约好的时间是晚上七点。
聚会的地方叫“转巷”,位于D市最受年轻人喜爱、夜生活最繁忙喧嚣的一条街,而它正好伫立在那一排建筑物的转角,且旁边就是一条巷子,大概是因为这样的地理位置才有了这么个名字,店如其名的同时又不失文艺的气息。
转巷并不能算是真正意义上的酒吧,整座建筑物的装潢远没有酒吧来得花里胡哨、挂满那种五颜六色能把人晃瞎的霓虹灯,店门也不似酒吧那种彻底窥不见里边情况的设计,给人的感觉不是酒吧固有的狂野混乱和群魔乱舞,反而透着一股低调奢华却又高端大气。
老板大概是对于这家店投注了百分百的心思和精力的,从位置、店名到设计,都可窥见一斑。
转巷一共有两楼,一楼是开放式的,有供人享用晚饭的餐桌,隐秘性相对餐桌好一点的卡座以及吧台;二楼则是一间间独立的厢房,是出了名的D市最适合聚会五大地点之一,里边设有小吧台和KTV,旁边是一张挺大的桌子,供人玩游戏用的,上边摆了各类适合聚会玩的游戏,诸如飞行棋扑克牌狼人杀应有尽有。
从装潢、设备和格调上来看,转巷似乎处处都不无散发着一种奢华且昂贵的味道,空气里蒸腾的白雾不是加湿器喷出来轻薄水雾,而是金钱在燃烧时的白烟。
很显然,价格自然没有上回那家KTV便宜——尽管它们同在一条街并且只隔了几家店铺——但却也不至于高昂得只有住在豪宅或家里有矿的人才承担得起。
毕竟它建立在一条街上,面向的群体多数是年轻人——走进去时也可看到,坐在里边聚餐聚会的人也大多是年轻人——因此价格和花费必然在他们可承受的范围之内,否则早该因亏损巨大倒闭了。
七班这一回为了这个期末聚会也算斥了巨资——毕竟又结束了辛苦的一学年,给自己来点巨大的奖励无可厚非,很难想象高考结束的他们会想出什么更天马行空的奖励方法。
他们将余下的班费都用了,而班主任林杨不愧是年度最受学生喜爱班主任——七班同学们自己给他颁的——在另一个有他的群里说给他们拨一百块钱出去玩儿,然后每人再多给个几块钱基本上就够了。
当然,这群人里自然不包括苏妄,别说班费没交,苏妄甚至都不在那两个微信群里。
开学第一天倒是有人问过他,可他给出的理由并非不用微信,而是他不想加入,干脆直接毫不顾同班同学的情谊,于是之后再也没有人询问过他了。
谁也不想上赶着热脸贴冷屁股。
即使之后陈希在苏妄一番莫名其妙她都没反应过来的操作下加上了他的微信——这一事件其实也有资格载入史册——却也没有把他的微信随意分享出去或将他拉到班级群里。
无需多问,她也知道他不会希望再有人打扰他——有时这么想着时,她都会以为自己是那个独一无二的特例,她一开始确实是那么天真地以为的,在他们陷入冷战之前。
但她其实也带了点自己的私心,大概是占有欲在作祟吧——尽管她从不认为也未发觉自己是个占有欲极强的人——她不想让其余人也加上苏妄的微信,不想看那些人出现在他的好友列表和聊天记录里。
占据那些位置的人只能是她。
只有她才会在他那里拥有一席之地。
那时的她说不上来原因,只知道自己就像个找到漂亮新朋友的小孩儿,小孩嘛对漂亮的任何人或物就想占为己有,比起到处炫耀更想藏起来不给其他人看见,只有自己和他玩就足够了。
于是苏妄对这一场聚会毫不知情。
陈屹和余华对于陈希基本上算放养,不会太过于管制她,多数时候她想去哪儿或做什么,他们都极少有不同意的时候,只要事前交代或知会他们一声就行。
所以她没费多少口舌,两人就同意让陈希去和同学一块玩儿了。
尤其最近陈希总是一副萎靡不振郁郁寡欢的模样,也不知究竟发生了什么,期末考明明也结束了。
夫妻二人拐弯抹角也好开门见山也罢甚至还靠自己双眼暗地观察了一番,穷尽一切办法却是徒劳,仍旧一无所获。
