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有了这个想法,她即刻付诸行动。每到周末,进城守在购书中心里,但第一次没有天遂人愿,不见他的身影,于是她安慰自己,可能是他先走一步或者迟来一时,就这样错过了,有可能是一分钟也可能是一秒钟,两人就这样擦肩而过了。她幻想过无数个和他相遇的情景,却无法得见,心里有些不甘,越是不甘,心里就越是企盼。她只能说服自己来第二次,也失望了,走出购书中心大门时,她回头恋恋不舍地看了一眼,但就是这一眼,她想起一句话,事不过三,就这样,第三次逼迫自己或者说是欺骗也可以是说内心所向地再一次来到了这儿。她下定决心,今天如果再见不到他,从此萧郎是路人,并暗暗发誓,以示督促自己遵守和自己的“合约”。

陈向南轻车熟路,很快就消失在书店里的茫茫人海中。孙女只会去一个地方,儿童读物专柜。

想到有可能会见到那个身影,她心里不免有些紧张,时而恍惚时而警醒,向孙女所在的方向走去,眼睛盯着前方而又迅速环顾一下四周,不时回头看一眼,生怕漏掉她视野中的每一个人,就这样一步一步地往前挪。

她的脚开始麻木,手心微微冒汗,血液似乎凝固了,但她的心跳犹如冲锋陷阵的鼓点,驱使着她继续努力向前。她提醒着自己,这是最后一次了,急切想见到他又不无担心见到他之后不知该怎么说,内心十分纠结紧张。

她看到了孙女,正在和一个年龄相仿的男孩脑袋凑在一起看着一本书,嘴里还说着什么。

这会是他孙子吗?她这么想着,脑中轰地一声响,凝固的血液顿时沸腾起来,她感到有些晕眩,伸手扶了一下书架,手里有了力量的支撑,她一下子清醒过来。

没有那个身影!她似乎松了一口气,但诚实的目光却又急切仔细搜寻了几遍,的的确确,都是陌生的面孔。是不是几十年不见,会出现“儿童相见不相识”的情形呢?不觉轻叹一声!她失望了,心情失落到极点,简直是绝望。绝望之下,她才慢慢控制纷乱的思绪,把自己拉回已跑出与自己约定“合约”外的自己。

不能反悔!我周晓芳一直有着很强的契约精神,就像自己卖野兔给吴老幺一样,恪守成规。理智渐渐地让她回到正常轨道,尽管她内心相当地不愿意。

她长长地舒了一口气,还有些暗笑自己成了“花痴”,脑子清醒了很多,心里却像喝了碳酸饮料似的,腹中有种莫名的气流在压抑中升腾,五味杂陈。

邂逅偶遇的心情变成了漫无目的闲逛,眼光有些迷离,人影绰绰,似在演绎着自己的思絮。

正当她怀着无可奈何花落去的惆怅心情漫步时,朦朦胧胧的眼光中忽地一声雷闪,她分明听到头顶有一阵轰轰隆隆的爆炸声响彻自己的脑中。她几欲跌到,即使分别了30年,她依然能确定以及肯定那个熟悉的人影。

他戴着眼镜,几乎是和她别离时带着的黑框眼镜一样,他看书看得旁若无人,不时用手指头点一下嘴唇翻着书,翻动纸页的声音很细小,她听起来和自己现在的感觉一样惊心动魄。以前幻想过的见面情形完全脱离了现实,无边无际,肆无忌惮地飞跃着离她而去。她想移动脚步,但双脚异常沉重,没有一点力量。

