毕竟不便,水下见前方有个黑影晃动,也不管是谁,一刀捅去。其实那黑影正是网中那人,他挣扎中不辨来人,还以为是少冲,也是一刀捅过去。两人同时毙命。

少冲在水中扑腾了一会儿才从船尾爬起,连道:“乖乖龙的冬,差些喂了鱼,如此凶险,还是不玩了。”拿起木桨,向游来的一人大声道:“我不玩了,你还不快走!”他一桨打下,猛觉桨一重,差些又掉下水。

原来那人从水中一纵而起,脚尖在桨上一搭,已跃上了船,持刀凛然而立,向少冲恶声道:“叫你师父出来!”

少冲心想:“他把我当庄铮,把舱中人当作了琴魔。”吓得跑进船舱,连道:“来啦。”

庄铮道:“被小小一个水贼吓得屁滚尿流,还有什么出息?”

少冲道:“呃,先生是琴中圣手,这个……恐怕不懂武术,此人一跃丈高,轻功显是不凡,一把刀少说也有七八十斤,可见力气也大……”他故意张大其辞,又拍庄铮一个马屁,挤兑他出手。

庄铮虽知其用意,但听他赞自己“琴中圣手”,无论真心还是假意,还是甚感受用。

外面那和尚叫道:“老魔头出来比划比划,究竟是你妖技厉害,还是我正宗刀法厉害。”

庄铮冷笑道:“对付你这个无名小辈,用得我出手么?先胜过我这小徒弟才来与我说话。”

那和尚气得哇哇大叫道:“小娃娃,快出来受死!”

庄铮低声道:“此人罩门在后腰‘志室穴’。你只要抓住他志室穴,他必死无疑。去吧!”

少冲无奈出舱,见那大和尚巍然若山,先已气丧,口中道:“老兄,你不是我的对手。我不想杀你,快走吧!”

那和尚听少冲口出狂言,嘿嘿冷笑。

少冲道:“也罢,我便让你十招,你十招之内胜不了我,便自己抹了脖子吧。”

那和尚道:“小娃娃,口气倒是不小,老子三刀把你剁成肉泥。”

少冲嘻皮笑脸的道:“一言为定,死马难追!”他故意把“驷”说成“死”,并非说错,乃是巧设机关,假如输了,便可撒赖。

那和尚抖抖衣襟,紧走几步,一招“单刀赴会”长驱直入。少冲身子往右微侧,身形却自左闪开,其快非常。那和尚本以为他向右闪,大刀一招“分花拂柳”,向右斜撩,却已撩空。

大和尚刀法所学甚博,忽而是春秋刀法,忽而江西“快刀一斩”,忽而是河北断门刀法,忽而是少林派达摩刀法。

这船较寻常的为大,少冲躲闪之法得法,和尚倒也一时砍他不着,他嘴中不停数道:“一、二、三,……九,还有一招。”那和尚戒刀斜砍而下,乃是出自广西黎家刀法。

少冲一闪而开,笑道:“十招已到,你快抹脖子吧。”

那和尚怒目怪翻,毫不理睬,戒刀兜圈回掠,刀法忽柔,乃是太极刀中的“乾坤倒转”。紧跟着是一招达摩刀,刀法突猛。少冲躲闪不及,被那和尚一脚踢入舱中。

少冲捂着屁股道:“十招已过,你本输了,为何还要耍赖?”

却听庄铮道:“别人出一招,你躲一招,始终处于被动。嘿嘿,不输才败。”

少冲心中有气:“我输了于你有何好处,不说好听的反泼人凉水。”但他从小受气已惯,转念便不在意了,细想他的话有些道理:“我自顾自的躲闪,和尚却始终慢我一步,岂不变被动为主动?”他一经庄铮指点,如拨云见日,豁然开朗。心中喜不自胜,忘了痛冲到舱外,叫道:“我来也。”

只见他时而行如御风,绕那和尚打个转,时而如江河陡转,游走在刀光中。那和尚举刀欲砍,忽见少冲变了方位,到了他身后。待回身去砍时,少冲又从他胯下钻到他身前。他还道少冲进舱向老魔头请教,一下子轻功大进。其实少冲并无轻功,不过躲闪之法高明而已。比如你猜他上跃,他却猫身;你猜他侧闪,他去滚地。躲闪前非但无丝毫征兆,反扭身提腿诱人误解。那和尚要看清少冲的方位才出手,自然慢了一步,加之少冲身法巧妙,以致刀刀落空。他见对付一个小孩如此费力,恼羞成怒,刀法愈加没了分寸,将“快刀一斩”使出来,也不管是否重复了。恨不得将少冲剁为肉酱。他抡刀快如飞轮,是否重复已非常人所见。

少冲自知只有比他更快才能脱困,拼着全身精力应付,累得他汗流浃背。其实那和尚若不瞧少冲身形,胡乱一刀也可结果了少冲性命,但他一心要以正宗刀法战胜妖人,怎愿乱刀杀死少冲?

