铁拐老嘻笑道:“耗子无法无天,猫儿好怕怕……”他瘸了一腿,另一手又抱着木盒,左支右绌,颇显窘迫,兀自嘻嘻哈哈。但落脚处无不是三人攻势破绽所在。
少冲在一旁大为担忧,自知帮不上什么忙,便又是刮脸又是笑道:“真无耻啊,以多欺少,还称什么英雄好汉,我看是狗熊臭汉。那个大胡子乃是我的手下败将,老子面前耍指头,面皮实在是厚,还有褚大庄主,在外面逞能耐,一回家连老婆皱一下眉头也吓得屁滚尿流……”他胡说八道一通,意在分他们的心。他的话果收奇效,褚仁杰一不留神,立被拐子扫了一个跟头。
少冲正自高兴,不防有人伸手捂住他嘴,另一只手箍住他双臂。那人说道:“姓朱的,你徒儿在徐某手中,快快束手就擒!”正是徐爵爷。
便在此时,庙外一个清亮的声音响起:“以众欺寡,胁持孩童,岂是名门正派的行径?”门外扑进一人,挥掌拍向徐爵爷。
徐爵爷却举起少冲身子当作人肉盾牌相挡。来人不愿伤了少冲,几掌都生生的缩回。
这边铁拐老又一拐把人打个趔趄,跳出圈外,飞拐向徐爵爷右臂点到。徐爵爷连忙弃了少冲闪开。
少冲人未落地,已被铁拐老的拐穿在腋下,扛在肩头。铁拐老向援手的道士道:“多谢道长援手。鼠辈纠缠不清,咱们先走为妙。”道士道:“拐老言之有理。”两人且走且斗,冲出破庙。
却有数十个劲装汉子从草丛、树间冒出,冲杀过来。铁拐老骂道:“福王府的爪牙杀不胜杀。道长,烦你带着这个木盒先行一步。”将手中木盒向那道士掷去。少冲这时已认出那道士便是何太虚,见师父把木盒给了他,大呼:“师父……”铁拐老一心格斗,哪有工夫听他说话,说道:“不要吵!”只见他一掌挥出,掌风之下,当者无不披靡。
何太虚和蒲剑书等人早已商量好,明知众人加起来也不是铁拐老对手,所谓君子欺之以方,先取得铁拐老信任,伺机得到玉箫。他没想到情势逼之下,如此轻易得手,心中狂喜,当即快步而奔。又生怕铁拐老追来,黑夜之中慌不择路,没多久已听不到后面的喊杀声。他又奔了大半个时辰,才停步大喘其气。一想到这玉箫为自己所有,心中兀自激动不已。
忽然远处亮起一团火,照得他满眼生花,有个人瓮声瓮气的道:“喂,牛鼻子,你手中拿的是什么?”
那人以火光相照已甚无礼,问话更是无礼之甚,何太虚没好气地道:“你管得着么?”他想瞧清来人面孔,但看上去都是白花花的。
那人道:“不用多问,必是玄女赤玉箫。吃俺一掌!”掌如奔雷,势挟劲风。何太虚心中有气,想也不想,一掌早出。两掌碰在一处,黑夜中刀光石火的一闪,“轰”的一声剧响,如平地一个惊雷。何太虚便觉一股热劲窜到臂上,迅即散向全身,如置身火窟一般,立热昏了过去。后面的事便不知道了。
不知什么时候,忽觉有人急步走来,睁眼一看,天已大亮。来的不是别人,正是铁拐老和少冲。何太虚这一惊非同小可,心道:“我命休矣!”但全身酸软,连动一下也是不能。
不久二人奔近看见了他。铁拐老奇道:“道长,谁把你伤成这般?”只见他胡须焦了一半,浑身散发着一股刺鼻的焦臭味。再瞧他一只手掌,如抵在烧红的铁板上炙烙一般。
何太虚见铁拐老尚未识破自己,便装着可怜兮兮地道:“拐,拐老……快,……镖被……”谁知连说话的力气也没了。
铁拐老早已猜到,接口道:“镖被谁劫走了?”
