楚子航静静地坐在禁闭室里,双手被铐在桌面上,等待着审讯的人赶来。
瑞吉蕾芙没有为难他,他打开卧室门的时候,外面的走廊上静悄悄的,还是一个人影都看不见。一点痕迹都不留。可当他乘贵宾电梯下到甲板层的时候,船上的安保员们凶神恶煞地堵在电梯门外,二话不说就给楚子航戴上了手铐,把他关进了禁闭室。他们这么做倒是不难理解,毕竟瑞吉蕾芙是给他们付工资的人,为了讨好老板,他们就得比老板下手更狠。
安保员说楚子航涉嫌非法闯入和盗窃,扬言要把楚子航交给船长萨沙·雷巴尔科来审讯,这位船长的暴脾气连旅客们都有所耳闻。
片刻之后,外面的走廊上传来急促的脚步声,铁门咣当一声响,一片耀眼的大红色闯入了楚子航的视线,来的竟是白胡子的圣诞老人。
圣诞老人一屁股坐在楚子航对面,摘下帽子和胡子丢在桌上,冷冷地盯着楚子航。那是个留着髭须的中年男子,深褐色头发浅褐色瞳孔,面颊消瘦五官立体,以某些地方的审美观来说是个沧桑感的美男子,但他的眼神凶狠得像是要把楚子航生吞活剥。楚子航沉默地跟他对视,四目相对似乎能擦出火花闪电来。
“虽说是朋友,可你做得太过了,怨不得我找你的麻烦!”萨沙·雷巴尔科打破了沉默,“顶层船舱对普通旅客来说是禁区,跟核动力舱的级别一样高,这是登船的时候就说明白的!如果有人胆敢擅闯核动力舱,那势必会受到处罚。”
两个人其实是认识的,但相互没说过几句话,因为他俩见面的时候几乎都是在甲板上看鲸鱼。
北冰洋里栖息着众多的鲸群,经常会有成群的白鲸、灰鲸或者独角鲸追着大船游泳,景色十分壮观。观鲸是极地旅行的经典项目,每次出航领航员都会隆重地推荐给旅客们,但观鲸很辛苦,必须忍受寒冷和寂寞,鲸鱼也不像酒吧里那些娇俏的白俄服务员那样温存可人。于是甲板上观鲸的人日渐稀少,最后只剩下萨沙和楚子航。他们从来没有说过话,只在擦肩而过的时候互相点点头。一个下雪的晚上,那条一路尾随YAMAL号的鲸鱼唱起了空灵的鲸歌。此情此景,萨沙忽然觉得心有灵犀,是该打破墙壁的时候了。
萨沙走到楚子航身边,晃了晃指间的烟卷。楚子航接过烟卷随手甩了甩,烟卷就被点燃了。
“鲸鱼就是大海里飞翔的鸟,那么巨大的鸟,跟这个世界相比也还是很渺小。”萨沙吐出一口烟雾。
“那我们算什么呢?神么?坐着钢铁的大船,飘在云的上面。”楚子航淡淡地说。
男人之间的友谊就是这么微妙,说完这两句云遮雾罩的话之后,就觉得算得上是朋友了,萨沙还请楚子航去自己的办公室喝过一杯。
“别以为你是买票的游客我就拿你没办法!国际海事法赋予了我很高的权限,在公海上的时候,如果我判断某人可能会危害航行的安全,我有权把他关押起来,如果他暴力抗法,我甚至可以把他就地处决!”萨沙拍着桌子,“当然,我也可以豁免你应受的惩罚,前提是你告诉我你到底是谁?你登船的目的是什么,你跟我们的贵宾说了些什么?”
楚子航静静地看着他:“亚历山大·雷巴尔科少校,我们可以摘下面具说话么?”
