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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打从进入新社会后,马道河就一直保留着集体劳作的传统,大半个世纪过去了,现在很多人离开了马道河去外面闯荡,留守马道河的人们把这个传统更是发挥到极致,一家有事大家相帮,各家劳动力锐减,有点报团取暖的意味,更多的是大家有事聚在一起,平时身边连个说话的人都没有,现在可以家长里短的聊聊天,集体劳动便成为了一种娱乐。

春节前后是马道河人最忙碌的时期,几乎家家户户都开始种香菇。种香菇在马道河由来已久,最鼎盛时山上能种香菇的树木被砍伐殆尽,种出的香菇因为品相好味道纯正远销日韩新加坡等地。

早些年,政府关闭了大大小小的煤矿,陈国正和廖秀丽夫妇才回到马道河开始种植香菇。现在马道河种植的是袋料香菇,需要在冬至过后上山砍树,待砍下的树木风干到七成,运回来用粉粹机碾成细末,把细末堆放几天后开始装袋。现在轮到陈安东家装袋。一大早,村民们拿着锅巴嚼着饼干当做早餐,一边走一边吃,陆陆续续地来到陈安东家,陈安东帮着妈妈廖秀丽烧水泡茶招呼着众人,大家喝完一杯茶后开始干活。现在农村生活质量好了,尤其是衣服穿着都比较光鲜亮丽,但无论是粉料还是装袋,粉尘较大,为了遮盖粉尘的污染,每个人都穿着一身罩衣,戴着口罩,所谓罩衣类似于医生的白大褂,只不过不是白色而是五颜六色的,罩衣上印着味精鸡精洗衣粉洗洁精之类的广告,人多了,拢在一起显得五彩斑斓,看起来就像是一群彩色华丽的白衣天使。装袋流程较为复杂,使用的机器是用手扶拖拉机驱动盘来带动装袋机,装袋机上有个大斗,需要把木头的细末装到斗里,然后细末就从装袋机另外一边圆筒形的口中出来,用专用的袋子装好。每个岗位至少需要两人,从拌料、上斗、装袋、扎口、码放等要一气呵成。一个环节慢了,整个流程都会受影响。

拖拉机巨大的声音淹没人群响彻马道河,大家手脚麻利嘴里也不闲着,依然扯着嗓子像吵架似的聊着天。陈安东的任务是负责码放装好了的袋料,装好了的袋料要搬到旁边木头架子上的巨大塑料袋里,细细码好。待全部袋料进入塑料袋后,进行密封,然后烧锅炉把蒸汽接入塑料袋中对袋料进行消毒,一直到这个硕大的塑料袋膨胀成球状,消毒才算完成,需要连续几十个小时不间断用最大火烧锅炉。

大家笑哈哈地大声互相开着玩笑,手里的动作却在愉悦的空气中变得十分迅速,陈安东平时比较少干这种农活,加上这种快节奏,汗液流出来热浪开始在全身蒸腾。正准备减少一层衣服时,却看见一人袅袅娜娜而来,一身齐小腿的白色羽绒服,使他神经质想起黄杏那身素白的长裙,但分明不是她,垂立着尖角的白色绒帽下的圆脸在寒风中微微泛出一点绯红,却见一副银边眼镜中渗透出甜甜的微笑来。他觉得有点面熟,似在哪里见过,冥冥之中一团沉重的白云袭来,儿时的噩梦在悄没声息地压榨着他周身的神经。

他看着她,摇摇头,肯定以及确定她不是黄杏,黄杏是黄脸黄牙黄头发,面颊上还有几道细纹,与这个白色羽绒服晶莹透亮的面容有着天壤之别,但他内心又不得不拽着黄杏的身影,希望她能走进这个白色羽绒服里。

廖秀丽迎上前去,在机器的轰鸣中不知道她们在说着什么,两人的脸上顿时笑容拥簇,接着如久别重逢般拉起了手。两人说着话时只听一声惊呼,正在装袋的人手上溅出一缕鲜红,那是被香菇袋割破了手,香菇袋是塑料材质,虽然柔软但在快速的动作中也会如刀片般锋利,稍不小心就会割破手。惊呼声吸引了白色羽绒服的眼光,稍作犹豫后就奔了过去,替下了伤手的人,只见她妙手如花,把叠在一起的袋口捏开,迅速准确地套在装袋机上的圆口,在机器的作用下圆口中木头的细末强劲挤出,她手里的袋子一下子变得浑圆紧实,迅速把装好的袋子移到一旁,又拿起另外一个袋子,动作轻巧麻利,不慌不忙张弛有度恰到好处。廖秀丽取了罩衣、帽子、手套和口罩过来,她摘下自己的帽子,头发却是黑的,戴上他妈给她的帽子穿上罩衣挂上口罩把手飞快地套进手套,这几个动作一气呵成,没一点拖泥带水的成分,然后继续全神贯注地装袋。