不知过了多少回合,少冲一个疾闪到了他身后,一瞥眼看见他的后腰,心中一念闪过:“庄大哥看也不看,便说此人罩门在后腰‘志室穴’,不知是与不是?”他本不想害人性命,只是将信将疑,心生好奇,右手伸指戳去。

志室穴确是那和尚金钟罩铁布衫的罩门。罩门乃武家硬功之致命点,其嫩无比,点中不死即伤,他们对自己罩门了若指掌,却不为外人所知,打斗之中通常都有严密的手法护在周围,以防遭敌人袭击。那和尚一来不料罩门为别人所知,二来焦躁中失了戒备。此时还未看清少冲方位,已觉志室穴一麻,顿即委地。

少冲吓了一跳,探他鼻息,已是气息绝无,不由得叫道:“对不住,我不是故意的。”

他头一回杀人,自是吃惊非小,赶忙奔入舱,叫道:“我没杀死他。”庄铮冷冷的道:“你杀死了他。”少冲全身冷战,颤声道:“没有!”

这时外面一阵呐喊,有好几人上了船尾。

庄铮道:“你招法奇特,正合我派武功套路,悟性虽差,尚是可塑之材。你杀死了这些人,我代师父收你为徒。”

少冲想:“我的招法竟与魔教的武功相合,岂不成了歪门邪术?嗯,他想让我全力为他杀人才这么说的。”便道:“咱们打不过就跑,不要杀人了。”

庄铮怒道:“跑不掉,那该如何?”凌空一掌拍向少冲,少冲只觉一股劲力当胸推到,身子不由得激射出舱。那力道忽而转为托住自己,轻飘飘的落下。

那几名喽罗见跃出一人,各拿兵器攻上。少冲倏而转身,使枪的枪刺拿刀的,拿刀的刀砍使矛的,几人在一招间倒毙。少冲惊得括舌不下,心想:“这是什么身法?”他本是要脱开那股劲力的拉扯,却没想到又害死几人。

却听舱中庄铮道:“这身法疾似流星,翩若惊鸿,就叫做‘流星惊鸿步法’。”

少冲心想:“流星惊鸿步法?这名字好听得紧。哎哟不妙,我从哪儿学来这步法的?”

那边贼船上见一个小孩就轻易杀死了八九人,连武功高强的石法师也不幸丧身,见他每走出船舱武功便长进不少,显是魔头指点,不禁对老魔头的畏惧又深了几分。一时未敢轻进,几个头目聚在一起商议对策。

却在此时,少冲忽听远处有人叫道:“快他妈的滚,混江龙来啦。”正想:“混江龙是什么怪物?”忽然一声轰响,水面上浪头平地腾起丈高,波推过来,小船也跟着一摇一荡。

他吓了一跳,才想起这是太公曾说过的火炮,心想:“乖乖龙的冬,铲平帮有混江龙,咱们大大不妙。”向远处一望,却见贼船都散开了,一艘艘驶向远处。现出更远处一队大船,当头一艘船更是奇大,桅杆高耸,船上旗帜迎风招展,船头火炮雄踞。看来发炮的当是这队大船,也不知来的是些什么人。铲平帮不敌人家混江龙,只得乖乖的滚开。他见敌人越来越厉害,心中又是害怕又是激奋,叫道:“庄大哥,你的对头还真不少,走了铲平帮,来了混江龙。”

庄铮走出船舱,望着远处,视端容寂。

不久那队船到了近处,少冲见甲板上站的都身着白衣的汉子。听庄铮道:“你们不用费心了,我师父他……他已经仙逝了。”

船上有个人道:“庄铮,琴魔为人害死一事,我等已知。我等正是为此而来。”

庄铮道:“师父是自杀死的。”

那人道:“若不是为那些所谓的‘英雄豪杰’所逼,琴魔又怎么会自杀?这与他们动手又有何分别?庄铮,你是琴魔唯一传人,兄弟们希望你加入我教……”

庄铮道:“不!我答应过师父,不加入白莲教。”意甚决绝。

那人道:“你别这么快决定,于某还有要事,过几日再来会庄兄弟。”说罢一挥手,船队向远处开走。

少冲见其声势颇壮,说道:“庄大哥,这是个什么教?庄大哥加入了,也不怕别人来欺负你。”

庄铮瞪了他一眼,道:“你知道什么?”走入船舱,拿出一小快木片,只见他醮水写了“恩师琴仙之位”,端着向少冲道:“还不磕头拜师?”

