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5章 吴宫再毁一朝事

此后两日再无人来,石屋中有干粮和水,众人自知生死操于人手,也不怕张再兴在食物中搞鬼,饥啖渴饮,只等官军攻陷桃花坞,把众人解救出去。

少冲一会儿担心公主伤势,一会儿想到信王重托,彷徨无计,寝食难安。有一次梦见黛妹哭着跟自己说,她之所以离开,是因为得了绝症,她不想少冲看到她死去的模样。他在一股锥心之痛中醒来,想起与黛妹的‘七夕之约’,也不知美黛子近况如何。虽极想出去,可要他效命张再兴,却是万万不能。

第三日上,众人正在半睡半醒时,牢门忽然打开,随即关上,少冲、石康睁开眼时见牢中多了一个身着锦衣的军官。石康正要问话,那军官抬起头来,认得是指挥围剿反贼的锦衣千户武名扬,与少冲几乎同时出口道:“是你!”

武名扬站起身,掸去衣上的尘土,说道:“真是一叶浮萍归大海,人生何处不相逢?少冲老弟,咱们又见面了。”少冲对眼前的武名扬可谓既爱且恨,寄养归来庄之时,武名扬不似王光义、武甲、武乙那般时常欺侮他,有时还予以照拂,行走江湖时又两次救过少冲,但他认跛李为师父,投靠魏忠贤,亏待苏姑娘,这三件事让少冲心中耿耿。当下哼了一声,道:“武公子飞黄腾达了,居然还记得我这个小贱种!”

武名扬道:“少冲,你何出此言?太公生前希盼咱们做晚辈的有所作为,自从太公遇害,就剩下你我两人,你我虽非同胞,却也情同手足,当相亲相爱才是,我能有今天的地位,你难道不高兴么?”

少冲道:“你也知道太公被人害死?为何不报此仇反而认贼作父?”武名扬面色沉郁,似极感痛苦,半晌才道:“巢湖边太公为跛李害死,这一幕我终生难忘,其实我心中比你还要难受。我何尝不想把仇人剁为肉酱为太公报仇,可是以我当时的武功,杀得了跛李么?”

少冲道:“你后来随侍他的左右,总有杀他的机会,为何始终没有下手?”

武名扬道:“如此杀了,岂不便宜了他?我要‘以其之道,还施彼身’,让他死在自己的武功之下……”

少冲心想:“原来武名扬想学了跛李的‘幽冥大法’再对付他。当日在苏州抚署时武名扬的身法快如闪电,莫非是练了跛李的‘幽冥大法’?”细想又觉不似,那身法较之跛李的‘鬼影迷踪步’似乎还要诡异。

听武名扬续道:“我修练幽冥大法已有时日,可是格老鬼也留了一着,对我并非倾囊相授,是以我的幽冥大法总难突破最后关口。我明白之后便有了杀他之意,但格老鬼对我也有了戒心,我好几次失手,还险些为他识破。后来在临清府衙,我得以刺他致命一刀,老鬼一时未死,逃得不知去向,但他伤重难愈,再强的武功也没用了,既不能掳人为食,又无法报仇雪恨,这会儿不是躺在街头受人凌辱欺负,便是躲在深山老林垂垂待毙,说不定早已见了阎王。嘿,他死时如此凄凉悲惨,你说这个仇报得不是痛快淋漓么?”

少冲听说跛李落得如此下场,却殊无欢愉之色,说道:“那么苏姑娘呢,她对你痴心一片,你投靠魏阉就罢了,竟也对她狠下杀手!”

武名扬听了这话,低头道:“原来这事你也知道了。”

少冲摇着他的肩膀,直视着他的双眼道:“你说话啊!为什么?”真想饱以老拳,终于还是忍住了。

武名扬眼中竟有了些许泪花,说道:“小楼对我的情意我武名扬终生难报,怎会平白无故的对她下手?个中情由你有所不知,当时小楼冲撞了魏公公,魏公公盛怒之下要杀小楼,我情急之下才说效忠于他,为表诚意愿亲手代劳。我知小楼心脏异于常人,这一剑要不了她的命……”

少冲道:“就算未刺中要害,也会因失血过多而死,你也敢冒这个险?”

