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冲见众人未再追来,回想这些时日逃避黑白两道追杀,虽然死中得活,却害死了孟师兄,心情低落,殊无欢愉之色。白莲花幽幽的道:“我倒是希望咱俩都死了,在天愿作比翼鸟,入地化为连理枝。”
言下之意是活着反而有可能屈于现实,大限来时各自飞;或因猜疑而生嫌隙,终至陌路。少冲听得明白,安慰她道:“黛妹,你放心,就算千夫所指、万人唾弃,我对黛妹也是不离不弃。待救了灵儿,咱们远离江湖是非,去一个无人相识的地方隐居,过淡泊名利的日子,你说如何?”
白莲花听了这话,展颜笑道:“那当然好啊。只要君心如磐石,妾亦如蒲苇,蒲苇纫如丝,磐石无转移。”
少冲握着黛妹的手道:“我心当然如磐石坚不可移。”
于是二人问明方向,投九龙驿而来。路上又与荷珠、雨萍、濯清、宜远四剑婢会合。四剑婢逃脱雪崩,见圣姬身体无碍,自是不胜之喜。
到了九龙驿投店住下。这天便是除夕,处处爆竹声响,人人相互拜年。少冲也不知灵儿遭遇如何,心中哪有喜庆心绪,见白莲花一副乐陶陶的样子,也不便和她说话,吃了饭早早睡了。次日早起,见白莲花仍是从容不慌的吃早饭,不禁有气,道声:“我走了。”走出店门,白莲花后脚跟上来,道:“你着急什么?咱们这么去必定给徐鸿儒认出来,得乔装打扮一番。”少冲以为然,心想还是白莲花虑事谨细,自己性急险些误了大事。
两人荷珠、雨萍随后送来装扮衣饰及牛骨胶、石膏之类化妆之物,白莲花染白了鬓发,脸上做上假皱纹,身着寿衣,扮作一个七老八十的老太婆,少冲看了她老太龙钟的模样,也几乎认不出来,忽想到自己,问道:“我呢?”荷珠给他一个眼罩。白莲花笑道:“你妆作‘独眼龙’,担保徐鸿儒认不出。不过要你扮作俺老太婆的孙儿,可要委屈你啦。”少冲笑道:“你想讨我便宜。”白莲花道:“来日再让你讨回去……”话说到一半,忽觉此话太过热辣,忙岔开话头道:“你快装扮好,咱们该出发啦。”少冲戴上眼罩,粘上胡须,到镜前一照,果然相貌大变。
白莲花让四剑婢留在山下,雇了一顶滑竿自乘,少冲走路,两人上了九龙山。见满路上男男女女,纷纷攘攘,络绎不绝。到山上九龙园内,又是万头攒动,人山人海。
赴会之人先到供桌前捐物上号,再到大殿前听讲。大殿前立一道场,法坛上趺坐个禅师,正是玉支。金钟一响,云板三声,坛上下齐合掌沉默。玉支微动慈悲之口,开讲五蕴三除,至精彩处天香缭绕,花雨缤纷,一帮善男信女惊为活佛,齐宣佛号跪拜。
两人趁着人杂探查园子地形,见后面是大殿、禅堂、方丈寮室,前面是斋房、客寮。各处转了一圈,并未见灵儿。
时至午后,玉支经毕放参,徐鸿儒对着一丛叩拜的女子说道:“众位女菩萨既来听讲,俱是佛会中有缘之人,须要坚心念佛,勉行善事,此时佛心发现,及至归家,又为七情六欲所迷,终究画饼,死后堕入泥犁地狱中。”众女哀告道:“求山主为我等解脱轮回之苦。”玉支道:“此事易耳,不妨日日在此闻经悟道,受戒虔修,则凡念日远,道念日坚。内中有情愿精修的,可到我处报名,与尔等净室一间歇宿,不愿者不必勉强。”众女中倒有一大半愿留此精修,争抢报名。
徐鸿儒手拿号簿,一双贼眼却色迷迷溜瞧有姿色的女子。白莲花也走上前去,沙着嗓子报称“河东柳黑氏”,徐鸿儒一脸的不悦,却也不便发作,仍照实写上。号毕,有管家为众女分拔净室。
