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冲挟着朱华凤径奔城西郊的潭柘寺,找了一处清凉的空房,扫除干净,把她放在干草堆上。
朱华凤面色苍白,有些害怕起来,道:“你想做什么?”少冲道:“这里人迹罕至,官府找你不到,你一日不说出来,我便一日不放你。”朱华凤道:“你怎么知道我说的不是假话?纵然是真,你又如何去救你的朋友?纵然救出来,也是血淋淋的死尸。”少冲怒道:“我朋友有何三长两短,我便拿你泄愤。”
朱华凤见他眼露凶光,颤声道:“你这人好没道理!白莲教邪祟为祸,犯上作乱,一个个死有余辜,跟我有什么相干?”
少冲找不出一个光明正大的理由,恶狠狠的道:“反正你不说,我便废了你。”脚尖挑起一块砖头,单掌切为两截,说道:“这便是你的榜样!”说罢甩门而去。
少冲回到城中,先知会了美黛子、担担和尚,说自己出去打探,要过几天才回来。美黛子缝了一件棉袄,叫少冲穿上,嘱咐少冲小心在意。少冲心中感激,抚着她的秀发道:“待此事一了,咱们就回西子湖畔隐居,再也不管江湖上的恩怨是非。”
朱相国府被人劫走千金小姐,城中盘查甚严,少冲不敢久留,买了一些酒食,天黑前又到潭柘寺来。
他把朱华凤穴道解了,给了她一个扒鸡,自己则坐到一旁独个儿喝闷酒。朱华凤也不客气,拿着便吃,边吃边说这扒鸡如何如何的不地道,她府中大厨煮出来的扒鸡香而不腻,美味可口。嘴上埋怨,却吃得津津有味。
少冲也不理会,望着窗外想自己的心事。忽听朱华凤嘻嘻呵呵笑了起来,少冲见她眼中犹噙泪水,还笑得如此开心,不解道:“你还笑得出来?”朱华凤道:“我笑你呀,你越是急越是拿我没辙,我就越是开心。”
少冲怒上心头,道:“你别以为我是好人,被逼急了什么事都干得出来。”朱华凤刮脸道:“羞羞羞,谁说你是好人了?整个儿一个大坏蛋。”少冲道:“我为朋友两肋插刀,行事自问对得起良心,你倒说说,我坏在哪里?”朱华凤摇摇头,不以为然的道:“白莲教教主是女的不是?这一路押解,嘴里不停的叫‘瓜仔’,瓜仔是你不是?也不知你为的是朋友还是她呢?哼,脚踏两只船,现下又……”说到这里,晕生双颊,顿住不说了。少冲道:“现下又如何?”朱华凤道:“孤男寡女共处一室,什么闲话都传出去了。”少冲道:“大丈夫行得正坐得直,又何惧别人说三道四?何况谁也不知道你我在此。喂,闲话休提,言归正传,我朋友的下落你还是乖乖的说了吧。”
朱华凤笑道:“要我说出来,除非叫我三声‘好姐姐’。”少冲知她言而无信,怎会再上她当,何况这三字肉麻之极绝难出口,便道:“君子一言快马一鞭,你屡次言而无信,我怎可信你?”朱华凤道:“君子动口不动手,你对我动手,便不是君子。何况本公主是闺女,本来就不是君子。”少冲说不过她,心想:“说不得,只好用强了。”嘴上说道:“我不是君子,你也不是君子。我也不想与你瞎耗,早早说了,我便早早放你回去。”握紧拳头,便欲对她施刑。朱华凤却一伸懒腰,打个哈欠道:“唔,我要睡了,兄台也该出去了。”少冲见她一个弱质女流,不忍用强,乱哼哼几句,出门时把门锁了。
次日少冲正在檐下发愁,忽听得远处有孩童啼哭之声,哭得甚是悲切,心下异之,开了寺门,纵起轻功,循声奔去。刚至半途,迎面一辆马车驰来,行驶甚急。车夫见少冲不大顺眼,喝道:“闪开!”挥鞭打过来。少冲伸手接住马鞭一扯,立将那车夫扯下车来。车夫知道厉害,重上马车,赶马去了,兀自骂声不绝。
少冲又踏步前行。到哭声近处,见树林中站了好些人,均默不作声,脸上表情或怒或悲,只有一个四五岁的孩童趴在一具尸体上啼哭。那尸体用草席包裹,时值初秋,北方酷热,尸体血肉模糊,蝇蚋丛满,恶臭逼人。一个汉子道:“孙少爷,不哭不哭。”双手并用,想把他抱起。但那孩童双手死死攥着尸体,叫喊着:“我要爷爷!”那汉子无法抱起他,眼光瞧向一中年文士。那中年文士满眼噙泪,一副伤心的模样。这时旁边一位花白胡的老者哀声道:“老爷为国为民操劳半生,却落得如此下场,冤啊!”说到最后两字,已是痛哭失声。另一个络腮胡的汉子激愤道:“大少爷,老爷被奸人害死,就这么算了么?”
