众人奔了许久,进了一座大宅院。武名扬被单独放在一间房里,他见救自己的不似坏人,又倦得极了,不觉沉沉睡去。
次日醒来,有个丫鬟送来洗面水、早点,他便问这是什么地方。丫鬟道:“这里是福王府,是我家王爷救了你们。”武名扬吵着要见苏小楼,丫鬟却说不知苏姑娘在何处,门外又有两人把守,不让他出去。他只得耐着性子暂且住下,一日三餐皆有人送到房中。
到第五日上,忽有人来传他去见福王。一路上见到处悬灯扎彩,许多人进出忙碌,似有喜事。到了福王的屋中,见到一个贵公子,当即磕头拜见。
福王道:“你叫武名扬,武师彦将军的孙子,是不是?”
武名扬道:“是!草民还没谢王爷的救命之恩。”
福王点点头道:“忠烈之后,沦落至此,令人惋惜。武名扬,你想不想做官?”
武名扬忙道:“想啊。太公在世时常教导名扬忠君报国,为朝廷效力,恨无用武之地耳。”
福王道:“并非你想做官就能做得了。有的人苦读圣贤书,老考书生书生考到老,仍得不到功名。有的人斗大的字不识,却能加官进爵,封妻荫子,你知道为什么么?”
武名扬道:“请王爷赐教!”
福王一笑,道:“你要做官,须得从乡、会试再到殿试一步步考上去,但即使考中状元,也未必有官可做。本王若肯抬举你,只须一句话,你即刻就能跻身朝班。”
武名扬大喜过望,受宠若惊,说道:“王爷,这是真的么?”
福王道:“你须答应本王一件事。本王对苏姑娘心仪已久,要纳她为妃,无奈襄王有梦,神女无情,本王知你与苏姑娘有誓约在先,只要你让她死心,便是帮了本王一个大忙。”
武名扬闻言,心凉了半截,呆坐在地。
福王道:“此事说难不难,还不就是一句话。日后有了功名,倚红偎翠,左拥右抱,美女还不多的是?”
武名扬道:“婚姻之事,全凭父母之命,媒妁之言,这事须得苏镖头做主。”
福王道:“原来你还不知道,五天前那个夜里,一场大火将中原镖局烧成一片白地,合局三十几口人命尽数葬身火海。苏镖头远在柳州的岳母一家也惨遭灭门,中原镖局在湘赣冀陕各省的分号数日间也分崩离析,作鸟兽散,如今苏姑娘可说是举目无亲,无依无靠。本王肯收留她,也算她的造化。”
武名扬这几日虽想中原镖局定遭不测,仍殊难相信数日之间不复存在,心中不禁生出两个疑问:“怎么会这样?是谁干的?”
福王道:“这件事早已震动朝野上下,地方上也在着力追查,不过至今未见丝毫端倪。”
武名扬道:“王爷可否许草民与苏姑娘见一面?”
福王道:“你答应了?”
武名扬心想:“福王权势煊赫,得罪不得,只能暂且应下,再缓作计较。”便点了点头。
福王大喜,便派人引武名扬到苏小楼房中。
苏小楼正在拥被而泣,见了武名扬,破涕为笑,拉着他手,道:“名扬哥哥,你没事就好,我还以为你……”忽又转喜为忧,道:“他们说中原镖局被人烧了,你告诉我,这不是真的,是不是?你带着我,咱们去见我爹……”
武名扬牵住她胳膊,道:“小楼妹妹,这里是福王府,咱们出不去的。”
苏小楼道:“你有武功,他们要是阻拦,你使出武功打败他们,用我们镖局大叔们的话说,是‘亮青子’‘挡风’,万一打死了人,叫‘鞭士’,继续上路叫‘扯轮子’……”
武名扬道:“福王府家兵家将众多,我一人又要保着你,如何冲得出去?”说这话时,脸色颇为难看,不敢正眼瞧苏小楼。
苏小楼一急,道:“这怎么办?福王逼我和他成亲……”
武名扬道:“咱们别无他法,不如暂且应下来再说。”
