便在此时,远远的传来一个声音道:“南宫老弟,你死了没有?做师兄的给你收尸来啦。”听声音便是辛达罗。
少冲突然醒悟:“辛达罗曾说养蛊是来对付一个人的,原来这个人就是蛊王南宫破。他送南宫破一个木盒,还会安什么好心?南宫破看来是中了他的算计。”他虽知蛊王恶迹昭著,但念及他救过自己性命,也因自己才中了辛达罗算计,就此去了心中难安,便说道:“南宫前辈,好汉不吃眼前亏,你这儿有什么地方,先藏起来再说。”
南宫破望了一眼少冲,心想:“看来他并非辛达罗一伙,多半是受了他利用。”便道:“岭上有个溶洞。”略一沉吟,袖了一个竹筒,急步奔向后岭。又见少冲追上来跟着,说道:“小乞丐,你是铁拐老什么人?”
少冲道:“他是我师父。”心想:“他见识当真了得,看出了我的师从。”
南宫破道:“年纪轻轻竟被老叫化儿看上眼,收作弟子,不简单啊。你师父向来嫉恶如仇,巴不得杀了我这大恶人,为江湖除害。小乞丐既知我是南宫破,难道还不知我是大大的恶人?”
少冲道:“不错,师父嫉恶如仇,却也不干乘人之危的事。”
南宫破道:“好一个不干乘人之危的事!小乞丐,我那师兄杀人不眨眼,吃人不吐骨头,这里没你的事,还是快快离去为好。”
少冲道:“你两师兄弟都不是好人,我巴不得你们同归于尽才好,可是你救了我一命,我必须还你一命。就算我打不过辛达罗救不了你,最多死在他手中,就当你没救过我,我也不欠你。”
南宫破道:“死?这看咱们也没那么容易死。”语气间对少冲不再如以往冷漠。
那岭上果有一洞。进得洞来,只见到处都是碧绿的石头,上面石乳滴下,垂有一二尺长,如笋如钟。那洞中又有许多小洞,四通八达,如蛛网一般。洞顶时有罅缝,石头反射天光,如烟霞如氲氤,洞中倒并不幽暗。南宫破于此洞颇熟,脚下行走如飞。少冲倒有些跟不上。
耳边又响起辛达罗的声音道:“师弟,你中了我的‘千蛊之蛊’,跑得越快,死得也越快,还是不要跑的为妙。”
那声音在洞中穿绕回荡,看来辛达罗已找进了洞来,只是这洞道四通八达,一时还找不到两人,也听不出他在何处说话。
南宫破一阵奔跑之下,左胳膊痛得厉害,毒气有上窜之象,只得止步调息。见侧边有个狭小的洞,说道:“咱们这知乱走,说不定给碰巧撞见,不如藏在此处。”说罢进了小洞。
少冲跟进去道:“前辈,你放心运功,我与你放风。”贴身洞口内侧,谛听外面动静。过了一会儿,听到一阵阵怪声传来。那声音不似人走路的脚步声,倒似一大群人一蹦一跳的声音。他心中奇怪,探出头去看。这一看吓了一大跳,隐约见一人双手平伸胸前,一蹦一蹦的向这边而来。待那人近了些,看清是中原镖局已死了的黎镖师,更是心惊胆落,颤声道:“鬼,有鬼!”
