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8章 冬风不改红西旧

  • 云间草
  • 白若遗
  • 5100字
  • 2023-10-03 18:56:15

除了变得更穷,红西乡的一切几乎都亘古不变。沉默的大山用她苍老的身躯艰难维护着怀中的生命,而这些枯槁无趣的灵魂则行尸走肉般日复一日打发着了无生趣的时光。填不满的面缸,渡不完的苦厄,看不见的希望。长期置身其中,村民们早已变的麻木。反正再穷也有比自家更穷的人,再难也有比今天更难的时候,索性就和所有人一样,今朝有酒今朝醉。

何朵原以为家里再也不会养狗,可是甫一回到家中,院子里那只挺着孕肚,远远摇着尾巴观察自己的狗妈妈却再一次验证了自己的错误判断。

“妈,家里咋又养狗了?”何朵忧郁地嘟囔道。

“还是有只狗好。白天有时候没人在家,门又不锁,不安全。”许娇兰一边择着韭菜,一边慢条斯理地说道。

“那你和我爸把门锁上不就行了,又不是没钥匙没锁。”何朵抱怨道。

“也不只是锁门的事情,家里偶尔还是会有剩饭剩菜,扔了可惜。再说有时候我们在村里串门,家里来人也不知道,狗一叫就知道有人来了,就能来得及回来接待客人啊。”许娇兰把韭菜放到盆里,起身拿过来扫帚,扫去了地上的菜叶子。

“因为你们需要,这只狗有了一个栖身之地。可当你们不需要的时候,它又会被丢弃。家里这光景,连人都活的困难,狗能有什么好下场?”何朵心里无声叹息道。

又是一条鲜活的生命,不,是好几条。

“爸!”

“哎!”

何朵回到家的第三天,何胜军也披风挂雪地从外省赶了回来。一家人团聚,无需多余言语,一声呼唤便已暖入心底。

“你这次去的可真远,汉城,离宁水一千多公里呢!这春节大高峰,你回家的车票咋抢到的?”何朵一边用小扫帚给父亲扫着身上的雪花,一边悠然地问道。

何胜军待女儿扫完身上的风尘,进屋洗了把手,端起老婆刚煮好的面条,嗡声嗡气地说道:“咱咋会抢票,根本排不上队。是和其他几个工友一起,凑钱坐黑车大巴回来的。”

“你们还知道找黑车呢?不怕被骗呀?”何朵担心地说道。

“这大的几个人,能有啥好骗的。”何胜军笑道。

“那你们回来花了多少钱?”许娇兰用围裙抹了把手,把老公脏兮兮的行李搬到了户外,从里面嫌弃地挑拣着干净的衣物。

虽然夫妻俩一个在屋外一个在室内,但是丝毫不影响彼此说话。何胜军一边呼噜噜嚼咽着老婆做的面条,一边嗡声嗡气说道:“两百块。”

“这么便宜?”何朵惊道。

话一说完,她便立刻意识到父亲这一路的艰难。两百块钱从一千多公里外坐黑车回到宁水,别说卧铺了,只怕父亲连一个正儿八经的座位都不一定有,这一路肯定是在各种角落里挤塞和对付。

“哟哟,臭死了!这是人穿的衣服嘛?你看看,这上面的腌臜,都能盘下来油了!”许娇兰继续嫌弃地整理着丈夫的行囊。何朵杵在门口,看着门廊下陪了父亲一个冬季的行囊,心里一阵酸涩。

“给。”饭后,何胜军从内衣口袋里掏出一卷钱,放在了饭桌上。

“挣了多少呢?”许娇兰嘴角微微上扬,慢悠悠问道。

“你不会数呀?”何胜军嗔道。

“我来数。”何朵笑着拿起钱,一张张数了起来。“刚好三千。”语毕,像是想起了什么,起身去了隔壁房间,回来时手里已经拿了一千块钱。

“加在一起四千,给。”何朵递给了母亲。

“呀,这回差不多了,孩子们过年来的压岁钱也有了。”许娇兰欣喜地笑着,小心把钱装在了口袋里。

这是自己参加工作后回家过年的第一个年头,虽然钱不多,却也能给家里出一分小力,这对何朵而言无疑是巨大的鼓舞。如今手里仅剩一千多元,还有十天假期就结束了。何朵暗暗盼着节后早日投入工作,这样就能早点拿到工资。