苏小楼闻言,惊得倒退几步,几乎不相信自己的耳朵。她只知道父亲走镖三十余年,从没失过手,遇到什么难办的事,总是由他父亲最终解决,自己溺于琴棋书画,从没为其他事操过心,且以为一辈子也无须为这些俗务杂事操心,哪知事故突生,她茫然无措,满指望武名扬能如父亲那般保护她周全,却不料他说出这种话来。
武名扬忙作解释道:“福王吃人不吐骨头,若不顺从,他杀了我俩,说苏家合家三十三条人命尽数葬身那场大火,也不会没人相信……”
苏小楼惊道:“什么?你说我爹、高叔叔还有施叔叔、曹大哥他们都被火烧死了么?”蓦地气血上涌,昏了过去。
下人立即叫来大夫诊视,说是气冲三焦所致,并无大碍,开两副药,静心调养半月即可复原。
苏小楼却如何能做到“静心”?只要一想到父亲惨死,眼泪便止不住流。就算武名扬来劝,也只会徒增伤心。福府炮制的参芪补养之剂,她拒不服用,饮食不思,恹恹病重,痰喘时作。
福王忙请神医妙手医治,都说是七情六欲、忧愁郁结所致,婚事只好暂且搁下。药也服了不少,总无效验。
未几年节将至,府里有果子、衣物、首饰送到房来。一枝玉凉簪,一条白绫洒花汗巾,系着一副银挑牙,一双大红洒花褶衣,两副丝带,两副玉纽扣,一包茉莉花茶。
武名扬纳之不拒,苏小楼仍愁不展,到了除夕夜,家家关门守岁。苏小楼一反常态,从府上要来纸马香烛,就大盆中烧了,遥祭父亲,高叔叔及尹大哥等人亡灵。想起往年年节,中原镖局门县柏叶,户换桃符,年夜饭果蔬满堆、佳肴成列,苏、高两家坐在一起,笑语喧阗。镖局里若还有没回家过年的兄弟,也一并请来同席。年底结帐大有赢余之年,还会请来戏班子贺岁迎春。
守岁时,苏小楼总是缠着父亲一同玩到天亮。中原镖局兼营火药铺,总少不了燃放烟花炮竹,什么“炮打梨花”,“葡萄满架”,“流星赶月”,“明珠倒挂”,好看煞人。
自元旦而后,父亲便到地方上,各处生意朋友拜年,自然没她的份,只好终日和丫头、尹大哥到城隍庙看戏。元霄节赏灯,正是满城箫管,人山人海,鱼龙莫辨,正所谓“一天皎月,十里香风”。如今物是人非,别人家贺岁依旧,而她却只能孤身只影,独对清灯。
深霄梦回,还以为睡在了家中的床上,不禁泪水濡湿了被褥。扶病起床,铺纸拈毫,写出南唐李后主的那首《忆江南》:
“多少恨,昨夜梦魂中,还似旧时游上苑,车如流水马如龙,花月正春风。”
如今感同身受,方才理会出李后主当时是何等的痛苦。一个是亡国之恨,一个是丧家之痛,其实也没多大分别。
福王多番邀她散心,自动奈每每触景生情,愈加伤怀。散了大年,病情愈重。福王别无他法,只好命人张榜,寻求江湖良医。
忽一日报称有一老者揭榜,自称有治百病的灵丹妙药,当即请进府来。见是一个老乞丐,手拿虎撑,背负药袋,还有一个小乞丐跟着。俱肮脏不堪,面目可憎。福王便欲赶出去,徐爵爷道:“自古异士必有异相,风尘中亦不乏奇人。此老丐有无本事,先让他瞧瞧苏姑娘的病再说。”
福王以为然,便盛礼待茶。茶罢,到房中诊视,见纱窗半掩,罗幔低垂,香气氲氤,锦花璀璨。
老丐叫将幔帐挂起,道:“天气转暖,万物复苏,不可遏抑阳气。”婆子揭开帐子,见苏小楼星眼朦胧,面色微黄,奄奄一息。
老丐隔纱把脉,说道:“小姐乃情志为忧思所伤而致的虚损劳症,此乃七伤之一。《诸病源候论》中以大饮伤脾,大怒气逆伤肝,强力举重、久坐湿地伤肾,形寒寒饮伤肺,忧愁思虑伤心,风雨寒暑伤形,大恐惧不节伤志,是为七伤。心劳血损,以致气血不调,下药当从调和气血着手。”随即从药袋中取出一块膏子药,用戥子兑了三钱,开水化开调匀,着人喂服。说道:“此药以独活、当归、防风加蜂蜜调制而成。”留下两剂,说了服法,又开了参、茸之类滋补药品,方才辞去。福王自酬谢不提。