南宫破道:“怕什么,死人而已,你别去招惹他,他瞧不见你的。”
少冲便不敢稍动,眼睁睁看着黎镖师从洞前跳过。不一会儿又有几人跳着过去,有的眼睛紧闭,有的翻着白眼,身上血淋淋的。吓得少冲双腿发软,想动也动不了。
这时一个人跳到近处,正好与少冲照面,少冲见他正是马啸风,一惊非小,不禁伸手向他推去。马啸风一推便倒,嘴里发出如夜猫子似的叫声,听来尤觉骇异。
接着又是辛达罗的声音道:“哈哈,南宫老弟,我找到你啦。”
南宫破低声道:“我叫你去招惹,你怎么不听?这洞子藏不住了,快走!”当先跨出洞,向少冲道:“这是苗人的赶尸之法,没什么稀奇,他们死前武功了得,死后也不过一具行尸走肉而已。你须防着尸体的嘴、指、伤口等处,别触着了尸毒。”
少冲心中惭愧,原本想助南宫破,没想到竟成事不足,败事有余。
二人来到一处,发现前有僵尸挡路,后面又有一僵尸跳着追近。
南宫破道:“我不能运功,你用石头打它们的腿。”
少冲道:“是。”心想自己是铁拐老的弟子,可不能堕了师父的威风,叫南宫破看了笑话。大着胆子,飞石击尸。僵尸应石而倒,尖声怪叫。
二人越尸而过。此后只要一遇僵尸,由少冲击倒。有的尚能撑地而起,蹦跳如常,有的虽然腿折,兀自以手撑着爬动。有一次少冲险些为一僵尸爪子抓中,他乱中夺到僵尸的一把刀,欲砍其四肢。南宫破忙阻住道:“不可,你用刀难免溅上尸血,你只要沾上一点,肌肤腐烂,侵入脏腹,连你也成了僵尸。”少冲暗骇道:“乖乖龙的冬,竟有这等厉害!”只好仍用飞石。
忽听辛达罗道:“南宫老弟,听你的说话声可见你体虚得厉害,两个时辰之内元气难以恢复,可惜你已活不到两个时辰之后了。”听声音已甚近了。
二人乱闯中进了一个宽大的地方,地面、头顶石乳林立,脚下溜滑。那些僵尸有的为石乳所阻,有的摔地不起,渐渐落后。
少冲听前面有水滴、流水之声,似有一条地河,待过了石乳林,不禁大叫糟糕,原来洞尽头白烟腾腾,隐约见冒烟处是个深池,没有出路。
二人正想回头,已听辛达罗道:“南宫老弟,这三年来,你隐居苗岭,连恶人谷的事也不闻不问,这是为什么?你以为我不知道?你是在寻找灵兽朱睛冰蟾,好对付我无奇不有的蛊虫,是不是?”听声音已堵在洞口。
南宫破拿出袖中的竹筒,向少冲道:“小乞丐,你拿着藏在那里。待那姓辛的走到一丈之内,你拔去筒塞,筒口对着他。且记,千万不可说话。姓辛的中毒之后,你塞紧筒口便是。”
少冲虽有些不明白,却又不便多问,便去接那竹筒,那知触手极烫,险些脱手。赶紧用袖子包裹起来,握于手中。走到南宫破所指的那个钟乳后,缩身藏着。心下奇怪:“这是什么兵器,只须拔开塞子,就能让敌人中毒?
又听辛达罗道:“朱睛冰蟾乃蛊之天敌,你有了冰蟾,自然不用怕我了,可惜你不知道,我已育成‘千蛊之蛊’,就算你能找到什么冰蟾,也不能胜我了。”
南宫破高声道:“你错了,我南宫破从来没怕过你。三年中你给我连出难题,加上小乞丐,共是七道。第一道你在活人肚里种上十八条蚂蟥,我用断肠草以毒攻毒,泻法去之。后来是吸血蛊、猫鬼、氐羌、钩虫、腐尸蛊、沙虱,一道比一道难解,但还是被我解了。”
辛达罗道:“就算你胜了前面七次,却输了最后一次。这一次是满盘皆输,连以前胜了都输给我。这就好比赌博,前面的银子是我让你,诱你最后一次把老本全押上,我再一古脑儿赢回来。”
南宫破哼了一声,没有说话。辛达罗又道:“你一定没有想到,我竟然得到‘千蛊之蛊’。你更加想不到,咬你的蛊虫其实就是金蚕。寻常的金蚕毒性并不怎么厉害,可是这只金蚕一年里只以毒物为食,毒性岂不成千倍增长?”
