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老骥伏枥忧国难

词曰:

东南第一名州,西湖自古称佳丽。

画船楼阁,十里荷花,三秋桂子。

使百年南渡,一时豪杰,都忘却平生志。

可惜天旋时异,藉何人雪当年耻?

登临形胜,感伤今古,发挥英气。

力士推山,天吴移水,作农桑地。

借钱塘潮汐,为君洗尽,岳将军泪。

调引陈德武《水龙吟》

武师彦轻声咏唱着这首《水龙吟》,一手用竹如意敲打唾壶,发出时缓时急,铿锵清脆的碰击声。唱至下阕,声至慷慨激昂,上震屋瓦,惊得刚飞进帘栊的两只燕子又飞了出去。一曲唱罢,武师彦长叹一声,道:“名扬,进屋来吧。”

从书房外走进一翩翩少年,向武师彦躬身行礼,礼毕道:“太公又在作诗么?名扬在房外驻步良久,觉太公之诗于婉约之中见豪放,恐苏辛、陈刘之辈亦有不如。”

这少年乃武师彦单传嫡孙,双名名扬,长得俊朗潇洒,人又聪明伶俐,深得武师彦宠爱。武师彦见他所言颇有见底,甚慰老怀,一摆手道:“这首《水龙吟》非我所作,是宋人陈德武作的。南宋一朝,题北伐兴复中原的词作何其之多,当中佳作灿若星河,太公独独偏爱这首《水龙吟》,名扬,你知道为何么?”

武名扬对道:“名扬猜想,‘借钱塘潮汐,为君洗尽,岳将军泪’,此句最称太公之怀。”

武师彦点点头,道:“你说的不错,‘力士推山,天吴移水,作农桑地,借钱塘潮汐,为君洗尽,岳将军泪’,何等的豪言壮语!为英雄者,便当如此。这也是太公解甲归田,将归来庄建在西子湖畔的缘由。太公生平只崇拜两位英雄:一位是戚继光戚大帅,一位便是岳武穆。名扬,你还记得岳王庙正殿檐额上的四个字么?”

武名扬道:“怎么不记得?那四个字是‘心照天日’。岳爷爷小时武艺精熟,他娘在他后背刺了‘精忠报国’四字,故意少了‘国’字一点,说:‘山河破碎,国土不完,这一点要靠你自己去补全了。’岳爷爷秉承母命,不敢或忘,后率岳家军大败金兀术。正要直捣黄龙,收拾河山,却因狗皇帝的十二道金牌阻拦而功败垂成。秦桧夫妇东窗设计,以‘莫须有’罪名将岳爷爷父子害死在风波亭上。岳爷爷一颗丹心照日月,千载之下,志士仁人莫不景仰。”

武师彦捋了捋苍髯,微笑道:“太公为你取名‘名扬’,就是要你效英雄壮举,以武报国,名扬万代。你曾祖父报国公原是义乌人,当年戚大帅义乌募兵,报国公踊身参军抗倭,身死海疆,尸骨无归,你爹随李如松将军开赴朝鲜,战死沙场,也算对得起咱们武家。你是你爹的遗腹子,太公对你自幼督导,原是盼你有所作为,强爷胜祖,切不可辜负太公一片殷殷期望。”

武名扬躬身答道:“孙儿知道了。”忽然想起正事,忙道:“对了,杭州兵备道刘大人送来拜帖,现正在花厅等候,……”

武师彦忙长身而起道:“刘舷渡必有紧急军情相告。”急向花厅走去。

来到花厅,迎面一中年人拱手道:“老将军,久不拜瞻,向来可好?”

武师彦最忌别人说他老,一听颇为不悦,道:“久不拜瞻,难道我脸上就显出老意了么?”

刘舷渡曾是武师彦部下,深知这位老上司的脾性,自知失言,忙岔开道:“西湖风光,四时之中以春最美,将军的归来庄设在这栖霞岭,二高峰三天竺遥遥在望,湖光山色尽收眼底,实乃登临览胜绝佳之所在。”

武师彦道:“西湖风光再美,也不过是达官贵人的销金锅。我如是杭州知府,定将西湖填平,改作桑田,免得被这靡靡之地消磨了志气。归来庄之所以选在栖霞岭,不过是离岳王庙较近而已。”

刘舷渡又碰了一鼻子灰,一时没了言语。

武师彦道:“刘大人无事不登三宝殿,必有要事相告,不妨说来。”