何太虚只是摇头,道:“没,没看清……”
铁拐老正欲行功为他疗伤,何太虚怕久了被铁拐老识穿,更怕少冲揭自己的老底,连忙推拒道:“小道没,没事,快……迟了就追不及了。”
铁拐老微一沉吟,向少冲道:“你扶着道长到附近就医,为师去追……”
何太虚大恐,道:“不可……总之小道死不了,无须旁人照顾。”
少冲心中好笑:“你怕我报复你,看你如此痛苦,我也不揭你老底,饶你一命。”
铁拐老也不勉为其难,便问:“请问道长雅号,援手之德,他日必报。”
何太虚道:“贱号不足名世,拐老就不用多问了。”
铁拐老知道江湖上有些行事来历不想与人知晓,便不多问,拱手一揖,带着少冲投大路而去。行路中,少冲问道:“师父,咱们这是去哪儿?”
铁拐老道:“你瞧见那位道爷所受的掌伤没?若不出为师所料,劫镖之人使的是‘落日熔金掌法’。”
少冲道:“‘落日熔金掌法’?徒儿没听过,能强过师父的掌法么?”
铁拐老道:“嘿嘿,为师却是久闻大名。能使此掌法的当今只有一人,不过他住在关外长白山,从未来过中原,为师也没与他较量过。”
少冲道:“师父是‘天下第一掌’,这‘天下’自然有关外在内,‘落日熔金掌法’再厉害,最多排在天下第二。”
铁拐老听了这话,大是不悦,道:“少冲,须知天外有天,人外有人。为师不过在掌法上有过人之处,江湖朋友吹捧,说是‘天下第一掌’,未必真是天下第一。这话你以后不可乱说。”
少冲知道说错了话,便道:“是。”又见师父师父愁眉不展,忧虑重重,可见那人不易对付,镖不大容易追回。便问:“那人是谁?咱们要去关外找他么?”
铁拐老道:“那人复姓完颜,名洪光,乃女真族人,取了个汉名叫‘金大宗’。曾助努尔哈赤消灭扈伦四部,统一满洲。不过他不愿抛头露面,别说中原人没见过他,就是关外胡人也很少人知道他住在何处。咱们朝着去关外的方向,能在途中追上最好。倘若镖主与劫镖者是同一人,便正是咱们要找的人。”
少冲才明白为何师父不知道劫镖者的去向还一个劲儿的追赶。忽想到一事,对师父道:“师父不是说这不是真的玄女赤玉箫,他想要就给他罢了,为何还要巴巴地追他呢?”
铁拐老道:“为师只是推测,万一是得之即得天下的玄女赤玉箫,可就大大的不妙。金人在关外虎视眈眈,早想大军南下,侵吞我大明江山,若以之为号召,更加如虎添翼,气势上已大占上风。”
少冲没想到小小一枝玉箫竟牵涉到社稷存亡,民族大义,而师父看得如此之远,起初还以为师父要把玉箫据为己有,而自己也以为这未必不可,这时想来,知自己以小人之心度了师父之腹,不禁有些惭愧。
说话间已到城中。少冲忽想起苏姑娘和武名扬,说道:“那个蝙蝠王一直在打苏姑娘的主意,徒儿想回去保护她。”“蝙蝠王”说的是福王。
铁拐老一笑,道:“真是孩子话,你武功低微,自身难保,还想保护别人?你不如跟着为师到江湖上历练历练。苏姑娘的事为师自有计较。”少冲给师父一说,羞得脸红到耳根。
师徒俩在城中转了许久,始终没打到要找的人。铁拐老拿出一面太平鼓,梆梆梆的敲起来。这是丐帮聚帮中兄弟的信号。声音传远,闻者纷拥而来。
片刻间来了不下三十个乞丐。有人叫道:“拐老在这儿!”众丐户围着铁拐老问长问短。有的向他大吐苦水,说是受人欺负,有的走了狗屎运,说在孝敬拐老,显见铁拐老在众乞丐中甚有声望。
铁拐老向众丐户引介自己的乖徒儿少冲。众丐户拉着少冲上下打量,问个不停。少冲一下子有了这么多朋友,心中大乐。
闹了一回,铁拐老把一个老成些的中年丐户拉到一旁,道:“我要北上办事,这里的事就交由人暂管。人随即领人赶去城西十五里一座破庙,寻一位叫苏小楼的姑娘,告诉她有坏人打她主意,叫她不如改姓换名,趋远避避。你着人暗中保护。我办完事回来,若见到苏姑娘伤了分毫,打你的板子。”
那丐户依命领着数人自去城西不提。