武名扬道:“如此总好过被魏忠贤的护从乱刀砍死,绝无幸免。后来总算如我所愿,小楼得以保全性命,可她对我误会至深,至今还不肯见我。其实伤在小楼之身痛在我心,我比她更痛苦,但我没有法子,只要能让她能活下来,让我做什么都愿意。”

少冲听他所言,当此情形却也别无他法,只是不解武名扬何以狠得下心肠,要是换作自己,宁可拼得性命不要,也不愿苏姑娘受一点伤害。当下又道:“你效忠魏忠贤既非出自真心,何以为虎作伥,帮着他打杀忠良?若非如此,苏姑娘又怎会不原谅你?”

武名扬摇头道:“我跟你不一样,你是流寇之后,就算到老一事无成,人生也不叫失败。我出身将门,从小受到太公严厉管教,这一生如不能出人头地、投名立万,便是有辱门楣,死了也无脸去见武家列祖列宗。因此我想尽一切办法向上爬,也曾要考取功名,因为无钱走后门而名落孙山,去投军也是处处碰壁,连我这‘将门之后’的身份也不好使,最后动用了关系才谋到一份苦差事,别说一身武艺无用武之地,还时常受人欺负。现实让我明白了,走正道是爬不到高处的,只有会钻营、心狠腹黑的人才能成为人上之人。魏公公是皇帝身边的红人,朝中的大人物,我并非全然赞同他的所作所为,不过是依附于他,便于施展我胸中的报负。”

少冲听了,倒有些理解他怜悯他,太公对他期望颇高,无形中给了他极大的压力,以致做起事来难免偏激。口上说道:“但这些不能成为你六亲不认,认贼作父的借口。大丈夫有所为有所不为,一味地不择手段,多行不义,是不会有好下场的。我先信了你,日后发现你有一句假话,我绝放不过你。”

武名扬道:“少冲老弟,我武功上已不是你的对手,怎敢骗你?”

石康冷笑了两声,道:“你说反了,武功上不是对手,才更会花言巧语。千户大人,你不是说要将反贼一网打尽么?如今怎么先倒落于反贼网中?”

武名扬脸色难看,却道:“本官为反贼算计被擒,但外面已布下天罗地网,早晚将他们一网打尽,咱们也可脱此樊笼。”

石康道:“大人说得轻松,反贼若用咱们为要挟,与官军拼个鱼死网破,却又如何?”

武名扬听他说得不无道理,没了话说。

再过两天,仍是平静如旧,这正应了石康的话,反贼以五人为要挟,官军及五宗十三派投鼠忌器,不敢妄动。少冲见公主伤势日渐沉重,心急如焚,便与石康商议了一个缓兵之计:少冲假意降顺,让张再兴先救治公主,再寻机逃出桃花坞。次日便有人来带少冲去见张再兴。

走了很长一段地道,却是越走越低,这地道四通八达,有房有院,如非头上封顶,阴森潮湿,与寻常宅院也相差无几。少冲这才豁然开悟:原来桃花坞乃是“阴阳宅”,阳宅在上,掩人耳目,阴宅在下,才是张再兴的巢穴,难怪上次前来探查,宅子里空无一人,都躲到地底之下了。而陈阿三误闯遇鬼,也当是刚从地道钻出来的人而已。而且“阴宅”和“阳宅”的房舍皆可旋转活动,随意转换。其中结构繁复,曲折连环,营造得十分周密。

那人将少冲带到一个叫“聚义厅”的所在,厅上坐着两人,一个正是张再兴,另一个少妇便是那个自称张再兴之妹的“张姑娘”,此时浓妆艳抹,眼角眉梢尽显万种风情,与那个清纯可人的张姑娘判若两人。

张再兴见了少冲,便向他引介旁边的少妇道:“这是内子,江湖人称‘水上飞’。以后都是一家人,你也不必拘礼。”少冲见过礼,心想:“原来此女便是绰号‘水上飞’的梁飞燕,两人是贼公贼婆,不是兄妹。”张再兴又道:“你既然决意与我共襄义举,还需做一个投名状来。”少冲对此早有所料,知这“投名状”便是为他做一件事,自绝后路,但不知道张再兴会让自己做什么事,当下道:“我有言有先,地牢里的几个人我是不会杀的。”