刘舷渡道:“将军是在责备舷渡了。舷渡为上报天恩,夙兴夜寐,不敢稍有懈怠,未能常到庄上拜望,还请将军鉴谅。”

武师彦道:“我哪是怪刘大人?鞑子在边关肆虐,屡侵我大明疆土,伤我大明百姓,好在天纵英才,我大明豪杰辈出,太傅李成梁东征西讨,打得鞑子各部狼狈逃窜,势难成害。但智者千虑,终有一失,李太傅本拟以夷制夷,容建州女真努尔哈赤坐大,从十三副铠甲起兵,到如今拥土自封,以我愚见,此人有勇有谋,将来定成巨魁大枭,李太傅既殁,大明何人可敌?而朝廷似乎未予重视,着实令我寝食难安。”说着话向北作个揖,又道:“若是皇上还记得老臣,遣老臣辽东杀贼,老臣肝脑涂地,在所不辞。”

刘舷渡轻叹一声,道:“如今皇上久不理事,朝廷是郑贵妃兄妹掌权,将军的折子舷渡本是递上去了的,只是将军不让贿赂有司,这折子只怕又被扣下了。”

武师彦不听则已,一听大怒拍桌,震得茶水洒了一桌,连刘舷渡身上也洒了不少。刘舷渡明知他会生气,却还是惊了一跳,只听武师彦说道:“奸人误国!”

刘舷渡半晌才道:“说到军情,地方上倒有一件。淮河近来聚集了一伙盐枭,名为漕帮,贩卖私盐不说,还明目张胆抢劫过往行商,听说领头的还是一名倭寇……”

武师彦一听到倭寇,顿时大为关注,道:“什么?”

刘舷渡道:“倭人野心勃勃,老想着夺我大明锦绣河山,明打是打不过的,只好暗攻。将军定还记得‘樱花神社’?”

武师彦道:“前些年倭乱为患,他们大都是些游匪流寇,官军一到便作鸟兽散。也正因如此,倭寇如漫天苍蝇,驱之不尽;当中最难铲除的就是樱花神社。樱花神社刺探我大明机密,妄图伺机作乱,不过鼓屿一战,樱花神社元气大伤,自德川幕府上台随后也销声匿迹,其十大头领也不知所踪。”

刘舷渡道:“据舷渡所知,漕帮的头目叶老大便是当年十大头领之一。但他鲜少露面,即使帮中人也无人见过他的真面目。”

武师彦一惊。

刘舷渡又道:“京杭漕运关系重大,这伙人已有了些气候,如不尽早剿除,恐成心腹大患。因此舷渡想上书朝廷,申明利害……”武师彦听他前一句还微微颔首,待听到他说“上书朝廷”,未等他说完,愤然道:“有个屁用!”刘舷渡尴尬的道:“是是,江淮一带不是舷渡所辖,舷渡也只能做这么多了。”

武师彦道:“就算朝廷肯出兵,若不得法,未必剿灭得了。曾有一伙倭寇由浙登陆,横穿江浙,两入皖赣,北犯南京,又越无锡奔苏州,杀掠数千里,如入无人之境,而当时仅在金陵一地,卫所就有十二万兵马,竟没防住六七十个倭寇。”

刘舷渡道:“将军所言有理。孙子云:兵非益多也,诚哉斯言!我朝近百年盛世太平,兵卒懒习攻战,变得卑怯涣散,猝遇劲敌,自然脆弱不堪。”

武师彦道:“刘大人若要上书朝廷剿匪,不妨举荐我来做总兵。”

刘舷渡道:“剿匪一事,地方上自会出力,何须劳动将军……”刚说至此,忽见到武师彦双目瞪视,连胡子也扬了起来,忙道:“将军‘策勋十二转’,已建无数奇功,正应颐养天年……”

话未了,武师彦仰天大笑,笑声豪迈,却也有几分苍凉。笑罢道:“我武师彦生是国家的人,战死沙场,此身何惜?”