师徒二人与众丐告别,水也顾着喝一口,从洛阳出发,在阵津渡黄河,经新乡、鹤壁、邢台到河北石家庄,丐帮弟子遍天下,沿途集帮中弟子帮着打探,再北上保定、涿州。
路上无事时,铁拐老便向少冲传授“随心所欲掌法”。此掌法传自武圣王阳明,要先练就雄厚内力,以气御掌。倘若内力不够而强练掌法,就如三岁小儿举大石,非但举不起还可能伤及自身。
就如孔子所言:“吾十有五而志于学,三十而立,四十而不惑,五十而知天命,六十而耳顺,七十而从心所欲不逾矩。”这也正是掌法名称的由来。如此循序渐进,当内力修炼到最高境界时,掌法就能圆转如意,心有所向,无不达到。
这功法与少冲跟随武太公所练之法皆是王阳明所创,一脉相承,内力有一些根基,加上铁拐老的指点后提升甚多。待内力上了一个层次后,铁拐老才开始传授掌法。
随心所欲掌的掌法只有九招,看似简单笨拙,却是藏巧于拙。名为九招,实则九条应敌策略,招式上并无定式,临场自由发挥,因为仅凭雄浑内力制敌,用不着花里胡哨、繁复的招式,九招也可以是九九八十一招。
这九招也相当于九个层次,由低到高分别是“韬光养晦”、“宁静致远”、“无欲而刚”、“海纳百川”、“厚德载物”、“自强不息”,最后是“仁者无敌”。
每练一招,需内力练到相应层次,以此循序渐进,方能大成。千万不可贪功冒进,越级而练,轻则筋脉有伤,重则残废气绝。
“千尺之台,起于垒土;万丈高楼,起于块石。要有所成就,非长年累月不可。”少冲谨记教导,先从第一招“韬光养晦”、“宁静致远”开始练起。
当敌弱我强之时,尤其需要韬光养晦。“韬光养晦”的意思是,低调行事,隐藏实力,积蓄力量,以逸待劳。
“宁静致远”则是,先冷静观察对手,知己知彼,待发现破绽时再一击制敌,不出手则已,出手必有成。类似于“后发制人”。
师徒二人手上练功,脚下一刻不停,非止一日到了京师。少冲头一回入京,见京城果然非同一般:处处是凤楼麟阁,高台峨墙,街上衣冠齐楚,人语喧哗,诸般货物骈填如山。
铁拐老召集京城的乞丐询问,有个乞丐说是几天前见同行的五个关外参客在一家饭店打尖,其中一个参客不慎把一个长木盒掉落在地,另一个长络腮胡须、穿虎皮的参客喝斥那人,说的是女真话,似觉露了身份,怕什么人认出,饭没吃完就结帐而去。再问那长木盒的开头分寸,竟是半点不差,料想五人扮作参客,必从山海关出关,便和少冲马不停蹄赶向山海关。
山海关是当时天下第一大关,倚山面海,地势险要,一夫当关,万夫莫开,是大明朝抵御金兵南下的关键屏障,南北贸易的交通要冲。
二人到了关下,当真是地连幽蓟吞沧海,势压山河捧帝州。这时的关口盘查不严,关外的女真人、蒙古人携毛皮、山参到关内与汉人交换布匹谷粮,来来往往如赶场一般。师徒俩不敢耽搁,经锦州、辽阳到达满洲赫图阿拉城。
明朝统一中原,定鼎燕京,只在山海关附近设防,塞北荒地,视同化外。满洲开基的始祖布库里雍顺聚集部族成立爱新觉罗部,建鄂多哩城,到了明朝中叶,子孙孟特穆智略过人,拓宽版图,移居赫图阿拉。满语中“赫图阿拉”是横岗之意。位于长白山北麓,去宁古塔西南三百里背山面水的一片地方,起初不过几个小小土堡,后努尔哈赤统一女真诸部,逐渐繁盛起来。但比起BJ,仍差了老远。不过所见女真八旗子弟,皆剽悍孔武,比起南人大有精神。
师徒俩沿途乞讨,暗地追查五个参客,又向参客、猎户打听完颜洪光所居风雪堡的所在,无人知晓,不觉间到了长白山脚下。
女真族传说始祖布库里雍顺乃长白山天女吞朱果所生,长白山因此是女真族的圣山。这里长年冰雪不化,远近百里难觅人烟。十几日转眼即过,师徒俩竟是一筹莫展。
这一日到了长白山下的七道沟。山沟聚集也数十庄户。师徒俩仍一如既往的遇人便问,仍是无果。坐在一棵栗树下歇气,铁拐老道:“少冲,你说咱师徒是不是该放弃了?”
