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1月23日 晚 17:40

001

吴氏集团董事长吴礼六十大寿的生日宴会定于今晚六点在王朝酒店天字第一号包间举行。这场生日宴会从一开始就充满诡异的气氛,怪事一件接一件,给人不祥的预感。

王朝酒店的金色旋转门不停地缓缓转动。

酒店外,夜黑如墨,大雪纷飞,不时响起沉闷的阵阵雷声。冬天打雷,这是难得一遇的异常气象。

酒店内,大堂灯火辉煌。

赵慧出现在旋转门口,她摘下蒙上一层雾气的黑框眼镜,跺几下脚,掸去肩上的雪花。这位吴氏集团财务总监永远皱着眉,脸上深刻四条法令纹,比三十一岁的实际年龄显得老许多。隔着落地大玻璃窗,她监视着她的丈夫、吴氏集团行政副总经理吴仁将黑色奥迪轿车开进停车场。吴仁、赵慧是吴氏集团董事长吴礼的长子、长媳。

赵慧不耐烦地等了半分钟,顺着满铺紫红地毯的环形大楼梯,她独自快步走上二楼。

走廊尽头是她预订的天字第一号豪华包间。

隔壁二号包间,一名枯瘦的黑衣年轻人站在门口,胸戴白花,一对白多黑少的眼睛死盯着她。

赵慧低下头,避开那人的目光,匆匆走过去。她来到天字第一号包间的彩绘玻璃门外,眉头不禁皱得更紧。奇怪,包间里面没亮灯,黑沉沉中,闪动着忽强忽弱的蓝色幽光,隐约还有压低的鬼哭似的声音,好像隔门透出一股阴森森的冰寒之气。

怎么回事?赵慧疑惑地伸出手,刚碰到门把。

突然,包间里面传出一声女人的惊叫!

叫声尖锐,战栗。

赵慧吓得呆立了几秒钟。她清醒过来,扭身就跑,一头撞进丈夫吴仁的怀里。她颤声说:“你快去看看,包间里杀人了,还是闹鬼哪?”

胖乎乎的吴仁畏缩退后,不敢上前。

“废物!”赵慧责骂道。

值班经理闻讯赶到。他头上冒汗,气喘吁吁的,身后跟着两名保安。人多胆壮,三人合力撞开包间的玻璃门,大吊灯亮了,炫目的光线立刻照亮包间每个角落。眼前一幕,把值班经理的鼻子气歪了。

几个女服务员挤在电视荧屏前,正在偷看一部讲述白衣女鬼的恐怖片。她们一见值班经理,一个个垂下头,悄悄溜走了。

值班经理亲自动手,收拾乱糟糟的包间。

赵慧板起脸,说:“今晚费用八折。”她根本不容值班经理商量。

“慧姐,您到得真早,您一手操办的生日宴会,董事长一定满意。”随着话音,吴氏集团业务副总经理孟艳笑吟吟地走进包间,这是位高个子漂亮女人,时尚高雅,欧式风味。她身后跟着丈夫吴钢与五岁的儿子吴信,乳名信儿。吴钢是吴氏集团董事长吴礼的养子,吴仁的大学同学,经营着一家名为成钢的小贸易公司,专接吴氏集团的活儿。他中等身材,面白无须,恭谨地冲着吴仁、赵慧笑笑。

信儿乖巧地叫了一声:“慧妈妈好。”

对于一家三口的问候,赵慧的鼻子眼儿里“嗯”了一声。

吴钢展开一幅红底金字的大寿屏,倍加小心地挂到墙上。值班经理看到寿屏有点歪,想帮忙扶正。

“你别动。”吴钢慌忙阻止。

孟艳问值班经理:“隔壁二号包间办的什么宴会?怎么都是些穿黑衣、戴白花的人?”

值班经理装作没听见,他把一大篮温室鲜花摆放到圆餐桌正中,绿叶映衬着五颜六色的花朵,烘托出喜庆气氛。他殷勤地说:“如有需要,随时叫我。”说完,他退出包间,拭去额上汗珠。隔壁包间办的什么宴会,他可不能说,不敢说,但愿不要因此引发轩然大波。

王朝酒店旋转门外,吴智停下电动自行车。他的同居女友陶蜜儿从后座上跳下来,抬头仰望面前这座金碧辉煌的摩天大厦,赞叹说:“好气派,来这儿的都是跟你爸一样的有钱人吧。”

吴智不屑地撇撇嘴。他是吴氏集团董事长吴礼的二儿子,瘦高,长发披肩,留着一抹小胡子,叼着从不离嘴的大烟斗。他开了一间名为“黑白时光”的影楼,兼任老板、摄影师,生意惨淡。陶蜜儿丰腴,又白又嫩,她自比杨贵妃,是个做梦都想成为女四号的群众演员。这一对是吴家的另类。

两人相拥相抱,晃晃荡荡地走上环形大楼梯。因只顾腻声说笑,他俩不经意中闯入二号包间。吴智穿了件黑皮夹克,有人给他拿过一朵白花,让他戴上,他这才觉出不对,进错了包间。他看见正面墙上挂着一张带黑框的老头照片,连说sorry,跟陶蜜儿转身出来。

他跟陶蜜儿走进天字第一号包间,朝先到的各位挥挥烟斗,算是打了招呼。他坐下,习惯性地摸摸左侧额头被长发遮住的一道伤疤,说:“那老头的遗像拍得不好,光线运用缺乏韵律感。”

“遗像?什么遗像?”赵慧问。

“隔壁二号包间办的是丧宴,墙上挂着死老头的遗像。”吴美站在包间门口,气愤地说。她是吴氏集团董事长吴礼的小女儿,现任集团公关部长。她一屁股坐到椅子上,不客气地批评道:“赵慧,你这个儿媳妇怎么当的,挑这么个地方办爸的生日宴会,伴着哀乐给爸庆寿,太晦气了。”这位吴大小姐浓妆艳抹,身体的每个部位都大。

赵慧的脸色由红到紫,她命令女服务员:“去,把值班经理叫到这儿来!”

值班经理刚赶到,没来得及解释,后厨又出事了。

操作间,一位年轻厨师头上高高的白帽子耷拉下来,手里拎着一只炸到半熟的八爪章鱼,他对面站着吴氏集团安保部长吴义。吴义是吴礼的亲叔伯兄弟,他有一张刀削斧劈般的脸,尽管年近六十,仍然高大威猛,年轻厨师在他面前就像一只待宰的小鸡子。吴义双手抱肩,沉默如山,这更让年轻厨师害怕。

值班经理问清情况。

吴义从机场取回一只空运来的八爪章鱼,要求加工后活着端上餐桌。谁知年轻厨师一个不留神,八爪章鱼溜出水箱,爬上不锈钢排油烟罩,纵身一跃,跳入下面的滚油锅,疑似自杀了。这种事太怪异啦!值班经理打出一长串电话,好不容易从另一家酒店找到一只相似的半死不活的八爪章鱼。

值班经理松了口气,回到天字第一号包间,迎接他的是一张张更加愤怒的面孔。

赵慧指着圆餐桌上大花篮里的一朵黄花,问:“这是什么花?”

“这……这是……”

“这是万年菊,在花语中表示悲哀,是送给死人的花!”

接二连三地出事,值班经理几乎崩溃了。

一个年轻男人搂住他的肩,亲热地说:“老兄,我叫吴良,资深律师,吴氏集团首席法律顾问。咱们谈谈贵酒店给我的当事人造成精神损害的赔偿问题吧,损害非常严重,最好不要闹到法院,媒体一介入,影响贵酒店声誉呀。”

值班经理注意到,这位自称吴良的律师油头粉面,眼睛不大,眼珠子咕噜噜地转来转去,特别灵活。

这时,包间外面响起一阵杂乱的人声。

又出事了?值班经理拉开包间的门。

那个守在二号包间门口的黑衣年轻人搀进一位老妇,抱歉地说:“对不起,我们错把这位老人家当成亡者的遗孀了,现在送回来。”

赵慧怒道:“岂有此理!”

老妇瘫坐在椅子上,她头发花白,身体孱弱,从面孔轮廓上依稀可见她曾经的美貌。她是吴氏集团董事长吴礼的夫人——刘淼。她的头发与衣服被雪打湿,鞋子沾满泥污,神色极为疲惫,像是刚跑过很长的路。她半闭眼睛,喘了会儿气。

值班经理趁乱溜走。

包间里静下来,吴家人彼此保持冷漠的客气。他们想着同一件大事:吴氏集团董事长吴礼要在今晚的生日宴会上宣读他的遗嘱。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到吴良始终抱在怀里的黑公文包上。

那里面装的是遗嘱?

围着大圆餐桌的十三把椅子中,还有两把是空的,一把是吴董事长的,另一把是谁的?