刘舷渡一瞥眼瞧见武师彦伟岸身躯后的粉壁上悬着一张横幅,龙蛇飞腾,墨酣淋漓,约摸识得“胡未灭,鬓先秋”,“心在天山,身老沧州”几句,忙改口道:“将军神威如昔,有将军出马,定然旗开得胜,匪寇落花流水。舷渡当全力保举将军,将军静候佳音便是。”说罢起身道:“舷渡军务倥偬,这厢告辞了。”

武师彦也不留他,说道:“望刘大人早传佳音。”起身送至庄门,刘舷渡又客气了几句,才同兵校上马而去。

武师彦心中兀自热血沸腾,昔日追随孙承宗守边的情景犹历历在目,解甲归田后一身武艺无处施展,庄名“归来”,身虽归来,心未归来。眼看着额头皱纹越爬越多,白发有赶超黑发之势,如何不教他着急?如今老有所用,就是战死沙场,亦复何恨?武师彦脸上浮起欣慰的笑容,寻思:“我终有入土之日,得有后辈继我遗志,这次剿匪,可让后辈去磨练磨练。”想至此,便向练武场走去。

练武场上共有三个少年后生正在习武,教武的是管家黄安。四人一见武师彦到来,皆停下练武,向武师彦请安。

武师彦扫眼这三个少年后生,武名扬是自己的孙子;武少冲是个孤儿,自小父母双亡,寄养在自己门下;汪光义是投师学艺。当下说道:“你三人习练‘武家剑法’也有些年头了,进境如何,不如今日考较考较。”

武名扬道:“太公,要怎么考法?”

武师彦道:“习练‘武家剑法’,文可安邦,武可定国。当然文武皆考。”

汪光义道:“我看不用考了,我三个同时学剑,公子悟性极高,平日对剑法也没怎么在意,却远在我两人之上。”

武师彦摇摇头道:“修习‘武家剑法’,重在练气。练气之道,非日积月累,循序渐进不可,与悟性高下没半点干系,甚而聪明的反不如愚笨的有所成就。”

汪光义道:“是是,光义只恨没有个好爹娘,生下我这个傻蛋,练武只知使蛮力,就是练气之道也是半点不懂。这辈子也别指望超过公子。”

少冲一直眼瞧别处,没有言语,听到这里,不禁鼻孔里哼出一声。

武名扬道:“不知文考怎么考?武考又怎么考?”

武师彦道:“文考是三个题目,武考自然是比试剑法。你们听好了,太公第一个题目是:武家剑法为何重在练气?”

汪光义如有所思的道:“是啊,我一直心存这个疑问,可是怎么也没弄明白。”

武名扬清清嗓子道:“气为本,剑为末;气为纲,剑为目;气为体,剑为用,气到了一定火候,以气御剑,就能运剑自如。倘若本末倒置,不但剑法难有长进,还可能反受其害。”

武师彦微一颔首,道:“对于别派剑法,你的说法全然没错。但武家剑法练气法门与别派剑法迥然不同,却又是为何?”

武名扬道:“黄叔叔每日教授我们练气前,都要讲一个英雄的故事,以壮胸怀,这个法门确与别派剑法不同。至于何以如此,孙儿也未明白。”

武师彦道:“这个要靠你们自己去想,想通之日,便是剑法大成之时。太公的第二个题目是:别家家传剑法都有臭规矩,什么传内不传外,什么传男不传女,武家剑法却不然,这是何故?”

他刚问完,武名扬便道:“那是因为我武家一心为国,大公无私,要用此剑法杀敌除奸;国定家乃安,武家的剑法即是天下的剑法。”

武师彦见他说得丝毫不错,大感快慰,点头道:“正是!”又道:“武家剑法分上下两路共是三十六招,上路剑法一味抢攻,只攻不守,而下路剑法却只守不攻,这又是为何?你们谁知道?”

武名扬道:“上路剑法先发制人,每每制人要害,敌手自保无暇,哪有工夫反击,故而只攻不守;遇敌手武功太过高强,使出下路剑法,用以护身保命。此乃一矛一盾,矛足可攻敌,盾足可防身,各有所用。”

武师彦大为欣悦,道:“名扬,听你所言正合剑法要旨,是否知行合一,还要看你与人实战过招。”

汪光义道:“我早说了,公子爷聪明过人,三个题目答对了两个半,文考先已独占魁元,武考也是没有说的。”

少冲听到这里,不禁又哼了一声,神色间甚是轻蔑。这一回被汪光义看到,汪光义道:“我汪光义虽不中用,不过还是比少冲兄弟强些。”

武师彦道:“光义,不用耍嘴皮子,你先与公子比试一下。”

汪光义道:“那光义就陪公子练一趟。”两人当即施展所学,武名扬以上路剑法进攻,汪光义以下路剑法防守,连叫:“好厉害!好厉害!……”待至第十九招,长剑脱手,摔了个仰八叉。

武师彦轻摇了下头,道:“光义,你这招‘当场只手’明明可以反守为攻,何故有所迟疑?名扬的‘冰河入梦’也不至于将你的剑挑飞,你是不是没有尽力?”