苏小楼半睡半醒间,只觉有人往手里塞物事,又听他说什么“独活”、“当归”、“防风”,似有暗示。待人都散去,展开手掌,见是一个纸团。里面写了八个字:“病体康复,不日来救”。她先是一喜,却猜不出来救自己的是什么人。
又想:“难道爹还活着,差人来救我?”一念及此,心为之开,忽想到:“这不是爹的笔迹。”又愁眉不展,寻思:“此人似乎与我甚熟,又关心我的病情,若不是爹,又会是谁?啊,是了,不是爹的写的,难道不会是别人代他写的?”一想爹要来救她,巴不得早日病体康复。自此不再废食,药到必服。老丐的药虽非真有灵效,但她这病原从心思上来的,只要心开,便好得快了。
那一老一少两丐,正是老丐和少冲。那晚中原镖局起火,二人赶到苏小楼房时,只有苏纪昌一人,尚昏迷不醒。救醒后,苏纪昌托二人办两件事,便投火自焚而死。师徒俩多方寻查苏小楼下落未果,未无意中找到了老丐多年要找的人。后见到福府的榜文,已猜了八九不离十。便扮作江湖郎中混进府,一看果是苏小楼,见她病情沉重,不便即时救出,便趁开药方之时暗自写了那八个字的字条。
半月后师徒觉得苏小楼病好得差不多了,便夜入福邸。到了福邸,发觉侍卫较之往日多了许多,防守极为严密。老丐身形敏捷,带着少冲飞檐走壁,窬墙过户,如入无人之境。少冲没想到师父竟身负绝高的武功,又惊又喜,觉原告的担忧多余了。才想到那晚帮自己打败姜公钓的乃是自己的师父。
师徒俩行到一处,忽见对面高楼上立着一老者,仰观星斗,自言道:“天上月亮只有一个,为何洛阳的与京城的沮然有别?”
老丐低声嘱咐少冲:“你呆在这里别乱走,师父去去就来。”少冲才点头,就见师父的黑影窜上高楼,立有数人惊呼:“有刺客!”
老丐此时离楼头老者仅几步之遥,冲上高楼的侍卫不敢过于相逼。
老者喝道:“你是什么人?想干什么?”
老丐道:“有人吃腻了猴头熊掌、鲍鱼燕窝,却想着荠菜野蔬;八侑歌舞、笙箫燕乐也是索然无味,诸事不理,只以抽大烟度日……”
老者越听越惊,道:“你到底是什么人?”
老丐道:“你怎么不叫人杀我?”
老者道:“我已在你掌握之中,要杀要剐,悉听尊便!”
却见老丐双膝跪地,口称:“老臣朱丹臣叩见皇上。请恕老臣适才冒犯天威。”
这老者正是当今天子后来庙号神宗的朱翊钧。神宗道:“朱丹臣?你是户部侍郎朱丹臣?”当下喝退了众侍卫,扶起老丐,道:“你当年乞骸骨,何以变成这般模样?”
老丐道:“老臣罪该万死,未得皇上批准,擅离职守。”
神宗道:“擅离职守的又岂只你一人,这些年朕懒理国事,疏于朝政,大臣们纷纷致仕。他们无非是讪主卖直,沽名钓誉,朕一概留中不批。有的挂印自去,朕也懒得管他。如今内阁辅臣只有方从哲而已。丹臣,朕知你为官清正,办事利落,伪以致仕,实另有诏命,然则三年届满,你为何也如他们一般弃朕而去?”
老丐道:“皇上久不上朝,老臣为京官之时,也只三次得睹天颜。大凡诏令出诸内阁各部府,百官朋党构私,勾心斗角,老臣不愿素位尸餐,才愤而离职的。”神宗道:“你是在怪朕。”老丐忙躬身道:“不敢!”神宗叹道:“朕在位近四十载,自知无甚作为,为今年事已高,更加无能为力了。”
老丐忽道:“皇上可还记得田妃?”
神宗道:“莫非朱爱卿已查知她下落?当日她被郑爱妃借故逐出宫门,身怀六甲,十几年来必吃了不少苦头。”
老丐道:“当日皇上命老臣寻访,一直无果。所谓有心栽花花不发,无意插柳柳成荫,近日倒真访到她下落。可惜身染沉疴,不日病故。”
神宗深感恻然,半晌才道:“孩子呢?”