六点差一分。

包间里的人不约而同地全部站起来,面朝敞开的门口,恭敬地迎候。吴董事长是个时间观念极强的人,从不迟到分秒。

六点整。

六点已过。

沉寂。不安的感觉逐渐在包间里蔓延。

刘淼对大儿子吴仁说:“问问你爸在哪儿。”

吴仁犹豫着,不敢打这个电话。赵慧瞪他一眼,夺过手机按号码,接通后,传来一个女声:您拨打的电话已经关机,请稍后再拨。

其他人轮番打电话,结果都是关机。

陶蜜儿傻乎乎地冒出一句:“雪天路滑,不会是出车祸了吧?”

窗外,一声冬雷震响。随后雪停,风起。

吴仁说:“义叔,问问您在交通队的朋友。”

吴义走到窗前,打出一个电话,低语了一会儿。他挂断电话,转过身,目光扫过每个人的脸,严肃地说:“在温泉山庄回城的山路上,发现路边停着一辆轿车,黑色,车型加长林肯,车牌尾号三个‘8’。”

那是吴氏集团董事长吴礼的专车。

他又说了一句更加让人心惊的话:“车门大开,车内空无一人。”

002

暗夜。温泉山庄回城的山路上,一辆黑色加长林肯轿车停在路边。

几名刑事警察围着车,在应急灯下,一寸一寸地检查。

这辆轿车的大灯没有关掉,由于电瓶的电将近耗完,射出的光柱逐渐暗淡下来。驾驶席旁的车门大开着,车座上飘进一层雪花。车载音响播放着一首哀伤的老歌。车内物品没有被翻动过。

女刑警小袁汇报:“十七点十分,一位村民开着农用三轮车从这儿经过,发现这辆被遗弃的林肯,他以为遇到白衣女鬼了,吓得边逃边报警。交通队根据车牌号查到车主是吴氏集团董事长吴礼。”

毕队长问:“那位村民叫什么?”

“姓范,叫范大同,每天进城拉泔水,做完笔录,已经走了。”小袁没有预料到,过几天她还会找这位范大同核实另一个情况。

毕队长绕到车后,用脚蹚开积雪,路面露出两道剧烈摩擦形成的又深又长的黑色印痕。开车的人遇到什么突发情况,迫使他在这里紧急刹车?

毕队长环视四周,群山、路面、冰河、林木,一切都被厚厚的白雪覆盖。从温泉山庄回城的山路蜿蜒至此,向南拐去,一边是乱石嶙峋的陡峭山坡,一边是封冻的冰河,河面开裂的细长冰缝中,黑色河水急急流淌。山路拐弯处,长着一株合抱粗的老树,扭曲的枝丫直插夜空。

黑色加长林肯轿车就停在老树前,车身周围没有脚印。

雪不再下。夜风更猛了,卷起漫天雪粒,打在脸上生痛。山坡与冰河上,活动着几名刑警的身影,他们不顾彻骨严寒,在雪中仔细探查,艰难搜寻着线索。刑事警察是份既辛苦又危险的职业,这时候,他们不能像普通人那样待在温暖的家里,品茶,喝小酒,看看电视,再跟老婆钻进热被窝。他们不是普通人!

小袁过来,从保温瓶中倒出一杯热姜茶,递给毕队长。她知道毕队长胃寒,一着凉,就会痛出一身虚汗。

毕队长问:“查得怎样?”

小袁回答:“车内没有发生搏斗的痕迹,附近只找到几个野兔儿的脚印,这场讨厌的雪。”

如此寒夜,一个大活人,凭空消失了?

小袁说:“我分析,这是一起外星人绑架案件。”她眼前映出一组画面:一只巨大的飞碟闪着奇异的虹光,几个怪模怪样的外星人蹒跚着来到轿车前;昏迷的吴董事长被放到解剖台上……

毕队长对她的分析嗤之以鼻。

小袁噘起嘴:“不是外星人,难道是遇到鬼了?”

“有这种可能。”毕队长一本正经地说,“不是吓唬你,这地方每逢下雪天,都会出现一个白衣女鬼,飘来荡去,确实有人见过,刑警队曾经派人来调查了两次。”

一阵冷风袭来,小袁打个冷战,往毕队长身边靠了靠。

毕队长讲述了一个真实的传说。

那株老树后面,曾有一处坟园。二十八年前,葬入一个雪夜冻死的女人。据说,一位司机冒着大雪行车经过这里,正值黄昏时分,借着雪地的反光,他亲眼看到坟园中飘出一个白衣女鬼,足不沾地,两只眼睛吐出鲜红的火焰。司机吓坏了,下意识紧急刹车,车险些翻进冰河。司机弃车而逃,因为年轻,腿脚快,没被白衣女鬼抓走。一开始,人们认为司机酒后胡扯,并不相信。以后一些年的风雪天,有人接连看到白衣女鬼神秘出没。人们纷纷传说,这是那个冻死的女人阴魂不散,但她是好鬼,从不害人。警方调查后,郑重辟谣,要求广大市民相信科学,不迷信鬼神。

讲到这儿,毕队长看着路面上的紧急刹车印,若有所思。

“后来呢?”小袁好奇地追问。

“前几年,这处坟园被平整后,改建成城市绿地,白衣女鬼再没出现。”毕队长说。

“她又回来了。”小袁肯定地说。

“谁?”

“白衣女鬼。”

“小丫头,奶奶的鬼故事听多了吧。”

“谁是小丫头,我下个月满二十,只比你小十二岁。”小袁是位想象力极其丰富的圆脸姑娘,她仿佛亲眼看见:温泉山庄回城山路上,远远开来一辆黑色加长林肯轿车,车大灯打出的两道光柱划破风雪。车内,吴氏集团董事长吴礼双手握住方向盘,神色紧张。

前方山路拐弯处,车灯照亮那株老树。平地刮起一股旋风,雪粒漫天狂舞。树后,出来一个戴着笑脸面具的白衣女鬼。

吴董事长一脚急刹车,四轮抱死,车身前冲。

女鬼披着宽大的白色丧袍,随风起舞,飘呀,飘呀,飘过来了。

吴董事长推开车门,逃向陡峭山坡。

伴随着啾啾鬼哭,白衣女鬼不离左右,白色长袖不断抽打吴董事长的脸,吓得他心胆俱裂。他慌不择路,脚下一滑,滚落山崖。

白衣女鬼摘下面具……

小袁突然睁大圆圆的眼睛,手指陡坡,低声惊呼:“白衣女鬼,她在那儿!”

毕队长瞬间浑身绷紧,顺着她手指的方向望去。

一阵狂风呼啸而过,裹着雪粒,迷住视线。

毕队长凝神看了一会儿,嘴角泛出笑意,哪里是什么白衣女鬼,分明是一块披着白雪、酷似人形的石头。

黑色加长林肯轿车的大灯越来越暗,熄灭了。车载音响不再播放。寒气像刀子一样刺入肌骨,四周一片无尽的黑暗,只能听到如泣如诉的风声,像是一个女人唱着凄凉的挽歌。

在这个滴水成冰的风雪之夜,吴董事长究竟遇到什么可怕的事,弃车而逃,消失得无影无踪?

003

明亮的天字第一号包间里,暖气太足,使人燥热不安。

参加生日宴会的十个成年人与男孩信儿坐在椅子上,抬头仰望站在面前的毕队长。这位老刑警并不老,三十出头,他的身材高大健壮,腮帮子刮得铁青,一双鹰隼般的眼睛炯炯有神,动作豹子似的轻灵敏捷。

毕队长逐一观察每个人。

吴氏集团是本市大名鼎鼎的家族企业,在外人眼中有几分皇室般的神秘色彩。这些吴家人惊闻他们的董事长与大家长吴礼离奇失踪的消息后,就像猝然遭受到十级地震的强烈冲击,然后,个个神情如铅,心事重重。但是,毕队长感觉到,他们的表情中似乎缺少点什么。

小袁问:“吴董事长冒雪开车走那条山路,他有什么急事赶回来?”

吴良律师代表在座的人回答:“吴董事长六十大寿的生日宴会定于今晚六点准时举行,他要宣布一件大事。”

“什么大事?”

“吴董事长要在生日宴会上宣读他的遗嘱。”

毕队长立即联想到几件因遗嘱引发的恶性命案。

小袁又问:“今天风雪很大,山路难行,吴董事长去温泉山庄干吗?泡温泉?”

吴美说:“我爸以前从不去温泉山庄,也从不走那条山路。”

这句话引起毕队长的重视。温泉山庄属于吴氏集团的产业,水质极佳,声名远扬,是一处疗养胜地,而身为董事长的吴礼却从来不去,这事有点蹊跷。

毕队长问:“包间里摆了十三把椅子,两把是空的,还有一位客人没到?”

小袁佩服毕队长的观察入微。

赵慧说:“我公公去温泉山庄见一个人,谈事。我公公指示,要请那个人参加他的生日宴会。”

“见什么人?”

“丁香公司总裁,丁香。”

“谈什么事?”

“不知道。”

毕队长突兀地问:“吴董事长有没有仇家?”

赵慧脱口而出:“有。”

“谁?”

“丁香,她与我公公是生意上的死对头。”

“噢……”毕队长的声音拖得很长,表情怪怪的,“吴董事长与丁香既然是仇家,为什么约在温泉山庄见面,还要请她参加生日宴会?”