萨沙的脸色骤变,下意识地把手缩进袖子里。他这是试图抓住藏在里面的匕首,在他还挂着少校军衔的那段时间里,他的袖子里随时都揣着一柄匕首,以防世界各地的仇家找上门来。可他摸了个空,这才想起他早就脱下军装了,今晚他是逗孩子们开心的圣诞老人。
“你的真名是亚历山大·雷巴尔科,曾服役于俄罗斯联邦安全局下属的阿尔法特种部队。表面上你是游轮公司的雇员,私下里你对俄罗斯联邦安全局汇报。你根本就不会开船,你是个战斗员。船员里还有一些人听你的指挥,如果船主有什么异动,你们随时可以夺回控制权。”楚子航淡淡地说。
萨沙下意识地一推桌沿往后退去,全身肌肉绷紧的同时,在自己和楚子航之间留出了安全距离。
“你的目标跟我一样,是藏在顶层船舱里的那位船主,你跟我一样没见过她,也没有踏入顶层船舱的权力。”楚子航接着说了下去。
“我闯入顶层船舱是你希望看到的,所以你让安保组赶来扣押了我,想从我嘴里问出那位女士的情报。”他说着说着低头看向萨沙的裤管,“我还知道每次你来甲板上看鲸鱼,都会在靴筒里藏一把军刀,所以你走路的时候右脚落地总有点僵硬。今夜你也带着它么?”
萨沙目瞪口呆地听完,沉默了片刻,把脚翘在了桌面上,抽出裤管里的军刀,连同绑带一起丢在楚子航面前。
俄制的Cyborg战术直刀,锋利的弧形刃,坚硬的剑形刀尖,在受过训练的人手里,它能刺穿鳄鱼背部的厚皮。
“看来你们的情报网比我们的好用多了……你是不是连我妈妈的名字都查出来了?”萨沙无可奈何地说。
“阿廖娜·拉佐莫斯卡娅,我的俄语不好,不知道拼写对不对。”楚子航看了一眼自己的手铐,“现在可以把我解开了么?”
萨沙想了想,没好气地把口袋里的钥匙丢在桌上。楚子航当然可以用嘴叼着钥匙给自己打开,但他双手微微用力,手铐间的铁链就断开了。萨沙惊讶地看向断口,发现它是被熔断的, 耐高温耐腐蚀的钢铁到了楚子航手里竟然脆弱得像是灰锡。
“你怎么做到的?你这是魔法么?”萨沙目光呆滞。
“算不上,跟给你点烟用的是差不多的手法。”楚子航淡淡地说,“船长先生,在我开始讲故事之前,请让您的部下给我拿一杯热红酒来。”
喝着那杯热红酒,楚子航娓娓道来,跟萨沙说了自己进入顶层船舱的经过,但没提及赫尔佐格这个敏感的名字。
萨沙听得很认真,反复追问一些小细节,显然是没有去过那里,对于船主是个二十出头的漂亮女孩这一点,更是觉得不可思议。
“你在这条船上当了十年的船长,真的一次都没有去过顶层船舱?”楚子航问。
“他们是在一个暴风雨的夜晚登船的,就是为了掩人耳目,我无权查看他们的货物,也无权知道他们到底有多少人。如果这条船上有阶级的话,那么顶层那位是国王,她的手下们是骑士,我的船员们只是农奴,我也不过是个农奴头子。”萨沙耸耸肩,“我厌倦了这种生活,给我再多钱我都干不下去了!”
“你从联邦安全局那里接到的命令是什么?仅仅是监视他们?还是要查出他们最终的目的地?”楚子航问。
“你想让我多说,自己也得多说。”萨沙迟疑了片刻,眼神变得狡黠起来,“大家都别戴面具说话。”
内贼和外贼都点了点头,把各自掌握的情报做了交换。听起来双方的上级给予的情报都很有限,大家对极北之地的了解仅限于维基百科上的词条。总之就是一群神棍,想要寻找北极圈里的未知陆地,曾经靠着那位元首的赏识混得风生水起,如今时过境迁,他们又卷土重来了,而且很有钱。
“我可不相信什么远古文明,但上级要我盯住那位女士,我就得照办,我拿了人家的工资。”萨沙叹气,“可是十年了兄弟,我已经在这条船上待了十年!我是第二任船长,第一任已经心脏病突发去世了!圣女小姐要是找不到那个见鬼的希柏里尔,难道我要在船上伺候老奶奶一辈子么?”
