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村庄渐渐地开始沉寂了,无边无际的黑暗悄悄地湮没过来,夜晚吞噬着人们的眼光,一下子什么都看不见了。

周晓芳把鸡鸭猪狗都伺弄好了,回来看到孙女在灶塘里点着了火,系着围裙,踩在小板凳上,正在炒菜。周晓芳家还是那种较为高大的灶台,灶台上两口大铁锅。儿子老给她说,就用沼气灶炒菜,烧柴麻烦。大锅柴火,炒菜才香呢。这是周晓芳的心里话,老觉得沼气火力不够,炒菜时间短了,炒不熟,时间长了,又过了,菜色和味道差很多。

如果连吃饭都没有了味道,这日子就感觉更难过了。

“小祖宗,下来,让奶奶来。”周晓芳伸手把陈向南从板凳上抱下来,一方面为她的乖巧懂事,能体谅自己的辛苦而庆幸,另一方面,极度担心孙女掉到锅里……

“南南,奶奶事多,没回来你饿了就先吃吃饼干垫垫,炒菜做饭等奶奶回来再做。”周晓芳眼泪巴沙的,心疼得要命,一遍又一遍地告诫孙女,她不敢想象孙女掉进锅里的情形。

陈向南从小就喜欢站在灶台边,看着她炒菜,一双大眼睛盯着她的一双手,左右弧旋,上下翻腾,锅铲和铁锅轻轻贴近,发出欢快的声响,锅中的菜也随之附和,嗞嗞地鸣叫,不一会儿,一盘色香味俱全的菜就出锅了。

陈向南很是欣赏这种美妙,在她六岁时,就开始尝试炒菜,周晓芳就觉得孙女是在炒着自己的心。

欢心、担心、痛心……

吃完饭,陈向南自己取了衣服进去洗澡间,尽管热水器挂在洗澡间的外边,她还是担心孙女会沼气中毒,一旦里面没有声音了,她就有些心慌地叫,南南!还没洗好呢,奶奶。只有孙女发出了声音,她才去做自己的事情。

周晓芳觉得是自己神经过敏,但一想到电视上以前播放的新闻,说孙子跟着奶奶在农村的老家,孙子出去玩水溺亡,奶奶无法面对儿子而自尽……

尽管陈向南十分乖巧听话,周晓芳每时每刻都在担心,不怕一万,就怕万一,不是没有道理的。这种心情,是儿子陈邦国,即便是善解人意的儿媳向丽,也可能体会不到的。他们一天不回来,孙女一天在自己身边,这种心灵的魔咒就会存在。就是他们回来了,会不会有新的魔咒呢?这可能存在,因为自己是母亲,母亲的担心是永远存在的。

有人说,儿女是风筝,父母就是扯着风筝的人,风筝飞得再高再远,永远攥在自己的手里。她觉得这句话说反了,父母才是风筝,时时刻刻担心儿女手中的线断了,自己就随风而去了。

“大美女,我看到快递公司的短信,说签收了,您收到了吗?”向丽发微信给她。

“收到了,很好看,南南也说很漂亮,我们吃的喝的穿的都不愁,你们就不要操这个心了。”她有很多话想跟儿媳、与自己亲如母女、又情同姐妹的向丽说。

但她说不出口,不说吧,他们又可能感受不到,只有憋在心里。

她又担心儿子陈邦国会和向丽闹矛盾,她了解自己的儿子,不会心疼人,不会关心人,性格又倔,脾气不好,向丽受了委屈,会不会影响他们回马道河的决定呢?

这个想法使她觉得长夜漫漫,陈邦国对向丽的一举一动、一言一行都可能会扰乱自己的期盼。

今天丁秋香说陈向南遗传了良好的基因,这个她表示充分的认同,但陈邦国怎么就没有这种良好的遗传呢?

他爷爷和他奶奶已去世多年了,但他们夫妻恩爱的美名一直到现在还在流传着,难道是自己担心过度,太过于紧张,才产生对儿子未来的忧虑,而出现的认知错觉呢?

在她的记忆中,自从自己嫁到陈家,从没有看见过公公婆婆吵过一次嘴,也没有红过脸。公公和婆婆相敬如宾,公公称呼婆婆为奶奶,婆婆称呼公公为爷爷。婆婆说,爷爷,刀钝了。公公就把家里的大小刀具通通找出来,一刀一刀的磨,磨好了,用大拇指在刀口上轻轻拂一下,确定磨得锋利了,就把刀一一放回原处。公公喜欢抽烟,是那种旱烟,烟叶都是婆婆一棵一棵地种出来的,从不让周晓芳经手。婆婆种出的烟叶硕大无比,泛着绿色的光芒,烟叶长成后,公公就用刀从每一片的烟叶连着烟茎一段段切割下来,然后把烟茎夹在一条草绳的两股之中,烟叶垂着晾晒,烟叶只会稍稍收缩,绝不会卷起,不几天就变得金黄亮泽了。晾晒好了,再用厚厚的木板压实,然后公公就会扯出一片烟叶,用刀细细切了,然后搬着椅子,在大门口屋廊里坐下,用手指捻着烟丝,擂进烟锅。婆婆马上拿出火柴,嗞地一下划燃,靠近烟锅,公公长吸一口,烟锅闪亮一下,一道白烟就从公公的嘴边徐徐飘出。公公的烟锅有长短两个,短的如筷子长,出门时随身携带着,长的近一米,一般在家使用。