刘淼纠正道:“我丈夫没有仇家,他与丁香总裁早已消除误会,冰释前嫌,两家公司正在谈合作。”

赵慧想要说话,吴仁在餐桌下面拉拉她的袖子。

毕队长转换话题:“吴美小姐刚才说,吴董事长以前从不走那条山路,有谁知道他今晚五点左右从那条山路回城?”

吴美的目光像蛇一样缠绕在毕队长身上,她喜欢这种强壮有力的男人。她说:“这是家宴,只有家里人知道。”

毕队长一字一顿地问:“除了在座各位,再没外人知道?”

无人回答,算是默认。

毕队长与小袁相视一眼。只有在座的十个人(五岁信儿可以排除在外)知道吴董事长今晚的行车时间与路线,这意味着什么?

毕队长问:“你们今天下午谁与吴董事长联系过?”

“我,我联系过。”赵慧不情愿地说。

“几点?”

“下午五点整。”

“说什么了?”

“那时天黑了,雪下得正大,我问生日宴会是否准时举行,公公批评我……啰唆。”

“吴董事长的语气声调有没有变化?”

“跟平时一样。”

“通话时间多长?”

“五十七秒,一分钟通话费。”

案发时间可以确定为下午五点零一分至十分之间。

毕队长扭过脸,说:“小袁,一会儿把在座各位三点至五点的行踪都记一下。”

“是。”小袁心领神会。

“你什么意思?”吴义愤而起身,他与毕队长都是富有进攻性的男人。

刘淼庄重地说:“吴礼是位好丈夫,好父亲,好兄长,好长辈,家里人人都敬重他,爱戴他,不会做出任何对他不利的事情。”

毕队长解释道:“这是例行的常规调查,请各位不要误会。”

吴良眨眨小眼睛:“毕警官,你直说了吧,吴董事长失踪,在座的吴家人个个都有重大嫌疑,你在查我们谁有作案时间。本律师郑重提醒你,与吴董事长在温泉山庄见面的丁香嫌疑更大。”他冷笑着加了一句:“还有一种可能,吴董事长被白衣女鬼抓走了。”

毕队长不搭理这个小白脸。他问吴美:“吴董事长从不走那条山路,为什么,怕遇见白衣女鬼?”

“谁不怕鬼呀,哥,我就怕。”吴美装出胆怯的样子,她知道大男人都喜欢保护小女人。

小袁讨厌这个浑身上下哪儿都大的女人。

毕队长注意到,吴家人个个盛装而来,只有刘淼一身湿漉漉的素服,鞋子踩过泥水。围绕着这个羸弱的小老太太,几件多年前的疑案至今悬而未破,今夜吴董事长的失踪正是一个新的切入点。毕队长跨前一步,走到刘淼跟前,弯下腰,直视对方眼睛,面对面地问:“吴夫人,对于白衣女鬼的传说,您怎么看?”

刘淼不答,平静如水。

毕队长说:“当年调查白衣女鬼的警方人员中,有一位是我的师父——现在主管刑侦的邢副局长,他让我问候您。”

刘淼轻咳一声:“毕警官,我明白你的话外之音。如今子女们都长大了,可以知道了。这个秘密在我心里埋藏了许多年,传说中雪夜冻死的那个女人是我的母亲,你们的姥姥。”

一语震惊四座。

不知谁惊呼一声,大概是陶蜜儿。

二十八年前,刘淼的母亲身患重病,瘫痪在床。一个风雪之夜,她赤身爬到院子里,不知去干什么,以致活活冻死,这个非正常死亡案件曾在本市轰动一时。她被葬入温泉山庄回城山路上那株老树后的坟园里,因为死得不明不白,很快有了她死后化为白衣女鬼的传说。

吴董事长与刘淼夫妇二人都没对子女们讲过这段往事,讳莫如深。

刘淼说:“我的母亲不会变成白衣女鬼,人若死后有灵,她一定会在天堂。”不等毕队长问,她又说:“我的母亲生前与吴董事长相处很好,亲如母子。”

真的如此?

这个晚上,毕队长了解到的情况中,有一串疑问需要逐一解开:吴董事长要在生日宴会上宣读的遗嘱什么内容,遗产分配对谁有利,对谁不利?他去温泉山庄与丁香见面,谈些什么?他从不走那条山路的原因是否怕撞上白衣女鬼?他真是一位没有仇家,又深受家人敬爱的慈祥长辈?他现在何处,是否已经成为一具冰冷的尸体,孤魂在雪夜中随风游荡……

孟艳一家三口始终未发一言。

吴智只顾抽着大烟斗。陶蜜儿紧挨着他,声音发抖,又冒出一句:“我觉得你爸死了,他的鬼魂就在窗外,看着咱们哪。”

包间里的人悚然一惊,全向黑洞洞的窗口望去。

小袁接到一个电话,她向毕队长汇报后,对包间里的吴家人大声说:“刚接到协查通知,王朝酒店附近发生一起车祸,死者面部受到严重撞击,身高、年龄、衣着与吴董事长大体一致,请你们到市立医院太平间辨认。”

小袁话音刚落,隔壁,举办丧宴的二号包间骤然响起悲怆的乐声。

分明是哀乐。

几乎是同时,吴钢身后,歪斜地挂在墙上的那幅大寿屏轰然坠地。

吴家人呆了,他们蜂拥着走出包间。

毕队长拾起大寿屏,看了看挂绳,眉头一挑。

赵慧对守候在门口的值班经理吩咐道:“今晚的菜全部打包,我带走。”

004

一条狭长的走廊通往太平间。

灯光昏暗,灰白色的墙壁光秃秃的,深深渗入无数逝者家属的哭泣声。为了节省城市宝贵的空间,逝者无论生前贫贱富贵,都被塞进一个个同等规格的冰冷铁柜,挤在一起,像他们出生时一样平等。任何活着的人来到这里都放轻脚步,压低说话的声音,大概是怕惊动逝者,如果他们被吵醒,睁开眼睛站起来,那可不是一件好玩的事。

这里是终年不见阳光的地下一层。

走廊里,响起杂沓的脚步声。

刘淼走在前面,她拒绝让人搀扶,消瘦的身体挺得很直,脸上看不出一点表情。吴家人排成一串,尾随其后。相隔十几米,毕队长观察着他们的步态与动作,想从中捕捉到一些蛛丝马迹。他又感觉到,这些人的表情中似乎缺少点什么。

不用敲,太平间的门从里打开。刘淼脚下略一停,迈了进去。

靠墙的一张不锈钢四轮床上,躺着一具尚有余温的尸体,正处于死亡后的第一次尸僵,又硬又直,全身蒙着白布。头部的白布渗出黑红色血水,将近凝固。

吴家人围在尸体旁,一声不出。

没人去揭白布。

阴冷的气息顺着领口、袖口钻进人的衣服。等了一会儿,毕队长过去,从脚开始,慢慢掀开死者身上的白布。死者穿着一双鳄鱼纹皮鞋,深灰色纯毛西裤,同等材质的西装上衣,系一条浅灰丝质领带,双手放在身体两侧。毕队长停住,没有继续掀开白布,以免死者血肉模糊、撞烂变形的面部吓着这些人。

刘淼不很肯定地说:“他今天出门时穿着同样的衣服,是他。”

吴家人一阵骚动。

毕队长抬起死者的左手,手腕处露出一块名贵的金表,表针还在走。

刘淼说:“他戴的也是这样一块表。”

赵慧插话:“公司账上有发票,价值百万,家属可以带走吧,以防小偷。”

小袁心中暗想,这个冷血的女人。她没好气地说:“案件处理完毕后再予发还,丢不了。”

死者基本认定为吴氏集团董事长吴礼。

怪事,他为什么会出现在距离弃车地点几十里外的车祸现场?

辨认结束,吴家人准备离开时,站在后排、离得较远的孟艳不再沉默,清晰地说了一句话:“这个死人不是吴董事长。”

所有人的目光集中在她的身上。

孟艳又说:“吴董事长的表腕是皮的。”

死者左腕上的手表是金属链,身为吴董事长夫人的刘淼可能由于精神恍惚,没有发现。刘淼跨前一步,一下揭开死者头部的白布,死者那张脸被撞得乱七八糟,惨不忍睹,但一头染过的黑发闪闪发光。

除了吴义,其他人都转过脸不敢看。

刘淼改口说:“不是他!发型不对。”

情况戏剧性逆转,吴家人表情不一:夫人刘淼沉静如常;亲叔伯兄弟吴义面带怒气;长子吴仁有点发呆,长媳赵慧粗黑的眉毛皱成疙瘩;次子吴智漠然地叼着大烟斗,没有儿媳身份的陶蜜儿怕到浑身发抖;女儿吴美恶心得要吐;养子吴钢安抚怀抱的信儿,他的妻子孟艳轻轻吁出一口气;律师吴良一副无动于衷的样子。尸体不是吴董事长,吴家人并未感到欣慰,反而显得越发心神不宁。吴氏集团最关键的高级职位全部掌握在他们手中,吴董事长失踪将影响到这个家族企业的未来,与他们的切身利益密切相关。

毕队长一一看在眼里。

这些人中,谁的嫌疑最大?

