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尤家的龙凤》:名人尤二

只要在尤村待过的人,就一定听过尤刚的名字;只要听过尤刚名字的人,就一定知道他的父亲。

尤刚的父亲名叫尤二,在尤刚出生前,尤二是这十里八乡最出名的人物。说起尤二的名声,大约有一成是他从赌桌上赢回来的,尤村的男女老少都知道:有赌局的地方,就有尤二;有尤二的地方,就有赌局。尤二剩下的九成名声,大约又有一成是他如花似玉的老婆带给他的。尤二的老婆叫牛红梅,是整个尤村乃至整个小石镇最漂亮的女人,尤村上上下下七十八号男人,除去八个老朽得已经想不动女人心思的十一个年幼还不晓得女人好处的,剩下的五十九个男人里,五十八个人的梦中情人都是牛红梅,剩下的那一个,就是尤二。

至于尤二剩下那百分之八十一的名声,来自他的三个孩子。

结婚第二年,只有十九岁的牛红梅在小石镇中心医院生下了第一个孩子尤龙。牛红梅生尤龙那天上午,尤二破天荒地没找人打牌,而是早早爬起床,给牛红梅炖了两个糖鸡蛋。吃完早饭,尤二就骑着他那辆四处作响、六处冒烟的无牌摩托车,驮着牛红梅,威风凛凛地从家里赶赴镇医院。由于肚子太大,牛红梅只有用力伸长双手,才能勉强抱住尤二的腰杆。路上的男女老幼眼见他俩这副恩爱的模样,纷纷露出不可思议的神情。

“嗨,尤二,今天太阳打西边出来啦?大清早不在家推牌九,陪老婆上医院了?”尤二咧开嘴笑了,将摩托车喇叭按得震天响:“他奶奶的,老子连输了四天,再输,只怕连老婆孩子都输掉了!村西头算命的崔瞎子对我说,今天禄马同乡,如果能添个儿子,未来三五年都能赌运昌盛。到时候,看我把尤济世、尤光棍、尤德赖几个家伙的卵蛋都赢家来!”

“噢!”说话者恍然大悟,这个形容猥琐的年轻后生偷偷地朝牛红梅红润的脸蛋瞄了两眼。待到尤二绝尘而去后,恨恨地朝地上吐了一口唾沫:“他奶奶的,真是一朵鲜花插牛粪上了。”

扬长而去的尤二自然听不到这句咒骂,他风风火火地冲进镇医院,急吼吼地在前台挂了号,将挺着大肚子的牛红梅半扶半推地送进妇产科病房。

“大夫,我老婆生孩子!”

镇医院妇产科一共有两个医生,当天的值班医生叫周诚,是整个小石镇学历最高的男人。周诚是复旦大学的医学博士,天之骄子。作为镇上极少数不认识尤二的人,周诚盯着这不太和谐的一对看了足足三分钟,说:“你老婆离预产期还有七天呢!羊水没破,没阵痛,总不能说生就生吧!”

尤二一听这话,面皮涨得通红,鼻头上的青春痘好像熟透的番茄,他大声嚷嚷:“我要今天生,今天就得生!人家七八个月的都能生,俺媳妇都九个月零八天了,咋不能生!”

“胡闹!愚昧!”周诚的倔脾气也上来了,要是放到两年前,他说不准要一拳把眼前的尤二打个满脸花。但如今他没这个胆子了。两年前他打了一拳,把一个全上海几十家医院都畏之如虎的著名医闹打进了ICU,也将自己的前程从复旦附属医院打到了小石镇人民医院。倘若他今天再打一拳,说不定就要把自己从小石镇人民医院打进二洼村兽医站。二洼村兽医站是方圆六十里内唯一一家兽医站,三个招牌科室分别是张一刀主持的劁猪门诊,尤叫驴掌刀的骟驴门诊,以及孙养殖挂牌的禽类优生门诊。最近,兽医站的一把手兼一把刀张一刀正在全镇范围内寻觅接班人。人高马大、毕业于复旦医学系的周诚正是最理想的人选。

周诚是个倔脾气,不愿跟脾气更倔的猪驴骡羊打交道,所以这一拳他没挥出去,只是气鼓鼓地坐在吱嘎作响的木椅上,眼睛一翻,谁都不搭理了。尤二的脾气也倔,他认准自家媳妇该今天生孩子,这孩子不生就不行。两个男人一个女人,三双眼睛来来回回瞪了半天,硬是没蹦出半句话来。

“哎哟!”牛红梅哼了一声。

尤二充耳不闻,心里盘算着今天要真的没法生,之前付的六块钱挂号费到底能不能退。

周诚神游物外,脑子里回忆起张一刀邀自己去兽医站接班时,开出的十二万年薪。

“哎哟!”牛红梅又哼了一声,她觉得身子下面有些凉冰冰的,伸手一摸,半个手背都被浸湿了。

尤二有点回过神来,随口问:“媳妇,不舒服了?”

周诚在梦游里第十八次拒绝了张一刀的邀请,懒洋洋地扫了眼前的孕妇一眼。然而就是这一眼,让他像兔子一样从椅子上蹦起来,张口大喊:“产妇羊水破裂!阵痛间隔两分钟!已进入分娩期!准备生产!”