“现在你伺候的是个年轻女孩。”楚子航纠正。
“这样更糟糕!这样她就能熬死我了,而不是我熬死她!”
“失落的古代文明,未知的大陆,这些听起来都很像天方夜谭,北冰洋里连个小岛都没有,我们脚下的罗蒙诺索夫海岭是北冰洋里最高的海底山脉,可它的最高处距离海面也有1200米,就是说这里连个火山岛都不可能出现。俄罗斯发射过好几颗用于监控北冰洋的间谍卫星,在太空里看更是清清楚楚。可你的上级却觉得希柏里尔可能真的存在,搭上一艘北极级破冰船,花了十三年来调查这件事。”楚子航说。
“所以上面应该知道一些别的事,但他们不愿告诉我。”萨沙顿了顿,“说起来你为谁工作?我俩有冲突么?”
“我们跟任何国家的利益都没关系。”楚子航说,“我很好奇你为什么愿意跟我分享情报,这要冒很大的风险。”
萨沙狠狠地嘬了一口烟:“我已经退役了,干活是为了给我老婆攒医药费。她叫安娜,喝酒开车出了事,还躺在莫斯科的医院里。”
“前妻,安娜是你的前妻。”楚子航说,“但你感觉不像是那么痴情的男人,这些年来跟你有暧昧的女人多达23个,有游客也有服务员。”
“安娜是那个想过要给我生孩子、要陪我一辈子的人,她跟别的女人不一样。”萨沙吐出一口烟雾,眼睛短暂地失去了焦点。
“第一代的‘星之玛利亚’死后,船上组织过葬礼么?”楚子航迅速地切换话题,离开了自己的未知领域。
“没听说过,船上的葬礼只能是海葬,海葬是个很有仪式感的过程,随便把尸体裹裹丢进去可不能算海葬。”
“大名鼎鼎的星之玛利亚,似乎也不应该这么丢进海里去,如此说来她的棺材应该还在船上,你可以派人去找找。”
楚子航回到自己的船舱,在窄小的书桌前坐下。
虽说是五星级的豪华游轮,但YAMAL号胜在硬件和安全性,奢华方面却远逊于加勒比海上的游轮。楚子航的一等船舱也不过十几个平方米,全部家具只是一张单人床、一个衣柜和一张摆放在舷窗下的小书桌,空气略感憋闷,设备运行的嗡嗡声隔着好几间船舱都听得清清楚楚。
楚子航翻开笔记本,打开学院为他定制的客户端,他的各种信息都汇聚在这里,从银行户头到电子邮箱,通话记录也都罗列得清清楚楚。
EVA默默地监控着每个专员的生活,时时刻刻保护着你,随时准备着为你提供救援,缺点就是她也知道你的所有秘密,你的每一任男友或者女友,你蹲在马桶上的时候喜欢读书还是玩手机,你在某个隐秘的美图论坛给贴照片的女孩点的赞……但她不会把这些信息跟哪怕学院的高层去分享。如果你把她看作一个人工智能,这可能并无所谓,但如果你把她看作活生生的女孩,那就有点尴尬了……你的人生就像个活泼的光屁股猴子,每天都在她面前蹦来蹦去,而你还得一本正经地跟她谈工作……她从不拆你的台,但你知道她收藏有你的各种丑照。
留言的前两条分别来自恺撒和路明非,恺撒的留言是:“下个月的时间怎么样?快过春节了,我俩回一趟学院?安排一场联谊?”
