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 ◆ ◇
我的偶像爆出了负面新闻。听说他殴打了粉丝,但具体情况还无从得知。明明没有任何人清楚当时的情况,可一夜之间,舆论已经完全暴走。那是难以入睡的一天,某种不详的预感,让我自然而然地睁开了眼。原本只想看看时间,打开手机却发现SNS上炸开了锅。睡眼蒙眬的我捕捉到“听说真幸打粉丝了”这行字,一瞬间分不清梦境与现实。虚汗顺着大腿内侧流淌下来。确认过网络报道后,我大脑空白地蜷缩在床上,毛毯的一角掉落在地。我怔怔地看着舆情极速发酵,心里只在意偶像现在的状况。
“没事吧?”信息的通知栏正好遮住了待机屏保上偶像的眼部,他看起来像一个罪犯。那是成美发来的信息。第二天,成美在电车门关闭前急急忙忙地冲进车厢,见到我,开口的第一句还是“没事吧”。
成美,她无论在现实中还是网络中都很擅长聊天。看着成美那双大眼睛和八字眉里透露出来的悲伤,我想到了类似的颜文字,回答她“快不行了”。成美喃喃应声“是吗”“也是啊”,接着在我身旁弯下了腰。她制服衬衫的扣子解开了两颗,散发出柑橘系止汗剂的清凉气味。日光亮得刺眼,我眯着眼在手机屏幕上输入偶像的生日“0815”,忘记退出的SNS一下又将我卷入风口浪尖之中。
“被骂得很惨?”成美也掏出了手机。一看到那透明的手机壳里夹着一张暗色调的照片,我随口说道:“这不是拍立得嘛。”她露出像表情包一般纯粹的笑容,反问我:“超赞的吧?”成美说话时逻辑很清晰,表情像替换头像一样变来变去。这不是敷衍或假笑,我想她是在尽可能地让自己保持简单的心态。“拍了多少啊?”“十张。”“呜哇。啊,才一万日元。”“对吧,想想就更觉得……”“便宜,真便宜啊。”
她正迷恋的男子地下偶像团体在演出结束后会提供与指定成员合照拍立得的服务。照片里的成美编着精致的发型,要么被偶像从身后搂着,要么和偶像紧贴着脸颊。成美去年还在追高人气偶像团体,现在却表示“比起不能接触的大众偶像,还是追能接触到的地下偶像更幸福”。“明里也来这边嘛,会上瘾哟,他会记住你的脸,甚至还能私下联系,交往也不是完全没可能喔。”
我没有产生过接触他的愿望。虽然也会去看线下表演,但非要选的话,我还是更想做一个淹没在人海里的粉丝。我想成为掌声的一部分、欢呼声的一部分,用匿名账号给他留言说谢谢。
“拥抱的时候啊,他撩起了我遮住耳朵的头发,我还以为自己脸上沾了什么东西呢。”
成美忽然放低了音量。
“他居然说,很香。”
“完了。”我不自觉地加重了尾音。“对吧?这样怎么可能戒得掉。”成美说着,将拍立得相片重新夹了回去。去年成美追的偶像宣布留学后,退出了演艺圈。整整三天,她都没来学校。
“的确。”我如此回答。车窗外的电线杆的影子划过了我们的脸。似乎是觉得刚才过度兴奋了,成美伸了伸弯曲的腿,看着粉色的膝盖,忽然用冷静的语气对我呢喃:“不过,真了不起啊,明里。你今天也出门了,很了不起。”
“刚才,你说‘今天也出门了,很了不起’? ”
“嗯。”
“那一瞬间,我听成了活着很了不起呢。”
成美像呛到口水一般大笑起来,对我说:“那也很了不起。”
“毕竟偶像就是命嘛。”
谢谢你出生在这个世界,没抽中票要死了,对视等于结婚吧……大部分粉丝表达爱意都极尽夸张。成美和我也不例外,但我不想仅仅在偶像顺利的时候说想和他结婚。我在手机屏幕上输入“无论疾病或是健康,对偶像的应援都不会停止”。电车停下了,蝉声越来越清晰。发送。旁边的人立刻给我点了个赞。