张再兴道:“我也不要你杀人,只要将玄女赤玉箫交到我的手上,即可加入我麾下,我也即日放了你的朋友。”他让少冲交出玄女赤玉箫,这一着倒出乎少冲意料。少冲道:“玄女赤玉箫本是我铲平帮传帮信物,在下虽暂代帮主之职,却也无权随便交给他人。何况如今玄女赤玉箫下落不明,一时之间也寻不出来。”

梁飞燕俏面含笑道:“你没明白庄主的话意,你只要听命于庄主,也要铲平帮为庄主效力,日后觅到玉箫,庄主只是暂为保管,自当还是铲平帮之物。”

张再兴道:“不错,如果暂为保管还令少冲兄弟为难,张某告借两日把玩一番,之后还给贵帮。”

少冲心下寻思:赤玉箫能否找到尚且未定,但无论找到与否,自己只要承诺下来,铲平帮都将受张再兴挟制,这姓张的意欲造反,劫持铲平帮为他卖命,此事关系重大,怎可妄自作主?四大堂主也绝不可能为救公主性命而让帮中兄弟葬身沙场。便道:“此事容在下与帮内四位堂主长老商议再作决定。只是眼下朱姑娘因在下受伤,倘因在下殒命,在下也无颜面苟活世上,便也无法报效张庄主的知遇之恩了。”

张再兴含笑道:“少冲兄弟大可放心,妻弟梁甫国便是医中圣手,只要你承诺为张某效命,张某即日请他用针,可担保朱女侠十日内康复。”

少冲暗想,姓张的先伤了人,以此要挟我投靠于此,此亦小人行径,我少冲也非正人君子,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见此小人便也说小人话了,便道:“好!我少冲以个人名义加入贵庄,自今日起便听张庄主差遣,赴汤蹈火在所不辞,有违此言,天地不容!”

张再兴点头道:“尔乃当世豪杰,自然是说一不二,我信你。”随后叫人带少冲到厢房休息。少冲见那人面相好熟,想不起哪里见过,待至住处,问他道:“你叫什么名字?服侍张庄主多久了?”那人道:“我叫罗俊,因有一张歪嘴巴,人皆叫我‘罗歪嘴’,服侍庄主有二十多年了。相公问这作甚?”少冲见他说话时下巴果然一歪一歪,想起是那日在江边见到祭祀的兄妹俩中的大哥,便道:“我只是随便问问,也不知我的朋友能不能医好?”罗俊道:“相公不必担心,庄主说话算话,梁大夫圣手回春,家传一门针灸绝学‘太乙神针’,专治此种掌伤,朱姑娘十日后自当无事。”临走时叮嘱少冲:“桃花坞路径错踪复杂,千万不可乱走。”

罗俊走后,少冲心中烦躁,走到厢房外的凉亭乘凉。月光入户,涛声盈耳,从这凉亭望出去,三万六千顷的波光涛影尽收眼底,月色湖光交相辉映,比日间所见,更加瑰丽奇幻,非笔墨所能形容。但除此之外,湖面上不见战船,涛声中亦无号角,哪有官军进剿的迹象?

回到房来,躺着胡思乱想,房门呀的一声打开,一个妇人道:“相公怎么不燃烛呢?还没吃晚饭就睡了么?”语气温柔,说着话进门将饭桶放在桌上,蜡烛点燃,满室生辉,妇人转过脸来,认得是那日江边祭祀的女子,虽是荆衩布裙,灯下尤觉清丽无俦。但鬓边染霜,眼角生纹,红颜已老,愁苦积深。

妇人打开桶盖,将饭菜一碟一碟取出,铺在桌上,斟了满满一杯酒,又取出四五个雪白的大馒头,如同照顾自己的孩子般体贴周到。

少冲心中一动,问道:“敢问大娘与岳之洋如何称呼?”那妇人听到“岳之洋”之名,眼中泪光涌动,道:“他……他是妾身死去的丈夫。”少冲又问道:“你知道张庄主为人如何么?”妇人隔了半晌才道:“相公勿要多问,多吃菜,馒头个大,慢些吃,别噎着了。”说罢提了饭桶,临出门时叹了口气,自言道:“哎,我那苦命的孩子若还在世,也该有这位相公这么大了。”将门轻轻掩上,细碎的脚步声渐渐远去。