少冲怕为人识破,不敢说话,扶白莲花到了一间净室,关上室门,轻声道:“你在这儿住,我呢?”白莲花道:“徐鸿儒只与女子拔房,你没瞧见么?”似明白少冲话中之意,一笑道:“你别痴心妄想,想入非非,我睡床上,你睡禅榻上。”她这一笑,露出两行碎玉,与面庞一加映比,真是黑白分明。少冲道:“我才不会想入非非,就怕圣姬小姐想入非非。”白莲花笑得花枝乱颤,揪一下少冲耳朵道:“我的乖孙儿,就知道跟老太婆顶嘴。”轻啐一声,上床和衣而卧。少冲也在禅榻上打坐,自此各想各的心事,不再说话。
当晚三更时分,隔壁有人说道:“唐小姐,我家庄主请你有事。”一女子的声音道:“深更半夜,不如明日去吧。”那人道:“此事要紧,拖延不得。”那女子道:“好,我跟你去。”只听房门吱的一声,想是二人去了。少冲正想着救灵儿,当即翻身起来,悄声开了门,跟在二人后面。到了一处房外,二人揭帘进去。不久听得徐鸿儒的声音道:“女菩萨请坐!”那女子道:“连日在此,恐搅扰不安。”徐鸿儒道:“好说,忙中有失,管待不周,简慢之处,请勿介意。”
少冲潜至暗处,从墙壁缝觑进去,见徐鸿儒坐在竹椅上,那女子侧身而立,心中庆幸玉支不在。又听徐鸿儒道:“师父问你是否有些醒悟?”那唐小姐道:“师父虽是法言教诲,但我们愚笨蒙昧,如今还是面墙。”徐鸿儒道:“师父不过抛砖引玉,还须你自己刮垢磨光,虔修恳求。”说罢命身边小童奉茶。
小童捧茶上来,唐小姐遮遮掩掩,显出忸怩之态。徐鸿儒道:“你我虽分男女,俗眼看似有分别,在天眼看来总是一样,无非臭皮囊一具。譬如禽兽,原有雌雄,以人眼观之,并无分别。修行悟道,只以一点灵明要紧,至于四大色身,皆是假托,终至毁坏,故我佛如来,刖足削臂,不以为意,方成就佛陀;观音立雪投崖、舍身喂虎,凡可济人利物,皆舍身为之。我教谓之‘混同无为’,即是破除我执,消除分别,无物无我,不分男女,贵贱贤愚,总是混同一样。你如今先存一点羞念,是从色相中来,先犯了贪、爱二戒,何以悟道?以后切不可如此。”
这一番歪理邪说,说得唐小姐不住点头,忍住了羞接过茶喝,一张苍白的脸在灯下映得红彤彤的。徐鸿儒看得心痒难搔,走到近前,伸手将她揽入怀中。唐小姐正要惊呼,徐鸿儒按住樱口,柔声道:“要悟真道,先过情关。”唐小姐柔眼生媚,竟不再抗拒。
少冲转过眼来,心想徐鸿儒以讲经为名,诱奸良家女子,白莲教以救世济人为宗旨,教义出自佛家,本是极好的,却为徐鸿儒之徒利用来为所欲为,凡夫俗子愚昧无知,才受其愚弄。当下轻咳一声,听徐鸿儒喝道:“谁?”便迅即掠身回净室,料想徐鸿儒受这一惊,当打消那个念头。
此后几日,九龙山法会如旧,少冲每到天晚都四处探查,并未找到祝灵儿的踪影,到徐鸿儒住处窃听,也未听他有所提及。一晚听徐鸿儒向几个管帐的斋公谈及所募钱粮稀少,入不敷出,如何区处,有斋公道:“如今正值农忙,人人有事,不如散了会,到麦熟时再图大举。”众人称妙。徐鸿儒不答,显是颇不情愿。却从暗处走出一人道:“若无钱粮,何不来问我?”竟是跛李。少冲知他耳力甚聪,忙屏了呼吸,仅以一口真气流转体内。听徐鸿儒道:“大师可有妙计教我?”跛李道:“主公原约讲《法华》、《楞伽》二经,如今一部《法华》未完就散了,言出不行,将来如何服人?我有个计较,主公不是有一面菩提幻镜么……”徐鸿儒道:“菩提幻镜乃我教十宝之一,有又怎的?”跛李道:“只须如此如此,何愁钱粮不堆积如山?”