随之涌上她心头的,是那段岁月,那段当初有多甜蜜以后回忆起来就有多痛苦的日子。

周晓芳眼前的这个男人叫李友乾,原来是马道河人,他爸李晋成是村支书,那时候,村里靠煤矿有了丰厚的收入,而李晋成没有局限于此,就以村的名义在城里开了个建材公司,一心扑在公司里,村里的大小事务丢在一边置之不理,听说赚了不少钱。但几年了,村里账面上没回来一笔钱,村民就上告,告到乡里,没下文,又告到区里,没回音,后来告到市里、省里,最后省里责成市里处理,这才免除了李晋成村支书的职务,并勒令他退还村里的款项以及利息。从此,李晋成好多年没有回马道河,就好像全村人都得罪了他一样。早在这之前,全村人都说李友乾和周晓芳是金童玉女天造地设的一对,本来两人从小就彼此熟悉,又互相有好感,加上众口铄金之下,他俩迅速确定了恋爱关系,并山盟海誓信誓旦旦地久天长海枯石烂彼此谁也离不开谁就像鱼儿离不开水一样。并且双方父母都乐见其成,开始彼此以亲家相称。全村人都觉得他俩差不多瓜熟蒂落准备步入婚姻殿堂时,李晋成突然决定,上下动用人际关系,给李友乾争取了一个在市第二化肥厂的招工名额,虽然是临时的,但却是跳出农门的一个途径。李友乾刚开始百般拒绝,后来李晋成许诺他,等把他安顿好了,就把周晓芳接进城,再想办法安排工作。李友乾知道工作来之不易,他对父亲的话是半信半疑,但他也觊觎这份工作,还是听从了安排。他对周晓芳说,两情若是长久时又岂在朝朝暮暮。她当时太单纯,就相信了他。

李友乾工作是解决了,但他是农村户口,户口问题不解决,说不定哪天工作就没了,那个年代,弄个商品粮户口比登天还难,就连她爸妈出钱找人好不容易才只是弄了个菜农户口,但菜农户口还是解决不了工作问题。开弓没有回头箭,为了他的前程,他爸妈顾不了许多,迅速推翻了以前对他及周晓芳的承诺,四处托人,说愿意出一万块钱在城里娶一个有商品粮户口的儿媳妇,那个时候,一万块钱对很多人来说是一个天文数字,后来涨到三万,加上他爸在城边的农村买地建了一栋住宅楼,终于,重金之下,他爸妈如愿得偿。慑于他爸妈的恩威并施,他妥协了,换来了周晓芳以泪洗面。她知道这不是李友乾的本意,还奢望着他的抗争会带来柳暗花明。但结局已无法改变,痛定思痛,在李友乾结婚的第二天,她就主动提出嫁给外表像张飞李逵模样的老陈。老陈相貌老成,读小学时就开始有人叫他老陈,但他性格彪悍,在20公里长的马道河沿岸无人敢惹。周晓芳能嫁给他简直是天上掉下来一个林妹妹,祖坟冒青烟。有人私下说是一朵鲜花插在牛粪上,庄稼一枝花全靠粪当家,也有人说自古美女配英雄,现在没有英雄可配就只有配流氓恶霸。这话传到老陈耳朵里,他一改以前的性情,一点也不生气,只是呵呵呵一笑了之。尽管老陈面显凶恶,但对周晓芳却是呵护有加,而老陈是他父母老来得子的结晶,他父母年龄大了希望在入土之前能抱到孙子,每天都在愁儿子的婚事,没想到还有这等好事,对这个儿媳更是视为己出。

但负心的李友乾却没有那么好运,本世纪初,因第二化肥厂经营不善,被第一化肥厂兼并。老陈就下了岗,买断工龄厂里补贴了一点钱。在他爸李晋成的建议下,他拿这点钱开了一个装修公司。他什么都不懂,公司一直不见起色,他老婆天天骂他废物空有一副皮囊,有天被他老婆骂烦了,两人大吵一架之后,他老婆因精神恍惚,横穿马路被车撞死,给他只留下年少的儿子。再加上他爸的建材公司经营每况愈下,在他爸建材公司倒闭了之后,他的装修公司不久也寿终正寝。没办法,为了生计也为了孩子他只有靠骑摩托车拉客为生,勉强度日,但干了几年,市区禁摩,做不了了,一直处于失业状态。前几年,他想回农村,但世事变幻,与以前他进城那个时代大相径庭。他儿子对他说,现在回农村,没户口没房没地,比当时他进城还要难。没办法,无所事事,只有带孙子,把自己弄得跟孙子一样。