少冲觉得与这大娘有着不可名状的亲切感,见她远去,忽感怅然。喝了几口酒,肚中饥饿,拿起馒头便吃,心里在想:“这位大娘对人如此好,看来桃花坞上并非人人都是坏人。”

吃着吃着,忽然咬到一团纱绢,心想:“厨子如此粗心,竟将手绢做到馒头里了!大娘叫我慢些吃别噎着了,难道另有深意?”展开手绢,灯下看时,见上面用针钱绘了一幅图画,线条纵横交错,倒似一座迷宫,连地牢的位置也用朱笔标示。少冲禁不住心中一阵狂跳:“桃花坞的地图!”

他忙将手绢塞入袖中,对那位大娘大为感激,心想有了地图,只待张再兴把公主的伤治好,便可出这桃花坞了。

激动过后,他再展开来看,忽然觉得这手绢的做工、针线手法与娘亲留下的那方血书手绢如出一辙,不禁遐思:“这位大娘要是我的娘亲该有多好!”他自知痴人说梦,娘亲投海殉难,如何尚在人世?

次日罗俊来叫少冲去看梁大夫用针。少冲随他到朱华凤卧室,见朱华凤双目紧闭,似熟睡一般。梁大夫将麝香、人参、肉桂、三七、蕲艾等扮作细末,以厚纸卷成爆竹状,一头燃着,用布数层包裹住,走到床前。朱华凤中掌在臑穴,乃阳维脉所主。阳维脉为奇经八脉之一,主表,起于诸阳经之交会处,沿膝外侧,上行髀部,经少腹侧部沿胁斜行,达肘上,行过肩前,进入肩后,上沿耳之后方,下到额部,再循行于耳上方。梁大夫在她所伤经脉穴道,一处一处熨烫。

看过用针后,罗俊又带少冲回住处。此后几天无话。有时出房走动,发觉有人暗中监视,便也装着看花赏月而已。这庄内亭台错落,假山水榭无不巧夺天工,曲尽苏州园林之美。少冲眼中虽有如此妙景,心中却想着如何逃出桃花坞而不让张再兴察觉。

这一晚三更时分,少冲轻轻开了房门,钻出地道,跃上房顶,越墙过院,向地牢入口找去。按图中所示,入口当在一个花园之中。少冲来到那个园子,正要伸手开启石门,忽听脚步声响,有人过来。他当即隐身太湖石后,见那人也走到石门前,神色颇显慌张,月光下认得是梁飞燕,心想:“三更半夜,她去地牢做什么?”

少冲轻手轻脚跟着她进了地道,不久到了牢门前,梁飞燕回头看了一下,掏出一把钥匙把门打开,身子一闪而入,宝剑架在石康脖子上,轻声叫道:“武大人!”武名扬喜道:“飞燕妹子,我还以为你不来了。”上前拉起她手。

少冲藏在暗处看见,心中大是奇怪:“梁飞燕乃有夫之妇,何以与武名扬如此亲昵,竟以‘妹子’相称?”

却听石康笑道:“一对狗男女私逃,嘿嘿,张再兴戴了这顶绿帽子岂能甘休?”梁飞燕怒道:“你这张嘴也留不得了。”便想挥剑结果了他。少冲立忙飞身而前,一掌拍在她肩膀上。梁飞燕身子一歪,后脑勺撞在石壁上,立时昏去。

武名扬惊道:“少冲,你杀了她咱们就出不去了。”扶起梁飞燕探她鼻息,知道没死,立即为她舒筋活脉。不久梁飞燕醒来,看见少冲,愧然不敢相对,对武名扬道:“武大人,小妹只说过带你出去,这几个人万万不行。”武名扬尚未说话,少冲道:“武大哥,你不用管我,朱姑娘伤未痊愈,我还不能走。”武名扬点了一下头道:“也好,你万事小心。”说罢与梁飞燕相携出了地牢。

