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小年的前一天,陈安东从武汉回来,没在荆山城区逗留,径直转车回到了马道河。
依照之前,他每逢放假回来,必会去看望一下在荆山城区工作的楚安然,不管她有没有空,哪怕是看她一眼或者说一句不咸不淡的话,亦或拉拉手拥抱一下,他都会觉得很满足。但这次,他既没有去看她,也没有告诉她自己回来的时间,他全然沉浸在一种既高度兴奋又极为忐忑不安的两极分化的情绪之中,灵魂似乎游离了躯壳,就因为听说黄杏要回马道河。
搭乘的班车刚到马道河街,下车时,他收到了楚安然发来的信息,她说医院病人很多,本宫没时间接见他,让他先回马道河。看到信息,他心里很是诧异,这次回来自己竟然遗忘了她的存在,心里不免有些愧疚,他知道即使不告诉她自己已经回来了,她也不会小肚鸡肠追问自己为什么不去找她,但自己无法解释其中的缘由,现在楚安然的信息似乎给他“鬼鬼祟祟”的心理铺上了正当的理由,他有些如释重负地舒了一口气。
楚安然是陈安东的女朋友,是城区一家医院的实习医生,一年前经同村开农家乐的周晓芳介绍认识。那是去年的夏天,周晓芳的农家乐接待了从城里来马道河游玩的楚有才一家四口,幽静的山村清澈的河水以及碧绿碧绿的田野令楚有才发出由衷的赞叹。与周晓芳闲聊之时,楚有才不知是开玩笑还是真有此意地说了一句,希望在马道河攀一门亲戚。周晓芳知晓现在有些城里人喜欢在农村物色女婿,看了一眼他身边打扮时尚横眉冷眼的女儿楚安然,心下领会,就打电话给正在暑假中的陈安东,说是有重要客人需要他过来陪一下酒。陈安东知道如果不是非富即贵的客人,周晓芳是不会叫他作陪的,陈安东下学期进入大二了,提前积累一下人脉,为以后步入社会做铺垫。周晓芳去世的老公和陈安东是同族,按辈分他应该称呼她为嫂子。陈安东平时话不多,但这次在酒席上却口吐莲花,颇能来事,一下子令楚有才刮目相看。轮到陈安东敬楚安然的酒时,她眼光却看着别处,故意不正眼瞧他。陈安东人高马大健硕壮实,相貌虽不是那种特别英俊潇洒但也算耐看,给人的感觉是敦厚老实,再加上他的丰富表情,和对方说话时脸上一般挂满笑容,并且可以根据对方表述的意思幻化出各种神情来,为对方而忧而乐而惜,没有丝毫的做作蛮是真诚,脸上便绽放出些许令人感同身受赏心悦目的涟漪,颇为生动。有哲人曰过:诚意之极,便是至善。为了表示诚意,我先喝三杯,陈安东笑吟吟地对着漠然的楚安然说着咣咣咣连喝了三杯。但她只是用眼光扫了他一眼,依旧不搭理他。我知道,自古美女都会矜持一些,那我再喝三杯,陈安东知道遇到硬茬了,立马换上了诚恳之神态,心里拿定主意,她要是不表示,自己就一直这样喝下去,金石为开,她总不可能老是这样无动于衷罢。没想到楚安然终究端持不住噗嗤笑了一下,她相貌不是很出众,但也属于漂亮一族,称呼她为美女不算恭维,她是对他那一脸虔诚的滑稽面容,以及他说的“矜持”两个字给逗笑了,她一直认为自己这辈子没有一丝矜持的细胞。陈安东有些夸张式的诚恳,让楚安然一时凤颜大悦,席间一来二去相互熟悉了就留了电话,之后一切顺理成章水到渠成两人就黏糊上了。
2