背包里仍是前段时间去偶像演唱会时的那些东西。能在学校用上的只有记录感想的活页本和笔,古文课蹭书,数学课借书,因为没带泳衣,游泳课时我只能站在泳池旁。
身处泳池之中并不会在意,但踩着流淌在瓷砖上的水,却觉得黏糊糊的。不是污垢或者防晒霜的那种黏,而是一种更为抽象的感觉,仿佛肉溶解在水中一般。水涌向了旁观者的脚边,另一位旁观者是隔壁班的学生。她在夏季校服外面套着一件薄薄的白色长袖卫衣,站在泳池的边缘处,分发着浮板。每次被水溅到,她光着的脚看起来都白到令人目眩。
泳衣浸湿后黑乌乌的,她们聚集在一起,果然看起来黏糊糊的。支撑着银色扶手或是泳池粗糙的黄色边缘奋力爬上岸的身体,让人联想到水族馆的表演:海狮、海豚或是虎鲸滑动着沉重的身躯试图爬上舞台。女生们说着谢谢,从我手中接过浮板,水珠从她们的脸颊或是上臂滴落在干燥的浅色浮板上,晕成深色的印记。肉体很重,溅起水花的脚很重,内膜每月都会脱落的子宫也很重。在老师中极其年轻的京子将双臂当成腿,交叉重叠着,教大家游泳时要活用大腿。她说,有些同学只知道用脚胡乱地拍打水面,那种游法,游不起来,还累到不行。
负责保健课的老师也是京子。她会用毫无起伏的声音念出卵子和海绵体那类词汇,虽然听起来是不尴尬了,却感觉像被自作主张地施予作为动物的任务,很沉重。
仅仅是起床,床单就会皱起来;仅仅是活着,人也会皱起来。和其他人说话需要绷紧脸上的肉,身体脏了需要泡澡,指甲长长了需要剪掉。最低限度地活着,也并非绞尽力气就一定能做到。我总是在完成最低限度之前,意识和肉体就断联了。
我在保健室被校医建议去医院接受治疗,之后得到了两个诊断名称。吃了药心情就变得很差,翘掉几次预约后,再也懒得去医院了。肉体的沉重被赋予了名字,这一度让我变得轻松,但接着名字也和重量绑在了一起,整个人像悬挂着一般。唯独应援偶像的时候,我可以逃离那份重量。
人生最初的记忆是从下方仰望那个绿色的身影,当时十二岁的偶像扮演了彼得·潘。那年我四岁。吊着威亚的偶像飞过我头顶的那个瞬间,说是我人生的开始也不为过。
虽说如此,在那之后很久我才开始应援他。当时我刚升上高中,那天本来要为五月的体育节训练,我缺勤了,手脚伸在毛毯外面,长期没剪的脚指甲上累积着疲惫,有些开裂。外面隐约传来接球游戏的声音。每次听见那声音,我的意识都会上浮一点五厘米。
两天前为训练洗好的体操服不见了,我穿着衬衫在房间里翻找,翻箱倒柜是在早上六点,没找到,就像逃避一般地继续睡觉了,再醒来时已经是中午。现实还是没有改变。一片凌乱的房间变得像我打工的快餐店的洗碗池,想收拾都不知道该怎么下手。
我试着在床底下摸索,找到了一张沾满灰尘的绿色DVD,是小时候看的那场彼得·潘舞台剧的DVD。播放器吞下碟片后,彩色的标题片段放映了出来。或许是碟片有划伤,画面里时不时会出现细线。
我首先感受到的是痛楚。瞬间像是心脏被捏住一般地剧痛,接着像是被撞飞一般地钝痛。扶着窗台的少年悄悄潜入房间,他穿着短靴,踮着脚在室内轻轻徘徊,那小小的鞋尖毫不费力地踢中了我的心脏。我记得这种痛感。对于高中一年级的我来说,痛楚已经在漫长岁月里与肉体相互融合,潜藏其中,偶尔想起也仅仅是感到麻痹。而当时,我仿佛回到了摔倒就会自然流出眼泪的四岁,是那种疼痛。痛觉蔓延开来,肉体逐渐找回感知,粗糙的影像也释放出色彩与光芒,世界随之变得鲜明。女孩躺在床上,那瘦瘦小小的绿色身影轻飘飘地跑了过去,敲了敲她的肩膀,摇晃她。“醒醒啊。”他脆生生的可爱声音击中了我。啊,是彼得·潘。毫无疑问,他就是那天飞过我头顶的男孩。