“他在哪儿?”太平间外,走廊里陡然响起一个女人的尖声叫喊,接着门被撞开,闯进一个颇具骨感美的年轻女人,她嚷嚷着,“我要见他最后一面,我要跟他一起走。”

市立医院内科的艾主任紧跟进来,一把抓住她的胳膊,说道:“小殷,你最好别见最后一面,你要是见到他现在的脸,保证你一辈子做噩梦。”

“别拦我,我非要见他最后一面。”那个叫小殷的女人不听劝,她拨拉开吴家人,一阵风似的冲到尸体前,当她一看到死者那张面目全非的脸,嗷的一声惨叫,双手捂住眼睛,身子软瘫下去。

艾主任一把抱住她,抱得很紧。

吴美见状,不满地冷哼一声。

在场的人认出来,这位殷女士正是以行为大胆前卫、标新立异而闻名本市的网络主播,她一年前嫁给一个年纪可以当她祖父的老男人——靠捡破烂发家的亿万富翁。此时,她伏在艾主任怀里,哀哀哭泣:“今天晚上,我跟他举办了离婚晚宴,规模盛大,贵宾如云,他特别高兴,喝了两瓶XO。他说是要到街上裸奔,告诉全市人民我们离婚的消息,还要在网上直播。他怎么被车撞死的,没人看见,也没人知道。结婚的时候,他用玫瑰花组成1314四个数字,说我们要相爱一生一世。我当时就说,1314是凶兆,1314读起来不就是要散要死吗?!应验了吧,我们散了,他让车撞死了。”

不愧是当红的网络女主播,这种场合她还能滔滔不绝地说出一大堆话。

她的眼泪流到腮帮子一半的地方,又破涕为笑,说:“‘破烂大王离婚之夜暴死街头的九大悬念’,这个标题太吸引人的眼球了,点击量一定过亿,我立刻上网播发。”她挣开艾主任的怀抱,往太平间外跑。

吴良追上去,问:“你们办离婚手续了吗?”

殷主播答:“没有,我们说好明天去办,你问这个干吗?”

吴良小眼睛闪着光:“敝姓吴,吴良,资深律师,我可以为你争取到夫妻共同财产中的最高份额,收费绝对公道。这是我的名片。”

不顾艾主任的白眼,他与艾主任各抓住殷主播的一只胳膊,三人并肩挤出太平间狭窄的小门。

那具尸体脸上仅存的一只破碎眼珠露出冰冷的笑意。

吴家人齐齐地打个寒战,逃出太平间。

夜寒如冰,雪花零星。

站在高台阶上,毕队长与小袁借着或明或暗的灯光,目送前来辨认尸体的人一个个离开医院。毕队长再次感觉到,这些人的表情中似乎缺点什么。

艾主任与殷主播黏在一起,如胶似漆,两人上了一辆红色跑车,同去喝杯压惊宽心酒。

吴智骑上电动自行车,陶蜜儿跳上后座,抱住他的腰,两人亲一下,似乎笑了一声,轻快地走了。

吴仁发动黑色奥迪轿车,朝老婆赵慧说:“赶紧走吧。”赵慧没上车,她盯着吴良的黑公文包,招手说:“吴律师,我们送你。”吴仁说:“送他干吗,今儿晚上没吃东西,我饿透了,回家煮一大碗面条,卧两个荷包蛋。”

吴良走到大切诺基越野车旁,拉开车门,坐到副驾驶座位上。吴美轰他:“谁让你爬上来的,滚下去。”吴良一反过去在她面前点头哈腰的样子,拍拍黑公文包,说:“我有几句要紧的话,你不想听?”吴美朝黑公文包瞅了一眼。大切诺基越野车加足油门,四轮飞转,呜的一声从赵慧面前开过去,卷起的雪泥溅到她的裤腿上。

赵慧气得眼里喷火。

刘淼一人步行走出医院大门,儿女没一个在她身边。夜深,刚下过一场大雪,街上没有出租车。老式大众轿车在她身边停下,吴义从里面推开车门,并不说话。刘淼迟疑一下,左右看看,上了车。

孟艳一家三口上了白色宝马轿车。吴钢开车,孟艳与信儿坐在后排座位,她的脸上裹着白色羊绒大披肩。

医院大门出口,只容一辆车通行,黑色奥迪轿车与白色宝马轿车迎头相遇。僵持片刻,白色宝马轿车步步后退,黑色奥迪轿车紧逼向前,抢先驶出去。

白色宝马轿车随后,保持较远距离。

吴家人走光了。

小袁说:“吴家都是些什么人呀,吴董事长失踪,我看这些人没一个伤心着急的。”

她的话点醒了毕队长,吴家人脸上的表情中缺少的正是“悲伤”。

参加生日宴会的十个吴家人,加上未曾到场的女客丁香,只有这十一个人知道吴董事长今天下午将经过温泉山庄回城山路。

十一个嫌疑人!

005

老式大众轿车在空旷的马路上缓缓行驶。车轮碾过积雪,发出持续不断的沙沙声。

车内,吴义与刘淼沉默不语。

吴义扫了一眼后视镜,警车紧跟在后。

一栋城堡式别墅前,老式大众轿车停下,刘淼下车,车未停留,开走了。

别墅没有一丝灯光,像坟墓一样黑,一样静。夜风乍起,倾斜的屋顶上滑落下一大块积雪,掉在刘淼的脚前。她走向厚重的橡木大门,开锁,双手一推,门无声地开了。

她站在大客厅,没开灯,闭上眼睛,享受黑暗。女佣每晚八点下班后,偌大的别墅里,只有她一个人。这么多年,她早已习惯了。

窗幔没有拉上,落地窗外,满地白雪反射进朦胧的光线。

一双男人的眼睛死死地看着她!

她的喉咙一阵发紧,差点惊呼出声。那是她的丈夫吴礼的眼睛,眼神刀锋一般凌厉,冰锥一般寒冷。他回来了,正躲在暗中?

她强自平复心情,迎着那双眼睛,一步一步走近。

那是挂在墙上吴礼的大幅黑白照片,全身像,穿着的正是跟躺在太平间里的那个死人同样的深灰西装与鳄鱼纹皮鞋。照片中,吴礼身材魁伟,器宇不凡;他满头黑发,方脸,额头宽阔,两道浓眉,高高的鹰钩鼻子,阔嘴;他右手下垂,左手屈肘抬起,露出腕上配皮带的名贵金表。照片出自二儿子吴智的照相机下,突出表现出吴礼一双冷酷无情、刻薄多疑的眼睛。

刘淼与这双眼睛久久对视。

刘淼一把扯下照片。

距离别墅几十米外,警车里,小袁说:“看样子,吴董事长没回来。”

毕队长望着与夜一样黑的城堡式别墅。

小袁说:“今天下午五点零一分,吴董事长与赵慧通过一次电话之后,他的手机一直处于关机状态。吴董事长是个行事严谨的人,即便有急事,也不会电话不打一个,不说一声,就不去参加他的六十岁生日宴会,到现在音讯全无。我认为,吴董事长极有可能遭遇重大意外,或是绑架,或是……”她没往下说。

毕队长问:“今天下午三点到五点,参加生日宴会的吴家人都在哪儿,干什么?”

小袁掏出笔记本,逐一汇报:刘淼,市立医院就医;吴仁、赵慧,吴氏集团大厦办公室加班;吴智,在黑白时光影楼为人拍照;陶蜜儿,应一位华姓导演之约去王朝酒店为一部电视剧中的女四号试镜;吴美,香妃美体中心做按摩;孟艳,逛街购物;吴钢,在家做家务;吴良,律师事务所里撰写辩护词。以上均为参加今晚生日宴会的吴家人的自述,按照这个时间、活动表,他们都不可能出现在吴董事长失踪案发现场。小袁补充一句,吴家人的自述尚未经过核查,无法认定是否属实。

毕队长问:“你只说到九个人,还有一个呢?”

小袁圆脸拉长了:“吴义,吴氏集团安保部长,他拒绝配合,拒不交代他在下午三点到五点的行踪,他还说……”

“说什么?”

“他说,如果查到证据,证明他犯罪了,请带着逮捕证来。他一边说一边笑,他还叫我小丫头,真气人!”

毕队长笑言:“这个人很有性格。”

小袁说:“这是个有案底的人,我查了一下,三十年前,他涉嫌盗窃刘淼父母家的宋代玉瓶并走私出境,在看守所里关了将近一年。”

“后来呢?”

“证据不足,后来无罪释放了。就在释放当天,他酒后当街与人斗殴,被重新抓进看守所,因故意伤害罪判处有期徒刑一年半。这种人怎么能当吴氏集团的安保部长?”