少冲听在耳中,暗骂跛李奸狡,见他们散了,又怕为跛李察觉,当下回了净室。
次日徐鸿儒宣大众上堂齐集,说道:“我梦中见到如来,说我法会精虔,降祥光宝镜,能照人三世,初照前生之善恶,次照当世之果报,三照来世之善果。凡镜中文武贵官,皆如来佛注定龙华会中人。来照者虔诚顶礼,方得应验。各亦努力,勿得退缩。”众人翘首,不知是何宝镜,如此神奇。只见徐鸿儒口诵真言,诵毕道:“请护镜使者、捧镜玉女!”堂后走出一男一女两人,立在堂前。男的短发齐眉,金环坠耳,是个跛头陀,一手持法水,一手拿柳枝;少女衣袂飘飘,清丽脱俗,手捧枣木圆盘,上覆锦缎,下面大概便是宝镜了。
那少女刚一出场,少冲差些叫出声来,拉着白莲花的手,低声道:“是灵儿!”白莲花道:“玉支、跛李都在,咱们不可明来。”
这时跛李取去锦缎,露出一面古铜镜。
那铜镜以麒麟为鼻,龙凤虎龟四兽分列四方,外设八卦,卦外十二生肖,又有二十四节气、天干地支字纹。甚是古朴。
跛李口中念咒,将柳枝蘸水洒于镜上。倒也奇怪,那镜竟放出红光紫焰来,约有三尺高。徐鸿儒教众人轮流来照。众人排好班,第一位是个腆着大肚的土财主,少冲瞧他表情,先是茫然呆了一会儿,突然惶恐失色道:“我的后世是猪豕!”看罢掩面疾出。第二位是个穷破落户,在镜前站了一会儿,忽喜极而泣道:“我要做大官啦!”人人上去照,都各有表情言辞,似乎真的看到三生。少冲心下大奇,趁着人多混乱,凑近瞧了一眼,镜中红光刺目,看不出有何名堂,一瞥眼见大堂侧门帘内立着个大和尚,嘴唇一张一翕,似在小声说话,喧闹中听不清楚,再一想忽然大悟:“这和尚会一种叫‘传音入密’的上乘内功,内力逼成细微一线,将话声递入对方耳中,如此也只有对方一人听见,照镜之人受了他暗示,还以为神授,竟而信之不疑。”
自此九龙山更加热闹,每日人山人海,各地信民皆来照三世,施舍钱粮堆积如山,官府虽遣人禁止,但经徐鸿儒银子打点疏通,只作睁眼瞎子。
又一日早斋后,玉支领众登坛焚香,赞诵毕,道:“天降宝镜,拔尔等尘迷,现出本真,若能于此一明之后,死心塌地,生死不顾,方有大成,反之明了又蔽,依旧于道日远。”众人拜伏叩头道:“弟子们愚蒙半世,如梦方醒,望法师超脱苦海。”“弟子三皈五戒,望吾师大发慈悲,俯垂教诲。”“弟子们日听吾师发经明旨,略有开悟,但仍有疑惑,求吾师指点迷津。”
玉支道:“无量无边的世界,无处不是明暗两宗的争斗,过去迄今是黑暗胜了光明,故而人心恶毒,唯求损人利己,有贤愚、贫富、忧乐、是非、善恶之别。然光明与黑暗终有一战,世界必一大变,彼时大劫在遇,天地皆暗,日月无光。我佛如来于灵山法会上拈花微花,大众中只迦叶尊者体会其妙,如来道:‘吾有正法眼藏,涅槃妙心,有相无相,微法妙门,不立文字,教外别传,咐嘱摩诃迦叶。’并赠大爱首比丘尼所织金缕衣,嘱其在鸡足山入定,待弥勒佛降生后相授。那弥勒佛在兜率宫净土住满四千岁之时下世人间成佛,彼时光明战胜黑暗,人间亦成净土,无烦恼水火刀兵及诸饥馑毒害之难,数不尽的奇珍异宝,看不完的奇花瑞草,望不到边的亭台楼阁,听不够的清净妙音。信仰者皆为莲花化生,亦可往生此邦,托庇佛祖,免遭劫难。”
