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朵定睛一看,父亲正好好地躺在床上,长吁了一口气,说道:“原来是做梦。”
何文正半躺在陪护椅上闭眼休息,听到妹妹一声大叫,吓的一脸蒙圈。何胜军则半睁着眼睛瞅了瞅女儿,继而闭上,不满地嘟哝了句:“好不容易瞌睡了,又被你喊醒了。”
何文被父亲半带调侃半带嗔怨的语气逗笑了,顺手给他掖了掖被角,继续回到椅子上闭目养神。何朵心里愧疚,又不便多说什么,还是安静些让父亲轻松入睡为好。于是再次躺回去,把身体蜷缩到最小,艰难睡去。
翌日上午,护士像往常一样给何胜军采血。可针拔出去之后,何朵连续按压了半个小时,抽血点依然在不断出血。何胜军身体难受,无法持续一个姿势超过十分钟,多次烦躁地抬动胳膊,弄的何朵手忙脚乱。
“你就不能听话点吗?不知道你现在不能再出血了啊?忍一忍能怎么样?怎么这么不懂事?”何朵佝偻着身子,生气地教训父亲。她也没想到这次按压血管要持续如此长的时间,屁股底下也没放凳子,一直就这么蹲在地上,腰和腿早就酸麻无比。
又是难熬的十分钟过去,何胜军的胳膊总算不再出血了。何朵看着父亲满是青紫和血痂的两只手臂,心疼无比。如果可以替代这些疼痛,她愿意把痛苦全部转移到自己身上。只希望天可怜见,不要再折磨脆弱无助的父亲了!
没多久,二婶突然来到了医院,略约坐了几分钟后,便和何文一起离开了。何朵以为姐姐只是去送送二婶,没想到四个多小时过去,何文依然不见踪影。医院里就剩下自己和父亲,她连中途去找医生的机会都没有。护士时常是按了大半天铃才姗姗来迟,父亲的病床前岂能无人?因此难免又生了一阵子闷气。
正烦躁间,护士带着一堆管子来到了病房。
“何胜军是吧?做穿刺了。”护士说道。
何朵一看那么多的管子,当即强烈制止:“这个不行,八个大管子,太多血了!我爸现在全身的血都未必有这么多,我们不做了!”
说话间何平带着许娇兰来到了医院,两人看了看护士身边的那一堆瘆人的家伙什,也连连摇头,坚决反对给何胜军进行骨髓穿刺。
何胜军看到儿子和妻子到来,眼睛眨巴了几下,也没多搭理,又继续睡了。
“爸从昨天到现在,总是一个劲儿的睡觉,中间我和姐特意喊了他好几次,想跟他聊天,他都嫌烦,不一会儿就又睡了。前天的疼对他的身体伤害可真大!”何朵对母亲和哥哥说道。
许娇兰听罢,也不管丈夫有没有睡着,就坐在床边,有一句没一句地和他搭着话。老两口吵闹了一辈子,如今妻子努力跟自己搭讪,何胜军却并不愿意回应她。许娇兰尬笑一会儿,又继续瞎聊着。
何朵听了一会儿,发现母亲聊的话全然没有逻辑,竟都是些尬聊的寒暄。想是她这一年来受的刺激太多,脑子大多数时候也稀里糊涂的。那种特意拉出来跟年迈病重老人说话才有的语气,听起来非常违和。
已是下午三点多,何文终于姗姗来迟。何朵懒得搭理她,既然人来了,自己便抓紧去找医生,早点明确不做骨髓穿刺的情况下,到底怎么给父亲治疗。
医生办公室门口已经守了很多病人家属,何朵挤在其中,心里焦虑又失落。同样都是医院,宁水和江临的差距太大了。在江临,医生只要没有手术,几乎都是随叫随到。护士那里更不用说,每隔几分钟就会到病房跑一圈,了解患者的情况。不管大病小病,在他们眼里都一样重要迫切。可在宁水呢?护士铃按上半个小时才来一个人,值班医生那里经常都没人。要找主治医生,只能早上上班和下午下班时和一群人挤着等在办公室门口。有个什么着急问题,几乎无人可问。
“还没出来么?”何文的声音从身边想起。
何朵冷不丁被吓了一跳,说道:“没有。”
“这次是不是要问怎么治疗的事情?”何文说道。
“嗯。这都住院好几天了,医生连个系统的方案都不给我们交代一下。”何朵抱怨道。
“有没有可能人已经去查房了?我刚才好像听到楼上有护士在喊吴主任。”何文说道。
何朵想了想,建议道:“那我上去再找找,你在这里等着吧!”
“行。”
何朵跑到楼上,一个病房一个病房地挨着找了一圈,确认没有吴瑛医生的身影,又跑了下来。如此一来回,身上便冒了一层汗。
“还没开门啊?”看到姐姐还等在外面,而且挤在这里的家属越来越多,何朵有些恼火。
“没呢,应该快了吧!刚才听到里面凳子哗啦啦移动的声音,应该是医生们散会了。”何文说道。
“真的是受够了!”何朵抱怨道:“这是医院啊!为什么我们刚来的时候,明明这么多科室,却没有一个科室愿意收治我们?为什么每天我们该用什么药,下一步要不要检查和补药,都要自己去琢磨,自己去主动找医生?还每次都找的这么辛苦!”