南宫破道:“你用的是‘瓮选’之法?”
辛达罗道:“不错!物竞天择,适者生存。我搜集各种厉害的毒物,五毒之外,又有壁虎、蝙蝠、毒蛾、蜂、蚁之属,各取百只于瓮中,经年开之,必有一毒物尽食诸毒物,是为毒王。再取诸毒王共置一瓮,经年开之,必有一王尽食诸王。我这个瓮选之法,是不是非同一般?”
南宫破冷笑一声道:“你倒费了不少心思。”
辛达罗道:“说起来,你我总角相交,后来又喝过牛角酒,同桌而食,同被而眠,又同师学艺,情同手足,不分彼此,比亲兄弟还亲上一层。可是为什么师父总夸赞你聪明,我一有不对却被骂得狗血淋头?你不过碰巧治好了苗老虎的蛊毒,就被人号为‘蛊王’。王者,一也。师父死了,也就罢了,把我这个师兄往何处搁?其实,放蛊、治蛊的能耐你哪一点儿比得上我?你倒好,恬不知耻的到处宣扬,别人都只知有你南宫破,哪有我辛达罗?”
辛达罗越说走得越近,少冲已能看见他,但不在一丈之内。心想这两个仇敌幼时还是好朋友,为了‘蛊王’之号竟翻了脸。
又听南宫破道:“别人怎么称我那是别人的事。可是你知道别人为什么这么抬举我,不抬举你么?因你只喜放蛊,说白了便是捉弄人,别人怎么会喜欢你?我则专攻治蛊,你我虽财物不分彼此,但性情正好相反,却怪人不得。”
辛达罗道:“没有我放蛊,哪有你治蛊?为什么你能扬名,我却不可以?”
南宫破道:“这些年逍遥谷由你主事,藏污纳垢,被人称作了恶人谷,我这‘蛊王’的名声也被你弄得臭不可闻。你搞出个‘蛊浸’之法,我旧日的人一个个如傀儡般受你驱使,我有谷不能归,你已大占上风,现下我又中你算计,命在旦夕,你可以得意了。”
辛达罗果然很是得意,笑道:“师父他老人家说这‘蛊浸’之法只是古书中的奇谈怪论,想不到他一向看不起的徒儿竟然得以成功。他最得意的徒儿又怎样?还不是恶名远播,为人不耻?莫谈金蚕蛊毒无法自解,对付蛊浸更莫之奈何。”他指了一下身旁的马啸风道:“你知道他是谁么?铲平帮大王马啸风,一手铁爪功威镇中原,又是天下第一帮的帮主,还不是成了我的奴仆?我指东他东,我指西他西。”
南宫破微惊道:“他是马啸风?难道你已得到玄女赤玉箫?”
辛达罗道:“不错!你说‘得玉箫者得天下’,这玉箫中藏着什么秘密你却不说,我问姓马的,他也不知道,他这个样子,是不会说假话的。”
南宫破道:“我不过一句戏言,你还当了真。”
辛达罗道:“我那徒儿秦汉说,就算是句假话,既然天下人都当了真,那就是一句真话,嘿嘿,说得大有道理。何况你未入师门之前,对我从不说假话的,你说这是你家族世代相传的秘密,必是很要紧的,你现下说出来,说不定我一时高兴,只废你武功,饶你不死。”
南宫破却闭了双目,不再说话。辛达罗大怒,在马啸风背后点了数指,摸出一个竹叶哨,吹了起来。马啸风闻声立即发狂,向南宫破猛扑过去。
若在平日,两个马啸风也不看在眼里,但此时他力不从心,左闪右避,颇为狼狈,反引起毒气上攻。
少冲见事在紧急,跳了出来,直扑辛达罗。辛达罗见突然之间冒出个人,略出意料之外,但立即看清是被自己下过蛊的小乞丐。眼见他扑到,立即飞起一腿,正踹中少冲小腹。少冲早已运气于腹,这一脚虽将他踢了个仰八叉,兀自没事,辛达罗却觉脚尖生疼。嘴里哨声稍作中断,立又发出。
少冲故意激他道:“辛达罗,你为什么要杀南宫前辈?是不是他放蛊、治蛊的本事在你之上,他不死,你便做不了‘蛊王’?”