众人皆道:“弟子们虔诚信仰,求吾师接引往生。”
(白莲教源远流长,是一个秘密的宗教结社。东晋慧远大师在庐山结白莲社,取义生西方净土者皆由莲花化生,称极乐国土为莲邦,净土宗亦称莲宗,以念佛为主要修行。南宋初年教派雏形已出现于江苏昆山。元、明时期有很大发展,分为大乘、混元、收元等支派、名目,大乘由王森于嘉靖四十三年创立。)
玉支道:“大众随贫僧到大殿见一位贤德之人。”说罢下坛,径奔大殿。众人群拥到殿外,见玉支请出徐鸿儒,取法水朝他身上一喷,顿时起了一团水雾,把徐鸿儒包裹住,待得取宝镜一照,雾收烟散,徐鸿儒已变了一身装束,但见他头戴冲天翼善冠,手执金镶碧玉圭,身穿蟒龙赭黄袍,腰系蓝田碧玉带,足登金线无忧履,俨然庙中的东岳大帝。众人正自惊奇,玉支道:“贫僧自西蜀望气而来,帝星明于青、徐分野之地,王气冲达云霄,今日始遇真主,汝等都是龙辅君佐,富贵福禄各人有份,此皆天定。愿留者可到镜前照各人的官爵,不愿者即今便行,不可在此搅扰。”
众人由惊转喜,都希图富贵,没一个不肯去照。少冲、白莲花相视一眼,皆想:“徐鸿儒反谋发动了。前番萧遥料他先取教位,再造反取天下,看来是错了。”
少刻,堂后拥出一群着官服的人来,都说照出了文武百官,又一会儿,笙歌细乐大作,迎着一簇妇人往西首静室里去,道是照出了三宫六院,有人呈上名册,玉支依册念道:“文官四十二员,以叶晋、黄统为首,武官五十一员,以龙胜、戚晓、车仁、陈有德为首。”又有许道清、赵大、孙三、郑七等名目,高矮胖瘦四胡僧也在列,统是徐鸿儒的亲信。
正在闹嚷着分派官爵,忽有庄客报称:“邹县有差人来了。”徐鸿儒正欲起身,却见四个快手、四个皂头雄纠纠气昂昂走进来。斋公黄统接住,道:“列位到此有何公干?”一名快手手举白牌道:“我们奉田县令之命来拿徐鸿儒的。”黄统取出八封纹银,道:“列位回复县令,我庄主往徐州买米,至今未回。些须薄敬,列位笑纳。”那些差人哪里理他,摆出官府威势,狐假虎威,朝徐鸿儒及玉支等人一阵乱骂。
玉支微笑道:“公门中好修行,自古道:‘与人方便,自己方便’。你等得了银子,占尽便宜,何苦这般凶狠?”一差人道:“徐鸿儒的爹曾得罪了县令的叔父,方便不得。”跛李道:“徐庄主乃当世有德之士,田大老爷的叔父得罪了徐庄主的爹,该他陪不是才对。”一个捕快年少性烈,喝骂道:“你这饿不死的黄病鬼,也来硬嘴,连这头陀也带了去!”就拿铁索上前,往跛李头顶套落。跛李身形一挫,横杖向他拦腰一扫,立将其打飞十几丈远落地。官差横行霸道惯了,从未有人胆敢冲犯,而跛李武功之高之奇,也是从所未见,另七个差人张大了口,直是不敢置信。
跛李未等他们反应过来,晃到近处挥杖四扫,但见尸体横飞,如菅草芥,八名差人一时毙命。跛李定住身形,嘿嘿笑道:“看尔等还敢在太岁头上动土么?”人群惊呼骇叫声中,忽地响起两声冷笑,虽是微不可闻,却逃不过跛李锐利的双耳,猛然喝道:“谁?”