彼得·潘的眼睛神气活现地闪烁着光芒,每一句台词都像在控诉着什么,气势汹汹地喊出声音。每一句都是同样的发音方式。虽然很呆板,动作也很夸张,但看着他吸气,然后绞尽蛮力发声的模样,我也不由自主地跟着他吸气,再粗暴地吐气。我察觉到自己正试图与他化为一体。他来回跑动时,我运动不足的腿部内侧也跟着痉挛。影子被狗咬碎后,看着他哭泣,我也感染上了他的悲伤,想要紧紧地抱住他。我的心脏恢复了柔软,强而有力地运输着血液,奔腾着,翻涌着热意。囚禁在体内的热意,开始堆积于我握紧的手中与蜷曲的大腿中。被逼入困境时,他胡乱地挥动着细剑,每当对手的武器掠过他的腰窝,我都不由自主地战栗,心脏仿佛被刀刃挟持着。当他在船头将船长击落深海后抬起头时,那没有一丝孩子气的冰冷眼神,让我的脊背震颤着冒起了冷汗。呜啊啊,我自顾自地痴叫起来。糟了,好冷酷,我压抑着冲动,在大脑里感叹。我想,这孩子的确有能力砍下船长的左手喂鳄鱼呢。糟了,好冷酷,幸好家里没有其他人在,我忍不住放声大叫。我情绪高涨,甚至喊出了“好想去梦幻岛啊”,差点都分不清现实了。
彼得·潘在剧中说了很多次“才不想成为大人”。不管是出发冒险时,还是带着温蒂一行人冒险归来时,他都说过。这句话仿佛在我身上敲开了裂缝,传进了我的最深处。以前就常常盘旋在耳边的词汇像被重新罗列了一遍。才不想成为大人呢。我想去梦幻岛啊。炽热的感觉涌向了鼻尖,我觉得这句话是为我而说的。喉咙跟着共鸣,微微呜咽着。眼角也热热的。少年泛红的嘴唇倾吐出这句话,似乎也要从我的喉咙里抽出一样的话。泪水溢出,代替了语言。似乎有人在坚定地告诉我,成为背负重任的大人很辛苦,感到抗拒是很正常的。怀抱相同烦恼的人影,凭依他的身体站在了眼前。我与他相连,与他对面的众人相连。
彼得·潘在舞台上纵身一跃,飘浮在半空,双手撒落金粉。我回忆起四岁那年,看完表演后在地上蹦蹦跳跳的感觉。那时正值夏天,外公外婆家的车库旁,鱼腥草长得茂盛,到处弥漫着那股刺鼻的独特气味。大人从商店里为我买来金色的“精灵粉末”,我撒在身上,为之一遍又一遍地跳跃。小时候不管去哪里,我都穿着脚底会响的鞋,每次落地都伴随着刺耳的声响。我并没有以为自己能飞起来。只不过,我心底的某处仍然期待着,声响与声响的间隔会一点点拉长,直到某个瞬间再也听不到声响。唯独落地前身体才能感觉轻盈,而此刻电视前十六岁的我,内衣外面潦草地披着衬衫,再次感受到了那份轻盈。
上野真幸。我的手颤颤巍巍地拿起了DVD的封壳,他的名字用圆体字标识着,我一搜索,那张偶尔会在电视上看见的脸就出现了。原来是这个人啊。他穿过新绿的风,为我体内故障的时钟扭上发条,我开始行动了。虽然没找到体操服,但一根坚固的芯贯穿了身体,我开始觉得总会有办法的。
上野真幸现在作为偶像团体“晰栩座”的成员开展演艺活动。从最近的宣传照来看,他相比十二岁时的那个男孩,脸颊更瘦削了,已是一位气质沉稳的青年。我看了他的演唱会,看了他的电影,看了他的综艺。虽然声音和体型都不同了,但眼瞳深处不经意间流露出的锐利仍然与年幼的他如出一辙。那样的眼神,会让我也不由自主地想怒视些什么。既不正面也不负面的巨大能量从身体深处喷涌而出,提醒我活着这件事。