相比之下,何平一家则早就习惯了每年由父母全力置办的春节,不用出钱出力,只要人在,对老人来说全家团聚儿孙满堂就是莫大的喜悦。这一年算得上是近几年中光景不错的春节,一家人烤着年火,各自在心里祈祷来年的好运。大咪也终于有了较多一点的荤腥可以吃到,而母狗也在正月初二的时候顺利产下了四只小奶狗。

“我看是被昨天铺天盖地得鞭炮声给吓得早产了。”何朵望着土坑里四个胖嘟嘟还未睁眼得小家伙,对母亲嘟哝道。

何家院子里东西各有一个小砖房,用红砖简单的垒成回字形。砖房在冬天是放置柴火和农具以及部分粮食的地方,夏天则是许娇兰的户外专用厨房。大狗就在砖房外围的角落里挖出来一个小洞,把它的孩子们安置在洞里。何朵每天都会偷偷蹲下来瞧瞧里面的小家伙们,大狗则会在一旁安静地观察着她。

四只小狗,三只黑色,一只灰色,何朵轻轻伸手摸了摸,小家伙们肥嘟嘟的身子上都是土。天气太冷,小家伙们都挤在一起,眼睛还没睁开,也不吱吱乱叫,安静乖巧的让人心疼。何朵从柜子里翻出来自己高中初中时穿过的旧衣物,轻轻放到洞里。过了一会再出来看时,小家伙们早已聪明地躺在了衣服上。

“呀!你这女子。”

这一出先斩后奏效果不错,等许娇兰看到的时候,衣服早已经脏了。任她再怎么节省心疼,也没办法拿出来重新洗过。何朵看着这些无辜的小家伙们,心里默默祈祷它们日后都能有好运,能找到疼爱自己的主人。

村里人对年的重视度极高,无论贫穷富贵,过年时该走的仪式和流程一样都不会少。穷有穷的过法,富有富的章程,只要脚下踩的是仪式,人人都会觉得自己正在过着年。每每此时,何朵也难免会和其他人一样,唏嘘一番刘月生一家的神运。

明明都是“冬至事件”的始作俑者,隔壁石沟大队和上木大队的带头人早已进了局子,而刘月生却安然无恙。

“那个主儿就是个人精啊!咱们红岭几百年也出不了这么个人才。不是我吹,一样的事情,换了任何其他人都干不成。”

“其他人咱也想不出来还能有谁,你反正是肯定不行。”

“哈哈哈哈。”

初三下午,几个村民来到何胜军家串门拜年,何胜军泡了一壶粗茶,让何朵把小方桌拾掇了下,几个人一起坐下来斗地主。屋外寒风凛冽,屋内喷云吐雾。人们一边粗茶过肚,一边纸牌翻飞,口水飞溅。

何朵受不了这场面和味道,便躲到里屋,趴床上玩着手机,客厅里男人们的闲话有一句没一句的听到耳中。

“虽然没摊上什么坏事,却也没落到啥好处,他刘月生的铁厂和几个煤窑不也依然开不起来?”

“那又咋样?人家在宁水郊区盖农家乐呢!十几亩的地刚买到手就赶着派人去了工地。听明子爸说,房子至少有二十多间,大客厅至少五个,还有其他休闲娱乐的配置。”

“不得了不得了,有钱的人吃得撑死,没钱的人看得撑死。”

“这叫啥来着?猪门酒肉臭,路有冻死狗!”

“我咋听着不太对劲?”

“到时候跟月生打个招呼呀,建好了让咱村里的人先去参观参观,开开眼界!”

“你昨晚吃的啥?”