中年文士浑身发抖,嘶哑着道:“你们不要说了,眼下当务之急,是让老人家入土为安。”那花白胡老者跺脚道:“你怎么说出这等话来!老爷尸骨未寒,早有人说他贪污纳贿了。这班跳梁小丑不除,永无宁日,还有似老爷这般忠良被诬陷害死。”有几人动手,将尸体抬入马车中。那络腮胡汉子跳过去拦住道:“且慢!让大少爷看看,老爷在狱中被番子折磨成何等模样!狗番子把老爷打了又拶,拶了又敲,到后来老爷皮肉俱尽,只剩骨头受刑,昏而复苏者再,终于活活给打死了……”花白胡老者道:“老爷为官清正,哪有真凭实据?许显纯硬是严刑追比,显是出自阉贼授意。老爷两月前参了他一本,劾他二十四罪款,这才惹祸上身。”络腮胡汉子道:“大少爷你说句话,咱们为老爷申冤报仇。”跟着好几人同声叫道:“是啊,为老爷申冤报仇!”
中年文士却不发一言,上车打马离去。众仆从抱着小公子跟在后面。花白胡老者道:“老爷生前待我等不薄,我这把老骨头豁出去了,以报老爷知遇之恩。”络腮胡汉子道:“听说信王爷在离此不远的柳湖垂钓,咱俩去申述冤曲,求王爷作主。”花白胡老者道:“当今圣上无嗣,皇弟信王朱由检宅心仁厚,日后若继承大统,定是我大明一代明君,有他作主最好不过。”两人商议已定,便朝西北边而去。
书中暗表,死者杨涟是先帝顾命大臣,素来刚正不阿,嫉恶如仇,因见魏忠贤乱政,不辞创首,参本弹劾其二十四罪,谏诤不行,反遭削籍。没想到魏忠贤挟私报复,借杨镐、熊廷弼辽东失守及移宫案大做文章,诬陷杨涟、佥都御史左光斗、给事魏大中、周朝瑞、御史袁化中、郎中顾大章交结内侍,贪污纳贿,不批法司,将六人径交锦衣卫及北镇抚司严审。掌卫事的是田尔耕,掌北镇抚司的是许显纯,俱是阉贼一党,怎不酷刑威逼?把六人活活打杀了,也就具个罪臣身死的本,妄扳的赃款仍着抚按严限追比。
少冲已然明白,刚才那马车是抛尸的,死者便是副都御史杨涟,心想:“这两位义仆有情有义,别有什么闪失,我跟去看看,也好帮衬帮衬。”
元代郭守敬奉元世祖忽必烈之命,引西山玉泉诸水聚而成渠,以通漕运,是为积水潭,乃江南漕粮抵京处。到了积水潭,只见岸边搭了三个凉篷,五六个内侍坐拥谈笑,一边品着哈密瓜,约四十名宫廷侍卫沿岸巡哨。水面上泊着一艘篷船,船头一人斗笠簑衣,悬丝水中,想必便是信王了。二仆尚未走近,便有侍卫来驱赶,不由二人分说。二人只得远远的站在柳荫下焦急等候,烈日当空,一丝风也没有,二人燥热难当,不停的抹拭额头汗水。
直等到日头偏西,篷船向岸边靠过来,钓鱼之人解下斗笠簑衣,跳下船来,哪知立足未稳,身子后仰,一只脚已落入水中,慌忙伸手在舷上一扶,才没掉下水。此时岸边站了数人,竟无一人上前搀扶。二人忙奔上前叫道:“我有要事求见王爷!”立被众侍卫拦阻。信王坐在石上拧湿鞋,听见叫声,便叫宣见。
众侍卫把二人带到信王近前,二人跪下磕了头,起身来抬眼看着信王,只见这位小王爷面如秋苗枯黄,二目无光,显得无精打采,仿佛长年卧病在床的患者,哪里似骄宠奢享的皇家儿郎?二人不禁对视一眼,都想:“这真是信王么?”