下午一点新发布的视频里,偶像也露出了那种眼神。结束游泳课的学生们肩上搭着湿湿的毛巾,空气里飘荡着氯水的气味。午休的教室里,总能听见人们拉动椅子的声音或是在走廊上小跑的声音。我坐在第二排的座位上,戴上了耳机,断断续续的静默让我清晰地觉察到了自己内心的紧张。
视频的开始是偶像从事务所走了出来,他暴露在闪光灯下,疲态无处可藏。“能请你说两句吗?”他的面前出现了麦克风。“好。”“你对女粉丝动手了?”“是。”“为什么要那样做?”他那让人难以分辨是回答还是应付的语调,稍微有些动摇:“我想,这件事应该在当事人之间解决。很抱歉打扰到大家。”“你向对方道歉了吗?”“正在道歉。”“今后的演艺活动打算怎么办?”“不知道。正在与公司和其他成员商量。”偶像正要上车时,身后传来记者震怒的质问:“你在反省吗?”他回过头,一瞬间眼神里闪过了那种强烈的情绪。他抛下一句“算是吧”。
倒映着器材和人群的黑色轿车开走了。“什么啊,那种态度!”“希望他好好反省,早日回归!真幸,我会一直等着你的!”“做错了事还摆脸色。”“真倔啊。明明耐心解释一下就好了。”“之前去看过好几次演唱会,不会再有下次了。说受害者坏话的花痴们,脑袋没问题吧?”评论栏里的粉丝战争愈演愈烈,最上方的一条是“同意他本来就长着家暴脸的请点赞”。
我看完后又将进度条拉回,一边看一边在活页本上记录对话。偶像在粉丝俱乐部的会刊里说过不喜欢“算是吧”“姑且”“暂且”这一类词,所以他应该是有意那样回应的。我听写记录了偶像在电台、电视等媒体上的所有发言,至今已经写满二十多本,全都堆在房间里。CD、DVD、写真集通常会买三份,分别用于收藏、欣赏、出借。他出演的综艺都会拷贝下来反复观看。我捕捉着偶像的语言习惯和动作,试图解读他这个人。我将自己解读的内容公开发布在博客上,随着浏览数攀升,点赞和评论也越来越多,期待我更新的人还会留言:“我是明里小姐姐博客的粉丝。”
每个人追星的形式都不同,既有人推崇偶像的一切行为,也有人批评盲目的人不配做粉丝。有人对偶像抱有恋爱情感,却对偶像的作品没什么兴趣。有人对偶像没有恋爱情感,却会很积极地回复偶像的动态,渴望建立联系。与之相反,也有人只喜欢作品,对偶像的私生活完全不感兴趣。有人专注花钱支持偶像的事业,还有人热爱和其他粉丝交流。
而我的态度,是想要解读他的作品,解读他这个人。我想看见偶像眼里的世界。
这种想法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呢?我回顾自己的博客,发现是在去年第一次看晰栩座音乐会后的一个月左右。当时我写了听电台节目后的感想,因为收听地域有限制,原本就有很多人想看类似的文章,那篇网络日志的浏览量排在我博客的第五位。
大家好,昨天偶像参加了电台节目呢。这次节目真的很棒,不过据说是神奈川地区限定播送,想着很多朋友都没能听见,我决定将印象深刻的片段记录在这篇网络日志里。下述是偶像被问及“对演艺圈最初的记忆”时的对话。红字是主持人今村先生,蓝字是偶像。
“唉,可不是什么好回忆。”
“那我就更好奇了,说来听听嘛。”
“我还记得很清楚,五岁生日时我妈对我说,‘从今天起你就要出现在电视里了,待会去拍摄现场’,太突然了。蓝天、白云、淡淡的彩虹,我被带到梦幻的布景之中,可是大人们来回奔波的地方却很暗,妈妈站在黑压压的器材后面,她穿着千鸟纹的连衣裙,像这样……手,举在胸口位置挥了挥。明明只隔着五米左右的距离,看起来却像在告别,我的鼻子一下就酸了。这时,一个穿着熊熊玩偶服的人朝我这样……你看得懂吗?”