好?婆婆盯着公公的脸,有些紧张地问。

嗯。公公半闭着眼睛,笑了一下,一团烟雾冒出,袅袅绕绕地,在公公婆婆两人之间缥缈。

婆婆也跟着笑了,那神情,就叫甜蜜幸福。

爹有没有骂过您?有一次周晓芳大着胆子问婆婆。有呢,只记得过日本人那一次,你爹从外地急匆匆赶回来说日本人来啦,赶快跑。我说我不是当官的也不是当兵的干嘛跑?日本人也是人,难道会把我杀了?你爹以为我是小脚(裹足)不想跑,就说,听说日本人见人就杀,等他们来杀?我还是不跑。你爹急了,就骂道,狗日的!我听他骂,知道他生气了,站起来就往山上跑。等我们跑到半山腰,就听着噼里啪啦的枪声,日本人就来了。

婆婆讲着,脸上呵呵地,沉浸在往事中,然后又现出神伤,说好在跑了,我哥哥那么老实的人,被他们一枪打死了,我们家的房子也被他们放火烧了。周晓芳现在住着的房子是后来买得李友乾家的老屋,原来陈家的老屋已废弃了,有些墙体还是乌黑乌黑的,那是当年日本鬼子留下的罪证。

最为神奇诡秘的是公公婆婆的死,那天周晓芳准备去田里干活,婆婆在屋檐下晒着干豆角,听公公说,我要走啦。婆婆颠着小脚,费力地往竹竿上搭晾着豆角,没怎么在意,说,又去哪儿?都这么大把年纪了。公公没搭腔,就进了屋。周晓芳没当回事,就去了地里。过了不多久,就听着老陈扯着嗓子,让她赶快回来。周晓芳急匆匆赶回来,看见公公直挺挺地躺在床上,脸色没有异样,像睡着了一般。婆婆在旁边不停地絮叨,你怎么就先走了呢?也不等等我……

她不明白,公公没病没痛的,怎么就死了呢?还说我要走啦,难道人死之前会有感应?

婆婆嘴里一直不停地说,你怎么就先走了呢。只见她不舍的样子,没有悲伤,也不见流泪。嘴里念叨着就进了厨房烧水。没多大一会儿,婆婆就端着热水进了屋,向周晓芳夫妻俩挥挥手,示意他俩出去。

周晓芳明白,婆婆要为公公洗身,当地的风俗,人死后,要把亡者洗得干干净净,换上寿衣,才能入殓。

周晓芳夫妻俩退出屋后,婆婆就把房门关上了,老陈就出去找人来帮忙安排后事,周晓芳要准备孝服以及接待前来吊唁的客人所需要的东西。

夫妻俩忙活了老半天,也不见婆婆开门出来,敲门也不应,以为婆婆在入殓之前,多和公公待一会。但一直到太阳落山,婆婆依旧没有出来,老陈觉得出事了,撞开房门,不觉惊呆了。

公公婆婆都穿好了寿衣,并排躺在了一起,婆婆神态安详,看不出异样。老陈叫了几声妈,也不见回应,就抖悚着手,伸到婆婆的鼻子下,已没了气息。

婆婆的娘家是行医的,她自己识得一些字,在床头的柜子上,婆婆留了一张纸条:我儿,把我和你爹入一个寿材,切记。

此事很快被传开,无人能解得其中之谜,那就可能就是心灵感应,心心相通吧。

“奶奶,你哭啦?”陈向南走过来,拉了拉她的衣角。

“奶奶眼里进沙子了。你想妈妈吗?”她摸了摸孙女的头。

陈向南睁大眼睛,对着她重重地点点头。

“那你给妈妈打电话。”她准备从手机里找出向丽的电话。

却看见陈向南垂下了眼睑,脸上悠悠凄凄地,转身走了。

她轻轻叹了一口气,陈向南年龄虽小,但心灵深处也有隐藏着的敏感区域,轻易不敢触碰。

“南南,来,来,和奶奶一起试试妈妈给我们买的新衣服。”周晓芳不想让孙女带着忧伤入眠,那可能会做噩梦,包括自己。

陈向南这才露出笑脸,蹦蹦跳跳地走了过来。

向丽给婆孙俩买的都是连衣裙,面料和花纹差不多,就是颜色不同,陈向南的是黄色碎花,周晓芳的是紫色碎花。

“好看吗?”两人穿上衣服,在衣柜门里的镜前,左扭扭,右看看。

“好看!”陈向南尖声欢叫着。

她看着镜中的自己,在裙子的映衬下,显得年轻多了,也苗条多了,丁秋香说自己像三十多岁,那是恭维话,自己看起来比同年人年轻倒是真的。

她看着看着,突然在镜子里发现一个有点泛黑而又充满着纹路的手,心里挣扎着呻吟了一下,无比觳觫。

自己表面看起来再怎么年轻,一双手就暴露了自己的年龄,有人说,辨别不了男女的手,只有两种人,一种是婴儿,一种就是老年人。自己这双手还真看不出是一双女人的手,说明自己已真正步入老年了。尽管自己内心在狡辩,劳累的人再年轻都会有一双粗糙的手,但参考自己的年龄,这句话就没有说服力了。

“明天我们再去城里逛逛,可以吗?”她突然对孙女脱口而出,就连自己也感到吃惊。

“好啊,好啊,我好想好想每天都能在书店里看书,可有趣了。”陈向南兴奋起来,加重语气重复着“好想”两个字,夸张地拖长了声音。

她知道,自己心底对李友乾还有着很强的眷念之心,刚才说再次进城,不是自己言不由衷,而是内心所望。

看到自己的手,才感觉自己真的老了,可还有心事未了,自己不能就这样把未了之事埋到黄土里。老陈在时,她把这段锥心之痛深深隔离在心灵的角落,唯恐这事冒出来再度伤害自己,以及老陈。但有时候又做不到,庆幸的是,老陈,以及老陈一家人给了她从来没有的幸福感,这种感觉就像一座山,把自己曾经的伤痛压得死死地,时光就是个好东西,可以抚平一切,包括刻骨铭心的伤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