这一句话正说中辛达罗心思,他决不愿别人看穿,忍不住停了吹哨,道:“胡说!他的‘蛊王’名不副实,我才是真正的‘蛊王’……”
少冲正要引他说话,未等他说完,立即拔去筒塞,把筒口对准他。立见一条黑线从筒中射出,迅即进入辛达罗嘴中。辛达罗虽然看见,仍反应不及,骇然之下,只说了两个字:“射工……”便舌头发硬,全身发木。
马啸风听不见哨声,便停了攻击,此时眼珠定住,口吐白沫,如死了一般。
南宫破惊魂稍定,瞧见辛达罗的模样,哈哈笑道:“辛达罗,你放别人的蛊,没想到自己也被放了一回。那滋味可好受么?”笑声中岔了内息,立觉毒气乱窜,忙运气调息,过了一会儿才觉稍缓,从腰间解下一小金锁,抛给辛达罗,道:“你发誓不说出我的秘密,如今不但说了,还让满天下的人都知道了,你我兄弟情份早已断绝,这信物留来也没用处,还给你。你走吧。”
辛达罗缓缓的取出一把小弯刀,正要说什么,忽然直挺挺的倒下去。
南宫破一惊,想那射工毒液的毒性虽烈,仍有救治之法,尚可支撑一两个时辰,没想到发作得这么快。毕竟兄弟一场,倒不愿他就这么死了。当下想也没想,立即上前探视。见他鼻息微弱,尚未绝气,叫少冲道:“小乞丐,背他回去。”
少冲巴不得这坏蛋死了才好,说什么也不肯背。南宫破略一提气,蹲身把辛达罗负在背上。
辛达罗忽然醒转,见仇人就在眼前,本能的抽出弯刀,扑的一声刺入南宫破肩背。南宫破一扑到地,扣住伤口。好在辛达罗中毒之后气力已失,伤口不深,幸无大碍。
辛达罗还想再刺,南宫破已无力抗拒,只伸手轻轻格了一下,顺势在辛达罗肩头推了一下。辛达罗趔趄了几步,一下子栽入那烟水处。接着大声怪叫,不久声音弱了下去,渐至无声。
南宫破心中奇怪,撑起身近前细看,只看到辛达罗半身入水,上半身还好好的,下半身已化作骷髅,焦臭难闻。原来那池中并非寻常的水,混有大量天然的硫酸、盐酸,腐蚀性极强。
南宫破瞧了瞧自己的双手,又望了望辛达罗的尸身,喃喃道:“是我杀了师兄,是我杀了大哥。辛大哥,是你先对我不仁,不能怪我不义。”
少冲见了这个情景,吓得心跳不已。
但南宫破毕竟与辛达罗十几年同窗之谊,师兄的种种好处涌上心头,甚觉难受。尤其是当年二人结伴入深山采药迷失归路,若不是师兄奋不顾身相救,早已葬身蟒蛇之腹,后来辛师兄摔断了脚,也是南宫破费尽辛苦背他出山。真可谓情同手足,生死至交。后来也不知因着甚事闹了别扭,两人互不相让,以至嫌隙越来越大,终至决裂反目,到了水火不容、势不两立的地步。
出洞后,二人都觉恍若隔世。南宫破叫少冲取来那个小铜鼎,里面盛了些似朱砂的粉末,用火烧着了,把鼎放在屋中央,说道:“你站开此地,过一会儿不管看到什么,不要作声。”
少冲依言站得远远的,只见从鼎中冒出缕缕紫烟,四睡飘散。不一会儿,就听吱吱声中,墙角隙缝间钻出一条金光闪亮的蚕子。那蚕比家蚕大而肥,尾部有一个小触角,甚是可爱。若非早知其毒性剧烈,忍不住就会拾手玩耍。