众人立即静声,吃惊的看着跛李,并无一人应声。正在此时,又有庄客报称:“庄主娘子到了!”跟着一顶肩舆抬进园门,徐鸿儒正在大殿,听报暗奇道:“先有家人急信,夫人已为邹县府衙拘去,如何又平安归来?当中莫非有诈?”这时肩舆已停在殿前,见轿夫却也是自己人,夫人良久不出来,便问道:“夫人怎么了?”一轿夫道:“夫人身子欠安,但急着要来报信。”徐鸿儒道:“报什么信?”轿夫道:“邹县老爷田吉是田尔耕的侄子,田尔耕曾与老太爷有隙。这田吉恐怕容不得庄主,要拘逮庄主哩。”徐鸿儒暗忖道:“当年那田尔耕尚未发迹,在我庄赌博赖帐,被家父说了两句,便心怀怨恨。田吉要捉我,必先捉我夫人,夫人身子向来康健,如何不早不迟偏偏这会儿生了病,又巴巴的来报信?”当下道:“你把夫人扶下来。”轿夫诺了一声,掀开轿帘,将一名妇人扶了下来。那妇人叫了一声:“夫君!”便向徐鸿儒急步而来。
那妇人确是徐鸿儒的结发原配周氏,但见她脸色铁青,嘴唇乌紫,脚步轻浮,颇不寻常,徐鸿儒心下大疑,猛然想起本教中有项极诡异的魔功,可改头换面、脱胎换骨,眼见她已然近身,不及多想,立即用手中的玉圭向她头顶死穴击去。那妇人白眼一翻,随即瘫了下去,再也不动。
众人见徐鸿儒挥圭击杀自己的娘子,都吃惊不小。那班乡民有的平生从未见过杀人,今日连逢凶杀,骇得呆若木鸡,张口欲呼,喉咙却如塞了棉花一般。
徐鸿儒在见夫人倒地之时便已失悔,又见其良久不动,已知非假,事已至此,只得道:“夫人受了奸人蛊惑,要谋杀亲夫哩。幸好我知机得早。”正要命人移走周氏尸身,斋公黄统忽惊道:“咦,这里有封书子。”只见殿柱上用小飞刀挂了一封书信。徐鸿儒、玉支等人大惊:“官差来前,柱子上并无书子,是谁神不知鬼不觉在众人眼皮下挂函于此?若系飞刀寄挂,竟能瞒过跛李锐利的双耳,那人的暗器功夫当真通玄如神。”
黄统拆破信皮,取信瓤查验并无异样,才交与徐鸿儒。徐鸿儒展开一看,上略云:“令夫人逼死婢女,罪不容诛,多谢庄主大义灭亲。”徐鸿儒看罢大怒,将纸撕碎抛空,扫眼望着广场上的人,喝道:“是好汉的站出来,鬼鬼祟祟的作甚?”半晌却无一人应口。
少冲偷眼看了一下白莲花,低声道:“是你的人么?”白莲花却不答他,眼光不定,不知在想什么。这时又听徐鸿儒道:“陆兄,你这玩笑开的未免大了些,就请现身吧。”仍是无人答应。徐鸿儒心想:“陆鸿渐之行事倒不似如此,何况探子回报他仍在兖州。莫非是老教主?”一想到王森,不禁全身发毛。王森当日死无遗身,教中都盛传他兵解成圣,《莲花宝卷》中所载魔功千奇百怪,玄之又玄,王森在狱中练成金刚不坏之体也是极有可能。本来徐鸿儒欲谋夺位,最怕的首先是王森,其次是陆鸿渐,王森一死,陆鸿渐已在掌握之中,他便无所顾忌了,此时怪事迭起,他又狐性多疑,一会儿猜是陆鸿渐所为,一会儿又猜是王森所为。他知王森曾留下了秘计对付自己,就算不是王森,也是王森的授意。试想当世除了这两人,又有谁能与他徐鸿儒斗法?他越想越觉有理,越想越怕,也不知下一步又会发生何事。
恰在这时,猛听跛李叫道:“有暗器!”就见跛李扑入半空,鬼头杖挥出,“呛”的一声,震开一物,身子又向东首屋脊上掠去。他足刚落实,近处瓦片四散,下面有物弹起,仿佛便是发暗器之人。他杖在外圈不及回击,当即左掌猛拍过去,将那人打落下屋,更远处响起银铃般的笑声,说道:“徐鸿儒,有胆量来追啊。”声如莺啭,人如一团红云向林深处飘逝。声犹在耳,人已不见。
跛李才觉掌心剧痛,原来所击之物乃是布满尖刀的假人,他目盲不辨,耳聪也是无用,气为之一沮,不敢再行追击。其时四大金刚迅速围在徐鸿儒身周,十三太保各屋兵器跃上屋顶,欲行追截,徐鸿儒一摆手道:“罢了,莫中了敌人的埋伏。”