陈安东一时看得呆了,想不到她年纪轻轻地动作竟如此敏捷,真的是手巧如簧,他佩服过女朋友楚安然,看她拿着镊子夹着针线演练缝合伤口的动作令他叹为观止,但这白色羽绒服比起她来,似乎有过之而无不及。

中间停下机器休息时,大家习惯了在机器声中吼着说话,一时吼声震天,等到大家意识过来喑哑了一会,又开始如平常说起话来。

“杏啊,一回来就帮忙干活,辛苦你了!”廖秀丽端着一杯热茶递给白色羽绒服。

他妈这么一声叫,在他脑中如雷霆震天。黄杏?真的是黄杏?!

这白色羽绒服正是他阔别12年的黄杏!她端着茶送到嘴边却没喝,眼睛在睃巡,茶杯的热气在她眼前飘渺着,朦朦胧胧的黄杏正从遥远的记忆中向他慢慢地走了过来。他没摘口罩,他确信,如果她真是黄杏,应该一眼就可以从小时候的自己中辨认出现在的他。他迎着她的眼光定定地看着她。

两道目光交接之时,他心里还是颤抖了一下,那是自己内心对十多年前曾经伤害过她的怯懦,亦或是忏悔。

她嫣然一笑,笑容在他的目光中停驻良久,然后露出一点洁白的牙齿,似乎又冲他点点头,一丝红晕漫上她的脸庞,她可能意识到了什么,马上遮掩着低头喝茶。

他一直心神不定偷偷地注视着她,依旧不敢确认她就是昔日的那个黄杏,虽说女大十八变,但没有像她这样变得如此得彻底如此得脱胎换骨,就连眼神中也丝毫没有埋怨他的蛛丝马迹。

这有些不可思议!或许是她那一笑那一眼的鼓励,他摘下口罩,没有迟疑,走过去,在她面前站定。

“你真是黄杏?!”

她没有了刚才对视的神情,有点羞涩抬头看了他一眼,想笑却没笑出来,只是点点头。或许看出了他的质疑,又伸手在他的左臂指了指,然后又无声微笑了一下。

确定是黄杏无疑,他的左臂上还留下她的牙印。六岁那年,可能是换牙的缘故,毫无征兆之下,她突然抱住他的左臂狠狠地咬了一口,他至今记得那是锥心的疼痛,血冒了出来,他只是大叫一声,可能是他叫的声音太过惨烈,或许流淌出来的血吓住了她,他没有哭,而她却哭了起来。

她现在却还记得这事,难道自己浇她一身泥浆不记得么?不可能遗忘,也不会遗忘,正是浇她一身泥浆的那一天,她才从自己的视野中消失,十二年后的现在才又重新站在自己面前。

他颇有些感动,自己这十二年中,一直耿耿于怀的是泼她一身的泥浆,而她没有忘却的是自己咬过他,她在以这种选择的记忆安慰着他。童年的记忆是刻骨铭心的,但在时间的流淌中,那种刻骨铭心的记忆如影随形地伴随着自己的成长,哪怕是有很多的瑕疵和阴影,也可能会在岁月的长河中磨砺出许多让人流连的光芒。

他不觉摸了摸自己的左臂,然后两人相视而笑。

装袋完成,大家赶着去下一家,堆成小山一样的香菇袋料现在全部密封在一个塑料袋里,他爸妈把锅炉蒸汽的管道扎进这个塑料袋里之后,烧锅炉消毒的任务就交给了他。

黄杏没再加入大家的队伍,和陈安东一起吭哧吭哧很愉悦地把木柴搬到锅炉旁,两人没有语言上的交流,相顾无言,惟有会心一笑。他点起了火,不一会儿,锅炉的炉膛里便哄哄哄地燃烧起来,两人搬了小板凳并排坐在炉前,加柴烤火,两人的眼光都一动不动地盯着燃烧的木柴,火红火红的炉光在两人脸上不停地闪烁跳跃,谁也没说话,多年未见却不知道从何说起。