老丐正要说话,忽听有人上了楼,那人道:“爷儿不要信他,这老叫化儿心怀异谋。”
老丐识得,来人是郑贵妃之兄郑国泰,仗着其妹受宠,常干预朝政。当下道:“原来是郑皇亲。郑皇亲未免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了。”
郑国泰怒道:“混障!朱丹臣,你为侍郎时便与沈一贯、顾宪成一伙,故意与爷儿作对。如今不过是个臭叫化子,连庶民都不如,还妄谈什么君子?君子有这么臭烘烘、脏兮兮的么?”他向神宗一躬身道:“爷儿,福府是什么地方,怎容这老叫化儿在此?他擅闯王府,已犯了死罪。”
神宗觉他说得有理,一时颇为为难。
老丐道:“皇上若有兴看戏,可到城隍庙附近请一班演靺鞨技的。”神宗道:“快请!”郑国泰忙道:“今晚太晚了,臣看还是改日吧。”老丐道:“郑皇亲莫非想拖延几日,好派人去杀个干净?”
郑国泰为他说中心中所想,大为恼怒道:“你这才是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
却听神宗道:“朕今夜烦闷,难以安寝,看看靺鞨戏也好。”当即传下口谕:“速去城隍庙请戏班子,有差迟者严惩不贷。”立即着人去办。郑国泰见谕旨已下,也只有吹胡子瞪眼而已。
不久戏班子请到,便在后花园铺了毡毯,算作戏台,四面火把照得通明。神宗、郑国泰、老丐等人坐在楼上观演。
云板三声,只见一个男子引着一个妇人并一个女童出来。那男子叩了头,在台上把十三张桌子层层叠起来,好似一座高塔。从地上打一路飞脚,翻了几个筋斗,从桌腿间一层层翻上去,到绝顶上跳舞。看的人生怕他掉下来,他却猛从桌子间一一钻过,疾似灵猴般到了地上。收去桌子,只余一张。
那妇人仰卧其上,将两脚竖起,露出潞绸大红裙子,白绫洒花膝衣,玄色丝带,大红满帮平底鞋。那男子拿出一条朱红竿子,上横一短竿,直竖在妇人脚心里。女童轻轻一跃,飞上横着的短竿上,一会儿倒立,一会儿双腿自双臂间钻过,平睡在长竿之顶。妇人将竿子从左脚移到右脚,竿子也绝不会倒。
戏耍了一回,两人下了桌面。女童面色如恒,并不害怕。
那男子取出一套绳梯,望空中一抛,直竖了起来。黑夜中望不到顶端。妇人拿一面锣,当当当的敲起来,女童爬上绳梯,越来越高,众人看不太真切。却听那女童道:“摘数枚梅花,奉各位大爷讨赏。”隐约见她作折枝状。
少顷,那女童从梯横间钻翻下来,手捧三枝梅花,二红一白,径到楼上献给三位贵客,并取金杯奉酒。
神宗大喜,道:“如今初春,南方才得有梅花,北方尚早,你却从何处得来?”
女童道:“不敢瞒爷儿,这花是俺娘做的。”
神宗见她眉清目秀,口齿伶俐,心生喜欢,说道:“原来是假花,却跟真的一样。你是哪里人?叫什么名字?”
女童跪下禀道:“俺爹姓华,四海为家,俺叫华凤,别人都管俺叫凤姐儿。”
神宗道:“好个伶俐的凤姐儿。你还会演什么把戏?”
凤姐儿道:“还会舞流星,顶天灯,跳剑,走马灯,多着哩。”
神宗道:“走马灯戏又名皮影,你便做一出来看。”
女童应了,便在席前摆了一张桌子,放上一个白纸棚子,后面点起两枝画烛,外面的灯灭去,便见前面的幕上印出人影子,手脚活动,如真的一般。
女童一家三口唱戏,旁边锣鼓时鸣,演的是《天仙配》。直做到更深才完。点上灯烛,瞧那些皮影,皆为牛皮剪刻,彩绘而成,形象俊美。
神宗屏去闲杂人等,留下郑国泰、老丐及演戏的三人。老丐问凤姐儿道:“凤姐儿,你娘呢?”凤姐儿指着那妇人,道:“她不是么?”老丐道:“你们戏班子那洗衣做饭的田姑呢?”凤姐儿眼一湿,道:“田姑殁了。她在时,待我可好了。”
老丐向华班头道:“孩子的事还是二位说的好。”
华班头已听老丐说知,眼前老者即是孩子的生父,只得含泪对凤姐儿道:“孩子,其实田姑才是你的亲娘。她一个人带着你,怕人说闲话,才寄养在我家。你娘却一直在你身边照顾你……”
凤姐儿闻言道:“我不信,你骗我。”泪水却已自眼中涌出。
老丐道:“眼前这位贵人是你的亲爹。还不快去拜见?”