马道河夹在两山之间,露出一道灰白色布满鹅卵石的河床,黑绿色的河水像音符一样散布在鹅卵石上晶莹地跳跃着,陈安东看着眼前的马道河,这音符似黄杏如诉如泣的哀怨,与他的心跳揉和一起,有些涩涩的,如鲠在喉。
他和黄杏是小学同学,三年级的下学期,黄杏离开马道河去了在武汉她爸妈打工的地方,十多年了,两人再也没有见过面,以前只听说她爸妈回过马道河,周晓芳和黄杏的妈妈赵曼从小就要好,赵曼夫妇回来就住在周晓芳家,但每次时间不凑巧,再加上陈安东还是有些心怯,不敢贸然前去见面。
陈安东回到家里,见同在武汉读书的妹妹陈安心还没回来,过去奶奶王婆子家,问黄家的有没有回来?黄家的指黄杏一家,王婆子70多岁了,别看她是个瞎子,村里但凡有点风吹草动,几乎没有她不知道的。她家在公路旁边,王婆子没事时就搬个小板凳坐在她家旁边的稻场上,去马道河街赶集的或是路过的,见到她打声招呼,简单聊聊家常,或是扯扯闲话,马道河的大小琐事就全部装在了她的脑中。
没听说,你还没吃饭吧?饿了吧?我马上烧火做饭。王婆子见孙子回来脸上笑眯眯地,满心欢喜。陈安东平时挂在脸上的笑容就是奶奶从小教他的,王婆子没什么文化,总是喜欢从自己的角度来给他和陈安心兄妹俩说道说道,她说瞎子打灯笼,自己看不见,先照亮自己,让每一个从面前经过的人看到自己,说不定会遇到自己的贵人,然后说,你不会做的事情就如同瞎子在黑暗中摸索,灯笼呢就好比你的笑脸,对人和气一点,人家才会帮你。诸如此类的话她一遍又一遍在兄妹俩面前唠叨,陈安心老是嫌她啰嗦,而他竟然不知不觉如潜移默化般神奇地遗传了奶奶的那般神情。
这可以说是王婆子的生存之道,当年陈安东的爸陈国正5岁、陈安心的爸陈国宗3岁时,丈夫意外溺水身亡,那个年代还没分产到户,马道河很多人温饱不足,王婆子白天陪着笑脸找生产队找一切能找的人,尽量使两个年幼的儿子不至于挨冻受饿,晚上却常常以泪洗面,时间一长,哭瞎了眼没钱医治,但好歹把两个儿子养大成人了。只是她这个生存之道到了两个儿媳面前却丝毫不起作用。为了王婆子赡养的问题,陈国正和陈国宗两兄弟差点大打出手,王婆子满脸讨好的笑容被儿媳认为是讥讽挑衅,两兄弟各自建了新房后,就把她丢在老房子里,维持着她饿不死冻不着的最低限度。王婆子也没怨言,她最大的心愿就是看到孙子陈安东和孙女陈安心能自食其力结婚生子,自己就可以放心撒手而去了。
正所谓世界给你关上一扇门却为你打开一扇窗,几十年在黑暗中摸索生活的王婆子,现在对做家务种菜打猪草一类的事轻车熟路。她双手摸索着找出陈安东最喜欢吃的腊肉,准备生火做饭。从小就作为奶奶眼睛的陈安东立刻坐在土灶前拾柴烧火。
你不是说黄杏回马道河吗?你这个丫头片子!他发信息给妹妹陈安心,责怪她。
呆子!我什么时候说过?你不说我都快记不起还有这么个人了。陈安心回复。她总是说他呆头呆脑,有时叫他呆子,有时叫他二师兄,蠢货,叫什么完全看她的心情,只是有事相求时才叫他哥。
他懵了,明明记得是陈安心说黄杏回来的,她却矢口否认,难道是自己记错了?他仔细搜索记忆,恍然间记起,昨晚做了一个梦,在梦中陈安心说的,可梦中的情景怎么穿梭到现实中来了呢?即使是日有所思夜有所梦,自己却沦落到了如此恍惚的地步了?