毕队长指示:“查,一个一个地查,不仅要查清楚这些吴家人在吴董事长失踪前两小时的行踪,更要查清楚这些吴家人与吴董事长之间有没有深藏在表面下的矛盾、积怨。”

根据今晚观察到的吴家人在王朝酒店天字第一号包间、市立医院太平间的种种表现,毕队长不相信吴董事长一家是个和睦的大家庭。刘淼将失踪的吴礼描绘成一位好丈夫、好父亲、好兄长、好长辈,其中有多少真实的成分?

凭借多年刑侦经验,他“感觉”到这些吴家人身上个个疑点重重。

蓦地,小袁向前一指,说:“快看!”

黑乎乎的城堡式别墅里,灯一盏又一盏地亮起来,所有的灯都亮了。接着,别墅前的景观灯也亮了。内外上百盏灯交相辉映,整栋别墅如同一座闪闪发光的水晶宫,照亮夜空。

一小队巡逻的保安停住,周边几栋别墅的窗户里探出人头,他们第一次见到这种不寻常的节日景观。

透过落地玻璃窗,小袁看见,刘淼坐在大客厅里的沙发上,双手捂住脸,像在无声地哭泣。小袁深受感动,她说:“我看过一篇专门介绍吴董事长与他的夫人刘淼的文章,两人结婚二十九年,相互忠贞不渝,伉俪情深,恩爱胜过新婚,她一定是在为吴董事长的失踪而伤心流泪吧。”

毕队长用启发的语气问:“她为什么开亮所有的灯,像是过节?”

小袁回答:“我猜,吴董事长不在,她一个人怕黑。”

毕队长又问:“一个妻子不清楚丈夫的手表是皮表带,还是金属表带,这是一对恩恩爱爱的老夫老妻?”

小袁专往好处想,她说:“一定是因为悲伤过度,一时记错了。”

毕队长想的是,孟艳没有记错。

就在两位警官讨论“表带”的时候,大客厅里,刘淼从怀里取出贴身的心形银坠,轻轻抚摸着,然后打开。

里面藏着一张泛黄的照片。照片上,她与父母的笑容阳光般灿烂。

她泪流满面。

006

吴美笑得前仰后合。

她听吴良讲了一个下流的小笑话。她的亲爹刚刚失踪几个小时,而且生死未卜,此时,这位好女儿却在开心大笑。她的手没握住方向盘,大切诺基越野车向左打滑,幸亏开得慢,没翻车,横在马路中央。

她继续开车,说:“再讲一个。”

吴良把手放在她的大腿上:“只要你爱听,我能陪你讲一夜。”

吴美斥道:“你的爪子老实点。”

吴良嘿嘿笑着,手更加不老实。他素有耳闻,这位吴大小姐在本市艳名四播,人称“公共汽车”。她的男友不计其数,什么样的男人都行,她不挑食,不忌口。

吴美问:“你有什么要紧的话对我说?有屁别憋着,快放。”

吴良说:“前几天,吴董事长召我到‘大内’,与我谈了一次话,指定我作为他的遗嘱执行人,还说……”

“还说什么?”

“他老人家有意将你许配给我。”

“将我许配给你?我爸能看上你?你发高烧,说胡话吧?”吴美的大眼珠子从眼眶里凸出来。

“真的!吴董事长说,你一直私下爱慕我。”吴良得意地说。

吴美笑得要断气:“我爱慕你?你以为你是谁?你不撒泡尿照照你的那副德行!”她用涂着黑指甲油的食指一戳吴良的脑门,说:“癞蛤蟆!”

吴良心想,你可不是天鹅,至多是一只拔干净毛等着进烤炉的大肥鸭子。

吴美抽抽鼻子,闻了闻,说:“什么味儿,小良子,你放屁了吧?”

吴良否认:“没……没有。”吴美打开车窗,放进冷风,吹去车内的臭气。吴良确实放了一个屁,蔫蔫的,烂果子味儿。不同的人放屁风格各不相同,健康豪爽之人往往放屁有力,声音响亮,而瘦瘦的、弱弱的、满肚子心思的人一般放屁无声,因为憋得久了,味儿足。

吴良一脸郑重:“吴董事长还说,他指定你为接班人,让我辅佐你执掌吴氏集团。”

吴美难以置信:“我爸能把吴氏集团交给我?”

吴良有意无意地轻拍怀里的黑公文包。

“遗嘱上这么写的?我看看。”吴美伸手就抢。

吴良抱着黑公文包,左右躲闪:“小心开车,撞上了!”

大切诺基越野车一晃,再晃,扭起秧歌,差点撞上路中的隔离栏。吴美说:“拿出来,拆开,我要看。”

吴良把黑公文包紧紧抱在怀里。

“信不信我把你从车上踹下去。”吴美威胁。

吴良被迫从黑公文包里取出一份封得严严实实的牛皮纸袋,在手里掂了掂,递过去。

“这就是我爸的遗嘱?真的假的?”

“假的。”

吴美接过,就要撕开封口。

吴良按住她的手:“咱们说好了,遗嘱是你抢走的。”

“行!我是出名的女霸王。”

“我还有话。”

“废话真多。”

“别怪我事先没提醒你,如果不是五位遗嘱继承人同时到场,这份遗嘱拆开作废,无效。”

“嗯?”

“这份遗嘱内容对你大大有利,你拆吧,别后悔。”

“你诈我?”

“信不信由你。”吴良吹起口哨。

吴美犹疑不决。

“拆呀,快点拆呀。”吴良反过来催她。

吴美被唬住了,她把遗嘱扔还给吴良。她不甘心,问:“遗嘱怎么对我有利?”

吴良收好遗嘱,心里松了口气。这个女人头脑简单,好哄骗。他回答:“未经立遗嘱人同意,遗嘱内容不得外传,懂吗,这是法律规定。”

“遗嘱是你写的?”

“当然。”

“你偷偷告诉我。”

“不行!”吴良正儿八经地说,“我是资深律师,必须恪守职业道德。”

“有你的好处呢?”吴美利诱。

“本律师意志坚定,绝不会为一己私利而做出违法乱纪的事。”吴良大义凛然。

“哼,儿媳妇大肚子,装孙子!”

“呵呵,给我什么好处?”

“你开价。”

“我说了?”

“说吧。”

“你嫁给我。”

看吴良的神情十分认真,吴美不再笑了。

“我爱你!”吴良轻飘飘地说。

吴美喉咙里发出呕吐的声音,她说:“你……爱我?你爱我爸的钱吧?”

吴良坦然承认:“原因之一,这与爱情并不冲突。”

“你想人财两得?”吴美问。

吴良点头,心想:吴大小姐,谁会想得到你这个人,除非他的脑子灌进屎汤子了。

“大律师,你我做笔买卖?”

“大小姐,买什么?卖什么?”

“你先把遗嘱的内容告诉我。”

“嘿,没你这么做买卖的。”

“嘻,你说怎么办?”

“你我先登记结婚。”

两人相视而笑,皮笑,肉不跟着笑。

前面,吴良律师工作室到了,很大一块LED的红色招牌。

下车后,两人情侣般相偎相依,恋恋不舍。吴美贴在吴良的耳边,柔情地问:“你真的爱我?你说有五个遗嘱继承人,我妈,大哥吴仁,二哥吴智,加上我,还有一个是谁?”

吴良亲亲她:“我爱你,真的。还有一个继承人是谁,我不能说。进来喝一杯,共度良宵?”

吴美捏捏他瘦弱的肩头:“小身板,你行吗?”

她驾车扬长而去,留下一串脆笑。

007

吴良目送大切诺基越野车在街头消失。

他的律师工作室位于一处临街的简易平房,不足二十平方米。他打开玻璃门上的链子锁,走进充当接待室的外间,这里布置简陋,摆放着三屉桌、折叠椅、茶几与坐垫磨破了的钢管沙发。里间是狭小的卧室,将够放下双人床与一组衣柜。从工作室的大小、陈设可以看出,他不是一位成功律师,平常只接些小案子,吴氏集团常年法律顾问费是他最大一笔收入。

他饿极了。今晚,他本想借着吴董事长的生日宴会吃一顿丰盛的大餐,不承想,陪着吴家人喝了一肚子西北风。

他翻出一罐啤酒,半包剩饼干,边吃边想心事。

失踪的吴董事长有条不成文的规矩,吴氏集团重要岗位只用吴家人。吴良的父亲与吴董事长从同一个村出来的,同祖同宗,所以他能成为吴氏集团首席法律顾问。过去,吴家人不拿他当回事。如今情况不同了,听到吴董事长失踪的噩耗后,吴家人个个围着他转,争着向他献殷勤,他有自知之明,明白他们都是冲着黑公文包里那份遗嘱来的。

他从黑公文包里取出遗嘱,对着灯光看了又看,里面只有薄薄的一页纸。他对吴美撒谎了,遗嘱不是他写的,他并不清楚遗嘱的具体内容。

几天前,吴董事长召他觐见。

吴氏集团大厦高耸入云,云端上的最高一层,那是吴董事长一人办公的地方。任何有幸被召到这里来的经理无不诚惶诚恐,心情激动又忐忑,膝盖微微发软,犹如即将跪拜皇上的臣子。他们私下把这里叫作“大内”。

大内之中,陪伴吴董事长的只有一只两眼颜色不一样的波斯猫。

上午十点召见,吴良提前半小时就到了。他站在董事长专用电梯前候着。差五分钟,他对着镜子似的大理石墙面整整领带,抻抻西装下摆,捋捋头发,走进电梯。

随着电梯上升,他心中嘀咕,吴董事长亲自召见,有何要事?