信王道:“两位是谁?有事快说!本王还赶着回去看水傀儡戏。”二人心想:“原来信王爷如此贪玩,岂是干大事的人?”口上道:“小人是副都御史杨大人的家人,杨大人为奸人陷害,死得冤枉……”信王穿上鞋,道:“哪个杨大人?我不认得啊。人死不能复生,两位也不要太过难过。”径自离去。二人还要说话,有内侍过来一把把花白胡老者推倒在地,喝道:“王爷哪管得你这狗屁闲事?还不快滚!”
花白胡老者双膝跪地,失声叫道:“求王爷做主,惩办阉贼魏忠贤……”内侍卞三喜喝道:“住口!”向信王道:“王爷,那御史杨涟妄议朝政,贪污纳贿,厂狱锻炼,查证属实,现已伏法返赃。丧家之犬,心怀怨望,诽谤厂公,不满朝政,罪名不小哩,如何处置,还请王爷示下。”
信王眉头紧皱,尚未发言,猛听侍卫大叫道:“有刺客!保护王爷!”只见树林中冲出十余个蒙面人,挥刀与众侍卫砍杀起来。这十余人训练有素,均是硬手,当中十人吸住大半侍卫,另外三人则冲到信王近处,一名内侍还未反应过来便即中刀倒地,另两名内侍吓得撒腿而跑,眼看着一刀向信王头顶劈去,他竟呆若木鸡,动也不动。忽然有人闪到信王面前,挡了那刀,又有人抱住刺客的腿,信王这才反应过来,连退数步,脚底卵石一滑,一屁股坐地。却见另一名刺客又举刀上来,信王心中乱作一团,只道是再劫难逃了。
少冲一直隐在暗处,见二义仆性命有忧,随即跳出来。一名刺客不及防备,被他一掌击毙。另两名刺客见他厉害,挥刀迎了上来。少冲身子一斜,避开刀锋,人已从两人缝隙中穿过,双手抓住两人后领一合,头撞在了一处。此时一名刺客正在追赶信王,信王狼狈奔逃,那刺客追得急了,把手中之刀向信王后背猛掷而去。少冲立忙抓起一枚河卵石掷出,那刀飞行中被击偏,“当”的一声,插在了一棵树干上。那刺客正想探头瞧是谁下的手,忽然被一枚卵石击中太阳穴,随即倒毙。
少冲指东打西,起落纵跃,转眼间便将十余名刺客一一打倒。信王见有壮士拔刀,打斗又煞是精彩,竟忘了适才的惊险,驻足观看。卞三喜和另一个内侍也转了回来。待剩下最后一名刺客时,少冲先飞脚尖踢飞他手中的刀,再一脚把他踩在脚下。那人只觉气窒眩昏,连挣扎的力气也没有了。
卞三喜走上前喝问道:“照实招来,谁派你们来刺杀王爷的?”少冲把他提了起来,另一名内侍走过来,一手揪住刺客胸襟,恶狠狠的道:“快说!”那刺客正要说话,却闷哼一声绝气,那内侍放了手,刺客软在地上,心口插着了柄匕首,鲜血兀自涸涸而流。
少冲知是那内侍下的手,吃惊的看着他。那内侍从那刺客怀里取出一面小旗,展开来白旗上绣着一朵莲花,说道:“不用问了,他们是白莲教的邪徒。”
络腮胡汉子道:“携有这几面莲花旗便一定是白莲教的么?难道不会是有人蓄意栽赃?刺杀王爷是何等大罪,也该交由有司追查主使之人,公公把人杀了,死无对证,如何再查?”