正在这时,陈安心回来了,看见陈安东本想过去掐他一下表示热情打打招呼的,看见坐在旁边的黄杏便收敛了兴致。

“你这个呆子,艳福不浅啊,移情别恋了?”陈安心远远招手让他过去,想狠狠地教训他一番。他女朋友楚安然来过他家几次,和陈安心比较熟悉。

“死丫头,你什么眼光啊?!这是黄杏,你忘了?当初就是你撒谎说她欺负你,我才出手和他打架的,怎么?现在翻脸不认了?”他有些生气,生气的原因是她不问青红皂白倒打一耙。现在黄杏这个模样,估计她也无法认出,故意拿话压她。

陈安心表面上看起来斯斯文文楚楚动人,内心可是相当地广阔,经常是想一出是一出,只要她认定的事不撞南墙不回头。

“我有吗?”陈安心一时找不到准心,顿时语塞。黄杏她是知道的,只是她对自己撒谎一事,不知道是狡辩还是遗忘。童年之中,撒谎也不是新鲜事,况且过了这么多年。

“你的良心不会痛吗?当时虽然是我出的手,但始作俑者是你。”陈安东不是真生她的气,自己为这事内疚了这么多年,她竟然忘记了。不管怎么说,黄杏当初突然消失马道河,她应该是清楚的。最主要的,每次这妮子总压制着他,这次见她心存疑惑,怎么着也得扳回一局。

听见兄妹俩说话,埋头烤火的黄杏抬头看见陈安心,就走了过来。陈安东见状,都是久别重逢当时又同为同班同学,自己没必要掺合她们之间,借故锅炉需要添柴加火离开了。

陈安心和黄杏两人聊了很久,不时有笑声传来。夕阳渐渐模糊,霞光倏忽不在。黄杏再次回到陈安东身边,两人一起盯着燃烧的火苗,还是没有说话。坐了一会儿,黄杏看了他一眼,说要回去了。他想留她吃晚饭,她却站起身头也不回地走了。

黄杏刚走,陈安心踱着步走了过来,坐在了黄杏刚才坐的小凳子上,蹿动的火光映射她脸上,魔幻般跳跃。

他知道她有话对自己说,猜想就是说黄杏的,故意不理她,让她自己叨咕。

她说没想到黄杏现在变得这么漂亮,我都有些自愧不如,都说丑小鸭变白天鹅,她却是癞蛤蟆变成了白天鹅,那气质,你也见过了,都说造化弄人,也没这般会弄的,唉,武汉大学耶,你敢想象吗?在她面前,我们都成了过去式,她还是将来时。她读的专业和你一样,你们两个小时候关系那么好,这选择专业是不是有感应呢?不然怎么一样?她是独生女,他爸妈在武汉那么大一个产业,她读的专业又对口,以后她肯定接她父母的班做老板……

陈安心口若悬河滔滔不绝说个没完,他只是默默地听着,始终不搭话。

“真是个呆子!”陈安心说得时间长了,见他没反应,觉得无趣,打着哈欠站起身,掐了他一下,骂了一句转身走了。

“东啊,你打电话问一下你爸妈他们回不回来吃晚饭?”王婆子杵着一根棍子摸了过来,问他。

“您不用管他了。”他回了一句。

几十年了,在谁家干活就在谁家吃饭,奶奶比谁都清楚,但她总是这样。担心两个儿子不回家,怕家里招贼,时不时过来两个儿子的新屋周边走一走,又担心他们回来没有饭吃,听得开门关门的声音,还追出来问一句,吃饭了吗?但两个儿子儿媳从来不回答她。

“你爸你幺爹喜欢喝酒,喝了酒又不吃饭,到时候肯定会饿,再说喝了酒不吃饭伤胃……”王婆子又说。

“他们喝了酒后会打麻将的。”陈安东打断奶奶的话,本来他想说,你儿子都不管你,你管他们干什么。但他没说,说了她又不高兴。

她总是对陈安东和陈安心说,你们不要管我和你爸妈的事情,这是我们这两代人的问题,和你们无关。每次兄妹俩被父母骂过之后,她都会找来兄妹俩,叮嘱说,不管怎么样,爸妈的话你们一定要听,哪有父母不对子女好的?!她不管自己的儿子怎么样,她都会站在父母的角度,维护着他们,不厌其烦地教育着自己的孙子孙女。