最高一层到了。踩着松软的紫色厚地毯,他走到吴董事长办公室门外。他调整呼吸,轻轻敲了几下门。

“进来。”一个威严的男中音。

吴良推开门。

吴董事长破例没坐在大写字台后的大皮圈椅上。他斜靠宽大的皮沙发,一只手抚摸着怀抱的波斯猫。

波斯猫用一黄一绿两只眼睛打量着吴良。

在吴董事长面前,吴良哈腰站着,自觉十分渺小。吴董事长是位白手起家的具有传奇色彩的大人物,当年遭人白眼的跑街推销员,如今成为万人敬仰的商界巨子。无论创业时他做过什么卑贱的事,都被成功后头上耀眼的七色光环遮盖住了。吴良用眼角偷觑,注意到吴董事长的脸色不大好看。

“吴律师,今天叫你来,有件事让你办。”吴董事长声音浑厚低沉,带有男性的磁力。他一般称呼吴良为小良子。

吴良支棱起耳朵,唯恐落下一个字。

茶几上,放着一个封好的牛皮纸袋。吴董事长拿起纸袋,说:“这是我的遗嘱,将在我的六十岁生日宴会上宣读,我指定你为遗嘱的保管人、执行人。”

吴良顿时心潮澎湃,激动地说:“谢谢董事长的信任,您把这么重要的事情交给我办,我一定不负董事长的重托。”

吴董事长和蔼可亲:“坐,吴律师,你很能干,我对你一向十分器重。”

吴良没敢坐:“您还是叫我小良子吧。”

“小良子,我有两儿一女,在这三个孩子当中,我最疼爱的是女儿吴美,你觉得她怎么样?”

“她?她……”

“吴美对我说,她喜欢你。”

“啊?”

吴董事长犹如慈父:“我不反对你做我的女婿。在五个继承人里,我给吴美留下的遗产份额是最多的,如果我死了,吴氏集团交给她掌管。有你帮助她,我很放心。”

吴良感激涕零,他不是在做梦吧?

吴董事长脸色一寒,口气严厉:“为了争夺我的遗产,多少人将会打得头破血流,命都不要。因此,你必须保管好这份遗嘱,只有五个继承人都在场时,方可拆开。否则,遗嘱无效。”

吴良想问,五位继承人都是谁?

吴董事长放下波斯猫,起身走到酒柜前,倒了一大杯威士忌,酒液金黄。他手端酒杯,站在窗前,俯视雾霾笼罩下的城市,问:“如果这座大厦瞬间倒塌,你是忙着喊救命,还是喝下杯中酒?”

吴良不知如何回答。

吴董事长举杯,一饮而尽。

前后几分钟,吴良退出董事长办公室,怀里那份遗嘱像是一大块灰色的铅,沉甸甸的。站在高速下降的电梯里,吴良有种失重的感觉,他突发奇念,如果吴董事长这时死了,作为遗嘱保管人、执行人,他可以从中捞取到巨大的好处。

今天下午,吴董事长失踪了。

遗嘱静静地躺在面前。吴良心中窃喜,在即将开始的遗产争夺大战中,他将凭借遗嘱以及遗嘱保管人、执行人的身份,向遗产的主要继承人吴美发动无可抗拒的爱情攻势,以与她结婚的方式把吴家财产搞到手。他幻想着:在管风琴奏出的《婚礼进行曲》中,他与披着白色婚纱的吴大小姐步入教堂,当着神父的面,两人宣誓,交换婚戒,拥吻……他从此住别墅,开跑车,穿名牌,吃大餐,将律师执业证扔进路边垃圾箱。也许有人会讥笑他是个吃软饭的,嘿嘿,软饭好吃,易消化,有益于男人的身体健康。

他含着满口饼干,痴痴地笑了。

遗嘱不能有半点闪失。这间白天办公、晚上睡觉的律师工作室太小了,遗嘱藏在哪儿呢?处处不保险。最后,他决定用不干胶条把装有遗嘱的牛皮纸袋粘在挂历后面。

吴良自诩聪明过人,他信奉一个颠扑不破的真理:人不能在一棵树上吊死。

于是,他又做了一件事。

他拨通丁香公司总裁丁香的手机,无人接听。他发出一条短信,内容如下:

丁香总裁,吴氏集团董事长吴礼今天下午五时离奇失踪于城西山道,生死不明,恐凶多吉少。吴家必然因此大乱,于你大有益处。盼明晚八点红莓酒吧一见,叙旧,并有要事相告。

他斟酌再三,将“丁香总裁”改为“丁香女士”,又改为“丁香”,最终改为“我心中永远的女神”,这才满意,将短信发出。

他这是脚踩两只船。相比之下,丁香比吴大小姐更让他垂涎三尺。数年前,他与丁香有过一段短暂的交往,他自认为两人产生过一点点男女之间的感情。那时的丁香还是个打工妹,为了“事业”,他毅然斩断情丝,抽身离去。他追悔莫及呀!不过,他有信心旧梦重温,他这么一个风流倜傥的美男子,哪个女人见了不暗动芳心?

他心满意足地靠在破沙发上,喝起第二罐啤酒。

因酒量不大,他飘飘然了。

008

大切诺基越野车风一般开来,停在楼前,吴美跳下车。

她抱着一盒刚买的热比萨饼,走进楼门。一层,有人正猛力拍打她家的房门。她开口想骂,一看那是个五大三粗的凶汉,面目丑陋狂野,大冬天敞着怀,故意露出一条大金项链与胸口绣的青红色恶龙。她把骂人的话咽了回去。

对面门打开,男邻居探出小半个身子,说:“几点了,让不让人睡,大半夜的,敲门不会小点声,我们家孩子明早还要参加考试呢。”

凶汉满嘴脏话:“这家姓吴的小娘们欠我大哥钱,赖着不还。怎么着,你想管闲事,找死呀。”

“我报警了。”

“胆儿够肥的,你敢报警,我弄死你!”

“你懂不懂法?你这叫噪声扰民。”

“你过来。”凶汉举起拳头,晃动着说,“什么叫法,这就是法,大爷给你小子上一堂普法课,来呀。”

一个女人把男邻居拉回去,那是他的老婆。门关上,里面没声了。

吴美与凶汉已经照面,她无法退出楼门,躲是躲不过去了。她急中生智,硬着头皮,与凶汉擦身而过。她上了二楼,凶汉一直用牛似的大眼珠子瞪着她。

吴美的后背一阵阵发凉。

二楼住着市立医院内科的艾主任。吴美敲门,久久没人回应。凶汉朝楼上张望。吴美急了,用力拍门。

门内,一个男人问:“谁呀?”

“我。”

“你是谁呀?”

“我是你老婆。”吴美回答。

“见鬼,我的老婆多了,你是哪一个?”听声音说话的是艾主任,他没过来开门。

凶汉有所觉察,准备往楼上走。

吴美用哭音说:“我的好老公,开开门,让我回家吧!我知道错了,以后不跟你闹离婚,再不离家出走了。你打我骂我,怎么都行,我爱你,我不能没有你。”她越说越可怜,真的流出眼泪,“好老公,你再不开门,我就去跳楼自杀,夫妻一场,你要给我收尸呀。”

凶汉一脚迈上楼梯,打算上来看看究竟。

吴美快要急死了,她嚷道:“我不跳楼了,我撞死在咱家门口。”

这时,门开了,艾主任拦住吴美说:“哎哎哎,你别死这儿。”

吴美冲进门,叫着“老公”,扑到艾主任怀里,随手“砰”地关上门。艾主任吃惊地说:“是你呀,吴……”吴美用一个长吻封住他的嘴。门外,凶汉抬头看看门牌号,啐了一口,下楼,又去砸吴美的房门了。

艾主任问:“你演的这是哪一出?”

“演技不错吧。”吴美得意地说。

“你不去当演员,真是屈才了。”艾主任恍然道,“楼下又是找你讨债的吧,这个月几回了?吴大小姐,你欠了多少债?”

吴美平淡地说:“不多,两百多万吧。”

“两百多万!你怎么花的?”