汪光义道:“太公明见!是光义功夫不到家,看花了眼。”

武师彦又叫少冲和武名扬对练一回。

那知少冲道:“黄大叔没教过我剑法,我全然不会。”

黄安在旁喝道:“胡说!你明明没用心学,在太公面前也要撒谎。”

武师彦不悦,道:“知之为知之,不知为不知,是知也。少小就会撒谎,大了可怎么办?你先与名扬对练一回,不足之处太公再为你指出。”

少冲当下提了剑出场,朝武名扬分心便刺。武名扬微一怔,立即以一招‘剑河雪飘’化解。少冲跟着“唰唰”几剑向武名扬乱砍。武师彦见了不禁皱眉。

武名扬起初被他乱七八糟、全无章法的剑招乱了阵脚,只有招架之功,待得十余招后,他一声长啸,长剑徒地递出,直指少冲左眼。

少冲吓得连忙倒退,哪知被武名扬探腿勾中膝弯,站立不稳,摔了个仰面朝天。正恐武名扬趁机再袭,却见他长剑后负,一副潇洒得意的模样。他一个“鲤鱼打挺”跃起,便如红了眼的公牛,向武名扬猛扑过去。这般横冲蛮撞,对方有兵器在手,势必危险之至。他平日对武名扬极不服气,这时又败得如此狼狈,怨愤所积,当真发了狠劲。

武名扬见他扑来,不慌不忙微一侧身,左手按向少冲后肩。少冲身子一歪,跌了个猪啃屎,当场鼻血长流。他强撑着站起身,又扑向武名扬,这一次武名扬使了个弓步闪身,少冲扑空,又摔一跤。

汪光义及两名家将见状大笑,向武名扬不住叫好。

武师彦道:“少冲,太公叫你用武家剑法,怎么全是无赖厮打的招势?重新来过!”

少冲虽心怀怨恨,对太公还算尊敬,只好略整衣冠,提剑乱舞几下,忽“唰”的一剑,直刺武名扬左眼。正是武家剑法上路中起手势“望眼欲穿”。

黄安见此暗惊,心想:“我未曾教他剑法,他必是偷看师兄弟们练剑。不习心法,徒具招势又有何用?”

场中武名扬反应奇快,立即施一招“挑灯看剑”,头略偏,长剑横挑,格开来剑。他还故意去细瞧剑尖,显得自己好整以暇,游刃有余。

少冲瞧在眼中,觉得受了极大侮辱,连珠发似的使出“关河梦断”、“汲海垂虹”、“怒发冲冠”,一招紧似一招。

只见武名扬一手背负,单只用手中一剑,以“欹帽垂鞭”、“当场只手”、“剑河雪飘”破解,举重若轻,气度从容。尤其是那招“欹帽垂鞭”,垂剑倚身,斜目睥睨,浑不将对手瞧在眼中,显得潇洒至极。虽一时未分胜负,但内行一看便知:少冲攻得凌乱,名扬守得谨严,若非武名扬只守不攻,少冲早就败了。

少冲见久战不下,怪叫一声,长剑一收一送,呼呼划出两剑。武名扬微一怔,原来他将“胡笳夕引,塞马晨嘶”倒过来用,武名扬见了这剑招似是而非,一时竟无破解之法,草草应付了一剑,退后一步。

少冲箭步而上,使出“悲歌击筑”,长剑本来该击敌下盘,他却改刺面门。武名扬突见怪招,又退开一步。少冲趁机以“截虎平川”长剑出其不意切武名扬手腕。武名扬急忙抛剑缩手,哪知少冲点手腕是虚,剑势疾转,剑尖直刺入武名扬右胁,幸得武名扬反应及时,只刺破衣衫,伤及皮肤。

但少冲转动疾如旋风眨眼间转到他背后,飞腿踢向他膝弯。武名扬还不知怎么回事,已然单腿跪地,脖子被少冲弯胳臂箍住,立觉窒息。

两名家将大为惊恐,忙叫放手。

少冲一心好胜,也不知这些招势是不是武家剑法,眼见武名扬已被自己制服,心中极为痛快,只觉受了十五年的气总算出了。松手放开,向武师彦抱拳一揖,退到一旁。

武师彦怫然道:“少冲,你知道你做错了什么吗?”

少冲见太公不悦,知道闯了祸,低下了头,口上却道:“我胜了武公子,有什么错?”