“啊啊,奥特曼的姿势,对吧?我们这里是电台,能请你别比画动作吗?”
“哦哦(笑)。然后啊,他保持着那个姿势,黑溜溜的双眼俯视着我。我明明想哭,却发现倒映在玩偶眼睛里的自己露出了完美的笑容。接着,玩偶重复那个姿势,想要逗我笑。那时我忽然明白了,啊,没有人会发觉那是假笑,我内心所想的事情丝毫没有传递出去啊。”
“才五岁。”
“对,那时五岁。”
“真是讨厌的五岁小孩啊(笑)。”
“可是,不止一次这样想啊。比如一些粉丝的来信,会写从什么时候开始喜欢我、几年前开始应援我、报告生活近况等,总之信里全是关于自己的事。我看了很开心,虽然开心,但怎么说呢,心理上会有种距离。”
“那是当然啊,毕竟粉丝也不懂那么多,并不是时时刻刻都能注视着你。”
“不过,也不是身边的人就一定能理解。比如和其他人说话时,我有时会想,啊,这家伙刚才明明没听懂但还是点头了。”
“难道在影射我吗?”
“倒不是……不对,不好说呢,今村先生的确会习惯性地夸人。”
“好过分。我是发自内心的啦,一直以来都是(笑)。”
“抱歉抱歉(笑)。不过,或许正因为如此,我才会写一些歌词吧。我想,说不定会有某个人能懂我,能从中看穿一些什么。不然根本干不下去啊,这种站在舞台上的工作。”
胸口堵得慌就是这种感觉吧。其实之前也在日志里提到过,我第一次看偶像的演出,是在他十二岁的时候,所以对他童星时期的事情特别感兴趣。他总在吸引人的同时,将人远远推开。他习惯用“谁也不懂”这种话关上世界的门,可是偶像眼里的世界,我真的很想看一看。虽然不知道要花上几年,或许一辈子都不会懂吧。但他就是有能力,让我产生这样的愿望。
应援已经持续了一年。在此期间,我尽力收集偶像二十年来输出的庞大信息,最终在粉丝见面会的提问环节,我基本能猜到他会怎么回答。即使是远到看不清脸的舞台,我也能凭借偶像登台的气场,只靠裸眼就辨认出那就是他。曾经有一次,同组合的成员美奈姐恶作剧,用偶像的账号碎碎念,我评论了“怎么和平时不太一样?不像真幸啊……”,被美奈姐回复“噢,答对了。我还以为模仿得不错呢,笑”。他们很少会回复评论。现在回想起来,那或许就是我作为真幸的“狂热粉”开始小有名气的契机。
有时,偶像会露出令人意想不到的表情。这时我就会想,原来他还有这一面啊,是发生什么变化了吗?如果想到了什么线索,我就记录在网络日志里。每逢此时,我都自以为对他的了解又加深了一些。
这次的事是个例外。据我所知,偶像并非温和的人。他守着一片自己的圣域,他人的贸然踏入会令他心生焦躁。即便如此,他也能将喷涌的情绪克制在眼神里,不会做不体面的事。他既不会也做不到盲目地发泄。偶像是与他人保持距离主义者,这样的他就算再怎么被激怒,我也实在不认为他会动手打粉丝。