“我不喜欢钱,我喜欢花钱。”

艾主任听不懂她说的话。

楼下传来更响的砸门声。两人一直抱着没松开,吴美说:“本小姐今晚又要住你这儿避难了。”

艾主任摇头说:“今晚不行。”

浴室里,一个女人娇滴滴地喊:“小艾,给我浴巾。”

“来啦,来啦。”艾主任小跑过去。

吴美明白了,她骂了句与淑女身份极不相称的脏话,走进客厅,很随便地半躺到大沙发上。茶几上摆着红玫瑰,红烛,两杯红酒。她渴了,不客气地抓过一杯就喝,不过瘾,她把另一杯也喝得一滴不剩。

艾主任搂着一个裹着浴巾的女人的细腰走出浴室,她满面春风,就像一大朵出水芙蓉,正是那位几小时前丧夫新寡的网络女主播小殷。她一见吴美,立刻噘起嘴,要发脾气。艾主任忙说:“她是来串门的邻居,马上就走。”他冲着吴美挤鼻子弄眼的,意思是赶快消失。

臭男人,没一个好东西。吴美不得不往外走,她打开一道门缝。只见楼下那个凶汉大概砸门砸累了,靠墙抽烟,打着手机:“嘿,你告诉我的地址对吗?”

电话那头,赵慧说:“对呀,错不了。”

“屋里没人。”

“你使劲砸。”

赵慧挂断电话。吴仁小声说:“你这不是害我妹妹吗。”赵慧横眉立目,说:“你妹妹到处借钱,讨债的找到集团财务部了,她该受点教训。过来,给我揉肩,捶背。”

这边,凶汉重又砸门。

吴美不敢出去,又缩回来了。

小殷一跺脚说:“她在这儿,我走。”

吴美真想用高跟鞋的细跟朝网络女主播的脸上狠狠踹一脚。堂堂吴大小姐,一向都是被人捧着,何时这么不受待见。掉了毛的凤凰不如鸡,她忍气吞声地说:“不是我不走,我出不去。”

艾主任左右为难。两个女人,他都不想得罪。他一拍脑门,想出个馊主意,说:“这么着,美美,我在你腰上系根绳,把你从阳台上顺下去,怎么样?”

说干就干。两条床单系在一起,拴在吴美腰上。她哆嗦着翻过阳台护栏,身子大部分悬空,脚下没踩住,一滑,一只高跟鞋脱落,掉下去。如果不是艾主任及时拉住,她整个人摔到下面的草坪上,一对肥屁股将会摔成许多瓣。女主播小殷不仅不帮忙,反而不停追问:“我听你叫她美美,好亲热,你跟她什么关系?”

艾主任顾不上理她,吃奶的劲儿都使出来了,一点点把吴美往下放。

吴美脚踩地面,解开腰间床单,捡起那只高跟鞋,来不及穿上,一瘸一拐地跑向大切诺基越野车。

她开车一溜烟地跑了。

吴美来到王朝酒店,走向前台,摆出一副颐指气使的阔小姐派头,命令立即给她开一间豪华套房,再送一份最贵的夜宵,外加一瓶上好红酒。她要好好地冲个澡,吃顿饭,睡一大觉。

付账时,她掏出一张信用卡。

前台女服务员连刷几次卡。吴美不耐烦了,说:“快着点。”女服务员礼貌地说:“不好意思,您这张卡超出透支额度,已经停用了。”

连换几张卡,都是如此。

女服务员脸上挂着职业性微笑,说:“您可以用现金付账。”

吴美翻遍全身,只找到一枚一分钱的钢镚儿。

她面红耳赤地逃出酒店。站在深夜的寒风中,她举目四望,该去哪儿?

一条流浪狗跑过去。

009

咣咣咣,有人用脚踢门。

吴良的美梦做到高潮,被打断了,他一骨碌从破沙发上跳起来:“嘿,谁这么野蛮,没有教养?轻着点,玻璃门不结实,造成财产损失你要承担赔偿责任。哟,吴大小姐。”他急忙打开链子锁。

吴美撞开他,走进来,吩咐道:“给我弄点吃的喝的。”

“吃的只有两块饼干,喝的还剩半罐啤酒。”

“出去给我买。”

“半夜三更,都关门了。”

“点外卖。”

“是是是。”吴良嘴里应着,没动。他上下看看吴美,这位姑奶奶出什么事了?

“上床,先睡觉,外卖到了叫我。”这位吴大小姐真干脆,几下脱光衣服,也不刷牙洗脸,拉开被子,钻进去。

吴良先是吃了一惊,继而喜出望外。他自鸣得意地想,吴董事长没骗他,吴美的确是早已暗恋上他,今日听到他的大胆求婚,情难自抑,便主动送上门来。他看看镜中的自己,除了眼睛小点,确实是位玉树临风、俊美秀气的天然奶油小生。他本想立时扑上去,一转念,不行,他是正人君子,如果随意苟合,岂不有失身份。他要端起男人的架子,吊足这位大小姐的胃口,更为重要的,他不能把自己卖得太贱。他站在床边,十分正经地说:“孤男寡女,同处一室,你这样做不好吧。”

吴美闭目不语。

吴良半个屁股坐到床沿,又说:“我是个私生活很严肃的人,即便你我将来是夫妻,也不急于一时。”

吴美翻过身,后脑勺对着他,大概是不好意思了。

吴良喉咙发干,一股燥热的火气先是冲上脑门,再顺着丹田往下走,烧得他浑身胀得难受。吴美身上一种刺激性的香水味儿往他的鼻子眼里钻。他不由血脉偾张,难以自持,索性扒去衣服,也钻进被子。他从后面抱住吴美,激情乱射,说着昏话:“早想得到你,想死我了!”

吴美毫无反应。

没有挣脱,就是默许。吴良狂喜,他即将美梦成真,成为吴家的乘龙快婿。他的嘴、双手以及身体的某一部位更加放肆。

突然,他的左肋受到凶猛一击!

吴美的后肘尖重重地捣在他的第七第八两根肋骨之间,轻响一声,可能骨折了。吴良痛得昏天黑地,他还没明白怎么回事,吴美已经骑在他的身上,赤条条的,一脸凶相,手里攥着一把小水果刀,贴在他的颈动脉上。吴良感到刀锋的寒意,吓得魂飞魄散。

吴美恶声道:“你吃了熊心豹子胆,敢占姑奶奶我的便宜。”

“我以为……”

“你以为什么?”

吴良连连叫屈:“我以为你是自愿的,你把刀拿开,有话好好说。”

“放屁!我自愿?我要告你企图强奸!”

“诬陷,纯属诬陷,你的衣服完好无损,你自己脱的。”

“是吗?”吴美一手抓起她的内裤,用牙咬住一边,哧的一声,扯成两半。她的另一只手始终没松开小刀。她把内裤扔到吴良脸上,拿起手机,按下110三个号码:“证据有了,看警察信你,还是信我。”

“别……别……别报警。”吴良慌了,这种臭不可闻的丑事闹开了,他将身败名裂,不仅无法在律师业立足,搞不好还要吃两年牢饭。从吴大小姐狞厉的神态上看,她绝不是在开玩笑。吴良平日伶牙俐齿,能说会道,舌头上能跑整列动车,这会儿张口结舌,说不出一个字。

“说吧,公了,还是私了?”吴美的刀尖在他的脖子上摩挲。

“私了,私了。”吴良看到一线希望。

“你是不是想强奸本小姐?”吴美持刀逼问。

“是,是。”

“你把强奸过程说一遍。”

吴良的脸皱成一条苦瓜:“这是没有的事,我怎么说呀?”

吴美一手掐住他的脖子,持刀右手下移,看样子是奔着他的命根子去的。她说:“信不信我让你变成太监,断子绝孙?见了警察,我就说我是正当防卫。”

“我说,我说。”吴良完全屈服,“我如实供述,一月二十三日夜十一点四十五分,在我的律师工作室,我见色起意,采用暴力对吴美女士实施强奸行为,因遇到激烈反抗,未能得逞;我主动认罪,我真心悔罪,我希望得到受害人的原谅,我请求政府的宽大处理。”他越说越流畅,充分显示出一名专业律师的口才与素质。

吴美把调到录音功能的手机在他眼前晃了晃,问:“你准备怎么私了?”

“我赔钱。”

“赔多少?”

“我卡里有四千多,全给你。”

“只够我做一次全身按摩的,太少!”

“我只有这么多,全给了你,我这月的饭费都没着落了。”吴良说的是实话。他哀求:“你把我当个屁,放了吧。”

“穷鬼!”吴美声色俱厉。她的脸色变换极快,忽又展颜一笑,拍拍吴良的脸蛋,柔声说道:“宝贝儿,我不要你的钱,我还要给你钱,给你一大笔钱。”

吴良以为他的耳朵出毛病了。

“我的亲亲,我还要陪你睡,将来做你的老婆。”吴美面带桃花,两腮粉红,眼中满含浓浓的情意。

吴良体内血液从冰点重又沸腾。

“你只需帮我做一件事。”

“什……什么事?”

“修改遗嘱,让我得到我爸的全部遗产。”

“这是犯法的事,我不敢干。”

吴美眼中煞气重现,她拿着录有吴良强奸供述的手机,冷血无情地说:“一边是得到一大笔钱,还有我这个大美人;一边是挨上一刀,再因为强奸判刑坐牢。你选吧,干不干?”