少冲道:“徒儿八岁时在林中射伤了一只野兔,那野兔负伤逃走,徒儿追了十多里地,实在不行了,就想算了吧。但觉得这么空手而归,不但前面的白追了,还受人嘲笑,便加了一把劲,最后还是抓住了它。原来它也没力气了。”
铁拐老道:“不错,行百里者半九十,行事不可半途而废。你这么想为师很高兴。走!”
二人正欲上路,忽听踏雪声响。铁拐老耳力敏锐,立知来的共是五人,前面一人脚步轻浮,多半是个女子,后面四个步声沉重,当是武林中人,并且武功不低。
不久五人从斜坡后现出,铁拐老吃了一惊,原来前面一人非但不是女子,还是一个魁梧高大的红衣喇嘛,长得高鼻阔口,鸱目虎吻,面相甚是凶恶。后面四人也是喇嘛。更奇怪的是,五人身后却只留下四人的脚印,后面四人僧帽、肩头都积满了雪,而前面的大喇嘛却如刚从屋中出来一般,浑身散着霭霭白气。如此踏雪无痕,风雪不沾衣,武功委实非同小可。
铁拐老只瞧得他一眼,立即垂目似睡,韬光养晦。五人自师徒俩身前快步走过,转眼已在数丈之外。后面一个喇嘛忽然说了一句话,立即被前面的大喇嘛出言喝斥。本来两人说的都是蒙古语,离师徒俩又远,不料还是给铁拐老听见,后面喇嘛问的是:“师父,咱们走了七八日,怎么还没到风雪堡?”前面那喇嘛说的是:“不要多问!”
铁拐老听了大喜,忙牵起少冲的手,轻声道:“不要说话。”飞步追了上去。他身怀“穷叫化儿快活似神仙功”,纵地飞行,日行千里兀自不累,要尾蹑五个喇嘛自不是难事。
跟着翻山岭,越沟壑,也不知行了多少路,到了一处山谷。只见古木参天,荆藤飞舞,四面山岭环抱如瓮,挡住了寒气,以致谷内较外面暖和。地上积雪渐融,绿草崭露头角,一片生机盎然。
再行数里,眼前现出偌大一个如拱墓的堡垒,大堡周围又有十数个小堡。堡壁、顶皆光亮如镜,阳光反射下刺人双目。
那大喇嘛到了大堡前正要说话,堡门已开,十八名着羊皮的大汉成两列而出,在门口散作两翼排开,中间走出一个穿虎皮大衣的络腮胡大汉,用满语说道:“来人可是蒙古国师阿岐那大师?家师已备下薄酒,为大师接风。”似乎鼻子不畅,说话瓮声瓮气。手向里一摆,道声:“请!”
铁拐老在后面听见,虽早知那喇嘛非同小可,仍是吃了一惊。早闻阿岐那佛法精湛,又兼武功造诣非凡,得XZ班禅活沸赏识,派往蒙古做掌教,又得蒙古盟主林丹汗倚重,封为国师。
听那阿岐那哈哈笑道:“完颜堡主莫非有千里眼不成,怎知贫僧要来?叨挠了!”说罢大踏步从堡门进入。四名喇嘛跟在他身后。
五人进去,那穿虎皮的大汉高声道:“佳客远道而来,何做逡巡不前?家师也请二位喝酒。”
铁拐老心道:“给你瞧见了。”当下带着少冲走出来,也不说话,径自进入风雪堡。
一进堡门,便觉寒气逼体,少冲不禁身子打起哆嗦。堡内地板、墙壁无不光滑如磨,闪亮刺目,摆放的桌案、陈设的器具无不是冰雕而成,通体晶莹剔透。
铁拐老正自惊叹,忽听一个极宏亮的声音道:“大师说好一年,如今还有三个月,若非老夫深通易理,算有贵客来访,就无法预治豆觞,为大师接风洗尘了。大师为何不预先知会一声?老夫也好有个出谷迎接。”
说话的是个年届不惑的中年人,鹰鼻虎口,骨格雄奇,身着一件极白极净的貂裘。
却听阿岐那道:“贫僧若事先知会一声,恐怕这会儿就见不着堡主了。堡主预备的不知是豆觞,还是机关?”