少冲一惊,道:“那是你的师父呀,为何叫我拜?”

庄铮道:“那些人都说你是恩师的弟子,我又当着他们面说好了代师收徒,那便言出必行。若不如此,别人会怎么看恩师?怎么看我?”

少冲直是摇手,要让他拜魔头为师,那是说什么也不肯的。

庄铮勃然怒道:“你是不是瞧不起恩师?瞧不起我可以,却不可以瞧不起恩师。”一巴掌向少冲掴来。

少冲侧头一闪,那知庄铮换手一掌,打他一个正着,右脸顿时肿起。便骂道:“你这妖人!”

庄铮袖子搭上他肩头,道:“你跪是不跪?”

少冲便觉他袖子重愈泰山,双膝禁不住便要跪下。但他生性倔强,别人越是用强,他越是不服,便一个劲儿撑住。只觉得那力道越来越大,全身快散了架,双腿胀痛之极。突然那力消失,身子不由得弹了起来。

庄铮道:“你只有两条路走:一条跟我学琴,算是与恩师有了师徒名分;一条便是死,免得你出去到处传扬,令恩师大丢脸面。”

少冲寻思:“太公曾言:琴棋书画,怡情寓志。琴可以学,妖技邪术却学不得。”便道:“说好了只学琴,我便拜师。”当下跪下磕头,口称:“师父!”

庄铮点头道:“这便是了,起来吧。待上了岸,我再代师授你琴法。”

这一回由庄铮划船,上岸后来到一个小镇甸,买了一副古琴,投店住下。

庄铮重新设了琴魔的牌位,又叫少冲沐浴更衣,焚香罢,说道:

“欲学琴法,先明琴理。琴乃伏羲氏所琢,见五星之精,飞坠梧桐,凤凰来仪。凤乃百鸟之王,非竹实不食,非梧桐不栖,非浆泉不饮。伏羲知梧桐乃木中良材,夺造化之精气,堪为雅乐,令人伐之,其树高三丈三尺,按卅三天之数,截为三段,分天地人三才,取上一段叩之,以其音过清而废之;取下一段叩之,以其音过重而废之;取中一段叩之,其音清浊相济,轻重相兼。浸水中七十二日,按七十二候之数。取起阴干,择良日由名匠刘子奇制成乐器,此乃瑶池之乐,名瑶琴。长三尺六寸一分,按周天三百六十一度;前阔八寸,按八节;后阔四寸,按四时;厚二寸,按两仪……”

说至此又给少冲指看何处是金童头、玉女腰、仙人背,何处是龙池凤沼、玉斡金徽。

少冲于弹琴实在没多大兴趣,无奈拜过了师,耐着性子听他讲着。

庄铮续道:“……那徽有十二,按十二月;又有一中徽,按闰月;先有五弦在上,外按五行,内按五音,尧舜操五弦琴歌《南风》诗,天下大治,后因周文王被囚久里,吊子伯邑考,添弦一根,清幽哀怨,谓之文弦;后武王伐纣,前歌后舞,又添一弦,激烈发扬,谓之武弦。至此称为七弦琴。”

庄铮一说到琴技便口若悬河,文白相杂,似乎要将所知的合盘托出,也不管少冲是否听懂。指着琴弦,道:

“古书上的技法,每弦有七调,乃宫、商、角、徵、变徵、羽、变羽。又有操琴之技,左手龙睛,右手凤目;又有八法,乃抹、挑、勾、剔、撇、托、敌、打;有六忌七不弹:何为六忌?一忌大寒,二忌大暑,三忌大风,四忌大雨,五忌迅雷,六忌大雪。何为七不弹?风疾雨骤、大悲大哀、衣冠不整、酒醉性狂、无香近亵、不知音近俗、不洁近秽。又有八绝,清奇幽雅、悲壮悠长……”