武师彦道:“武家剑法重在一个‘正’字,招招光明正大,决不趁人之危。你既已刺伤名扬,不该再下重击。何况比试武艺,点到为止,何乃蛮横如此?嗯,你的剑法看似武家剑法,却是随机应变,已非本来面目,未运气御剑,徒以剑招取胜。这般打法,虽一时能占上风,终究无法臻上乘境界。若一味重剑轻气,这般下去,势必走入歧途,好在我及早发现。”转头向黄安道:“黄安,你怎么如此疏忽?少冲险些误入歧途,你也不知道。”又向少冲道:“少冲,你听明白了没有?”

少冲低头称“是”,心中却不以为然:“你光明正大,敌人却不光明正大。胜了便是胜了,还管什么一时二时?”

武师彦又对名扬、汪光义道:“我今日教训少冲,你二人也要引以为诫。”武名扬、汪光义称是。

当下黄安给武名扬包扎伤口,一边不住斥责少冲道:“公子要有什么三长两短,要你的狗命!”看到武师彦严肃的神色,才住了口。

武师彦向少冲道:“少冲,你随我来书房,我有话跟你说。”

少冲自幼在归来庄长大,不知自己父母是谁,也不知家乡何处,黄安骂他是海盗的“野杂种”,汪光义等人也时常欺负他,虽过得很不开心,但举目无亲,还是想留在此处。这时见太公神色郑重,生怕太公会把自己逐出庄门。跟在武师彦身后,心中忐忑不安。

来到书房,武师彦从书橱中取出一个油纸包。去了油纸,翻出一方叠放周正的手帕。对少冲道:“少冲,你知道自己的爹娘是谁么?”

少冲道:“黄大叔说我爹是海盗,娘是娼妓,我是一个贱种。”说这话鼻子发酸,嗓子发哑。

武师彦道:“黄大叔脾气怪了些,心是好的,他不是存心侮你。哎,此事早晚要跟你说。这方手帕是你娘留给你的,那已是十五年前的事了。”

少冲见有娘的物事,忙拿过展开一看,只见手帕上数行似乎用血写成的字:“天道不公,命运多蹇,夫丧家破,南下寻亲,失节于海盗,生子少冲,天可怜见,望恩公抚育成人,九泉下感公之德。”少冲看罢,胸口如堵,欲哭无泪,欲喊无声,呆了一般。

武师彦心生恻隐,暗暗叹息,说道:“那日我和你黄大叔出海找寻名扬,自东海而归,途经杭州湾暂泊埠头,忽从一商船上走出一少妇,我才一抬头,她就扔过一个婴孩,随即投海自尽。你黄大叔下不畏严寒,下水找了大半个时辰,也不见尸体。询问船老板,才知她流落海外孤岛,是船老板好心载她同船,没想她还是想不开,寻了短见。那婴孩项下有方手帕,上面的血字正好与之印证。可是她自始至终没说过一句话,无人知她姓甚名谁,哪里人氏。单从这张手帕松江的绢丝,吴地的做工看,也并不能说她是松江、吴地人氏。”

少冲虽一直被黄安指为海盗孽种,但从来不愿相信,这时经太公亲口说出,自知那是全然没错的,自己连姓也没有了,一时怎能接受?说道:“你骗人,你骗人!”

武师彦道:“虽然你不姓武,但我和你黄大叔把你视若己出,教授孔孟之道,以除去你先天的戾气,哪知你如此不成器,不仅大失我望,也对不起你死去的娘。”

少冲再也听不下去,激愤道:“你跟他们一样,从来就嫌弃我。”猛然间只觉天坍地陷一般,折身冲出书房,禁不住眼泪夺眶而出,踉跄着奔到无人处,终于冲天吼出一声道:“我不是海盗的儿子!”

隔了一会儿,不知哪里传来一个声音道:“你不是海盗的儿子。”少冲如置梦中,喃喃道:“我不是海盗的儿子。”那声音道:“他们都在骗你。”

少冲终于看清来人,见是汪光义,便道:“你嘲笑我。”

汪光义道:“你我总角之交,我视你如亲兄弟一般。黄大叔脾气不好,我平日与你作对,也是为你好。”少冲道:“你说什么?”汪光义道:“你把手帕给我,我给你揭穿他们阴谋。”