玉支拾起那件暗器,见是枝袖箭,沉思不语。徐鸿儒上前问道:“师父看出来了?”玉支道:“这袖箭也只寻常,不过那女子的手法似乎出自峨眉一派。”徐鸿儒心为之一舒,道:“原来是五宗十三派的人。”口上虽如此说,显得瞧不起名门正派,但心中不得不生戒心,这女子武功虽非一流,智计却高人一筹,自己已算聪明绝顶,哪知还是中了她设下的圈套,当真是聪明反被聪明误。
十三太保把差官尸首拖到后山烧化了。玉支道:“如今杀了差人,迫不得已,只好反了。”那班“文武百官”早受够了官府欺压,又被徐鸿儒惑动了,反心已萌,当下轰然叫道:“属下愿听真主号令。”徐鸿儒假意推辞了一番,道:“蒙诸位拥戴,徐某当殚精竭虑,为大伙儿谋福利,有田同耕,有官同做,有难共当,有福共享。”众人立即大叫附和道:“有田同耕,有官同做,有难共当,有福共享。”
徐鸿儒以四大将军为头目,选取愿反者中精健的分为四队,着红衣红巾为记,往前山操练,分付十三太保带人谨守山口,又令人往邹县、东阿两处探信,预作防备。众人散后,玉支、叶晋、跛李等首脑人物到方丈寮室商议大事。
少冲不敢跟去偷听,料想他们不会安守这弹丸之地,必当近攻邹县,邹县未作防备,极易成事。他昨夜已探出祝灵儿住处,便与白莲花商量道:“我今晚救出灵儿,咱们这就去吧。”白莲花点头道:“也好。”
当夜三更,少冲潜至祝灵儿住处,房内烛火兀自未熄,戳破窗纸向里看去,只见灵儿坐在床沿上,脸朝里,不知在做什么,此时并无一个外人。他当即掀窗而入,可以奇怪,刚刚灵儿明明坐在床上,却坐在了梳妆台前。当他赶过去时,灵儿连同梳妆台一下子消失不见。他立时明白入了迷幻阵法,中了徐鸿儒的诡计。忙平定心神,运气护住周身,再扫眼四周,只见各个方位物事不断变换,灵儿也是影踪不定,一会儿在这儿,一会儿又在那儿。
一恍眼间四方现出青龙、白虎、朱雀、龟蛇四大神兽,各个方位又有十二生肖兽把守,或张牙舞爪,或喷火吐水,各逞凶相。迷幻之阵虽属虚幻,这些神兽看上去却甚是真实,足可伤人。
少冲想起日间所见那面古铜镜,明白入了菩提幻镜,他不懂三黄六壬之术,不知如何才能破阵,只能施展绝妙的身法在各个方位试探。
少冲连抢数个方位,那进出的门户却跟着变换,好几次竟撞在墙上,那墙坚实无比,根本无法破墙而出。只好又回到中心寻思办法。
这时上下左右幻化成了无边无际的虚空,身子仿佛虚悬,却如踏实地并不下坠。四周仍有四方神兽及十二生肖兽把守,方位迅速转换,八方六合皆守得密不透风。更远处金木水火土相生相克演化运行,春花秋实、雨雪雷雹四季变幻,耀人眼目。
他想起了入魔域之渊时萧遥讲解过奇门颠倒连环阵,寻思要破此阵,需得从八门中找到生门。但此阵却在八门中加入四时变化,更加繁复,就是萧遥来了,也不一定能破解。
正当他一筹莫展之时,周围神兽、幻景却一下子消失无踪,回复原先的小屋模样,祝灵儿仍坐在床沿,他心中一喜:“莫非菩提幻镜已被我无意之间破了?”一只手搭在灵儿肩头,轻声道:“灵儿,我救你来了。”说到这里,那女子正好转过脸来,少冲一惊非常,原来那女子穿着背影看似灵儿,面相却与灵儿迥异,待一朝相,已觉不妙。屋顶之上立时响起赵大、钱二、李四等人的声音道:“哈哈,臭小子,你中计了。”少冲急忙破门而出,迎面正遇着白莲花。白莲花手一场,洒出一把冰魄银弹,拉住少冲的手,道:“灵儿已被空空儿救走了,咱们走吧。”二人施展轻功,飞檐走壁,迅即钻入夜色,背后四大金刚、十三太保嚷叫之声大作,却是离二人越来越远。