凤姐儿望着神宗,又望了一下华班头,哭道:“你们都骗人。爹不要我了,卖凤姐儿与人是不是?”
那妇人听到这儿,再也忍不住,泪水夺眶而出。
却听郑国泰道:“爷儿,此事非同小可,依在下看,当从长计议。”
老丐道:“郑皇亲,你怕老叫化儿以吕易赢,何不滴血认亲?”郑国泰道:“正要滴血认亲!”
神宗点头允可。当下命人取来金盆两个,均盛清水。凤姐儿与华班头之血滴于一盆,与神宗之血滴于另一盆。结果前一盆血凝成块,后一盆血融在一外。郑国泰再无话可说。
神宗便对凤姐儿道:“自今日起,你便改姓朱。”又赏赐华班头夫妇纹银百两,作为酬谢。华班头夫妇虽有所不舍,也无可奈何。好在得了这么多银子,倒是意外之喜,谢了告辞而去。
凤姐儿只是哭泣。神宗命人给她沐浴更衣,再出来相见,又道:“既是我朱家的女儿,当知诗书礼义,不可再做那卖艺的行当。明日拜祭了你的亲娘,随我回BJ。”又命人送她到后堂休息。对老丐道:“朱爱卿,你为朕找回女儿,居功厥伟,不如随朕一同回京,官封原职,如何?”
老丐跪下谢恩道:“老臣早已习惯了衣衫破烂、浪迹江湖的日子,再穿上玉带官袍,就浑身不自在。皇上总不愿看到丹墀之下有个叫化儿吧?”
神宗道:“既如此,朕也不为难你,你要什么赏赐,但说无妨。”
老丐道:“老臣不要赏赐,只求皇上能听进去老臣一句话。”
神宗眉头一皱,道:“什么话?”
老丐道:“皇上这次微服私访想必看到了,这些年天灾人祸,民不聊生,而朝廷的赋税去一年比一年重,如此下去,逼急了老百姓,迟早……”
郑国泰插言道:“迟早什么?叫化儿当然替穷鬼说话,也别太危言耸听了。”
神宗伸一下懒腰,打个哈欠,道:“朕明白了,你毋须再言。嗯,你既喜欢做个乞儿,朕赐你金钤、黄绫袋,行乞天下。有不施舍者,视同慢君之罪。”当下御书“行乞天下”四字,命工匠连夜赶制钤印。
老丐道:“老臣还有一事启奏。前些时日本地一家镖局遭灭门惨祸,地方上至今未查出真凶,只道是铲平帮的强盗干的。老臣听说镖头苏纪昌的女儿幸免于难,现就在福王府内,还闻王爷有意纳为妃子。”
神宗道:“竟有这等事!”召来福王详加质问。
福王自以为此事十分隐密,不想为这老叫化儿所知,当着神宗不敢隐瞒,只得承认。
神宗道:“镖局灭门,是否为你主使?”
福王连连摆手道:“儿臣天大的胆子,也不敢啊。不过是见苏姑娘无依无靠,收留在府中而已,是谁在无端造谣?”
神宗道:“朕量你也没这么大的胆子。江湖女子,蒲柳之质,怎堪配皇家儿郎?早些逐出,免叫人生疑。”
福王口头上答应,心想:“父皇明日起驾回京,我装模作样放了苏姑娘,等父皇一去,再抢回来便是。这老叫化儿与我作对,得除去才好。”
当夜已晚,各人自归房歇息。老丐才想起徒儿,到原处寻时,已不见了少冲。便叫福府的人到处寻找,一直找到天亮,也没他的踪影。只好先接苏小楼、武名扬出府。三人正要上路,却听说在公主房中抓住一个小乞丐,他当即回去见神宗。
小乞丐果然是少冲。原来他久等师父不至,便到后花园凑热闹。对那皮影戏甚是着迷,看罢意犹未尽。回去的途中,路过一间房外,听见有小女孩哭得甚是伤心,识得是那演戏的女童。他在窗外轻声叫道:“喂,你哭什么?”
凤姐儿见是个小乞丐,知不是福府的人,说道:“我不做公主,我要我娘……你能带我出去么?”