少冲此次一探地牢并非救众人出去,恰遇梁飞燕私放武名扬,忽然有了主意。待两人走远,对石康、空乘道:“如此机会岂能放过?咱们也走吧。”石康道:“你知道出去的路?咱们走了,朱姑娘怎么办?”少冲道:“我这里有桃花坞的地图,石大哥和大师带着地图连夜逃出坞去,再将地图交与官军,张再兴必定以为乃梁飞燕私放。我陪着朱姑娘在这里治伤,官军攻破桃花坞之日,便是我和朱姑娘逃离虎口之时。”石康点头道:“也只好如此,但你须小心应付。”

三人出了地牢,少冲怕为张再兴发觉,不敢相送,将地那张手绢交给石康。石康和空乘趁夜而去,他即回到住处,这一晚倒也无事。

次日,罗俊来请少冲到花厅见庄主。少冲心中惴惴,不知放人一事是否为张再兴知晓。待至花厅,见人声喧哗,群贼争得不可开交。阿岐那指责何太虚不怀好意,郑芝龙称安邦彦欲独吞宝物,安邦彦先是极力反驳,转而说藤原无资格分取一宝。群贼唾沫飞溅,越闹越凶,张再兴连叫几声“诸位”也是无用,哪知少冲走入厅中,群贼立即静下了声,表情各异的瞧着他。

少冲大喇喇的坐下,见座中多了一个蓝袍汉子,正是逍遥谷谷主南宫破,与他相视点了一下头,心下纳闷他何以也来蹚这浑水。

张再兴道:“诸位既来敝庄,张某无以酬客,特地命下人烹制本地有名的阿婆茶。”少冲瞧他说话时神情一如既往,心想:“他老婆与人私奔,难道他还毫不知情?”

其时茶端上来,已觉清香扑鼻,茶具是青花瓷盖碗,还配有橘子、酱瓜、胡桃、甘脯等粮果。张再兴又指着盘中的橘子道:“此名‘洞庭红’,亦本地特产。洞庭山地暖土肥,所产‘洞庭红’与广橘、福橘一般甜美,却只是其价十分之一。”然后大谈一番烹茗品茶的妙理,群贼点头附和,却无一人端碗喝茶。少冲心想:“张再兴果非一般人物,大难当前还有兴品茶。群贼相互设防,张再兴在茶中下毒也不无可能。南宫破是用毒行家,群贼看他脸色,他既不饮,群贼便都不饮。”

张再兴见气氛冷清,干咳一声道:“诸位空坐无聊,不如张某叫人舞两路剑耍子。敝庄最近有一位绰号‘太湖怪客’的剑手来投奔,剑法颇有看头。”便叫人去请。

群贼还是头一回听说这个名号,心想:“桃花坞藏龙卧虎之地,张再兴不知收罗了多少能人异士。这次赛宝大会来得轻率,别中了他的暗算。”个个心生警惕,表面上仍悠然从容。

不久罗俊推着一辆四轮车来,车上端坐着一个散发披肩的汉子,看不见面目。张再兴迎上前,笑着道:“先生剑术通神,在座众位英雄均想一睹先生风采,请试演几招。”那人一动不动,并无舞剑的意思。张再兴甚是尴尬,又道:“先生无论如何舞弄两下,让咱们开开眼界。”

那人沙着嗓子道:“在下铭感庄主收留之德,即使赴汤蹈火,也在所不辞,只是在下不是猴子,耍猴戏嘛,在下是不会的。”张再兴听了此话,方知此举辱慢了他,正要致歉,却听徐鸿儒冷笑两声道:“先生架子倒是不小,我早就猜到,似你这等连走路都已困难之人还会有什么惊人的本领?张庄主,快让他下去吧,免得丢人现……”

他话未说毕,忽见眼前一花,半空中犹如放了十几道厉闪,令人不敢直视,跟着飘下无数纸屑,铺了一地。原来悬在厅上的几幅字画都化为乌有,而那“太湖怪客”仍端坐在四轮椅上,只是嘴上叼了一柄剑。徐鸿儒惊得挢舌不下,将个“眼”字活生生吞了下去。

群贼心想:“此人剑法如电,以嘴运剑已如此厉害,不知以手将是如何?”南宫破扫了一眼,见他双手软垂着,点了点头,心道:“原来你双手已废,才转而以嘴运剑。”

张再兴抚掌道:“好剑法!来人,给先生斟酒。”有人端壶过来,却见“太湖怪客”将口中之剑一吐,剑柄撞中那人腰间,那人“啊”的一声,酒壶摔了下去,那怪客膝盖向上一抬,酒壶上飞,太湖怪客正好衔住壶嘴,大喝特喝起来。群贼见他这一招甚是潇洒,不禁鼓掌喝采,喊道:“好啊!”