整日整日只把自己关在家里,手机都不怎么碰了,有时坐在客厅就对着在播放着她最爱的综艺的电视发呆连笑都不笑,两人几乎怀疑她是不是憋出什么心病了,已经熬了几个通宵在网上搜了一堆资料,也有要和她商讨、问问她需不需要看看医生的想法。
难得她主动提出要和朋友出去,两人自然是乐意见得的,二话不说就点头答应,那架势仿佛巴不得亲手把她推出家门。
只不过在她出门前又不断在她耳边念叨,叮嘱她注意安全有事给他们打电话玩得开心点早点回家但也不用太早也不能太晚诸如此类。
陈希出门时还隐约听见身后她爹在说她妈表现得太明显太急了,她妈往她爹手臂上拍了响亮的一巴掌回怼了一句有本事你说话的时候声儿别抖啊到底谁更急啊。
嘴角难得勾起数日来第一个微笑的弧度。
似乎在那之后,她就活成了苏妄的样子。
这一次没被任何事情耽搁以至于迟到,她甚至提早了一小时出门。
但提早出门的原因并非因对上次意外的迟到导致她和他的命运在瞬息间被彻底扭转,一同被困在了那条漆黑无光血腥弥漫的巷子再也无法走出来产生了巨大得将她铺天盖地笼罩的阴影,而导致她从此恐惧迟到。
是,她确实被困住了。
没有枷锁没有囚牢束缚着她,她是自由的,可以在那条巷子里随意穿梭和行动,想走出去不过就是迈开腿再拐个弯的事,多么简单。
可她就是被困住了。
他和她、那把刀、撞在墙上的头颅、那些堆积的尸山、蜿蜒着在手臂开辟出一条河的血以及附在耳畔犹如魔鬼念咒般的沙哑低喃。
一切紧密相连,编织成一张无形的天罗地网,她受困于无形之中。
她走不出来。
她找不到走出来的办法。
似乎根本毫无办法。
她注定要死在那里烂在那里。
同那些尸体一样,散发出腐败的气味,空洞的眼球塞满白色的扭动蛆虫,巨大的绿色苍蝇在周围环绕站满全身。
烂在一个无人知晓无人会发现她的地方。
既然永远走不出来,那她就得试着习惯。
从闻到恶心的尸体和血液的气味都不会再反胃呕吐,到逐渐麻木得连这些难闻的气味都再也感受不到。
这是唯一的办法。
所以此时此刻,她又站在了那条巷子的路口。
夏天的白昼比冬日来得长,再加上她出门得比约定时间还要早得多许多,此刻才不过刚六点钟。
太阳悬挂在遥远的天际欲坠不坠,原本湛蓝的天被铺上了火红的火烧云,像是调色盘上的红色橘色黄色混在一起,却不显得脏污,挥洒在画布之上反而别有一种层次感,在远一点的尽头又涂上梦幻的紫色和粉色,整片晚霞漂亮得如同一幅出自世界著名画家之手的画被映射到了现实之中,那么虚幻又真实。
可这条巷子就仿佛被施了什么可怕的魔咒,再唯美的光线投射其中,也只会把它浸染得愈发诡谲怪异,弥漫着不祥气息,腾腾的血腥气仿若被照射得在空气中有了实体,似是在昭示着这里曾发生过或即将发生什么可怕的事。
陈希站在那里,眼神一眨不眨地望进那条把她的灵魂吸走的巷子。
自虐一般的,用更疼的剧痛来缓解先前伤口的疼,她又一次回到了这里,在脑海里事无巨细地从头至尾回忆那一日的画面。
心跳频率随着回忆的推动加快,似是感受到那魔鬼般的巷子的召唤,几乎快冲破胸膛被吸过去。她喘不上气,像是忘了怎么呼吸,右手握拳徒劳地抵在心口,没有任何缓解的趋势,却仍不肯停止回忆,逼着自己要把每一帧每一幕都看完才罢休。
有风吹过,来到尾声的画面也戛然而止,被风吹成零散满地的碎片。
她脱力地蹲下身,大口汲取氧气,算得上清爽的风吹上不知何时布满了额头和身体的冷汗让她小幅度颤抖起来。
整张脸埋进膝盖间,她战栗着轻喃魔鬼的名字——
“苏妄……苏妄……”
似是在卑微地祈求他放过她。
或杀了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