少冲道:“不行,我师父会骂我的。”
凤姐儿道:“我有个法子,担保你师父不会骂你。”
少冲道:“什么法子?只要师父不骂我,叫我干什么都行。”
便在此时,忽听有人喝道:“什么人?”少冲立即藏身花丛中,几个提灯笼的福府家丁从身边过去。待他们去远,凤姐儿开了窗户,叫少冲进到屋中。
少冲双脚刚一落地,忽听凤姐儿点了四肢穴道,他正想说话,又被点了哑穴。心想:“想不到你会点穴功夫。我少冲栽在女人手中,真是倒霉!”
见凤姐儿先褪去自己的外衣外裤,又把少冲的外衣外裤褪了,正自奇怪,却见她穿上了少冲的破烂衣衫,弄乱了头发,抹土涂脏了脸,才恍然大悟。
这时凤姐儿将她的女儿装套在少冲身上,又给少冲梳了个双抓髻,屋中现成的胭脂油粉,也抹在了他脸上。再把他搬到床上,掩了被子。她向少冲打量了一番,不禁狡黠的一笑,飞身跃到窗外,再轻轻掩上窗,悄步而去。
少冲自怨自艾了一回,心想:“是我自己心甘情愿做什么都行,可怨不得别人。”
好不容易捱至天亮,丫鬟来送面水,叫几声不应,便来瞧看。见“公主”四肢僵住不动,一对眼珠却转得飞快,大为奇怪。报到神宗那里,待众侍卫到来,方解了穴,发现这时的“公主”与昨晚的公主大不一样。但无论郑国泰怎么喝问,少冲总不答他。
神宗忙命人四处寻找凤姐儿。这时候,老丐来见神宗,为少冲求情。
郑国泰力主不放,道:“必是这小贼到公主房中图谋不轨,才被公主制服。不然单凭公主一人难以擒他房中,再行易装。”
神宗怒道:“朱丹臣,你管教徒儿不严,若公主有什么不测,你这徒儿也别想活命。”
老丐对少冲擅自离开也颇为生气,向他大声道:“少冲,到底是怎么回事?”
少冲从没见师父这么生气过,忙把昨晚的事一五一十说了。
郑国泰道:“只要不被师父骂,干什么都行。嘿嘿,高足眼中只有朱大人,没有圣上呢。”
老丐心道:“这个罪名倒是不小。”口上道:“小孩子年少无知。为今之计,当是找回公主……”
郑国泰道:“倘若找不回呢,朱大人又当怎样?”老丐道:“还没找,你怎么知道找不到?公主此去,必定往祭田妃,可着人速到田妃坟前找寻。”神宗觉得有理,立即着人去找。
没多久派去的人回来禀道:“公主自己回来了。”神宗大喜,叫传进来。
只见公主一身叫化儿打扮,到神宗面前磕头行礼,道:“女儿回来了,求父皇不要杀叫化儿哥哥。”
少冲奇道:“你不是不想做公主么?既然逃出去还回来作什么?”神宗听了颇为不悦。郑国泰喝道:“混障!这儿哪有你说话的份?”
却听凤姐儿道:“我不回来,我爹会杀了你的。”少冲才明白她不愿让自己死,心中大受感动。
神宗扶起凤姐儿道:“咱们就当什么事也没有过。”言下之意,自是饶了少冲。老丐忙叫少冲谢恩。
谢恩毕,师徒俩即将离去。少冲刚走几步,忽转身向凤姐儿道:“我什么时候还能看到你的影子戏?”他可不知道凤姐儿身为公主,从此再不能吹拉弹唱。
神宗听了他这句话,又皱了一下眉头。凤姐儿没有说话,清泪已自眼中滴落。老丐怕又惹出什么事来,牵着少冲胳膊快步出了福府,与苏武二人会齐。
在一座破庙中落脚后,老丐告诉苏小楼那张字条乃他所写。苏小楼大为失望,拉着他手要回镖局。老丐摇摇头,道:“中原镖局已是一片废墟。”苏小楼身子一歪,差些昏去,武名扬忙把她扶住。
苏小楼又问:“我爹呢,她是不是……?”老丐道:“你爹临死前托老叫化儿两件事,一是把这镖交还镖主,二是转告你的身世。”苏小楼吃了一惊,道:“身世?”