“小城市就是这样,哪能到处都跟大城市一个标准。”何文叹了一声,说道。
突然,医生办公室的门吱呀一声打开,人潮瞬间涌入。何朵前一秒还在抱怨医院风气不好,下一刻已经积极地冲入人群中,所向披靡地冲到了吴瑛医生面前。
“说实话,你爸现在情况挺严重的。他这个情况,本来都应该去重症监护室了。以我们当下病房的环境条件,并不理想。但是医院条件有限,我们也没有床位能协调出来。而且他的身体情况也经受不了很多检查,所以只能先观察。如果你们有资源能协调,也可以试试。”
等了将近一个小时,等到的是医生这样的言辞。那如果何朵她们没有主动找医生呢?是不是连这些话都听不到?
何朵想起来之前表姐给介绍的那个博士,强压着心里的火气拨通了电话,哽咽着陈述了父亲的情况。博士和表姐的关系相当不错,听完何朵的陈词,立刻给她联系了ICU的医生。大约下午五点半左右,负责ICU的医生亲自来到病房,看了看何胜军的情况。
“说实话,我个人觉得,您父亲转移到ICU的意义不大。”医生说道。
好容易盼来了救星,却给出这样一个残酷的结语。何朵不解,问道:“我爸不是还可以吗?从昨天到今天,都挺稳定的,也不怎么喊疼。他从初六晚上到医院急诊,到现在才四天的时间。”
“您父亲现在已经是浅昏迷状态了。您看他的呼吸,已经有点倒气了。也就是吸气的时候头会稍微有些朝后仰。他一直张着嘴呼吸,那是因为肺活量不够。这个情况,即便到了ICU,我们也无法给他进行抢救。因为他应该是体内多发黏膜出血,如果插入呼吸机,那对身体就是出血性损伤,反而会加大出血。如果做一些更激烈的急救措施,都会加大他身体的摩擦和振动,不仅治不了,还会加重出血速度。更重要的是,ICU家属是不能进去的,病人一个人躺在病房里,身边只有仪器。如果病人清醒的时候,或者有什么需求时,身边没有亲人,对他们的心灵和精神打击也会非常大。”医生耐心地说道。
“我爸,怎么会走到这一步?不应该啊!怎么会这么快!”何朵如五雷轰顶,这么多天来,虽然父亲问题不断,她却从没想过父亲的生命会真就走到了尽头。
“如果你还是希望能把爸爸送到ICU,我可以协调床位。虽然现在床位紧张,但是想想办法总还是可以的。可我确实不建议。最终你们自己拿主意吧!”医生语气沉重地说道。
“我肯定不希望我爸睁开眼睛的时候,看不到我们……那就先这样吧,谢谢你,医生!”
何朵回到病房,看着父亲毫无光亮的瘦削脸庞,眼泪不住地打转。这两天来,父亲的面色上一直浮着一层黑气,到现在几乎越来越明显了。何朵仔细观察着父亲的呼吸,的确如医生所说,原来这就叫“倒气”。
“爸怎么就病危了呢?”她一下子无法接受这个事实,又不敢离父亲太近,怕眼泪吓到了他,只得远远地站在一边,绝望地闭上了眼睛。
猛地,身后有人拍了拍她的肩膀。何朵一回头,发现竟是吴瑛医生。
“出来一下。”吴瑛对何朵说道,同时也对何文何平使了个颜色。姐弟妹三人赶紧轻手轻脚走到门外。
“你爸的情况不太好,今天的血检出来了,各项指标都在下降。”吴瑛医生说了一串数字,最后总结道:“所以他现在是体内器官多发衰竭中。”
“器官衰竭,还能治好吗?”天真的何朵依然抱着奢望。
吴主任表情严肃地摇了摇头。
“那,我爸还有多长时间?”何文问道。
“就这一两天了。”
何平听罢,嘴里猛地喊出来三个字:“回家了!”说罢走到一边,拿起手机拨出了电话,“喂,三叔,你们来一下吧!”
何朵看哥哥的反应,又是生气又是无奈:凭什么他这么快就接受了父亲将死的事实?他就不能再挣扎一下吗?!难道他就一直在等这句话吗?!
“之前我们说过的,病人如果走到了这一步,你们要提前出院离开。虽然我也很难过,但是不得不提醒你们尽快走出院手续,接老人回家吧!”吴瑛说道。
“可是,我爸现在这个样子,我们怎么送他回家啊?”何朵哀求道。
“唉!你们想想办法吧!”吴主任说完,转身离去。
何文何朵杵在原地,千头万绪,一时不知从哪个话题说起。良久,何朵一边擦着眼泪,一边率先说道:“咱爸不能就这么走,太熄火了,他哪能经得住折腾啊!这个时候跟他说走,他肯定就知道自己不行了!”