少冲本就对琴不喜,听弹琴便有这么多讲究,又忌又不弹的,不禁厌烦起来。

哪知庄铮接着说道:“全他妈的放狗屁!乐分五音,亘古未变,但绝非永不可变。嘉靖年间有个叫朱载堉的人,说起来是皇室后裔、藩王世子,但他生平未有一日以贵族自居,而屡次向朝廷请辞封爵,自号狂生、句曲山人,潜心修学。他以三分损益法,定音律为十二律,乃黄钟、大吕、太簇、夹钟、姑洗、仲吕、蕤宾、林钟、夷则、南吕、无射、应钟。此律穷尽乐理奥义,可惜世人惯于因循守旧,无人堪为知音。师尊承山人之志,法山人之法,以十二律制管弦,其音极尽天籁之妙,吾闻近来有洋人进贡,其中西洋琴便是以此法而制,其音之妙,连皇帝老儿也奇而爱之。何世人反诬为魔音,真是岂有此理!”

少冲听他大骂古人,又愤世嫉俗,正合心意,又欢喜起来。

庄铮哪管他心中所想,又写了几个曲子教少冲看。少冲见谱上一个字也不识,有的似“茫”,有的似“芍”,另一个“大”字旁边“九”字加一勾,中间又添个“五”字,也有上头“五”字“六”字又添个“木”字,底下又是一个“五”字,如同天书,大是奇怪。

庄铮道:“此乃弹琴的技法,一字便是一声,你看古谱用得着的。比如‘大’字旁边‘九’字加一勾,中间又添个‘五’字,意即以左手大拇指按九徽,右手勾五弦。不过咱们这一派,向来不喜约束,兴之所至,音之所出,古谱是从来不看的。”

此后数日,庄铮亲手教少冲弹奏之法。少冲一首琴曲学了十余遍也未纯熟,庄铮只是摇头叹息,并不呵责。

这一日见少冲引商刻羽之技还过得去,便道:“‘凡音由于人心。天之与人有以相通,如景之象形,响之应声。音正而行正,音邪而行邪。故音乐者,所以动荡血脉、通流精神而和正心也。宫动脾而正圣,商动肺而和正义,角动肝而和正仁,徵动心而和正礼,羽动而和正智。宫音宏越,使人温舒而广义,商音使人方正而好义,角音使人恻隐而爱人,徵音使人乐善而好施,羽音使人整齐而好礼。’这是古人的话,说的倒有见的。琴到至善至美处,万马仰秣,群鱼争听,啸虎闻而不吼,哀猿听而不啼,那也在情理之中。”

又叹道:“古人抚琴,须在雅室静斋之中,松石水涯之上,焚香端坐,心不外想,才能与神合,与道通,所以古人云:知音难求。若无知音,宁可独对那明月清风、苍松怪石,以寄情趣,方不负了此琴。哎,你这小子悟性差劲之极,本不是学琴的料。”说罢走到窗前,眼望远处,自言道:“不是知音,便是对牛弹琴了。”

少冲听得明白,见他骂自己是牛,便想回敬他几句,忽想:“他是我师兄,做师弟的也只好让他几分。”

忽见庄铮冲出屋子,叫了声:“娟妹!”

少冲心下一奇,跟出去只见他下楼向门口而去。门口来了两个客人,意甚亲密,似是一对情侣。

男的身穿箭袖袍,长身如玉,女客一直低着头,见有人冲过来,抬眼先是一怔,便装作不识,向那男的道:“常公子,不如换一家打尖吧。”

庄铮拉起女子的手道:“我是庄铮,你不识得了么?”那女子吓得连连甩手。

常公子喝道:“放手!“抽出腰中佩剑向庄铮手腕斩去。庄铮看也没看他一眼,伸手指把剑身夹住,问道:“娟妹,他是什么人?”未等她说话,那常公子喝了声:“你是什么东西?”左手一拳向庄铮面门砸来。

庄铮变指为掌,后发先至,已拍在他前胸。常公子大叫“哎哟”,一脚没站隐,坐地不起,嘴角呕出血来。那女子忙上前扶起他,神色间甚是关切。

常公子道:“我明白了,这个人是你未婚夫。你随他去吧,不用管我。”

那女子使劲摇头,道:“他是个疯子,我不认得他。”

常公子摇了摇头,道:“公孙姑娘,能与你相识,常某此生无憾,怪只怪相见太晚,有缘无份。就此告辞!”蹒跚着离去。

这女子正是庄铮的未婚妻公孙婵娟。她欲待去追,却被庄铮拉住了胳膊,气上心头,道:“姓庄的,你气死了庄大侠,从江武门除名,你我的婚事不作数了。”

庄铮听了心如刀绞,问道:“为什么?你说过‘海枯石烂,此心不变’的?……”

公孙婵娟道:“你,你心里只有五音十二律,哪还有我?你的心早变了,岂能怪我?”