路明非的留言则是语音:“师兄我在奥斯陆,刚刚下飞机……本来想找你去玩,可EVA说你休假了,我公干两天就走,应该是等不到你回来了……老大说想趁着寒假安排学生会和狮心会联谊,但我有点想回国过个春节,你知道的我都好几年没回去看叔叔婶婶……尼玛谁把这玩意儿搁车后座上的?我还以为我下蛋了呢我……没事儿下面兄弟把手榴弹随手乱丢……我的意思是你要是回学院我就在学院过寒假了,你要是回家我也一起……”
此外还有执行部的群发邮件、奥斯陆分部的冬季调休通知和一张从中国寄来的电子贺卡,成年人的世界就是这样,每个人都是信息网中的一个节点,你越是重要,收到的信息也就越多,你若被整个信息网遗忘,那就跟死了差不多。
楚子航点击角落里的EVA头像,输入自己的账号和密码,屏幕立刻黑了,只剩下一串绿色的字符:“Connecting…”
片刻之后屏幕重新亮起,莹蓝色的少女悬浮在黑暗中,裙摆翻卷如云,身边环绕着无数的信息窗。
“跟星之玛利亚的沟通还顺利么?”EVA微笑着问。
“第一代的星之玛利亚已经死了,现在住在顶层船舱里的是第二代星之玛利亚,她说她叫瑞吉蕾芙。”
“她要么是在跟你开玩笑,要么是不想你知道她的真名。这是个古北欧文名字,而古北欧文早就是死文字了。”
“无所谓,我也不想知道她护照上的名字。”楚子航简明扼要地跟EVA讲了跟瑞吉蕾芙见面的经过。
“即使是在她熟悉的环境里,能接住你的重击也是不可思议的事,她比那个白狼强,可能是个混血种。”
“她的卧室里挂了一幅表现诸神的黄昏的大画,很奇怪的是那幅画除了黑色的尼德霍格,还有一只白色的巨龙,但瑞吉蕾芙说她对这些没有研究,那幅画只是她曾祖母的遗产。”
“看起来针对极北之地,我们需要做进一步的调查。”
“是否有种可能,北冰洋里真有那么一片土地,但它位于扭曲的空间,我的意思是……尼伯龙根。”楚子航问。
“尼伯龙根是用炼金术构造的扭曲空间,虽然神奇,但依然有自己的规则,你去过北京地铁中的尼伯龙根,那是用1970年代的地铁站改造的,而北极圈里连用来改造的陆地都没有。在北极圈里造出一片陆地来,难度应该是青铜与火之王造出青铜城来还要难,谁有那样的权能?”
楚子航微微点头,难怪EVA给他布置的任务中并无调查希柏里尔这一项,连EVA都觉得希柏里尔不合逻辑。
“友情提醒,你的信箱里有一份圣诞贺卡,你母亲发来的,不回复一下么?”EVA又说。
“等我回到奥斯陆再回复吧,我跟她说了我要跟几个朋友一起出海,海上信号可能会不好。”楚子航淡淡地说。
去年夏天,楚子航从卡塞尔学院毕业,入职执行部挪威分部,驻地在奥斯陆。
继父很希望他回去继承家业,妈妈也觉得奥斯陆太远,但架不住楚子航说自己很喜欢北欧的清爽空气,研究所的同事们对自己也都很好。
卡塞尔学院位于世界各地的分部各有各的风格,在阿拉伯世界混的兄弟骑骆驼喝羊奶,一口一个真主至大;在印度混的兄弟们都晒得漆黑透亮,人均瑜伽大师,打开手机随便放首歌他们就能围着你跳起舞来。挪威分部走的是那种慵懒的性冷淡风,同事们都懒洋洋的,像是峡湾上飘着的云,没人敦促你努力工作,没事的时候你大可以不来。奥斯陆也是那个调调,天空总是湛蓝,宽阔的街道上行人寥寥,四季都有暖湿的风从峡湾那边吹来。