花白胡老者指着卞三喜道:“你,你杀人灭口,莫非你便是背后主使……”话未话完,卞三喜向信王道:“王爷明见,不要听这两条丧家之犬狂吠乱咬。”信王道:“刺客都死了,本王也没受什么伤,此事就不必追究了。”卞三喜便命侍卫焚去死尸,收拾停当,然后打道回府。信王临走时命人赏了少冲几锭银子,以谢他拔刀相助。
花白胡老者兀自不肯罢休,追上信王马车,抱住车轮道:“这明明是魏忠贤的诡计,魏阉可比宋时之高俅、国朝之刘瑾,若不剪除,大明江山迟早亡在他的手里呀!”车行不止,老者被轮毂勒得满手是血。
卞三喜跳下马车,骂道:“老不死的,敢挡王爷的驾!”抬腿向他脑袋踢去,忽然被人抓住背心直掼了出去,挣扎爬起,见是适才半路杀出来的那个少年,毕竟怕他的手段,骂咧咧的上车走了。
络腮胡汉子扶起老者,痛声道:“罢了,罢了,奸贼当道,好人难做,天要亡明,非人力所能挽救。”少冲道:“我恐阉贼还要加害二位,二位还是速速离去,到安全之所避一避风头。”络腮胡汉子点头道:“壮士也要当心。”说罢扶着老者,两人蹒跚着离去。
少冲见天色已晚,便返回潭柘寺。一路上心想:“那两个太监多半是魏忠贤一党,谋害信王不成便嫁祸给白莲教,信王有阉贼在身边,如与虎同眠,随时有不测之虞。”又想信王年幼无能,忠奸不辨,自身尚且难保,岂能指望他能主持公道,屏除奸佞?
此后几日逼问朱华凤有关灵儿下落,想起她武功的门路,说道:“瞧你掷袖箭的手法,出自峨眉一派,那日九龙园法会上戏弄徐鸿儒的便是你所为了。”朱华凤道:“你怕了么?峨眉派前任掌门师太是我师父,你得罪了我,不但得罪了朝廷,还得罪了峨眉派。”少冲道:“偷学了几招便自封峨眉派弟子,未了师太怎会收下你这顽劣的徒弟?”但也不得不佩服她机谋百出,聪明善变,委实难以对付。
朱华凤似乎乐于贫嘴,但当少冲问及灵儿下落,仍是东拉西扯,答非所问。少冲渐渐烦躁,逼问时也动起刑来,不过只让她略吃苦头,不敢伤损。其间少冲回了两次幽云客栈,美黛子、担担大师一切安好,灵儿与陆护法的下落仍无眉目。光阴似箭,日月如梭,这一问便是一两月。这一日又到朱华凤房里来,刚把门推开,头顶有物坠下,他举掌击开,却被草灰洒了一身,眼中嘴里也进了不少,随即响起朱华凤银铃一般的笑声。少冲气冲冲出房清洗了,回来道:“这是你搞的鬼!”朱华凤笑得直不起腰来,半晌才止住笑声,道:“若不如此,我怎能睡得安稳,万一你这大坏蛋半夜偷偷潜进来,……”说到这里便住了口,余下不言自明,乃是担心少冲欲行非礼。
少冲忍住气道:“我朋友的下落你还是不说么?”朱华凤道:“瞧你这么可怜,我也于心不忍了。不过你得替我做一件事。”少冲见她口气松动,心中一喜,道:“只要我少冲能做到,莫说一件事,便是千件事也答应你。”朱华凤道:“原来你的灵儿妹妹对你如此要紧。此事也不难,我只要你去城里一趟,日中之前买回一斤大米、一斤鸡蛋、半斤豆腐,还有油盐酱醋各种调料也要买些。”少冲本想她要自己做的事必定极难,哪料如此简单,奇而问道:“你要这些做什么?”朱华凤狡黠的一笑,道:“本小姐自有妙用。”少冲只得依允。
出门时,北风吹得紧。北方冬天来得早,这一年才入冬,气候反常,朔朔北风中竟夹杂着霰雪。少冲顶风冒雪到城中备齐了物品,又顺便打了壶酒。回潭柘寺途中,在一处山阴的地方,见雪地里埋着一人,只露出半个脑袋,头顶苍蝇乱飞。少冲做过叫化儿,道是冻死的丐户,心生怜悯,上前刨雪为他掩埋。忽听有人说道:“正睡得香呢,谁来吵我?”那人竟睁开双目,坐了起来。
少冲吃了一惊,盯着他道:“你,你没死?”