少冲此时神情恍惚,不自主的将手帕递给他。汪光义展开看了,哗然大笑道:“你是海盗的孽种,此事我早已猜到了。”说罢把手帕卷成团,塞入怀中。

少冲大怒道:“我娘的,你还我来!”伸手去抓他。

汪光义一跃而开,道:“太公收留你这下贱人,当真有辱门楣。”他连闪几下,轻易躲过了少冲的几次扑击。

这时忽钻出两人,把少冲牵胳臂拉住,正是武甲、武乙。两人平时也看少冲不顺眼,今日又见他伤了公子,便和汪光义商量着教训少冲。

汪光义故意扬起手帕,笑嘻嘻的道:“你来拿啊。”

少冲却如何挣得开?此处离庄已远,太公难以听见,任凭少冲大喊大叫,汪光义等人却越加开心。

便在此时,远处奔来一人,叫道:“不要打了,不要打了。”正是武名扬。

武甲、武乙放了手,都道:“公子,咱们给你出气了。”

武名扬道:“胡闹!这要让太公知道了,非大发雷霆不可。”

汪光义道:“他是恶人之子,说的话无人相信。咱们都不说,太公又如何知道?”说话间,少冲突然抱住他,叫道:“还我手帕!”汪光义不禁吓了一跳,发现手中没了手帕,极力挣脱身,道:“掉在地上了,你自己找去!”

少冲心急如焚,地上找了一圈,不见踪影,一回头看见草丛中有块小布片,脑袋“嗡”的一下,整个人都懵了。原来手帕已在拉扯中被撕成了碎片。

这时有人道:“臭东西,要来作什么?”

少冲见是黄安,气不打一处来,狂叫一声向他扑去,口中叫道:“我跟你拼了。”

黄安从腰间抽出软鞭,叫道:“少冲,你要做什么?”右腿退一步,丈长的软鞭如长虫吐信,迅即弹出,半空中打个圈,发出噼啪之声。庶料少冲身形闪动如电,竟顺着鞭势插进内圈,挨近黄安,一拳向他面门招呼过去。

黄安无法抽鞭回击,只得一低头,以肘顶少冲胸膛。少冲顿觉胸口一震,退开三步,却又猱身而上。这时黄安抖动鞭子,呼呼挂风,鞭影将少冲全身罩住,不敢让少冲再逼近,却也不想伤他,以免将军问起,不好对答。

哪知少冲身法怪异,似乎丝毫不懂武功的上窜下跳,东躲西闪,鞭子抽到身上,也毫不知痛。不多久又攻近身来,一伸手把黄安长衫的钮扣扯掉两枚。黄安在后辈面前出了这丑,怒从心生,手上加了狠劲,招势也不如先前那么有所顾忌。

但软鞭之法,用劲须恰到好处。轻一分重一分都发挥不软鞭应有之威力。黄安越是发狠,软鞭越无法得心应手,到后来鞭势连自己也无法控制。而少冲此时也如发了疯,脚步也不如先前灵动。

黄安倒有些害怕,喝道:“少冲,还不住手,你敢以下犯上?”说话间一不留神,被少冲欺身抱住,立觉肩头痛极。

少冲咬住黄安,如有深仇大恨一般,任凭黄安怎么挣扎,总是不放。

武甲等人急上前掰少冲,正纷乱间,忽有一人伸指在少冲颈下一点,少冲嘴不由得松开。黄安这才挣脱开来,伸掌便向少冲掴去。那人伸臂一隔,右手解开少冲穴道,顺手推开几尺,一招之间,竟做了三件事。众人才看清来人正是武师彦。

汪光义冲口道:“好功……”忽觉什么不妥,将“夫”字吞了回去。

武师彦对少冲道:“黄大叔是你长辈,有什么不痛快的跟太公说,干么拼死拼活的?”

黄安道:“我早说过了,‘龙生龙,凤生凤,老鼠的儿子会打洞’,这小子是本性难改。”

武师彦向他横了一眼道:“你也是,后辈不学好,你该动之以情,晓之以理,谆谆教导才是,动辄言语伤人,大打出手,也不是育人之道。”

黄安道:“起初我也想教好他,岂料这小子天生劣性,不断的与我作对。他三岁那年,打翻油灯,烧了我的床;七岁时在我爱马槽中下芭豆,害得它暴毙;十岁时在抱朴道院神座上拉屎,那些道人不分青红皂白把我一阵好打;前不久又去惹曲院的公子,险些出了人命,大的罪状已如此之多,至于在我酒中撒尿,把我软鞭偷偷扔进西湖,这等坏事不胜枚举。所谓玉不琢不成器,石不磨不成材,我也是为他好。”

武师彦点点头道:“不错,这孩子是顽皮了些。”当下也没追究汪光义等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