楚子航这台永远精准运行的钟表也不得不慢下来,他学会了驾驶帆船,经常独自开着船去海上观鲸,一看就是好几个小时。
这种生活有时令他迷惘,感觉自己忽然就变成了个朝九晚五的公务员,只是一台巨大机器里的一枚齿轮,时间流逝,齿轮渐渐磨损,直到新的齿轮被替换上去。唯一的区别是执行部的齿轮们损耗得很快,可能等不到你被磨损,你就被忽然间折断了。
“总有一天我们都会像曼斯教授那样忽然消失,只在布告栏里留下一则信息,我想让她提前适应没有我的生活。”楚子航又说。
“别那么悲观,这些年都没有古龙苏醒,执行部的平均寿命上升了不少呢。现在找个女朋友,没准能熬到婚礼。”EVA微笑,“距离格里尼治时间的圣诞夜还有两个小时,不去酒吧玩玩么?YAMAL号是北冰洋上出名的高颜值航线,乘客很多都是年轻人,根据我的统计,单身的女游客有26人。”
“你还是诺玛的时候,诺玛可不管这些。”
“这个建议不是学院秘书给的,是朋友给的。你还是人类,不用像孤独的巨龙那样活着。”连线就此中断。
楚子航从冰箱里拿了瓶预调制的鸡尾酒,倒了一杯,边喝边思考。
东京事件已经过去两年多了,此后再无高阶龙类苏醒,世界似乎进入了一个平静的周期。但赫尔佐格博士的阴影还在,这个从纳粹德国时代一直活到21世纪的男人身上藏着太多的秘密。他满嘴谎言,自称曾在帝国研究院工作,但帝国研究院的科学家名单中没找到他的名字;他自称曾得到苏联军方的实权派人物戈利奇纳的支持,但苏联的政局更迭,戈利奇纳家族也是一时得势一时失势,怎么能一直支持他的研究所?
更诡异的是,赫尔佐格对龙族的理解异常深刻,连卡塞尔学院的教授们也自叹弗如。
经历过东京事件的人们都不觉得那件事结束了。一个暴雨的深夜,楚子航、恺撒和路明非在诺顿馆的露台上聚集,他们把手握在一起,立誓有生之年都不会放弃对赫尔佐格的追查,如果赫尔佐格的背后还有其他人,就得把他们都挖出来,如果赫尔佐格有可能复活,那就得准备再杀一次或者几次。
恺撒把他们三个人的誓约称为“佩计划”,名字源于漫画《3×3 EYES》的女主角,意思是他们三个人各有一只眼盯着关于赫尔佐格的案件。楚子航曾质疑说世界各国神话中有三只眼特征的神明不计其数,何必要用和漫画人物的名字来命名呢?平添了一股中二的气息。路明非却说对恺撒那种藏得很深的中二分子来说,这其实象征着认真,恺撒会用他爹的名字随便发誓,但你让他用阿贝鲁尔的名字,他会慎重的。
如果赫尔佐格有幸知道这份誓约,可能会后悔自己惹错了人,这些年轻人够轴、够狠,还有足够的时间。
三个月之前,EVA从一批刚刚获取的纸质档案中查到,赫尔佐格曾是神秘组织“极北之地”的成员,这为停滞不前的调查打开了口子。执行部立刻派出调查员,前往世界各地寻访极北之地的后裔,这些人都已经不再管什么希柏里尔了,有些人从祖辈那里听说过赫尔佐格,但只是些风流韵事和琐碎的轶事,有些还自相矛盾。
楚子航的北极旅行也是这组调查的一个环节,星之玛利亚当然是重磅人物,但瑞吉蕾芙给出的情报也无甚新意。赫尔佐格博士聪明、诡秘、狠毒,是黑巫术的爱好者、欢场上的贵公子、牛逼哄哄的骗子和孩子们的屠夫,但这些都是他的某个侧面,甚至是他伪装出来欺骗众人的,他们依然距离真正的赫尔佐格很远。