完颜洪光哈哈一笑,道:“大师真会说笑话。”指着铁拐老、少冲二人道:“这二位可是大师同来的朋友?”
阿岐那故作惊讶的道:“不是啊,贫僧还以为是完颜堡主邀来的嘉宾。”其实他发觉了有人跟踪,还看出老叫化儿颇不简单,但想多一个厉害角色,完颜洪光就多一个劲敌,自已就多一分把握,是以一直未予与理会。
完颜洪光岂有不知道他的心思,再瞧这个拄铁拐的老叫化儿,脑子一转,已知是谁,笑道:“天下的叫化儿何其多矣,不过能进我风雪堡的舍铁拐老还会是谁?”屈臂当胸,行的是女真人的礼节。
铁拐老道:“老叫化儿能进完颜老弟的水晶宫,真是不枉此行,老弟有什么好吃的,快快端出来让老叫化尝个鲜。”
完颜洪光请七位客人就座,碗筷菜肴早摆好,有人献上酒来。完颜洪光坐在主位,他身后立着两人,却不就座。
这时完颜洪光执杯来到铁拐老座前,右手无名指伸入酒水中醮湿先自舔了一口,说道:“莽荒野地,山肴野蔬,不足以待贵客。薄酒一杯,先敬拐老!”酒杯端给铁拐老,满脸堆欢。
醮酒自舔一口乃蒙古、女真人向贵客敬酒的礼节,表示酒中无毒,贵客可放心饮用。但此时身处他人之地,也是头一回打交道,完颜洪光为人如何不得而知,会不会另有下毒的手法殊为难料。铁拐老一双老眼察颜观色,料想完颜洪光绝不会使那下三滥的手法,当下接杯一饮而干,连道:“好酒!”
完颜洪光道:“我北方苦寒之地,哪有什么好酒?说到好酒,舍下还真有两坛土鲁番的葡萄酒。”击掌三下,早有人端来酒坛酒具。那酒杯通体透明,酒殷红似血,酒香扑鼻,未饮先醉。
完颜洪光说道:“请!”举杯在手,先摇了两下酒杯,一口喝干,在嘴中转了两转,才吞下去。
铁拐老知道饮葡萄酒才能品出美味来,也如法喝干。连同杯里的冰块一起下肚。
少冲刚端起杯,立又放下,只觉酒杯太过冰冷,铁拐老微微一笑,端起他那杯酒握于掌中。不一会儿丝丝热气自酒中升起。酒香随着热气四溢,杯中冰块逐渐融化至无,才递给少冲道:“喝吧。”
少冲接杯在手,觉得很是暖和,再喝进嘴里,甘美非常,不禁喜道:“师父,好香,这是什么酒?”
却听完颜洪光鼓掌道:“好功夫!拐老的快活功果然名不虚传。我长白山的葡萄酒向来是加冰而饮,沁人心脾,方显其美味。想不到还有拐老这般的喝法,妙极妙极!”转眼见阿岐那滴酒未沾,说道:“大师莫非怨怪老夫礼数不周?”
阿岐那道:“贫僧戒酒戒荤,恕不奉陪!”心道:“你在酒中下毒,我可没老叫化儿那么傻。”
完颜洪光道:“这倒是老夫的疏忽,大师想必是喝惯了塞外的奶酒奶茶。敝处除此之外,唯有松针茶尚足待客。”立即有人献上茶来。
阿岐那端起茶杯,起身走到完颜洪光身后,向那青年汉子道:“四贝勒聪慧过人,贫僧在藏边漠北早闻贤名,今日一见,果然丰华正茂,不同凡响。贫僧以茶代酒,敬献太子。”说着话,把杯端到他面前。
他称那人为“四贝勒”,在场之人无不吃惊。原来那青年正是金国四王子皇太极,身旁一文士打扮的儒生是他老师范文程。两人本为着一事而来风雪堡,忽然阿岐那闯来,为掩饰身份,皇太极换作一般满人的装束,未料还是被阿岐那识出。当下笑道:“大师客气了。”接茶喝了一口,还给阿岐那,说道:“本王还有要事在身,恕不奉陪,这就告辞。”说罢欲走。
阿岐那道:“四贝勒不带上玄女赤玉箫,怎么就走了?”