金蚕爬到半途中,忽然不动,似乎死了一般。南宫破用镊子夹进一个钵中,说道:“鼎中熏的是‘醍醐香’,越是毒物,越禁不起诱惑,闻香出巢,昏死于露天之处。这就好比酒鬼嗅到美酒,说什么也要喝上一口,只不过酒力太过厉害,酒未沾唇就醉死了。这香于人丝毫害处,是捕捉毒物的妙物。”
少冲又问起竹筒中藏有何物,南宫破道:“里面便是我那日雪地里捉到的射工虫。此虫状如鳖,三足,古书里称作‘蜮’,俗名‘水弩’,平日里潜伏溪泉之中,闻人声则会含沙以射。有人说‘射中人影亦可害病’,此乃迷信之说,不过有人杯弓蛇影以致生病也不无可能,却非真的中毒。射工冬日蜇伏,全身发热,因此地面雪融,大冒热气,据此掘地一尺可见。而毒性也以此时最烈,一丈之内任你武功再高,也难逃其射出的毒液,唯一的办法是不发一言。此虫极为罕见,我也只得了这么一只,没想到派上了用场。”说到这里,想到师兄因此亡命,没有再说下去。
少冲见南宫破性命无忧,便要告辞。南宫破念他相助之德,说道:“苗地随处都是养蛊的人家,你不会些防身之道,怕是性命难保。”便向他传授了识蛊、治蛊的方法,又赠他三粒驱蛊的丹药,说是颇具灵效,详叙了用法剂量,出门指点了下山的路径。然后回屋坐下运功疗伤。
少冲按他指点的路径一路行来,时至初春,只见千岩竞秀,万壑争流,溪山入画,风景饱看不足。只是路途难行,只得扳藤负葛,一步步往下爬。
渐至岭下,弥眼都是野蒿,高过人头。小乞丐,你瞧见了什么?”
少冲双手乱摇,道:“我什么也没看见。”
那汉子道:“你看见的,撒谎可不是好孩子。其实这事寻常得很,
少冲这才正眼看他,只见他颏下一缕青须,头发用簪子别了一个道髻,衣服也是一件潞绸道袍,显是一名道士。再瞧一眼那女子,那女子也穿好了衣裤,瞧服饰是苗地女子。苗女不比汉女,于此事倒很开化。此刻那女子正笑盈盈的望着少冲。少冲脸又是一红。
那汉子瞧出少冲的心思,说道:“你看我是道士,其实我道家有全真道士、正一道士之分。全真道士不尚婚娶,正一道士于此不论,故又称火道士。我便是火道士,可以不用守戒,只是此事羞与人言,你且不可把今日所见说与他人。”
少冲大摇其头,道:“不说,不说。非但不说,自己更要不想,快快忘了。”
那苗女见少冲的模样,扑吃的笑出声来,说道:“这小孩子有趣哩。”又向道士招招手道:“我的亲哥哥,我走啦,想起我时记得来找我啊。”说罢便走。
少冲见道士未动,大是惊奇,道:“道长,你娘子走了,你怎么不去追他?”
道士骂道:“呸,烂婊子,也配做我娘子……”一句话没说完,立觉语出不雅,岔开道:“小兄弟,你是什么人?为什么到这荒山野林来?”他是江湖上有头有脸的人物,这山间野合的丑事要传扬出去实是大丢脸面,这小乞丐此刻虽被瞒住,日后明白了怎么回事,难保不大肆宣扬。想到此处四外无人,便动了杀人灭口的念头,手往他肩上搭去。
少冲兀自不觉,答道:“我叫少冲,因生了一场病,入山求治的。道爷怎么称呼?”