“你哥昨天回村里已经收拾过屋子了。”何文说道。
“什么?!”何朵一直以为哥哥昨天不在医院,是因为连续三天没合眼,回去睡觉休息了,没想到竟是去准备后事!
“三爸昨天来了以后,就跟你哥一起回村里收拾去了。有件事说了你不要生气,我昨天不是出去了一会儿吗?是和二婶一起给爸买寿衣了。我们都知道你想给爸治病,但是你也要接受事实。”何文说完,也不管何朵作何反应,默默走进了病房。
丝丝的刺痛涌向胸口,何朵只觉呼吸困难,双腿无力。她靠着墙壁,左手用力地拍打着胸口,却始终未见好转。就在所有人都做好了迎接死神准备的时候,她却还在傻乎乎相信着父亲还能继续救治。直到上一刻,她脑子里盘算的始终都是如何给父亲治病,让他快速好起来,而下一秒却要面临生死诀别的绝境!
是自己深入局中不知不觉,还是自欺欺人自动忽略?这才刚过完年呀!今天才大年初十,爸回到宁水新家不到一个月,住院也才四天多,怎么就要死了呢?!
过去的十几天里,她还在和母亲、哥哥、姐姐忙着在家里迎来送往,那时起父亲就开始觉得虚弱无力、不想吃东西,但也从不至于让人和死亡联想在一起,怎么今天就走到这样的地步了……
是自己,都怪自己!父亲的体内出血难倒一定只会通过黑便才能体现吗?自己为什么从没关注过父亲的口腔,为什么没有亲眼扒着马桶观察父亲的大便?为什么父亲说没力气,躺的时间越来越多的时候,自己还傻乎乎地觉得一切正常?为什么宁水的医院春节前后不接收病人?为什么明明是带父亲回来过年开心的,却把他的命给弄丢了?!!
滔天的悔恨淹没着何朵,使得她胸口的疼痛越发强烈。虽然从父亲确诊的那一天,她就知道总会走到这一步,却没想到会来的如此之快。
将近一年的陪护时间,何朵不是没想过“告别”的过程。可只要那个生离死别的画面每次浮现在脑海,眼泪就会瞬间汹涌而出。以至于构思过、酝酿过多次的告别话题,每次都是还没开口就被破功。无数次她走到父亲房门口,还没张嘴,眼泪就已经开始打转。
“真到了那一天,再做那一天的事吧!爸现在还好好的,想那些死别的画面太不吉利,这不是咒他嘛!”
带着这样的认知,何朵从未在父亲面前提及过任何一个有关生离死别的话题。如今这一天忽地来临,纵使自己再撕心裂肺,也必须让父亲能够有机会嘱托心愿。
念及此处,何朵推开房门,对着守在床边的母亲使了个眼色。
许娇兰颤巍巍地走出来,看女儿神色不对,直接说道:“是不是你爸不好了?”
“嗯。”何朵哼了一下,眼泪汩汩而出。
“妈,医生说我爸可能熬不过这一两天了。”何朵凄凄索索地哭了起来。此刻在母亲面前,她才能稍微任性地软弱一下。
“没事,女儿,妈有数……都知道你不愿意放弃,苦了你了,我熄火的娃……”许娇兰此时倒是清醒了很多,语气出乎意料的清晰而坚强。她慈爱地看着女儿,用枯木般的老手轻轻擦拭着何朵的眼泪。
“妈”,何朵吸了吸鼻子,说道:“以前我从不愿意想象……跟我爸告别的过程……总觉得来日方长,不能太早地……去想那些触霉头的事儿……可是现在……咱们不得不让我爸……知道……自己的情况……总得让我爸有机会……说说他的心愿么……是吧……”何朵哭成了泪人,一把鼻涕一把泪地说道。
“唉,妈跟你一样,从来不提……总觉得不会这么快就到这一步……老天爷对他太残忍了,这么折磨他……但是女儿啊……话说回来,只要你爸不遭罪……”许娇兰也一度哽咽。
“你想好了……怎么跟我爸说吗?我哥……昨天回去村里……收拾家里了,等会我三叔就来了……听我哥的意思,马上要把我爸……送回村里了……”一想到那个寒冷萧索、破败阴湿久无人居的老屋,而父亲即将无助绝望地躺在那里,何朵的心就揪的生疼。
“咋说呢……”许娇兰一时也没了主张。
“我也不知道。”何朵哭道:“要么你……就直接告诉他,咱……回村里……吧!你说,你别怕,所有人……都会有这一天,以后……我们一家人……终究还是会……团聚的。你就当……先探探路,给我们……把那边的家建好……”何朵哭的太厉害,好半天再也说不出来任何话。
良久,何朵抽噎着继续说道:“然后你再慢慢说,有啥想给孩子们……交代的……”
许娇兰点点头,酝酿了一番后,转身走进病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