众人一听“玄女赤玉箫”五字,尽皆变色。少冲正想说话,铁拐老示意他禁声。
只听完颜洪光道:“大师的话语总是暗藏玄机,教人难测高深。”
阿岐那嘿嘿冷笑两声,坐回座位,既然茶被皇太极饮过,可见无毒,自己也大大的喝了一口。
完颜洪光岔开话题道:“拐老,虽有金国太子在此,咱们女真人向来随和,你也不必拘礼。咱们辽东名菜‘八宝扒熊掌’、‘虾仁冬笋猴头菇’、‘银耳冰粮雪蛤’、‘清蒸珍壳灯笼鲍鱼’、‘茄汁鹿肉’,你不可不尝。阿岐那大师茹素,就只有蕨菜、木耳几味小菜招待了。”
铁拐老笑道:“老叫化儿可不客气了。”连啃带撕,如饕餮般大吃起来,顷刻间杯盘狼藉,酒杯太小,索性抢过酒坛子,咕咕狂饮。
完颜色洪光不怀好意的一笑,道:“拐老好酒量!”向阿岐那道:“相比之下,大师未免有些小家子气了。”
阿岐那道:“完颜洪光,咱们开门见山。贫僧知你得了玄女赤玉箫,不如拿出来,让大家开开眼界。讳莫如深,悭吝自珍,岂不更小家子气?”
完颜洪光与皇太极对望一眼,意甚踌躇。完颜洪光道:“两位都是当今天下举足轻重的人物,不约而同作客寒舍,实属难得。咱们三人都以掌法见称,又恰各在南朝、蒙古、满洲三国称雄。拐老所谓的‘天下第一掌’只见称于南朝,不见得真是天下第一掌。既然今日机会难得,不如较量一番如何?”
阿岐那哈哈一笑,道:“堡主要打架,贫僧奉陪。”铁拐老道:“老叫化儿从未自诩为天下第一掌,就是中原,也不敢妄自尊大。何况打架有伤和气,谁死谁伤对大家都没有好处。”
完颜洪光道:“我三人都有徒弟,所谓名师出高徒,让晚辈一试高下,也算是侑酒吧。”
阿岐那心想:“正好趁此一探老家伙和‘长辫子’的武功根底。”当即赞成。
铁拐老向少冲道:“徒儿,你可别给老叫化丢脸。”少冲一脸哭相,心想师父只教了一点点武功,自己那套武家剑法用于强身健体,可不是别人的对手。却听完颜洪光道:“也不必动刀动枪的,掌力以内功为根基,咱们来一个‘卧雪三尺’,比谁睡的久长。”
阿岐那心想:“我的掌法擅于借力打力,内功多半不及两人深厚,徒儿输了也没什么,呆会儿大打出手,才知谁是天下第一。”当下命大徒弟丹东出场。跟着哈巴图也走出来。
少冲立起身,见两人都威猛雄壮,先自怯了一半。
铁拐老叫少冲附耳过来,在他耳边说道:“你把内息聚于丹田中,什么也不要想。去吧!”少冲没办法,只好出列。
三名着羊皮外套的汉子各挑一担雪进来。哈巴图向另外两人拱了拱手,便躺在地上,立即被雪埋了身子。丹东眼中显出一丝惧意,望着少冲。
少冲一咬牙,躺在地上,照着师父的话,把内息聚于丹田,身上虽被覆了雪,但他心空万虑,什么都没感觉到。
丹东已无退路,又望见师父严厉的眼色,只好就埋。
完颜洪光端起酒杯,道:“一时三刻难见分晓,来,咱们喝酒……”
过了一会儿,掩埋哈巴图的那堆雪渐渐融化,哈巴图身子越露越多,堡内甚冷,融化的水流到半尺外又冷凝成冰。而少冲这堆雪却没什么变化。再过一会儿,哈巴图中整个身子都露了出来,全身冒出丝丝热气。
铁拐老哂然道:“令高足的‘九阳融雪功’颇见功底,这场比试显是堡主胜了。”起身到了埋少冲的雪堆前,左手一伸一收,已将少冲从雪堆中抓出来,跟着右手掐住他左手食指,一股柔和的真气传到他指上,经合谷沿臂上走,至启前下入缺盆,络于肺,一条分支又自缺盆上颊,入下齿中,环口唇,挟鼻孔。真气走完手阳明大肠经,迅即转入足阳明胃经、足太阴脾经,再历手少阴心经,经手太阳小肠经、足太阳膀胱经、足太阴肾经、手厥阴心包经、手少阳三焦经、足少阳胆经、足厥阴胆经、手太阳肺经,再回到手阳明大肠经。经络如环无端,内外衔接,内属脏腑,外络肢节,顷刻之间,真气已在少冲五经十二脉中走了好几遍。