“啥?咋里么?”前面说要去参观的村民被另一个人问的一脸懵。

“不然你咋瞌睡到现在还没醒?人家那是高级农家乐,高端会所,只接待领导和有钱人的。你个穷乡巴佬的,给人家洗脚都排不上队,还参观!”

“那就先排队洗脚么,一天给十块钱工资也成呀!”

“哈哈哈哈!”众人又乐哄哄地笑了起来。

何朵听在耳中,也不禁感慨不已。同样都是人,际遇却可以天差地别。明明都在一个村里,短短十几年的时间,所有人却都越走越远。多数人面朝黄土背朝天,摸爬滚打一辈子却都逃不出命运的束缚,而刘月生一家却早早成了宁水市的富豪。如果不是还挂着大队队长的头衔,刘家人身上又有哪里能看得出丝毫红西乡的痕迹?

就比如刘月生的女儿刘晓晨,她可是何朵的发小。同样的年龄,刘晓晨大学毕业后就早早回到了宁水,身边数不完的好工作随她挑拣。自小锦衣玉食,不识愁之滋味。反观自己一家,父母这辈子早已没了出头的希望,不仅穷困潦倒,还始终被扣着“刘月生反派分子”的大帽,人前人后都抬不起头。

而自己呢?一心想要飞出大山,想要将来光耀门楣,给父母争气,可眼下这漫长的职场生涯却如雾里看花。自己这只弱小孤寂的菜鸟,到何时才能走出人生的康庄大道?

同样都是人,明明有更多人都在十万分努力的生活,可却完全无法靠近梦想的边缘,哪怕是一点点。

很快便到了一年一度的“七人行”团聚日,何朵早早地从拥挤恶臭的车厢里滚出来,像往年一样哆嗦在清冷的城市大街上,连珠炮地催促着其他人。只是柴佳佳因为要养胎不得不失约,七个人成了六个。曹亚楠打算年内结婚,贾昀和王亦凡纷纷通过了司考,一个在首都的律所工作,日子看起来还算理想,另一个则进入了宁水市的机关单位。只有杨起司考没有过关,正在积极准备下一回的考试。三个男生也各自有了自己的神秘女友,只是大家都默契地独自前来。眼下只有何朵和毛静茹还是单身,二人倒也都不着急,豪情壮志地细数着单身的诸多好处。

七人行团聚早已有了固定的流程,虽然过程并无新意,但是这每年的定时叙旧早已成为众人心里温暖的所在。

何朵把假期的最后两天安排在了姐姐家,她也很想临走前多陪陪那个已经开始踉跄奔跑的小外甥。何文巴不得能有个帮手让自己解脱,趁着何朵在家看孩子的功夫,出去酣畅淋漓地逛了回超市,买来一些新鲜的食材和小孩的零食。瞿秋生叮叮咣咣在厨房忙了一通,一桌美味佳肴就落成了。

何朵和姐夫碰着酒杯,何文一边吃着饭菜一边喂儿子。三人聊起来家里的事情,瞿秋生感慨道:“可不是吗,这几年的光景太难了。不止是宁水,整个魏州省都不行。”

“怎么会变成这样呢?煤矿不是我们魏州的主要产业吗?”何朵问道。

“因为环境污染呀!煤矿开发了这么多年,空气不行了呀!不止是空气,地底下都挖空了。咱们魏州幸亏是位置还好,要是放在地震高发地带,只要一个地震,整个省可能都要没了,那上面肯定不敢再让挖下去呀!”瞿秋生说道。

“也是,咱们这里还真没发生过什么大地震,我记得只有高中的时候震过一回,好像是三点几级。当时我正在宿舍睡觉,突然床就晃了起来,我还以为是谁来了,这么不客气地摇我的床。结果一扭头,宿舍里啥也没有,只有我和斜对角的一个女生正躺在床上。我俩当时第一反应就是‘地震了,快跑!’。”何朵回忆道。