快过年了,你还不回来?是不是在和那头猪腻歪呢?小心我告诉你爸妈。他为了掩饰内心的尴尬,恐吓她。
陈安心是他的堂妹,是他幺爹陈国宗的女儿,比他小几个月,兄妹俩从小就在一起嘻笑打闹,两人比亲兄妹还亲。前段时间他得知她有了男朋友,心里难过了好长时间,在他心里,妹妹真如仙女般,总觉得是家里最好的一棵白菜被一个不怀好意的猪拱了。
你敢!陈安心的信息后面标注了一个带着血淋淋菜刀的表情。
他知道陈安心是真得害怕了,能想象得出来她极度害怕时那种狗急跳墙的神情来,他想笑但却没有笑出来,心里有些伤心,为妹妹,也为黄杏。
王婆子的手巧,按照马道河人的说法是运气不错,自己独立一人喂养了两头猪,还做了一些腊肉香肠腌菜鲊菜,这些都是为了陈安东兄妹俩准备的,她做的腊肉腌菜鲊菜算是马道河一绝,但她只教了周晓芳这一个“徒弟”。做这些东西工艺繁杂,很多人都不愿意做了,即使做,大多数简化了其中的流程,已没有了沉淀上百年甚至是几百年来的原始味道。就连陈安东都说她妈炒的都是江湖菜,没有了人世间说的妈妈的味道了。
奶奶炒出的菜醇厚鲜香,但他却食不甘味。他端着碗站在门前的稻场上,呆呆地望着远处的一棵高大的杏树,杏树在距离的作用下,直挺挺地像一根针,正扎着他的心,一阵阵的寒风呼啸而过,树枝摇摆着似乎发出凄厉的声响,如黄杏在哭泣。
黄杏出生时,正值杏子成熟,于是她爸就给她取名为黄杏。黄杏长得比较丑,矮矮瘦瘦的,脸颊上有几条不太明显如皱纹的纹路,看起来一张脸似挤成一团,在加上黄脸黄牙黄头发,同学们都叫她“黄毛杏”。但只能背后这么叫,若当面叫她的话,她会拿着棍子把你追出几里地,还会悻悻地站在那儿看你半天,直到你在她的视野里消失。
杏树就在她家门口稻场的边上。每到杏子成熟时,陈安心经常瞅着机会,趁人不注意,像猴子一样蹿上了树,摘一个杏子咬上一口,杏子的酸味激发着味蕾,瞬间刺激着浑身的神经,似电流淌过,这酸爽的滋味时常让他流连忘返,待在树上不愿意下来,直到牙齿在杏汁的酸蚀下,呼吸时感受到空气在他口中有了重量,才恋恋不舍地爬下树来。很多次陈安东爬上树后,黄杏似乎都能嗅到他的气味,犹猫戏弄老鼠一样,蹑手蹑脚走到树下,望着树上的他,露出黄牙,呵呵呵直笑,也不喊叫。要是其他孩童,她就扯着刺耳地嗓门大叫“奶奶,有人偷杏!”,喊得树上的孩童魂飞魄散,连滚带爬溜下树,仓皇逃窜。
十多年过去了,他还是经常驻足望着那棵杏树,痴痴地遐想,以至于黄杏那并不靓丽的容颜,在时间记忆的消磨下,也变得模糊可爱起来。
从三岁开始,他爸陈国正和他妈廖秀丽就去了外县的煤矿打工,奶奶眼睛看不见,幺爹幺妈家里事情多,无暇管他,他就如脱缰的野马,在马道河上蹿下跳。一来二去,就和黄杏成了玩伴。黄杏和他同岁,父母在武汉做生意,她爷爷奶奶在家照看着她。黄杏那时活脱脱是一根豆芽菜,吸引他的是她家似乎有永远吃不完的糖果、饼干一类的零食,加上黄爷爷和奶奶很和蔼,黄杏家几乎成了他每天都要光顾的地方。平时猴精一样的他在黄杏家却显得尤其听话乖巧,黄爷爷和黄奶奶都喜欢他,觉得他比一般小孩子要稳重,最主要是他们觉得同龄的小孩在一起玩耍是必不可少的,对成长有利。