道士杀机顿起,便欲发掌。哪知一提丹田之气,腹内立即剧痛,“哎唷”一声,不由得捧腹蹲下。
少冲忙问道:“道长,你怎么了?”
道士自知时机稍纵即逝,但说什么也提不起半分劲力,只得道:“小兄弟,我被恶人下了毒,你扶我到那边石上坐一会儿。”
少冲扶着他到那块石上坐下,关切的问道:“道长中的是什么毒?可要紧么?”
道士便想拿话拖住他,说道:“小道师父、师母去年来苗疆办事,久久不归。小道心中着急,便从江南远远寻来,刚到苗疆没几天,逢见水西宣慰使安尧臣,说久闻小道大名,有事相邀。原来他待字闺中的千金近来夜夜为妖狐骚扰,生出一场病来,请小道打谯禳妖。小道慨然奉命,那晚置了神坛,烧了符咒,半夜里果有一白影进了安小姐的闺阁。哪是什么妖狐,原来是一白衣秀士,小道认得他是恶人谷惯于采花偷香的淫贼毛亮,便和他打斗,料定能捉住他的,谁知他另有帮手偷放暗器,小道一时昏迷,醒来后发觉被弃于荒野。当时并无中毒之象,半月后浑身生出疹子,略带哮喘,似生了蛔虫病。可吃了驱蛔的药,却不见效。今日脐周忽然作痛,真是奇哉怪也。”道士将自己所遇一五一十说了,心想反正要取他性命,其中丢丑的事也没隐讳。
少冲听罢,道:“如此说来,道长定是昏迷之时被人种了蛊。我这里有粒丹药,不知有无灵药,你试一试。”取出南宫破赠他的一粒驱蛊的丹药给道士。
道士正当病急乱投医,拿过便即咽下,连连道谢。又道:“小兄弟,听你口音是杭州人氏,小道祖籍泗州盱眙,咱俩算半个老乡。他乡遇故人,人生一大乐事。小兄弟心肠又好,咱俩这个朋友交定了。”他不住的东拉西扯,拖住少冲,以待腹痛稍缓,便下杀手。说着话已觉腹中坠胀,忙道:“不好,小道要出恭了。你在这里稍待,可别乱走,此处狼虫多哩。”说罢急步奔到三四丈外,寻了个隐蔽的地方,解带蹲身,稀稀拉拉,胯下竟钻出一条长有七八寸的蛔虫,有筷子粗细,尾作锥状,落地乱钻。一会儿又拉出两条。
道士心下骇然,又是惊叹:“这小乞丐的丹药果有灵效。”便在此时,忽听附近窸窣作响,转头看时,吓了大跳,只见一头庞大的怪物,昂首翘尾,正盯着他看。
那怪物体被黑鳞,指趾具爪,最奇怪的是颅顶有眼,共是三眼。舌头一伸一缩,长有数尺,粘住地上的蛔虫迅即缩回,吃进嘴里。道士从未见过这等怪物,看起来似是书中所说的蜥蜴,还听说有的蜥蜴身具奇毒,饿得很了,说不定以人为食。他吓得动也不敢动,来不及擦屁股,立即向少冲处狂奔而至。
少冲见他慌里慌张的,便问:“道长见了什么?”