有价值的情报反倒是加拉哈德骑士、圣杯和巴别塔,赫尔佐格似乎很热衷于给自己挂上各种各样的神话标签,而这些标签加在一起令人心生恐惧。
加拉哈德骑士来自凯尔特神话,是圆桌骑士团中最圣洁的那位,唯有他能亲手捧起圣杯。
圣杯则是个很复杂的概念,尤其是在黑巫术中。它象征着神的骨血,也有胚胎的含义,若是连血带骨地吃下圣杯里的东西,就会得到永生。
至于巴别塔,它呈完美的螺旋形,上通天堂,人类可以沿着那座塔直接走到天国去,连上帝都担心那座塔被建成。
赫尔佐格最终真的实现了他的梦想,上杉绘梨衣就是他的圣杯,圣杯中盛着白王的骨血,他吃下了那骨血,沿着DNA的螺旋进化为王。
隔壁隐隐传来了欢快的歌声:“叮叮当,叮叮当,铃儿响叮当;我们滑雪多快乐,我们坐在雪橇上;冲破大风雪……奔驰过田野……”
是那首全世界都流行的圣诞歌,酒吧就在这一层,时间一分一秒地接近圣诞,游客们想必正在酒精的催化下尽情歌舞。
楚子航忽然记起了在北京过的那个圣诞节,那天下午他拿着一柄银色的钥匙,去了一个老旧的小区,打开了尘封已久的门。夕阳满屋,空气中满是灰尘的味道,屋子里还残留着那个女孩的气息。他在她的单人床上睡了一觉,做了一个很长很长的梦。梦里是一场无边的大雨,他跟那个女孩隔着大雨对视,谁也不走近,谁也不离开,雨幕之外好像有个巨大的八音盒在反复演奏这首歌。
往事依然令他迷惑,那些年坐在篮球场旁的水银色灯光下,看他练球为他喝彩的女孩到底是谁?
他们终究没能冲破命运的大风雪,在那个临近圣诞节的深秋里,他们的雪橇坏在了田野上。
他知道EVA是好意,但他当然不会去酒吧,因为从那天以后,他再也没过过圣诞节。
萨沙沿着铁梯,一层层地深入深层船舱,却在将要抵达底层的时候遇到了一扇紧锁的安全门。他绕开这道门前往不远处的杂物间,输入密码开门,杂物间里赫然是个通往更深处的垂直通道,这条通道原本并不存在于YAMAL号的设计图纸上,是萨沙指挥手下用电锯在隔板上开凿出来的。
甲板线以下是船员们的住处和轮机舱、核动力舱,再往深处去就都是仓库了,根据当初的租借协议,星之玛利亚的团队对最深的两层船舱有着绝对的控制权。他们选择在一个暴风雨之夜登船,并且要求清场,连萨沙也不清楚他们运了多少东西上船,最后他们封锁了每一条下行的通道。星之玛利亚的团队也很少进入那两层底舱,只是派持枪警卫在附近巡逻,不许任何人下去。
但这难不倒萨沙这种老江湖,他觉察到一名警卫在不值班的时候总泡在赌场里,眼睛总是在那些娇俏的白俄服务员身上打转。于是萨沙派出了最妩媚的女孩对他略施小计,这家伙就以为自己在枯燥的航行中找到了女朋友,隔三差五地擅离职守去跟那个女孩约会。每当他离开的时候,就是萨沙的手下施工的时候。今天是圣诞夜,女孩给那家伙发了几张自己穿圣诞短裙的照片,那家伙不出意外地又离开了岗位。
萨沙换上杂物间里的橡胶套鞋,钻进了那个漆黑的洞口,片刻之后,他站在了最底层的积水中。积水是血红的,让人想到地狱中的血池,空气中弥漫着金属的腥味,几名穿着橡胶套鞋的船员正站在一道凸起的钢脊旁嘀嘀咕咕,头顶的照明灯射出交叉的光束,还有几名船员提着冲锋枪在周围戒备,看到萨沙的那一刻他们放低了枪口。