少冲冰冷的身子立暖和起来,睁开眼道:“师父,我睡着了。”
这时丹东钻出雪堆,牙齿格格的道:“忍不住了,好冷!”哈巴图起身走回完颜洪光身后,浑然无事。
阿岐那道:“完颜洪光,算你胜了个先手。还是言归正传,当日林丹可汗得了玉石一方及祭碑一通,玉石乃元朝制诰之宝,碑上刻有古怪文字,却无一人可识。可汗知你精通满、汉、蒙、藏、朝鲜多种文字,故托贫僧拓印下来,不惜以三卷佛经贝叶作交换,允你借看一年,你才肯破译碑文,说是大女真文与蒙文的杂体,文中有一句译作汉文是‘得玉箫者得天下’七字。不知是谁传扬了出去,弄得尽人皆知,还有南人说玉箫就是玄女赤玉箫。贫僧着人到南朝访查,查知堡主的大弟子哈巴图已先下手。堡主倘借一观,贫僧以三卷佛经贝叶相赠,如何?”
完颜洪光道:“中原镖局灭门之事与老夫毫不相干,至于敝处,确有玉箫,但是否真是玄女赤玉箫,还得请这位范先生鉴别一番,方才知晓。此事颇费时日,大师不妨改日再来。”
阿岐那道:“何须改日,贫僧徒弟中便有做过玉工的,鉴玉的本事说不定比范先生还要高明。”
完颜洪光见他一逼再逼,气咻咻的端起茶杯。那胳腮胡的哈巴图立即高声道:“送客!”
阿岐那再也按纳不住,道:“贫僧受可汗重托,今日绝不空手而归,得罪!”音方落,挥掌向皇太极拍去。哈巴图恰在皇太极身边,不假思索,立使“落日熔金掌”接住。两掌甫接,立粘在一起。阿岐那掌缩了半尺,迅即推而出,哈巴图身子如纸鸢断线般飞出。
完颜洪光叫一声:“好掌法!”飞身一掌向阿岐那拍到。阿岐那也是一掌推出。两掌甫接,如电闪的一亮,两人都向两旁弹开。再看阿岐那,红光满面,头顶冒了丝丝热气。他立即将这股热劲聚于右掌,看也不看向旁边一人拍去。
那人是阿岐那徒弟,哪曾料到师父会向自己下手,中掌立毙。
阿岐那道:“完颜堡主,这徒弟死于你的‘落日熔金掌’,这笔账要算到你头上。”
皇太极带来的几名满洲武士向阿岐那一拥而上,尚未及身,阿岐那念了一句密宗六字大明咒,忽然袍袖鼓起,一股极大的气劲鼓荡而出,将众武士推开丈远倒地。阿岐那跟着十指在茶杯中蘸了一下,然后催动寒冰真气化水为冰,每根手指都向完颜洪光弹出一粒冰锥。但飞到完颜洪光掌力所及之处,全都化为白气。
阿岐那道:“堡主的九阳融雪功也不遑多让。”这一次却不再接掌,使出宗喀巴所创的一套三根本金刚拳,与完颜洪光狠斗。
堡内盘飞桌倒,众人忙到角落处趋避锋芒。铁拐老却趴在桌上,似已睡着。少冲从未见如此凶狠的高手比拼,十分害怕,吓得直叫“师父”。
完颜洪光突然止掌跳出圈外,道:“且慢!你我武功只在伯仲之间,一时难分胜负,斗个两败俱伤,却让别人坐收渔翁之利。”
阿岐那瞥了上眼铁拐老,心想:“这老叫化儿定是中了毒,完颜洪光斗我不过,才如此说。”说道:“先料理了你再说。”宝瓶气喷礴欲出,金刚拳劲道刚猛倍增。完颜洪光只得接招。
范文程向皇太极道:“太子,这儿有完颜老前辈应付,你先回宫吧。”
皇太极微一点头,拿起一个木盒便走。没走几步,忽见一个灰影闪来,他当即挥拳向灰影击去,拳未击中,手中木盒去被夺走,跟着脉门也被扣住。来人正是铁拐老。他把木盒给了少冲,师徒俩胁持着皇太极向堡外退去。
完颜洪光、阿岐那见此变故,都住了手,冲了上来。完颜洪光叫道:“放下八太子!”阿岐那却叫一声:“放下玉箫!”