道士舌头打结,道:“有……有……”好半天没说出话来,心想:“要杀小乞丐,眼前正是好机会。”当即中指点出,正中小冲哑门穴。
哑门穴在颈后正中线,第一、二颈椎棘突之间的凹陷处,乃督脉与阳维脉之会穴,被点之后冲击延髓中枢,立即失哑、昏厥。
道士一点得手,眼见少冲倒地,立即向远处狂奔。他哪里料到,那蜥蜴能看到飞动之物,于静物却视而不见,道士跑得越快,蜥蜴反向他追去。
那道士久病体虚,又兼慌张,那一指劲力不纯,只把小冲点倒,一时头昏眼花,难以起身。少冲中正自奇怪,眼前一个怪物晃过,吓得他浑身乱颤。但那怪物只从身边窜过,向道士奔的方向而去,不久就听到那道士哇哇惊叫声,渐渐远去。才明白那道士点倒自己,原是要害自己。
少冲斜卧在地,只有胡思乱想:他自小浮滑,出道江湖,虽经跛李、何太虚欺负,却也没吃什么亏,但自师从铁拐老,施行仁义,每每吃亏,今日好心给道士驱蛊,险些成了怪兽口中之食,暗叹仁人侠士难当。
他不会自解穴道,只得静待几个时辰后穴道自解。渐渐天黑下来,凉风侵体,远处虎啸猿啼,少冲孤零零一人,又不能动弹,恐惧莫可名状,心中一遍遍的喊着师父。
这时忽听远处有人吹着哨声,又有金戈碰击之声传来,似有人且斗且走,朝这边而来。只听有人道:“丁掌门、白女侠,两位刀剑相向,所为何来?”
少冲觉那人声音似曾听过,但一时想不起。另外两人并未答话,又听那人道:“你华山派与我铁枪门同在关中,从未结过梁子,两位要杀关某,总该让关某死个明白。”金戈碰击声越来越响,看来斗得很是激烈。
少冲听他自称“关某”,一下子想起是福王府见过的“急先锋”关中岳。心中一直敬他是条汉子,想来攻击他的华山派什么丁掌门、白女侠必不是什么好人。正自胡思,却听另一个声音响起道:“正所谓‘一山不容二虎’,我华山派不铲除你铁枪门,何以在中原武林立足?”那声音阳阴怪气,极是难听。
关中岳喝道:“你又是什么人?是好汉的出来!”看来说话的不是攻击的人。却听那人道:“我也是华山派的人,有我掌门出头,我出不出来也没什么分别。”
话声中关中岳痛叫一声,想是受了伤。关中岳道:“华山派乃武林中一大宗派,向闻丁掌门慷慨好义,行事光明磊落,人称‘小秦琼’,不想竟是这等卑鄙小人。”
那人道:“何止我丁掌门是卑鄙小人,就是其他名门正派的掌门宗师,哪一个不是卑鄙小人?”
关中岳哼了一声,打斗声又激烈起来。少冲心想:“华山派毕竟是名门正派,这人竟骂他掌门是卑鄙小人,而他掌门却又受之不疑,并不回应,真是奇怪,还连带骂其他掌门也是卑鄙小人,更加奇怪了。”
少冲虽看不见,但听得出关中岳的枪颤抖越来越厉害,劲风也越来越弱,显不是华山派丁白二人的对手。斗到后来,关中岳突然一声大喝,便了无声息。
阳阴怪气的人叫道:“不好,姓关的跳下去了。”哨声戛然而止。
又有一人道:“去了便去了。”少冲听竟是秦汉的声音,吓得大气也不敢出,生怕被他发现,又被抓去种蛊。
阳阴怪气的人道:“姓关的想来打探咱恶人谷的底细,真是不知天高地厚。”秦汉道:“姓关的武功并不怎么高明,收服了于咱们也没多大用处。倒是他逃走了,与华山派闹起纷争,咱们好瞧热闹。”
少冲听了心想:“姓秦的怎么当着华山派掌门说出来?华山派的人怎么一直不说话?啊,是了,丁白二人必是恶人谷的人假扮的,恶人谷故意挑起华山派与铁枪门的争端,便使出这个诡计。刚才他们骂名门正派,倒在情理之中。”
他一直担心恶人谷的人会发现自己,但听众人脚步声远去,才长舒了口气。这一晚虽闻风声狼啼,但想到就是被狼虫吃了,也胜过被恶人谷捉去种蛊活受罪,心中反觉安定。
次日醒来已是日上三竿。他穴道自解,已能动弹。起身活动筋骨,只觉浑身酸麻难受。寻思师父找不到自己,当回洛阳,眼下只有先回洛阳再说。主意已定,精神振作起来,快步向岭下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