张再兴却见何太虚神情慌张,似看到了什么可怖的怪物一般,便问他道:“何道长,你怎么了?”何太虚定了定神,道:“没……没什么。”

张再兴正襟危坐,对厅上群贼道:“张某世代经营太湖,早在这西洞庭前湖底密布刀网,湖周芦苇迷阵,岸边暗弩,岛上陷坑,好比当年的梁山水泊,当真固若金汤;桃花坞依山而建,宅院建构雄奇,极尽机巧,半截在外,半截藏于山腹之中,屋宇院落皆能转方移位,变化万千,更有机关重重,杀人于无形。两百年来隐藏锋芒,尚未发动,如今正好派上用场。让姓朱的知道咱的厉害,顺便博诸位一哂。此藏龙厅便是这重重机关首脑所在,自然也是最安全的所在。坞内粮食充足,官军不出一月,必无功而返。”

张再兴说这话,脸上满是得意之色。

群贼听了心想:“姓张的坐拥梁山水泊,必定还有一百单八将,看来真是要造反了。”

何太虚道:“是啊,诸位都是纵横四海,驰骋天下的英雄豪杰,何惧几个朝廷鹰犬?赛宝大会让人搅了局,……”说到这里,斜睨了一眼少冲,接着道:“但一月之期未满,总不能就此散去。今日逍遥谷的南宫谷主不请而来,说有宝物来赛,便请他亮出来大伙儿开开眼界。”

南宫破道:“在下听说来此赛宝,还可以分取张庄主的一宝,不知是与不是?”张再兴道:“张某主持这次赛宝大会,旨在结交五湖四海的朋友,几件身外之物何足吝惜?”

南宫破从怀中摸出一卷青皮书,道:“在下身无长物,只有一本家传武学秘录。”群贼向那书封面上看去,“武林秘录”四字赫然映入眼帘,都耸然为之动容,交头接耳,议论纷纷。张再兴道:“《武林秘录》算得上武学瑰宝,好吧,这件‘七宝琉璃台’就归南宫兄了。”南宫破却一摆手道:“别的我南宫破都不稀罕,我只想要张庄主另外半部《武林秘录》。”

此言一出,群贼纷纷道:“原来南宫谷主和张家各只得了半部《武林秘录》。”“张庄主果然家藏甚丰,除了玉杯古剑,还有武学奇书。”

张再兴微微一笑道:“南宫兄果然是有备而来,我那半部《武林秘录》并无副本,但我如何知道你这半部不是假的?”

才说至此,忽庄客来报:“官军攻进坞来了!”果听外面喊杀声渐近,张再兴这才有了一丝慌张,却强装镇定,道:“桃花坞地形错综复杂,官军一时之间攻不进来。”安邦彦道:“一时之间攻不进来,终究会攻进来的是不是?”阿岐那起身离座,指着何太虚道:“外面的人大都冲着这牛鼻子而来,叫他出去应付,贫僧可不想陪他玩命。”

他话音刚落,立即有好几人附和赞成,少冲趁机站起来道:“不错,何太虚居心不良,开什么赛宝大会,实是借机铲除诸位英雄。”

何太虚指着少冲道:“他是五宗十三派派来的奸细,诸位不要听他挑拨离间。”他此言一出,徐鸿儒、藤原跟着也揭少冲的老底,少冲见张再兴听着听着,斜眼瞧向自己的目光中有了杀机,却暗自镇定,哈哈一笑道:“张庄主,不知日后大明垮了,谁做皇帝?”张再兴一怔,回答不出来。何太虚道:“当然是满洲努尔哈赤,不过张庄主、南宫谷主、安土司、郑大王都不失藩王之位。”少冲道:“我家庄主贤德广布四海,又是汉人,理应让他来做才是,满人是汉人的仇敌,何道长引狼入室,残害同胞,居然引以为荣,实不知心肝是什么做的。何况空口无凭,努尔哈赤真的做了汉人的皇帝,就不怕汉人反抗?怎会让汉人做藩王?可见努尔哈赤乃是利用我等为他卖命。”

少冲说罢猛一拍桌,顿时茶杯跳了起来,他再一掌平推,一股大力推着茶杯向何太虚面门撞去。却见张再兴反掌一引,那茶杯转了个弯,落入他的手中,连茶水也未洒出一滴。张再兴微愠道:“少冲兄弟,咱们好歹也是主人家,怎可对客人无礼?”