目前无法下任何定论,大部分SNS上眼熟的粉丝也是这样认为的。该生气吗?该维护他吗?还是看着那些情绪化的言论叹气呢?我不知道。我清楚确定的是,这种不知道的感觉很像心窝被野蛮地压住。唯一可以断言的是,今后我也会继续应援偶像。
上课铃摇醒了我的意识,首先感受到了后颈的凉意,那是不知何时冒出来的汗。休息时间结束了,教室里的人纷纷回到座位,此起彼伏地嘀咕着好热,我想每个人的衬衫里都闷着一股热气吧,还来不及抖一抖衣角,门就被推开了。只野是地理老师,平时总穿成套的淡茶色正装,系着花哨的领带,今天却是衬衫与西装裤的搭配。他一边语速很快地说着“清凉商务装,夏日必备”,一边分发讲义。前座男生将纸张举过头顶,沙沙地摇晃着,我抽出一张再传给后座。听不进课。我愣愣地看着只野讲义里常用的手写字体,天马行空地想着,如果这是偶像写的字该有多好。加入粉丝俱乐部后,在元旦、圣诞这些特殊的日子,我会收到印着偶像手写字的贺卡,如果剪下那些字汇集在一起,说不定就能推出一款上野真幸字体,模仿出讲义上的文字内容。那样一来,搞不好我会对学习感兴趣。我满脑子都是这件事,思索着缺少哪些字、推出字体具体应该怎么做。只野手里的粉笔忽然停住,白色粉末轻盈地下坠。“啊,说起来是今天吧,是提交报告的日子,那么先收一收吧。大家都带来了吧?”周围聒噪得还以为是蝉飞进了耳朵里,在我重重的脑袋里孵出了大量幼卵,羽化般地嘶叫起来。明明写了备忘,我在脑海里大喊。可就算写了,既忘了看也忘了带来,又有什么意义。“那现在开始收。”话音一落,大家纷纷站了起来,我却仍然呆坐着。前座男生猛地起身走向只野的讲台,他说:“对不起,我忘了。”周围隐约传来了嗤笑。我也跟了上去,说:“对不起,我忘了。”我没有被笑。我距离成为“笨蛋角色”或是“不写作业的惯犯角色”,差了点憨憨傻傻的气质。
正打算回家时,我从课桌抽屉里拿出了数学教科书,浑身汗毛竖立。记得小悠说过第五节是数学课,我承诺会在午休时还给她,才借到了这本书。走去隔壁班,教室里没有小悠的身影,我开始编辑信息。“对不起,你借我书我却忘了还。明明嘱咐过我第五节课是数学,让你困扰了吧。真的很对不起。”我一边输入,一边觉得再也没脸见她了。在走廊转角处碰见了保健室的老师,她提醒我:“小明里,记得提交之前的诊断报告。”保健室的常客们都被亲昵地省去姓氏来称呼,还附带一个“小”字。老师将微卷的头发绑成马尾,发梢总是垂在白大褂的外侧。夏日阳光下的白大褂实在让人目眩。我将活页纸折成四分之一的大小,用笔写上“数学教科书、诊断报告”。过一会儿,我又在后面补上了“地理报告”。还没有结束,我突兀地堵在走廊中央,笔尖竖立,费劲地继续写着“成美的折叠道具”“修学旅行费用”“腕表”,眼皮忽然微微痉挛了一下,夹在腋下的背包悄然滑落。阳光透过窗户灌满了走廊,提醒着我暮色渐浓。我的脸颊泛起了灼烧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