那人怒道:“大白天的,你咒我叫化儿死么?我好端端的在此睡觉,干你甚事?”
少冲见他衣不蔽体,竟能幕天席地,卧雪而眠,这份内功当真不简单。便道:“在下不知,得罪莫怪。我这儿有壶烧酒,送与大哥暖身子,权当赔礼。”
那丐户笑道:“好说好说。”接过壶拔去木塞,正欲喝时,忽听不远处传来几声蛙鸣,其时蛇蛙一类虫正当冬眠,到春暖花开、土地温润时节才钻出地面。那丐户脸上先是一喜,接着一变,喝道:“你这酒中有毒!”向少冲当胸一拳打来,劲道颇猛。
少冲一跃丈余,轻松避过,道:“有毒么?我也不知啊。”那丐户见少冲这一跃,惊道:“‘烂叫化儿快活似神仙功’!你怎么也会?你是……?”说到最后,脸色由怒转喜。少冲道:“大哥好眼力!在下少冲,师从于铁拐老大侠。”那丐户霁然色喜道:“原来是少冲兄弟,当真是大水冲到龙王庙,一家人不认一家人了。我是丐帮弟子石康,早年蒙铁老前辈恩赐,曾指点我一点内功心法,说来咱们还是师兄弟。”
少冲曾听师父提到丐帮中有六大团头,分管天下叫化儿事务,当中便有石康,宋献宝分管中原一带,石康分管京畿一带。当下抱拳道:“原来是石大叔。”
石康道:“我大不了你多少,咱们兄弟相称便了。”丐帮中最为推重平等互爱,是以重大会议时,帮主、团头往往与一班叫化儿平起平坐,打成一片。少冲也不也与他客气,叫声:“石大哥。”石康哈哈一笑,道:“好兄弟!”
少冲道:“若不是石大哥识破酒中有毒,只怕我也没命了。”石康道:“鸩酒乃天下数一数二的剧毒,不知兄弟得罪了什么人,他们要用鸩酒剧毒害你?”少冲惊道:“谁能与我有不共戴天之仇?”他行走江湖以来,得罪的人着实不少,徐鸿儒一伙、樱花神社的人以及最近才得罪的那两个太监,都想要自己性命,也猜不出究是何人。
却见石康从褡裢里取了些银色粉末灌入壶中,荡了两下,银粉变黑。石康点点头道:“你知我何以识破酒中有毒么?”少冲正感纳闷,摇了摇头。石康道:“适才那几声蛙鸣你也听到了,此蛙名叫‘朱睛雪蟾’,本来生长在天山腹地,被云南排教的人捉到,养在滇南点苍山的滴水洞中。逍遥谷的蛊王曾多次派人抢夺,均告失败。上月地方上的土司官员到滴水滴索要雪蟾,说要献给朝廷,排教不敢得罪官府,只得乖乖交出雪蟾。土司把雪蟾装入箱笼,派人押送进京,哪知到京开箱看时,雪蟾却不见了。万水千山,也不知在何处让它逃去,如何去找?这班人当然都被杀了头。谁都以为这件宝贝再难找回,可是无巧不成书,那日我行乞到了此处,与押送马队迎面而过,低头见其车上掉下一物,旋即隐于草中不见。我当时也没在意,其后听帮中兄弟说起前因后果,才想起这个地方来,但大雪封山,几天来寻觅无果,我正想睡上一觉,就此离去,谁知兄弟到来,便引出了这只活宝。兄弟当真福缘不浅。”
他拔开酒壶木塞,摇了几摇,每摇一下,那蟾便叫一声。瞧明雪蟾躲藏之处,说道:“这家伙既然能吸毒,便能解毒,有无穷妙用,是以江湖人无不欲得之。你守在此处,别让外人靠近,把它吓跑了。我去去就回。”将壶塞盖紧了,纵身而起,如一溜烟的去了,雪地上却无步行痕迹。少冲见他踏雪无痕,轻功也是甚高,心中佩服不已。
过了半炷香的工夫,石康扛着一根竹子回来,说道:“北京城没一根像样的竹子,你猜怎么着,我去皇帝的御花园偷了一根。”少冲心想:“石大哥必定先在北京城转了一圈,再到御花园偷竹,来去如风,轻功自是极高,出入禁地,也是敢想敢为。自古燕赵多慷慨悲歌之士,这石大哥也是一位燕赵豪杰。”