老丐道:“十三年前,苏镖头押一趟镖去汉中,回来的途中在荒野间拾到一个女婴。当时无人照管,啼哭不已。料是为人遗弃,便带回家扶养。那女婴才两岁大……”
苏小楼再也听不下去,捂住双耳,使劲摇头,道:“你胡说!我是爹娘亲生的,我娘去的早……我不是拾来的……”
老丐道:“老叫化儿话已带到,信不信由你。有一件事要问一下苏姑娘,那镖主你可曾见过?”
苏小楼哭叫道:“你们出去,我要一个人静一会儿。”
老丐只好退出来。到了晚上,又来见苏姑娘,道:“你想不想报仇?”苏小楼听了这话,止了悲声,定定的瞧着老丐。老丐道:“老叫儿起初怀疑,害你苏家灭门的是福王爷,后来一想,他与你苏家并无大怨,也不必偷偷摸摸的放火;也不大可能是铲平帮,铲平帮意在玉箫,绝不愿看到人箫俱焚。黎镖师突然发狂,发帖途中必是遇到了什么。瞧手法极似魔教邪术。苏姑娘,你爹在外面与什么人结过怨?”
苏小楼摇头道:“爹从不愿得罪人,别人就算有怨言,他也会想尽办法化解。”
老丐点点头,道:“那就是了。此事多半因这趟镖而起。无论福王、铲平帮、魔教或是别的什么人杀人放火,都是受人利用而已。老叫化儿怀疑有人栽赃嫁祸与你中原镖局。”
苏小楼本就冰雪聪颖,一点就通,当即接口道:“前辈说的是镖主?”
老丐点点头道:“老叫化儿只是推测。镖主逾期不来接镖,而此镖恰恰是被人传为玄女赤玉箫。老叫化儿倘若没猜错,这趟镖就算是玉箫,也非真的玄女赤玉箫。”
苏小楼这才注意老丐手中一个长有三尽的紫檀木盒,揭口处贴有封条。想不到这么个小盒子意害得中原镖局一夜之间尽毁,她心中忽然有个冲动,要将它砸个粉碎,便扑上来夺木盒。
老丐把木盒往背后一藏,伸手在她肩头推了一下。苏小楼一下子坐入椅中,一股气血往顶门一冲,立即昏去。
在旁的武名扬一惊,冲上前护住她,向老丐怒道:“你干什么伤她?”
老丐适才没用丝毫劲力,没想到她这么弱不禁风,说道:“老叫化儿怕她一时莽撞,毁去了镖,无法向镖主交待……”
忽在此时,他听外面衣袂破空,脚步声近,房顶上也有人落脚。少冲冲进来,叫道:“不好啦,外面来了好多人。”但过了好一会儿,来人并没进来,也不作声。
老丐高声道:“何方鼠辈,藏头露尾,鬼鬼祟祟的作甚?”
却听外面有人道:“铁拐老,别人都说你任侠尚义,秉事公正,铁面无私,今日一见,嘿嘿……”
老丐道:“嘿嘿什么?”
那人道:“世上浪得虚名的人确是不少。”
少冲曾在“客舟求剑”大会中听人提到风尘奇人“铁拐老”之名,对这位老叫化儿极是仰慕,这时听他们对话,似乎师父便是那位风尘奇人,惊奇的望着师父,有些不敢相信。
这老丐确是“丐仙”铁拐老,他在宦十数年,看透了官场的诡诈,混迹江湖后便把以前所有的一切通通抛弃了,甚至“朱丹臣”之名也弃而不用。从此游戏风尘,浪迹天涯,很少人知道他的真正身份。
铁拐老当下道:“阁下若不是浪得虚名,便请进来说话。”
那人道:“铁大侠号称‘天下第一掌’,蒲某便怕了你不成?”话音未落,庙门已被击破,进来了数人。前面一人苍髯拂胸,正是蒲剑书,后面是褚仁杰、徐爵爷
铁拐老一见来人,突然哈哈大笑起来。蒲、褚诸人面面相觑,不知何以发笑。铁拐老笑罢,道:“原来是几个不成器的蠢材,老叫化儿谈笑有鸿儒,往来无白丁,不想与蠢材说话,快请滚蛋!”