庄铮道:“昔日花前月下,我吹箫与你听,你恁欢喜,还要我再拜名师,技上重楼,说起来,我也是为了你……”

公孙婵娟未等他说完,道:“我没叫你去拜魔教……”说到“魔教”两字脸色大变,奋力挣脱庄铮,向常公子去的方向奔去。

庄铮呆呆的站着,泪水已止不住滚下,喃喃自语道:“我究竟做错了什么?我只不过想做自己想做的事,这就不行么?……”

当晚他拣了根别人吃剩下的骨头,用尖刀钻了几个眼,做成一支骨笛。吹起来呜呜咽咽,令人听了便要落泪。

少冲道:“大悲大哀不能抚琴,想是有道理的。听师兄笛声清冷,恐也有不妥。”

庄铮停下道:“能知笛声清冷,也还不错。我天生喜欢清冷寂寞,你管得着么?”说罢又吹起来。

少冲便不复再言,想去睡觉,然而有这笛声,无论如何是睡不着的。

笛声中忽听屋外有人窃窃私语。庄铮耳力超常,听得一人道:“这人是白莲教的邪徒,咱们得提防他有什么歪门邪道。”另一人道:“咱们一拥而上,还怕杀不了他?常公子给了银子,咱们当忠人之事。知县老爷问起来,咱们都道他拒捕伤人。”

这时屋门撞开,闯进来五个公差。手执铁棍铁尺,大呼小叫的冲庄铮。

少冲叫声:“哎哟”,被庄铮飞腿挑起的被褥压住,笛声立即变得异常尖锐起来。

冲在前面的公差惨叫一声,铁棍落地,双手抱耳。血已自他指间流出。另四名公差也是捂耳张口,仍觉笛声刺耳,烦恶欲呕,全身一软,都跪地磕头不止。

庄铮止住笛声,厉声道:“说!收了谁的银子,要来杀我?”

四名公差忙不迭的道:“临淮侯李言恭的干儿常富贵有钱有势,我等受他逼迫,实在迫不得已。”

庄铮道:“胡说!我与他无怨无仇,干么取我性命?”

公差道:“姓常的说你调戏他的娘子……”

庄铮刹时明白了,原来是白天与公孙婵娟一起的那个常公子,更没想到他是个背后使奸的小人。怒道:“都滚出去!”

四公差如逢大赦,忙扶携着欲走。却听庄铮道:“没听到么?‘滚’着出去!”

五公差无可奈何,生怕他又要吹笛,不及多想,一个个滚地出门。那双耳已聋的公差虽未听见,但见同伴如此,也跟着滚出门去。

少冲伸脖子出被,瞧见这滑稽的情景,不禁笑出声来。

庄铮也忍不住笑了两声,跟着长叹一声,走到窗前,喃喃的吟道:“二十四桥明月夜,玉人何处教吹箫?”往事悠悠涌上心头。

他父亲庄仲连是镇江江武门的门主,对身为独生子的他钟爱有加。嬷嬷说他出生不久,父亲曾拿书、玉、琴、匕首,放在他面前,他伸出手摸向了琴,发出“铮”的一声,故取名铮,字子琴。但父亲的意愿还是希望他能步武祖业,做一个名门正派有头有脸的门主。

公孙一门也是武学世家,只是名气声望不及江武门。现在想来,公孙射斗攀这门亲事,何尝不是名利作怪。但他与公孙婵娟还是一见钟情。公孙婵娟也信誓旦旦,“海枯石烂,此心不变”。还说最爱听他吹曲。他从此把心思放在音律之上,沉溺日深,后来更不顾家人反对拜魔教的“六指琴魔”为师,与亲人反目,恋人陌路。可是他此刻心中却无丝毫后悔。

忽在此时,从门外悄无声息的飘进十数个白衣人。一个个头戴面具,立身屋子四周动也不动,显得极为阴森可怕。

少冲叫了声:“有鬼!”跟着又飘进一白衣人,落身庄铮身前,说道:“庄兄弟,你可想好了?”