石康从腰间取出一把篾刀,先将枝叶去了,竹干截为三截,分细条,剖蔑片,编起竹笼来。一双茧手翻动如飞,竹子转眼间变成了一个有底有门的小竹笼。他又将竹尖从背后麻袋上取下一根麻线,系于竹尖,做成八尺长的钓杆,少冲篮中有肉,他便割下一小块,在酒中浸了一会儿然后系于麻线一端。叫少冲远远的站着别出声,他一手拿着钓杆,向一处匍匐前进,那蟾蜍的叫声越来越响,石康的脸色也越来越凝重。忽然停下,将肉块在一处石缝上方逗引,但久久不见雪蟾现身,只是聒噪不已。石康大是不安,将钓杆插在一旁,围着石缝转了一圈,边走边洒黄色粉末,雪地里画出一个一丈见方的圆圈。他便蹲在圈外,往手臂上涂抹蛇药,小心翼翼的取下麻袋,往黄圈中一倒。少冲见状一惊,只见双头攒动,一红一黑两蛇游进圈内,叽叽乱叫。石康吹哨赶蛇去石缝边,两蛇却挨着黄圈游了一圈,始终不敢靠近,似乎感到什么凶猛的敌人便要来临,摇头摆尾,便想跳到圈外。那黄色粉末乃硫磺等蛇药制成,气味浓烈,两蛇也不敢靠得太近。
石康脸然十分难看,似觉事态之可怕高出预料,就在此时,忽见石缝处一闪,跳出一只蟾蜍来。那蟾蜍通体雪白,纯白无瑕,只一双眼睛殷红如血,晶莹闪亮,相衬之下,白者愈白,红者愈红。石康见正是传说中的朱睛雪蟾,又是激动又是害怕,连手心都是冷汗。两蛇一见雪蟾,如逢大敌,拼命往外游走,游到圈外却再也无法出去,俯首贴地,尽显楚楚可怜之态。雪蟾跳到近处,嘴一张,伴随一团黑烟,一股浓涎向两蛇喷射而出。石康屏了呼吸,少冲站在远处也觉头晕目眩,直犯恶心。那一红一黑两蛇为浓涎射中,顿即蜷曲而死。
雪蟾呱呱大叫,在雪地里跳来跳去,似在庆贺自己的胜利,忽然头顶一只如蝇似蛾的飞虫飞去,又嗅到毒药的香味,当即纵起衔住,吃进肚里。这哪里是什么飞虫,正是石康钓杆上的肉块。他见计得售,心中一阵狂喜,钓起蟾蜍放入笼中,关好笼门,崩断麻线,再用麻袋把竹笼罩上,以防雪蟾吐涎伤人。
石康把麻袋扛起,松了一口大气,问少冲道:“兄弟在何处落脚?回头为兄便来看望。”少冲指了指前面道:“就在离此不远的潭柘寺。”
两人分了手,少冲见日已过晌,暗叫糟糕,误了与朱华凤的约定,忙赶回潭柘寺,到屋中看时,朱华凤已不见了,却见墙角被挖了小窟窿,恰好只容女子纤细的身体钻过。暗自失悔:“这女子身上藏有兵器,我并未搜去,她这一逃,我如何救人?”
按:据方苞《左忠毅公逸事》载:“及左公下厂狱,史朝夕狱门外,逆阉防伺甚严,虽家仆不得近。久之,闻左公被炮烙,旦夕且死;持五十金,涕泣谋于禁卒,卒感焉。一日,使史更敝衣草屦,背筐,手长镵,为除不洁者。引入,微指左公处,则席地倚墙而坐,面额焦烂不可辨,左膝以下,筋骨尽脱矣。史前跪,抱公膝而呜咽。公辨其声而目不可开,乃奋臂以指拨眦,目光如炬,怒曰:‘庸奴!此何地也?而汝来前!国家之事,糜烂至此。老夫已矣,汝复轻身而昧大义,天下事谁可支柱者!不速去,无俟奸人构陷,吾今即扑杀汝!’因摸地上刑械,作投击势。史噤不敢发声,趋而出。后常流涕述其事,以语人曰:‘吾师肺肝,皆铁石所铸造也!’”(左公,即左光斗,字遗直,谥号忠毅;史即史可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