二人下了九龙山,与荷珠等人会合。少冲问白莲花道:“你说空空儿救走了灵儿,那是怎么回事?空空儿老前辈还健在么?”却在此时,门口响起空空儿的声音道:“‘死不了’要是死了,岂不成了‘死得了’?”说话间进屋来,一手搀着一名少女,果然便是祝灵儿。少冲大喜,上前拉她手道:“灵儿,你受苦了,徐鸿儒没对你如何吧?”却见她眼光呆滞,哈欠连连,说道:“傻蛋,我好困,想去睡了,等我醒了你再问我好不好?”空空儿拍打着祝灵儿,道:“乖丫头,这会儿可不能睡,徐鸿儒派人追来,又要把你抢回去。”灵儿道:“徐庄主对我很好啊,他给我服‘快活神仙散’,伤口不痛了,精神也有了,嗯,我还想要……”
少冲见灵儿模样似中了毒,只是毒性未深,他早知徐鸿儒给灵儿服了药物,“快活神仙散”之名却是从未听过,中毒而不自知,服了居然还想再服,便问白莲花道:“这是什么玩意?可有得解么?”白莲花道:“此药是徐鸿儒从南洋胡商处高价购得,听说从罂粟中提炼得来,起初涉毒未深,长此下去,体内之毒越积越多,而服食剂量也越来越大,终于积重难返,不治而亡。”空空儿、少冲顿时大忧急,道:“灵儿毒性未深,有何法可治?”白莲花摇头道:“无药可治,唯有厉行戒除,没有毒瘾,自然就没有毒了。可是戒瘾之难,如同攀天,不知灵儿妹妹有无毅力撑过这道关口。”
这时灵儿抱着头道:“傻蛋,头痛得厉害,快,快给我‘香香’……”说到这里,灵儿涕泗并流,在空空儿怀里乱打乱撞起来。空空儿道:“哎呀丁丁当当犯瘾了,可如何是好?”少冲制住她的双手,道:“灵儿,这里没有‘香香’,你一定要忍住。”白莲花道:“此地不宜久留,咱们先到别处再作打算。”少冲也觉有理,先点了灵儿昏睡穴,放进马车中,一行人趁夜而行。
路上问起空空儿如何复了原,才知那晚分散后他躲入一山洞中,用泥石封了洞口,抵御蝙蝠攻击,但不久体冷难支,昏迷过去,凭着一股对灵儿的牵挂之念,与凶猛的寒毒相抗,差一点就冻僵而死,如此捱过三天,毒性大为减弱,如此拣回一条老命。复原后头一件大事便是营救丁丁当当,他一路追踪,直到厕身九龙山法会听讲,救灵儿出来正好与白莲花相遇,白莲花便赶来提醒少冲,屋中少女并不是祝灵儿。
不久灵儿醒过来,又是大嚷大叫,难过之极,白莲花道:“点穴有伤身体,不如用绳索捆绑。”找到几根牵马绳,把灵儿捆了个结实。灵儿仍是拼命挣扎,衣衫破烂,雪白的肌肤上现出一道道勒痕。空空儿看着不忍,道:“我回去取一些‘香香’来。”白莲花拦住他道:“你老这是害了灵儿妹妹,万万不可。”空空儿只得作罢。
灵儿力尽而疲了,也就沉沉睡去。少冲见灵儿鬓散衣乱,楚楚可怜,暗责自己没能保护好她。又想起徐鸿儒作乱一事,对空空儿道:“晚辈身有要事,就此分道扬镳,灵儿就仰仗前辈照顾了。”空空儿道:“我的乖孙女,空空儿不照顾,谁来照顾?”
白莲花道:“少冲君,你去哪儿?”少冲道:“徐鸿儒要攻邹城,邹县未作防备,大是不妙,我即刻前去报讯。”白莲花道:“我跟你同去。”少冲点头应允。空空儿道:“小兄弟,我们九散人约在八月初一泰安聚会,萧先生叫你也务必前去。”少冲道:“‘莲教九仙’之名,在下也略有耳闻,平日散处各地,居无定所,一朝聚齐,必有惊天动地的大事发生。”空空儿道:“不错,我等九人皆是萍踪无定,随处安身,每年必相聚一次,痛饮一回,再约后期,散后重聚,从无失信。如今约期将至,小老儿是非去不可的。你也别误了约会。”
少冲与他拉了勾,道:“能见识九仙风采,晚辈幸何如之!但愿到时灵儿能戒除毒瘾,看到她又如当初活蹦乱跳的。”
空空儿便和少冲拉手指道:“拉勾上吊,一百年不许变。咱们不见不散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