周诚一面叫唤,一面伸手去脱牛红梅那条松松垮垮的秋裤,准备观察她的宫颈张开程度。周诚的手刚碰到牛红梅秋裤的毛边,就跟触电一样飞快缩了回去。周诚忽然想到,这儿是小石镇人民医院,不是复旦大学附属医院,一个他这般年纪的男医生如果这么解开孕妇的裤子,很可能被孕妇的老公直接打到太平间去。

可惜这医院没有ICU,不然兴许还能抢救一下。

“徐福花,徐福花,有人要生了!”周诚气喘吁吁地冲到病房门口,扯破嗓子喊。徐福花是小石镇本地人,是镇医院的另一个妇产科医生。两个医生的分工很明确,周诚负责望闻问切,以及不带身体接触的全部检查,如果遇上文化层次稍高一些的家属,还可以将耳朵凑到孕妇的肚皮上听听胎心,又或者做个剖腹产啥的。至于检查宫颈、顺产接生这类男女授受不亲的活计,自然是徐福花的专利。

“来了!”徐福花嘹亮的女高音就像一颗定心丸,一听到这声音,牛红梅肚子不疼了,手脚不抖了,就连两腿之间的羊水似乎都拧上了龙头,流得慢了些。徐福花踩着八厘米的高跟鞋,领着一老一少两个护士冲进病房。三个女人手忙脚乱地将牛红梅架上病床,滴溜溜地推向走廊另一头的产房。尤二打了个哈欠,晃荡着两条精瘦的胳膊,不紧不慢地跟了上去,临走的时候,还回头斜了周诚一眼:“老子说今天生,就得今天生!服气不?”

尤二踱到产房门口,却没有进门。他寻思,这生孩子首先是女人的事,其次是医生的事,最后是护士的事。自己一个男人,就算进去也是瞎掺和,说不定沾了晦气,还不如不进。牛红梅躺在冰凉的产床上,眼睛瞪得大大地望着门口,巴望着自家老公能进来陪着自个儿,她喊:“尤二,你进来!”

“你等等,俺去楼外面抽完这根烟就进来!”

尤二抽了一根又一根,直到烟盒里的烟抽完,才懒懒地站起身,拍了拍袖口的烟灰,准备回去。他推开产房门一看,发现婴儿的脑袋已经探出了产道,两个护士分别握住牛红梅的两手,在旁边“嗨呀”“嗨呀”地呐喊助威。

“我就说,来得早不如来得巧,媳妇,你可得用点力,给我整个带把的啊!”

听见自家男人的这一声敦促,牛红梅精疲力竭的身子顿时充满了力量,“嗯”“嗯”叫唤了两声,婴儿的肩膀露了出来,紧接着是肚皮,猩红色的脐带软绵绵地贴在桔梗般的肚脐上,就像一根没有弹性的水管。“咔嚓”,徐福花剪断脐带,将一个满身血污、号啕大哭的小娃娃捧到手上。尤二这一刻来了精神,也顾不上脏,两步冲到医生跟前,歪着脑袋,眼睛直勾勾地朝孩子的裆部望去。

“有雀儿,是个男娃!”尤二咧开嘴,傻笑了两声。他上上下下、前前后后打量孩子的外生殖器,恨不得把脑袋凑到湿漉漉的裤裆里去,亲一口吮两下才开心,不过尤二脸上的笑容很快就僵住了,他满嘴的黄牙咯咯作响,哭丧着脸,问旁边的徐福花:“大……大夫,这娃儿的腚眼儿是不是有点问题?”

四十九岁,干了三十年妇科医生,接生过四千六百八十七个胎儿的徐福花愣了三五秒,扶了扶黑框眼镜,半信半疑地朝孩子的下身望去,只望了一眼,徐福花满是鲜血的双手就如同得了鸡爪风一般颤抖起来,她用凄厉的嗓音朝门外大叫:“周诚,周诚!快进来!”

周诚像百米赛跑的运动员一样冲进产房,手中挥舞着两把止血钳和一大卷纱布,出乎意料的是,产房里很平静,并没有想象中孕妇惨呼、家属尖叫、鲜血狂喷的场面出现——在过去两年里,徐福花曾用这种语调叫过他三次,无一例外都是产妇大出血。但这一回,牛红梅安安静静地躺在床上,尤二目瞪口呆地站在旁边,身经百战的徐福花一脸茫然地靠在墙角。产房里唯一的声响,是婴儿响亮有力的啼哭。徐福花一见周诚,颤巍巍地说:“周医生,你瞧瞧,这孩子的肛门!”

周诚挠了挠脑袋,低头朝孩子的双腿根部看去。这时护士已将孩子身上的污物擦掉了七七八八。仅用了五秒,小石镇医院妇产科权威周诚便作出了终审判决:“胎儿先天性肛门闭锁!林护士,抱孩子去X光、B超室!”

尤二一屁股瘫坐在地,脑子里好像同时引爆了三五十颗窜天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