他和妹妹很心疼奶奶,瞎着眼辛辛苦苦把两个儿子拉扯大,却把她丢在一边不管不问,米没有了,向他们要,油盐吃完了,向他们讨,低声下气的。兄妹俩长大了,实在看不下去了,就各自说了自己爸妈一句。他们没有反驳,等到两兄妹上学了,两个儿媳就骂她把自己的儿女教坏了,撺掇起来对付他们。这事奶奶不会说,还是周晓芳告诉他的,兄妹俩担心在父母面前说多了,又把账算在奶奶的头上。为减少奶奶的负担,兄妹俩人一商量,奶奶所有的生活用度由兄妹俩亲自向各自的父母索要,他们即使想反对,也不敢明说,每个人都会知道一句话,老人的今天就是自己的明天。这样,才减少了一些不必要的是非。

农村人吃饭一般比较晚,陈安心刚从武汉回来有点累,又说要减肥,陈安东知道奶奶还在等她的儿子们回来,也没催她做饭。直到入夜很晚了,王婆子才把饭菜端到锅炉前,陈安东拿出一个小方桌支了,奶奶炒了一盘他最爱吃的大蒜炒腊肉,又做了一个火锅,腌菜炖河鱼,奶奶让他在锅炉的炉膛里夹了火石放在火锅胆里,慢慢地炖着。

没想到,黄杏此时走了过来,看着伸手不见五指的黑夜,陈安东吃了一惊,一个姑娘家家的在农村走夜路竟然不知道害怕。

“你别忘了,我是马道河人呢,这些角角落落的哪儿都熟悉的,没什么好怕的。”黄杏笑了笑,又说在武汉,让她一人深更半夜在灯火通明的大街上走,她肯定会有些恐怖。

黄杏小时候胆小,河边村里两边的山上,很多地方都是他带着她去玩耍过的,十多年了,除了各家的房屋有变化外,其它地方几乎还是原来的模样,熟悉亲切的地方才会感觉更安全。

“好香!”黄杏看到腌菜炖河鱼,不由地吸了一下鼻子。这河鱼还是周晓芳托人在马道河下游的漳河买来送给王婆子的。

陈安东、陈安心、王婆子和黄杏四人一起围在锅炉旁的小桌前,边吃边说,不时发出一阵阵笑声,黄杏已不再矜持和拘谨,一起其乐融融,在凛冽的寒风中温暖一片。

夜很深了,爸妈还没回来,他估计明天没有什么活干了,爸妈他们才会通宵麻将。锅炉前只剩下他和黄杏,两人之间依然无话,时不时拨弄一下炉膛里燃烧着的木柴,迸出来一点点的火星,窸窸窣窣得扬洒在黑夜中悄然消逝,寒夜无声,两人就这样久久地静静听着炉火吞噬木头的声响。

黄杏伸过双手,抱住他的胳膊,把头倚在他的臂膀上。他心里先是惊悸了一下,接着心头顿时一热,久违的感觉穿越时空飞奔而至。

只有黄杏小时候才会这样依靠着他,妹妹陈安心不会这样,尽管有时候偶尔她会在自己面前撒撒娇,但她的撒娇如同撒泼,他受不了,女朋友楚安然也不会这样,她只会让他挽着。唯有黄杏,难道此时她想重温童年的记忆?

原来的黄杏是记忆,是自己无法忘却的岁月,现在身边的这个黄杏,那段岁月和目前的现实之间却是那么的遥远,遥远得几乎没有一丝记忆的氛围,异常陌生,触不可及,而又充满期待,期待着十多年前的那个黄杏能尽快融入身边的这个黄杏里来。

他不知道脑中是一片空白还是混沌一团,刚才心头一热的感动却变得有些不安起来。他看了看熊熊燃烧的炉火,又望了望头顶上几颗摇曳不止的零散星星,以及四周异常清晰的黑暗,自己是该继续怀念呢?还是重新记忆?!

他一动都不敢动,担心扰乱自己,又唯恐不经意间抹去现在依稀可辨的雪泥鸿爪。他看了看黄杏,闭着眼睛似乎睡着了,面容清雅秀丽,神态安详。宁静的夜,幽深无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