蒲、褚诸人闻言,尽皆变色。
少冲听了师父的话,大觉痛快,叫道:“诸位‘瞎客’、‘贱客’倘若耳朵没聋,当听见我师父的话,快滚乌龟王八蛋!”他故意把“侠客”说成“瞎客”,“剑客”说成“贱客”,也是拐着弯儿骂人。蒲、褚诸人却没听出来,都道他仗着铁拐老的势,甚是气愤。
蒲剑书道:“蒲某只知道你的掌法本是师祖阳明公的绝学,今日才知道拐老还做过大官,不过今非昔比,你沦落成如今这个样子,整日价与苍蝇老鼠打交道,斯文扫地。‘谈笑有鸿儒,往来无白丁’,这句话应由蒲某来说。”
铁拐老道:“阳明公宁愿武功烂在书里,也不愿传给徒子徒孙,恰恰说明尔等不成器,就算喝了再多墨水也是烂泥糊不上墙。”
铁拐老道:“倘若老叫化儿眼没瞎,这不错,此物非老叫化儿所有,是苏镖头亲手交托老叫化儿暂管。”本来是“中原四秀”,他却说成是“中原四兽”,
蒲剑书道:“拐老说是苏镖头亲手交托,有何人为证?”
铁拐老道:“苏镖头人已不在,小乞丐的话你们也不会信,老叫化儿只好以天地为证。”
蒲剑书笑道:“没有人证,却以天地为证,此番怪论,蒲某还是头一回听到。”
铁拐老正色道:“人可欺,天地不可欺。老叫化儿敢欺人,却不敢欺天地。”
蒲剑书不以为然的道:“话说得倒是动听。”又对苏小楼道:“苏小姐家门不幸,老夫深表同情,有一句良言相告,‘画虎画皮难画骨,知人知面不知心’,不可听人一面之辞就信了他。”
武名扬在旁也道:“这老叫化儿确有可疑。当日他到镖局讨钱,说什么‘中原镖局不复存在,过了年节讨不到钱’,他若不是与贼人相通,又怎么知道?”
铁拐老当日不过一句戏言,并没料到成真,更没想到会授人口实。正要申辩几句,武名扬还以为他要动武,知他武功甚高,立即扶起苏小楼,躲到蒲剑书等人身后。
徐爵爷道:“朱大人在江湖上名声甚好,咱们也信你不会杀人放火,夺人财物。可是江湖上的人却不会这么想了。唯有把玉箫还苏小姐,方能让天下人释疑。”
铁拐老哈哈一笑,道:“说来说去,原是为此。好说好说。”向武名扬、苏小楼两人道:“腊月初八当晚,是谁将两位救到福府的?”
苏小楼不堪回首那个夜晚,听众人一再提起,大为难受,只是流泪,没有答言。
武名扬道:“是蒲老先生、徐爵爷、汤大侠、何道长几位,怎么,你想杀人灭口?这么多人,你杀得了么?”
少冲见他污蔑师父,大是气愤,说道:“武名扬,你也不想想,他们何以会同时在中原镖局出现?他们早商定好了趁火打劫,才是真的预知‘中原镖局不复存在,错过时机无处讨钱’。”
武名扬从他的声音中听出是少冲,说道:“少冲,你什么时候成了叫化儿?”
苏小楼听是“少冲哥哥”,如梦初醒一般,喃喃的道:“少冲哥哥,是你么?”
少冲正要答她,却听武名扬道:“小楼妹妹,此人扮作叫化儿回来,不怀好意,多半是报仇来了。”
徐爵爷道:“苏小姐不要怕,徐某虽与苏镖头生前没什么交情,但也不会眼睁睁看着害死他的奸人逍遥法外。”向铁拐老道:“朱大人,不如你跟咱们去见官,有无冤枉,让官老爷裁断。”
铁拐老微笑道:“你们挖好了坑等老叫化儿去跳,老叫化儿可没这么傻。”
蒲剑书道:“那可别怪咱们不客气了。”扬起右手中指,力发于根,顺于中,达于梢,“嗤”的一声,一股气劲向铁拐老膻中穴射去。
膻中穴乃人周身三十六死穴之一,中者非死即残。蒲剑书此招明是致人死地。
却见铁拐老提拐一封,立听“叮”的一声,犹如金刃相击。他道:“好一指弹法!可惜为不正之徒所用。”说话间又连封了蒲剑书数指。他一手抱着木盒,单拐对蒲剑书十指,犹然大占上风。
徐爵爷叫道:“姓朱的,今日不是比武,徐某可要得罪了。”挥右掌上前夹攻铁拐老。
铁拐老格开蒲剑书一指,杖头正好从他腋下穿出,撞在徐爵你小腹上。徐爵爷连退数步,甚为狼狈。
褚仁杰、忙抢上前围攻,一个使铁砂掌,一个使紫金刀,再加上蒲剑书的一指弹,攻势一阵紧似一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