“不止吧,四年前原中也地震过一次啊,你忘了?当时我还给你发信息来着。”何文说道。

“哦,是了!”何朵一拍大腿,道:“大二的时候,也是白天,我们正在宿舍午睡。当时全校学生都吓得溜到了外面,还有一些女孩子都吓哭了。”

“那都是小抖擞,就跟打个嗝似的,大地震你们啥时候听说过?”瞿秋生不以为然地说道。

“可即便如此,不让人挖煤挖矿了,也总要给一个出路吧?上面牵头派发一些活计,让农民有事干,有点钱能吃饭就行呀!总不能只管打不管扶吧?”何朵抱怨道。

“这年头谁不是自己管自己?关掉多少煤窑矿窑,都是有指标的,但是给人们谋生计不在指标里呀!既然是指标,完成了就有成绩,完不成饭碗都难保,还会有哪个人闲的给自己整活干?制度之外的东西,就是做多错多。”瞿秋生说道。

“能的你!啥你都知道!一天到晚不务正事,就知道说大话!”何文嘟哝道。

“我这是讲局势。就说整个魏州的煤矿,整了多少年了?跟你们说吧,能坚持到现在都不错了!”瞿秋生说道。

“咣当!”吃饱了的小外甥早已呆不住,挣扎着要冲出妈妈的怀抱,一蹬腿把自己的奶瓶踢到了地上。

“儿子,亲疙瘩,你就不能消停点么?”瞿秋生赶紧拿来拖把清理。何朵把凳子挪到一边,方便姐夫擦地。

“谁让你叽叽叭叭淡了呱唧废话那么多?孩子就我一个人喂,你都不看着!”何文母老虎的气势总是会不定时的冒出来。

“哟呵,小朵来了我不得陪她喝几杯嘛?来来,爸爸抱。”瞿秋生抱过来儿子。小家伙还是不停地闹腾,瞿秋生便把他放在沙发上,扔了一堆玩具,一边吃饭喝酒,一边回头手陪儿子玩。

“放屁!自己想喝酒还拉别人垫背。”何文戳穿老公的心思。

瞿秋生讪笑两声。何朵笑着举起酒杯,跟姐夫碰了下,一饮而尽。说道:“我也想喝酒了,在江临半年了,都没怎么喝过酒呢。姐夫做的菜太好吃了,也必须得有酒才爽。”

“他就是找借口而已!你不在的时候他不也天天喝?那么多狐朋狗友,每天没完没了的饭局,也没见带几毛钱回来!”何文继续抱怨道。

“这不是煤窑不好做嘛?很多事情总要慢慢去求人,一步步去找关系呀!”瞿秋生解释道。

“咦,姐夫,你在煤窑做事?你不是做饭店吗?”何朵问道。

瞿秋生还没答话,何文就没好气地说道:“他?饭店早就关了。三年了,开一家就关一家,三年关了五个饭店了。你还真是饭店界的福音,开在哪里哪里就倒闭!”

何朵意识到气氛不对,赶紧救场:“哦,饭店也没啥好做的,又脏又累。那你现在做啥呢?”

瞿秋生语气突然低落下来,道:“本来是给邻市的煤窑拉业务,结果没干俩月,停了!要不然你咋以为我能知道这么多。”

何朵恍然大悟。但是看姐姐姐夫的神情,只怕继续谈论下去势必又要引起一场大战,于是总结般地感慨道:“不容易啊!”

瞿秋生叹道:“都不好做,上面也难的。就说这两年因为我们的煤矿调整而破产的外地商人,哦对,就是你们吴东德安那里的,赔的倾家荡产海了去了!听说那些投资商集体投诉到SD,都没能解决。”

“闹这么大?”何朵抿了一口酒,肚子已经撑的已经塞不下去任何食物了。

“大得很呢!我们魏州都被列入招商黑名单了,毛都没用!”

何朵原计划初七返程,初八正常上班。结果就在她踏上火车的那一刻,公司人事主管发来一个信息:

“老板让我通知你,不用来公司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