每到晚上,他在黄杏家吃饱了喝足了玩累了睡着了,王婆子才寻上门来把他背回来,黄爷爷见王婆子行动有些不便,后来直接把他送回家。上了小学,他和黄杏一直是班上成绩最好的,两人一起做功课又互相卯着劲都想保持着班上第一名的位置,但一般都是他败多胜少,虽然每次成绩出来之时他有些不服气,但黄杏却安慰他,你比我少做了一点作业,说着翻开她爸妈从武汉给她寄回来的练习册,要求他以后和她一起做,意思是付出多一点回报就会好一点,这使他每次都会燃起重新战胜她的期望。看到他和黄杏这般熟络,陈安心就很有些不满,陈安心的妈杨昌美觉得他太野,极不赞成他带着妹妹四处游玩,时间一长羡慕嫉妒恨在陈安心的心里就扎下了根。
小学三年级下学期,一个雨过天晴的早上,他带着陈安心一起去上学,马道河的人家都住在公路和马道两边,只要有人喊叫一声,就有同学飞奔到村中那唯一的一条公路上,不一会儿,就聚集了一大片花花绿绿小小的身影,大家叽叽喳喳欢叫着,你追我赶,像燕子一样,朝着学校飞奔而去。农村的孩子没有城里人那么娇贵,即使路程再远,上学放学家长也不会接送,自己和其他同学结伴上下学。
快要到学校时,陈安心跑过来对他说,黄杏骂了她。听说妹妹“受辱”,加上昨天测验又比黄杏少了一分,顿时怒从心头起恶向胆边生友谊的小船说翻就翻气不打一处来,就在路边挖起一团泥巴狠狠地向黄杏扔去,泥巴落在黄杏白色的裙子上,黄杏看着他愣了一下马上不甘示弱,也抓了一团泥巴丢过来,这更加激怒了他,他直接弯下腰,双手合成瓢状,像浇水一样,接一连二地舀着泥巴泼向黄杏。顿时,黄杏洁白的裙子全部粘上了泥水,整个人变成了一个泥雕。
黄杏看着自己浑身的泥巴,“哇”地一声哭了起来,一边哭一边转身回了家。他见闯了祸,飞一般逃进了学校钻进了教室。他以为黄杏会带着她爷爷奶奶来学校找他算账,但一整天,黄杏的座位上空无一人。下午放学,路过黄杏家屋后时,又担心她爷爷奶奶冲上来,骇得他远远地躲着走。
从那天起,黄杏就在他的视线中消失了,没过多久,黄杏的爷爷奶奶不见了,把房子也卖给了另外一户人家,再后来,她家原来的老房子拆了盖上了楼房,只留下那棵高大的杏树。而黄杏一家彻底失去了音信,只听说去了武汉。事后,他专门“审问”了陈安心,才知道纯属是她无理取闹,黄杏并没有骂她。他心里一下子产生了深深地愧疚感,黄爷爷黄奶奶一直对他相当不错,黄杏对他也是毫无保留,就像自己的妹妹,比陈安心对他好多了,自己却这样无情无义甚至是有些恩将仇报伤害了她。他从此再也没有去那棵杏树上偷杏了,尽管他知道这杏树已不再属于黄杏家的。从此的以后,他常常会做恶梦,梦到一团硕大无比的白云飘过来,像黄杏那身白色的裙,压得他喘不过气来,然后从云中露出黄杏的脸,用一双幽怨的眼神看着她……
这个梦似乎无休止地缠着他,每次他都浑身大汗淋漓惶恐万分突然从梦中惊醒过来后放声大哭,陈国正两夫妻带着他跑遍了城里的大小医院,都无法查出病情,陈国正和廖秀丽包括王婆子一致认为,他是遇到鬼中了邪了,就到处寻找和尚道士以及看怪事的人为他求医解药,就这样,他度过了无边无际浑浑噩噩的童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