那道钢脊就是YAMAL号的龙骨,只是大部分被血红色的积水淹没了,两侧是密集的船肋,密集的钢制结构看起来就像是巨人的胸腔。
“怎么样?”萨沙低声问。
“这些东西是活的!它们还在生长,生长的速度越来越快!”总工程师奥列夫说。
奥列夫和萨沙一样,表面上被星之玛利亚雇佣,其实还领着安全局的薪水,这里的其他船员也一样。负责警戒的几个人跟萨沙一样曾服役于阿尔法特种部队,能熟练地使用各种自动武器,都是战场上见过血的,而那些有经验的老水手连导弹巡洋舰都开过,完全能驾驶这艘巨舰。
奥列夫是莫斯科大学毕业的高材生,一个彻头彻尾的唯物主义者,但此刻他的脸色煞白,跟活见鬼似的。
他把照明灯的光束指向龙骨,照亮了那些青紫色的管状凸起,那种结构看一眼就让人想到血管,但血管是不应该出现在钢铁上的。自然界里确实存在能够侵蚀钢铁的生物,但都是微生物,它们生不出那么粗大的血管。这些血管状的结构也出现在船肋上,看起来它们是沿着龙骨蔓延,然后逐步地向着四周侵蚀过去,这里血红色的积水就是从破碎的管状结构里流出来的,舱壁上到处都是泼墨般的血迹。
“找出源头了么?它们是从哪里来的?”萨沙低声问。
“不知道,但它们正向着核动力舱延伸,我们在传动轴上也发现了。”奥列夫把一根试管递给萨沙。
试管里装着那种血一样的液体,入手的感觉非常沉重,萨沙稍稍晃动,液体碎裂成一个个血珠,片刻之后又融合在一起。
“我们在里面检出了海水和水银的成分,它并不是血,只是看起来很像。”奥列夫又说。
“鬼知道它是不是,也许这个世界上真的存在血管里流着水银的生物。”萨沙说,“没有办法挡住它们么?”
“我们总不能砍断龙骨,”奥列夫说,“我们往里面注入过着色剂,着色剂很快就扩散开了,这种液体确实是在里面流动。”
“船长!要不然返航吧!”一名船员说,“这条船被诅咒了!它会把我们带去地狱的!”
“我们都拿了安全局的薪水,安全局不让我们返航,谁敢返航?就算你能回到摩尔曼斯克,又会有什么样的处罚?”萨沙摇了摇头,“何况我们已经到达北纬76度线了,现在返航,距离最近的港口也有一星期的航程,我们能不能抵达都是问题。”
“我们的通讯员呼叫了三天也没有收到任何回复,这说明有人指示那些船避开了我们的航线,他们不愿意接近我们,就好像我们感染了致命的病毒。”奥列夫也说,“真是可惜,如果我能把这个发现写成论文,我肯定能拿到博士学位,没准还会得诺贝尔奖,但我猜我会死在论文发表之前。”
“我想这趟要命的旅程就快结束了。”萨沙拍了拍奥列夫的肩膀,“你发表不了论文,但你有机会看到真相。”
他转身离去,沿着那条通道返回上层船舱,事到如今他不能惊动船上的游客,午夜时分他还得对他们发表圣诞感言。
他确实喜欢那个名叫楚子航的中国人,但如果不是迫不得已,他不会跟背景不明的人合作,他不知道这些血管样的组织是什么,但他隐隐觉得这条船已经不属于他了,而是属于这些青紫色的血管,它们已经掌握了汽轮机和螺旋桨,最后没准连核反应堆都会被这些东西接管。