南宫破长身而起,道:“张庄主,你我两家各得半部《武林秘录》,究竟你的上部厉害,还是我的下部厉害,今日不妨比试一下。”话音刚落,就见他掀翻桌子,一个筋头翻到厅中,虎步而上,右手成拳自右上向左下一圈,左拳斜着打向张再兴,正是武当长拳中的一招“黑虎巡山”。

张再兴叫道:“来得好!”也掀翻桌子挡了他一拳,游身而走。南宫破跟着一招“梭罗藏月”,袖中一拳出其不意,眼见打中张再兴后背,手上却毫无感觉,似乎并未打中。再有一次使“仙猿献桃”,双拳齐中张再兴胸脯,仍如击虚一般,他暗叫“邪门”,才知张再兴的下半部《武林秘录》确不简单。

《武林秘录》上半部分广采武林各大门派正宗武学精简成一‘正法’,一法通则万法通;下半部分则是武功老人精研各派武学独辟蹊径,另创一‘奇法’,此法通则可破万法。学成正法,则天下各门各派武功尽归掌握,信手拈来,虽博犹精,学成奇法则可化腐朽为神奇,以无招胜有招。孙子曰:“凡战者,以正合,以奇胜,故善出奇者,无穷如天地,不竭如江海。”正奇两法,如春兰秋菊,各擅胜场,若能两法兼收并蓄,运用自如,则可百战百胜,无往而不利。

二人正如周瑜遇着了诸葛亮,正好棋逢对手,斗了个难解难分。官军及五宗十三派也在此时攻进庄来,张再兴不敢恋战,虚晃一招跳出圈去,道一声:“来日再与南宫兄斗三百回合。”转身从侧门奔后院而走。南宫破道:“今日不分出高下,恐怕没有来日了。”说话间追了上去。

群贼一见主人家先自走了,也作鸟兽散。

何太虚慌得六神无主,觉得四面八方都有人向他杀来,也不知该向哪个方向逃去,先还跟着徐鸿儒,谁知徐鸿儒几个晃身竟不见了,迎面华山派丁向南仗剑而来,惊得魂飞天外,急忙回身而走,未及几步,又见少冲自后追了上来,自分此命休矣,吓得腿软筋酥,扑通跪地,叫道:“不要杀我!”

少冲上前解下腰带把他捆了个结实,道:“这一回看你如何逃去。”迎面碰到丁向南,向他道:“丁大侠,此人作恶多端,害人无数,将他千刀万剐也不足解其恨,在下有个法子,让他向每个死者磕头认罪。”丁向南道:“就依少侠。”

来到大厅,正好遇到龙百一、石康、凌坚等人,龙百一道:“真是奇哉怪也,按你的地图搜遍了整个庄子,也不见反贼的踪影,想是从秘道遁走了。”当下命人查找各处有无秘道。过一会儿有人来报:“未见千户大人,只找到了公主。”凌坚皱眉道:“武大人也被他们带走了。”石康道:“这位武大人入人牢笼也不忘勾搭之事,这会儿不知在哪里风流快活呢,凌大捕头大可不必为他担心。”

这时五宗十三派各大掌门、铲平帮两位堂主也来到大厅。松云陡见何太虚,拂尘一扬,喝道:“姓何的,贫道到处寻你不着,还以为你又逃之夭夭了。今日贫道要为二位恩师报仇。”说着话,拂尘向他按落,却为丁向南伸手拦住。

松云怒道:“丁向南,你干什么?”松云在石宝寨重伤丁向北,怕丁向南为丁向北之事报复,一直对他心存防范。却听丁向南道:“这里大都是何太虚的仇家,要报仇也得一个个来。”