往事涌上心头,似于昨天一般,历历在目,她看着他松松垮垮地如没落贵族般站在那儿,心里的怨恨陡然升起,不禁冒出四个字来:咎由自取。当年他为了奔赴向往的新生活,抛弃了自己,却没想到如飞蛾扑火一般,沦落成如此不堪。不知为什么,或许是爱之深恨之切,她没有上前相见,寻得孙女,快步走出了购书中心。

本来她以为自己心里会轻松很多,毕竟见到他了,但她高估了自己,李友乾依然如影随形,在她脑中久久挥之不去。

怨恨过后,她又开始质疑自己的决定,一边走一边想,为什么不去见见面呢?哪怕打个招呼也行,既来之则安之,今天本来是冲他而来的嘛。再说当初他抛开自己是违背他的本心的,如果换作自己,又该怎么抉择呢?

周晓芳这种费劲心思的设身处地,越想她心里越乱,刚才在购书中心对他的看法,转瞬间来了个一百八十度地反转,她不得不承认,自己还是很在意他,毕竟是自己的初恋,再悲苦的事情有时回忆起来还是有点苦尽回甘的味道,有时还会在当时的情景中加个假如或者设定一个前提,那样会不会最终佳偶天成呢?毕竟那个时候,两人都比较单纯,考虑问题比较简单,如果,自己如果当时勇敢地去找他爸李晋成理论理论,呼应一下,给他一点信心,一点勇气,一点支援,说不定就没有现在。可自己争取了吗?

没有。

当时自己害怕极了,担心失去他,又怕村民们的指指点点说三道四,躲在房间里不敢出门,她是那么的柔弱无助。没有付诸行动,越担心的事情就越会来临。仔细想想,自己也是有责任的,两个人的事情为什么让他一个人承担呢?但这样想,对老陈公平吗?毕竟老陈陪着自己度过了几十年的美好时光,她从没有后悔过嫁给老陈,对他也从来没有过怨言,别看老陈表面大大咧咧的,心却细着呢。当时自己选择嫁给老陈,有很大一部分是自己出于对李友乾软弱的报复。她当时心里对老陈不无担心,担心他的粗鲁,害怕自己这个草率的决定换来的是以后暗无天日的将来,也十分恐惧老陈会对自己施以暴力。所以她干脆就破罐子破摔,把一肚子的怨气都发泄在老陈身上。从自己嫁给老陈的第一天起,简直是颐指气使,真有点像怨妇泼妇,其实自己是色厉内荏,有点诚惶诚恐地指挥着老陈,但老陈没有像想象中的那样对自己拳脚相加。在这个几乎被所有人认为凶猛彪悍的人面前,自己虚张声势的作为,以及对未来充满忐忑的心理,一切她担心的事情并没有发生,相反是老陈对她逆来顺受,她多少有点得寸进尺的心理,让她悟出了坚强的道理,悟出了凡事都得靠自己的道理,悟出了一切皆有可能的道理,这一切都来自于当初对老陈的恐惧,以及与生俱来的自我保护意识,在强势面前自己得要更加强势,直到今天,她一直都认为,是自己改变了老陈。

你给我说实话,谁见你都会打怵,为什么对我却如此怜香惜玉温柔有加呢?有一次,她好奇地问老陈。你是我心中的仙女,能娶到你我这辈子就满足了,其它的都不重要了。老陈看着她咧嘴一笑,很有些憨憨的气质,这与他的相貌完全是风牛马不相及。

她最后悟出了一个道理,改变自己,或许也会影响别人。

与老陈相处时间长了才知道,老陈在外边虽飞扬跋扈,在家里却是父母的乖孩子。和老陈生活在一起,昔日柔弱的她变得坚强而果断,老陈呢,在她面前变得十分温顺,不管做什么事两人都会相向而行相得益彰,他们两人因为对方相互做出了巨大的改变,但却无法改变她与老陈的结晶,那就是儿子陈邦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