几星期前他们发现了这个诡异的现象,立刻把这件事上报给了联邦安全局,但上级叮嘱他们不要声张也不要慌乱,船靠岸的时候专家会上船去检查。起初萨沙也没太留心,以为是某种化学物质腐蚀了龙骨和船肋,造成了这些血管样凸起的花纹。但随着那些花纹沿着龙骨越爬越远,萨沙渐渐不确定自己正在驾驶什么东西了,也许不能说是一条船了,而是一个钢铁和血肉混合而成的怪物。
他可不想死在北冰洋里,他还要回莫斯科去,他给安娜花了那么多医药费,还得等她醒过来,好跟她说自己才是这个世界上最爱她的男人,离婚后跟她来往的那些男朋友都是垃圾。所以他不惜违反安全局的禁令勾搭上了楚子航,他莫名地相信这个中国男人是能救他的。
他从口袋里摸出一支录音笔:“这是12月24日的航海记录,记录人萨沙·雷巴尔科,我们正航行在罗蒙诺索夫海岭的上方,目标是北极点。那些东西仍然在生长,生长速度似乎在加快。我们继续向着未知的黑暗航行,我们的乘客却载歌载舞地欢庆圣诞。炸弹处在激活的状态,如果1943年的事情重演,我们会毫不犹豫地毁掉这艘船。我想诅咒那些听到这段录音的官老爷们,你们在用这船人的生命当祭品,就为了那个什么该死的希柏里尔。上帝保佑,善必胜恶。”
船上的所有电子系统都归星之玛利亚的团队掌控,航海日志他们也可以随时查阅,萨沙只能以录音笔留下自己的真实想法。
与此同时,顶层船舱的大卧室里,瑞吉蕾芙依然端坐在之前的椅子上,透过圆形舷窗望了出去,窗外却只有滚滚的海雾。
收音机里回荡着雄浑的歌剧,瓦格纳的《尼伯龙根的指环》,第一卷《莱茵的黄金》。
歌者们讲述一个古老的日耳曼神话故事,莱茵河的河底藏着神秘的魔金,水仙女们看守着它。侏儒阿尔贝希里向出水芙蓉般的水仙女们求爱,却遭到了无情的嘲讽,愤怒的阿尔贝希里发誓永远弃绝爱情,以此为代价他盗走了水底的魔金,清澈的莱茵河也因此变成了浊水滔滔。魔金注定会被铸造为强大的诅咒之物,给世界带来毁灭,而贪婪、欲望和愤怒,是它的起点。
卧室里再度响起了猫头鹰的叫声,当时楚子航如果更谨慎一些,会发现它并非从收音机里发出的,而是从卧室的四壁。
瑞吉蕾芙缓缓地起身,从沙发上拎起一件黑色的斗篷样的东西,抖开来,却是一条裙子,上面用银线刺绣着漫天星辰。她把长裙系在腰间,身上那件性感中还带点活泼的紧身裙就变成了长及脚面的礼服。她自书桌上拔出楚子航用过的那柄利剑,昂首挺胸地走向那张画有黑白双龙的巨幅油画。挂着油画的墙壁向着一侧移动,露出后面的小型圣堂,身披黑色斗篷带着黑色锥帽的人们等候已久,其中还有四人戴着沉重的牛角头盔,双手把沉重的十字圣剑握在胸前。楚子航在顶层船舱里只见到了瑞吉蕾芙,但他的隔壁就站满了人。
圣堂的深处是一座大理石的圣坛,穹顶上用水晶镶嵌着漫天星辰。瑞吉蕾芙款款地走到圣坛下方,不知何处吹来的风,吹着她的裙摆荡漾,像是随时要凌空起舞。
她忽然抬头,举剑指天,这一幕像极了楚子航见过的那张照片,只是圣坛上供奉的不再是卐字,而是一枚钢铁徽章,上面雕刻着彻底枯萎的巨树。
戴牛角盔的四人用剑柄缓缓地捶着地面,所有人都低声地念诵起来:“圣哉!圣哉!万军之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