少冲找来笔墨,写上“恩师铁拐老之灵位”几字,立了香案。丁向南提笔写了“爱妻白若霜之灵位”,写罢背过脸去,已是眼泪盈眶,心下说道:“若霜,你在天之灵可以安息了。”石康写了温、尤两位团头的灵位。松云也如法炮制,上前写下“茅山阴阳二圣”的灵位。姜公钓道:“我铲平帮上了秦汉、何太虚的当,害得中原镖局惨遭灭门,我帮虽有不对,但罪魁祸首在秦汉、何太虚。”当下接过笔,写下“苏氏一门”的灵位。又听真机子道:“何太虚搬弄是非,搅得江湖风波不断。武当山一战,我五宗十三派因此死难的,也该向何太虚索命。”提笔写下“武当死难者灵位”七字。真机子此举示人以公,立即得到各派掌门赞赏。

一时间其余各派有死于何太虚之手的也纷纷写下灵位,竟有二三十个之多。

少冲高声道:“还有死于贼道之手或者因他而死的,也请来立个灵位。”连问两遍,再无人应声,他正要收去纸笔,却见人群中挤进一妇人,叫道:“有!”

何太虚一见此人出现,眼神由惊恐变为平和,轻声叫道:“楚楚,是你!”

少冲抬头一看,见是暗地给自己地图的岳夫人,便道:“大娘,何太虚害死了你的亲人么?”岳夫人恨了何太虚一眼,道:“亡夫岳之洋,就是死在这贼道手里。”

厅上众人大都听过此人之名,知是万历年间一大海盗,后为朝廷出兵擒杀。当下真机子道:“原来尊夫就是十几年前威震大江南北的‘姑苏电剑’岳之洋,贫道听说他杀了税官逃到东海,为官军捉住处决,岳夫人却说他为何太虚所害,这其中似乎别有隐情。”

岳夫人脸上显出一丝苦涩,说道:“道长的话也不用说得这么客气,世人皆说先夫勾结倭寇,残害同胞,乃不折不扣的海盗恶徒。”罗俊道:“不是,义妹,岳大哥乃顶天立地的大英雄大豪杰,因不愤税监孙龙搜刮民财才铤身而出,为民除害,怕连累亲戚朋友才独自逃到海上。即便他沦落海岛,仍然率众惩恶除霸,保护海上渔民、过往商船,与那打劫剽掠的海盗迥然有别。而世人不察,肴然视之,以为‘寇舶巨魁’,朝廷更派大军征剿。岳大哥侠骨柔情,才中了奸险小人的诡计,被捕就狱。”

众人听罢才知其中原委,但不明白岳之洋如何中了小人之计。又听罗俊道:“那浙闽提督胡庆宪与岳大哥同为吴县人,令人迎义妹至杭州,馆待优厚……”岳夫人道:“也是我妇人见识,见他如此优待,又说念在同乡份上不但无相害之意,还要替君保奏,重用他肃清海波,我竟听信于他,致书先夫。先夫也以为遇着青天老爷为他平冤,便率众受了招安。”岳夫人说这话时,不由得黯然神伤。罗俊接口道:“胡庆宪一开始倒也隆情盛意相待,留岳大哥住居客馆,一面命文牍员缮疏上奏,但过了数日覆旨下来,说岳大哥系海上元凶,万难赦免,即命就地正法,这时岳大哥知道上当却已晚了。”

岳夫人眼中泪光闪烁,说道:“我也是后来才知,设此诡计陷害先夫的并非胡庆宪,而是这个贼子何太虚!”

何太虚忽然间浑身抖作一团,满脸惊惧之色,叫道:“有鬼!救命啊,岳……大哥,你不要杀我……”众人顺他眼光看去,人群中不知何时多了一个披头散发、坐轮椅的残废之人,少冲认得他是投靠张再兴的那个“太湖怪客”。

岳夫人看着他,含泪喜道:“你终于肯出来了……”太湖怪客一声不吭,坐着轮椅向外行去,立被两名军士架刀拦住。岳夫人凄然道:“你还是不肯相认是不是?你还怪我,怪我一封书子陷你入狱,怪我得知你死讯后没有自杀相从……都是我的错,你要打要骂都行,可千万不要不睬我啊。”说到此处,已是泪流成行。

群贼听她话意,似乎眼前这残废之人便是当年纵横海上的岳之洋,都大感惊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