铁拐老扬起铁拐,作势教众人勿追,否则皇太极性命不保。
完颜洪光迟疑了一下。阿岐那却哪管皇太极死活,箭步而上,扬手就是一掌。完颜洪光生怕太子有失,叫道:“大师且住!”手成虎爪之形,抓向阿岐那后背。而铁拐老也飞拐扫他面门,如此一来,与完颜洪光成前后夹击之势。
就见阿岐那猛一弯腰,人从完颜洪光腋下溜到他身后。就这么一瞬,铁拐老携着两人已出了堡门。
完颜洪光如影随形,紧跟而至,说道:“我好意请你喝酒,你却混水摸鱼,胁持人质,做事可不太光明。”
铁拐老道:“今日形势所逼,不得已而为之。完颜堡主若不服气,你我可以相约改日决斗,以真本事赢取这个木盒。待老叫化儿出了谷,八太子自会安然无恙。”完颜洪光道:“拐老若肯赐教,自是妙之极矣。三日后长白山极顶若何?”
铁拐老道:“一言为定!”说罢,肩扛少冲,手牵皇太极,快步而谷外而去。
阿岐那大呼欲追,却被完颜洪光挡在后面。
铁拐老不久已出谷口,放开皇太极,道:“你可以走了。”皇太极道:“你真的肯放我?”铁拐老道:“老叫化儿说过的话,自当算数。”皇太极道:“你如何不向我父皇索取金银珠宝?别的父皇可不一定答应。”
铁拐老笑着摇摇头,道:“那岂不成了敲诈勒索了么?老叫化儿要富贵,也不指望今日。你还不快滚?”
皇太极道:“这可是你自愿放我,可别后悔。”一拱手,转身大步而去。
师徒俩不敢久留,随即离开。木盒失而复得,又封条完好,显然未经开启,心喜这一趟没有白走。但没多久两人便为另一件事发愁,原来二人来时有阿岐那引路,虽把路径记在心头,但过了这两三个时辰,下了一场大雪,路径全然变了。
一路上也没有一个参客、猎户遇着。铁拐老忽停下步,道:“听说长白山的‘死亡之谷’不止一个,有的方圆数百里,本地人称为‘干饭盆’。谷里地形相似,易致迷路。有着歌谣唱道:‘干饭盆,闷死人,坏人进去就断气,好人进去就断魂。’据说有伙山东人到里面挖参,二十多人去了,一个也没走出来。剩下一个留在窝棚做饭的进去寻找同伴,也被闷了干饭。咱们适才有皇太极指路,现下不识路径,可不能乱走,以免误闯干饭盆。”
少冲咋舌道:“干饭盆,听起来似咱们的讨饭钵,说到饭,我肚儿咕咕叫了。”
铁拐老眺望四周,见漫山遍野白茫茫一片,说道:“这里野兽出没,莫要被野兽当了饭食,先找个避风的地方再说。”
说话间上了一道山岭,少冲发现前面有间土墙茅屋,喜叫道:“师父,你瞧!”
他快步奔上前去。离茅屋尚有七八丈远时,忽从上前飞一般溜下两人,瞬间已到少冲跟前,把少冲放进一副担架,疾如流星,去似飞箭的冲下岭。
铁拐老看出两人脚下踩的是滑撬,自知凭轻功难以追赶,当即掌削如刀,劈下一截树枝,向下一掷,随即飞身踏上,身子滑行下岭,仿佛长江中顺流行舟。但他滑雪之术毕竟比不上那两个人,虽以掌力击雪助速,仍然落后了一大截。
那两人内功远不胡铁拐老绵长,每行四五十里便要歇息片刻。铁拐老循着他们在雪上留下的滑痕,紧追不放。从白天到夜晚,又从夜晚到白天,追了足有十七八个时辰,才远远见两人弃了滑撬,改为骑马。不久到了一座城堡,一看这里是赫图阿拉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