原来是那日发炮赶走铲平帮、邀庄铮加入白莲教的于弘志。

庄铮一时没有言语。于弘志道:“你不想为你师父报仇么?就算你不加入我教,名门正派就能放过你么?你师父一心想远离纷争,终究还是免不了一死。你想与世无争,别人偏是不让。你莫非还想步你师父后尘?”庄铮低声念道:“报仇?”

于弘志拿出一张包了琴囊的琴来,说道:“这是你师父留在天魔洞的遗物。”

庄铮眼前一亮,惊喜道:“天魔琴!”

于弘志道:“你师父这些年躲着教主不见,教主虽然生气,却也还当他是自己人。教主正当用他之际,他却拍屁股一走了之,活不见人,死不见尸,这不是成心与教主为难么?”

庄铮深知白莲教教规严厉,最忌叛教脱逃,虽然师父已死,他们仍可令巫师发毒咒,使师父在天之灵不得安宁。这当然非庄铮所愿,忙道:“不是,不是这样的。师父已成废人,留在九顶莲花峰只会拖累教中兄弟,故而择荒山等死,并无懈怠之意。”

于弘志道:“你若想为你师父偿罪,唯一的法子便是加入我教,‘天魔琴’不能没有主人啊。”

庄铮想到的师父的惨死,未婚妻的背离,庄季常等人的霸道,忽然狂笑起来。狂笑之中夺过天魔琴,说道:“不错,除了师父,试问天下不有谁能操此琴?天魔琴怎能委于庸人手中?”

于弘志笑道:“庄兄弟这是答应了。于某便作你的接引人,即刻启程,随于某到闻香宫面见圣教主。”

少冲见庄铮便要加入魔教,急得双手乱晃,叫道:“庄大哥,不可,不……”

一名白衣人立即向他瞪视。于弘志道:“这小孩是谁?”顾盼之际已起杀机。

少冲正欲说:“我是六指琴魔的关门弟子”,却听庄铮道:“途中新交的一位小朋友。于兄可否看在家师薄面上饶他一命?”

于弘志道:“庄兄弟日后地位尊祟,丁某还要仰仗庄兄弟提携哩。庄兄弟的朋友便是于某人的朋友,恭敬还来不及呢。”

庄铮道:“我与小朋友有些话要交待,烦于兄与众兄弟回避一下。”

于弘志微一点头,与众白衣人即退出门外。

庄铮走到床前,道:“小兄弟,我已代师父授了你琴法,虽然粗浅,但也算了结了你我师兄弟之缘,从此再无亏欠。日后相见,便当不识。你好自为之!”说完这几句话,不等少冲开口,已飞身出门。及少冲追到门外时,已失其踪影,连那些白衣人也不见了。

少冲虽觉庄铮孤僻冷傲,这几日与他相处,莫名的生出依恋之情,他突然离去,自是不舍,当下追到旷野之中,叫道:“庄大哥!庄大哥……”

忽听有人道:“臭小子在这儿,真是‘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工夫’!”

少冲闻声一惊,知是跛李,正欲拔腿而逃,却见跛李已到跟前。吓得连连后退,口中道:“以大欺小,不是好汉。”

跛李道:“我是恶人,不是好汉。”踏步来捉少冲。

少冲忽一顿足道:“不对!”

跛李倒吓了一跳,止步道:“什么?”

少冲道:“常言道:物以类聚,人以群分。叶老大是大大的好汉,你是恶人,好汉与恶人结义,这个,有些不大对头。”

跛李还以为他要说什么要紧的事,却是一通废话,气得呲牙咧嘴的道:“龟孙子,你才有些不大对头。”

少冲故作不解的道:“我又不是你的孙子,怎么叫我龟孙子?”

跛李正想骂:“你是我的乖孙子。”忽觉不对,臭小子是自己的孙子,自己岂不成了乌龟么?他庆幸没上少冲的当,不禁笑道:“嘿嘿,佛爷可不上你的当。”见少冲偏头瞧向自己身后,随即装着什么也没看见,惊疑道:“什么?”

少冲道:“啊?也没什么,这个……”说这话时,又向跛李身后什么人微一点头。跛李心道:“哎哟不好,是不是蒲、褚二贼来了?”他猛一转身,向黑处一杖击去。定睛一看,什么人也没有,才知上了臭小子的当,再看少冲,已跑出十几步远。他恼怒万分,倒拖鬼头杖,来追少冲。叫道:“臭小子,今日佛爷豁出去了,上天追你到灵霄殿,入地追你到鬼门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