“我干。”吴良满口应承,先混过今晚这一关再说。

“这才乖嘛!”吴美咧嘴笑了。她的嘴本来就大,又涂满口红,咧开更像血盆大口。她已把吴良牢牢攥在手心。她一直骑在吴良肚子上,一只肥手使劲捏捏吴良的右脸,浪声道:“来吧,本大小姐让你这只小野猫尝尝鱼腥。”

吴良早被吓软了,打不起精神,他装出从心里害怕这位女魔头的表情。

他小心翼翼地说:“被继承人死亡之后,他名下的财产才会成为遗产。吴董事长失踪不过几个小时,我劝你等一等,找到吴董事长的尸体再商量改遗嘱的事,何必急于一时?”

“我等不及了,我缺钱,我现在就要弄到钱。为了钱,我什么事都干得出来!”

“我真心为你考虑,为你好。”

“真心?天下男人一路货色,只有玩过就忘的色心,见钱眼开的贪心,争权夺势的野心,唯独没有真心。”

“吴董事长,你爸,也是男人。”

“他跟你们一样,也不是好鸟。”吴美厌恶地说。吴良第一次发现,吴美对她的爸爸竟是这种感情。她真是吴董事长最疼爱的小女儿?

吴良的手机铃响,陶蜜儿打来的,请他明晚吃饭。

“呵,你成了抢手的香饽饽了。”吴美说。

吴良说:“我可以拉拢吴智支持你掌管吴氏集团。”

“你去吧。”吴美摇晃着她的手机,说,“别忘了,强奸的录音证据,这是我拴你的狗链。”

010

名为“黑白时光”的影楼里,只亮着一盏吊挂的红色宫灯,其他几盏的灯泡全坏了。一条仿古式样的假红木长椅上,吴智懒散地歪靠着,不时啜一小口加冰块的洋酒。陶蜜儿仰面躺着,头枕在他的大腿上,黑发蓬乱,散开,睡姿撩人。她说着“拜拜”,嘴里发出很响的飞吻声,挂断手机。她对吴智说:“你不问问我给谁打的电话?”

“给谁?”

“那个叫吴良的律师。喂,你不问问我干吗给他打电话?”

“干吗?”

“我请他吃饭,他答应了。你不问问我为什么请他吃饭?我跟一男的,出去吃饭,烛光晚宴,你一点不吃醋?你真讨厌!我要从他那儿打听一下你爸遗嘱的内容,我使的是美人计。”

“大肉包子打饿狗,有去无回,还美人计呢。”

“哟,你吃醋了。老公,影楼欠了三个月房租,你办摄影作品展,我给电视剧拉赞助争取做女四号,都急需要钱。我想钱快想疯了!只有早日分到你爸的一大笔遗产,才能解决咱们的所有问题。”

吴智淡淡地说:“你别白费劲了,吴董事长不会给我留下一分钱的遗产。”

“我不信。”

“爱信不信。”

“凭什么呀,吴董事长是你亲爸,你是你爸的亲儿子。”

“从小,吴董事长就不喜欢我。”吴智摸摸左侧额头被长发遮盖住的那道伤疤,他从来不把吴董事长叫作“我爸”。

“你爸为什么不喜欢你?”陶蜜儿问。

“为什么?”吴良反问。

陶蜜儿神秘兮兮地说:“你可能真是强奸犯的儿子。”

吴智一点不生气:“随便谁是我爸,我还是我。”

“老公,我就喜欢你这种什么事都不上心的劲儿,有艺术家的气质。”陶蜜儿动情地说,“你最喜欢我哪点?”

“你没脑子。”吴智说。

陶蜜儿也不生气:“女人要脑子干什么?女人靠的不是脑子。”

“女人靠什么?”吴智常爱用问话。

“女人靠的是像我这样的身材,像我这样的脸蛋。”陶蜜儿自豪地说,“不少男人见了我两眼发呆,直流哈喇子。”

“那些不是男人,是没脑子的公狗。”

“去你的,他们是公狗,我是什么?你怎么会是强奸犯的儿子,讲给我听听,好老公,求你啦。”

吴智的脸冷下来,他喝光杯中酒,推开陶蜜儿,起身又给自己倒了一大杯。他随手捡起一张吴氏集团董事长吴礼的黑白头像照片,翻过来,在背面画上一张一至十环的靶图,钉在墙上。他拿起几支飞镖,眯起一只眼睛,练习投镖。他的动作熟练,看来常常玩这个游戏,每支飞镖都能正中靶心。他过去拔下飞镖,对取得的投镖成绩很满意。

“老公,快说呀。”

“说什么?”

“说说那个强奸犯,他长什么样,跟你像不像?好玩儿。”

“没抓住,他跑了。”

“跑了?二十七年没破的悬案?一部悬疑大片呀,哇,太有意思啦。”陶蜜儿大呼小叫地说。

吴智的注意力像是全部集中在投掷飞镖上。他的手一抖,失了准头,飞镖落在靶外,零环。

“老公,你妈怎么被强奸的,真刺激,我想听听嘛。”没脑子的陶蜜儿催促道。她噘起可爱的小红嘴,撒起娇:“说不说,你不说,哼,今晚别想碰我。”以前,她每次这样假装生气,吴智立刻会过来亲她,哄她,满足她的任何要求。这次却大大出乎她的意料!

吴智转过头,扭曲的脸上泛起青绿色,凸出的眼珠瞪着她,眼神吓人。

陶蜜儿身子向后缩,同居数年,吴智一向好脾气,他突然显露出的这副凶相让陶蜜儿无比震骇。

吴智把飞镖扎入靶心,用力过猛,镖尖折断。他感到左侧额头那道伤疤涨红了,一跳一跳地痛。

他是一个来路存疑的孩子。

自从他呱呱落地那天起,吴董事长没抱过他,没对他有过笑脸,一次也没有。

哥哥吴仁与妹妹吴美玩坏的玩具、吃剩的零食,他远远看着,从不敢碰。他五岁那年,吴董事长给大儿子吴仁买了件玩具,一台仿真塑料照相机,黑红两色,做工极为精巧。吴仁玩了会儿,笨手笨脚地弄坏上面的按钮,便扔到一边,到外面找邻居小孩踢足球去了。也许是因为与生俱来的天性,吴智对这台玩具照相机产生强烈的兴趣。他趁四下无人,大起胆子,溜进哥哥吴仁的房间。

他小心捧起那台玩具照相机,越玩越爱不释手。生平第一次,他偷偷把玩具照相机揣进怀里,回到他住的小阁楼。他天资聪明,用稚嫩的小手拆开玩具照相机,又组装上,修好被哥哥吴仁弄坏的按钮。他舍不得马上还回去,耽搁了一小会儿。

唉,他早几分钟把玩具照相机送还就好了。

楼下,吴仁又哭又闹,爸爸给他新买的玩具照相机丢了,一起踢足球的小朋友们等着看哪。

家里进贼了!

全家人连同女佣到处翻找。吴智闯大祸了,他瑟缩在墙角。吴董事长厉声问:“是不是你偷的?”

吴智,一个五岁的孩子,不知该如何解释。有人在他住的小阁楼里找到了玩具照相机。

“天生的贼坯子!”吴董事长大声辱骂。

“我没偷……”吴智哭了,他心里委屈。

“你还嘴硬。”吴董事长手一扬,玩具照相机砸在吴智的左侧额头,立时血流如注。吴董事长没有半点怜惜之情,反而流露出一丝快意。妈妈刘淼抱起五岁的吴智,往医院跑,鲜血染红母子两人的衣衫。急诊室里,吴智左侧额头的伤口缝了十余针,医生说:“亲爸下得去这样的黑手?”

或许出于巧合,第二天,放学路上,哥哥吴仁出了车祸,造成多处骨折与严重脑震荡,没死已是万幸。肇事车辆逃逸。由于后遗症,吴仁长大后智力受损,有点傻傻的。

吴智左侧额头落下一道长长的伤疤。从此,他在家里更加沉默、谨慎,尽量让人感受不到他的存在。那台破碎的玩具照相机不见了,没有人知道,吴智一直把它珍藏至今。长大后,他渐渐听到一些关于妈妈与他身世的风言风语。谁能了解到,吴智对什么都不在乎的外表下,隐藏着一颗饱受伤害、满怀怨恨的心。

吴智平静下来,他搂住陶蜜儿,深情一吻,安抚地说:“我错了,不该凶你。笑一笑,美人一笑,倾国倾城。中元道观的清风道士给你算命,说你今年准能当上女一号,将来一定是粉丝无数、人人争着找你索要签名的一线大明星。”

陶蜜儿的脸色雨后转晴,彩虹初现。

吴智倒了两杯洋酒,一杯递给陶蜜儿,戏谑地说:“一个人的死,能给活着的人带来欢乐与好处,他就是该死了。为咱们早日分到吴董事长的一大笔遗产,解决所有困难,干杯!”

“干杯!”

两人刚要碰杯,发现身边多了三个人。

三个衣衫又脏又旧、凶神恶煞般的男人,像是从地缝里钻出来的。

011

三个恶男人步步逼近。

“你们是谁?”吴智退后几步,声音微微发颤。他想,又忘记锁上影楼临街的大门了。

“我们是桃园三结义,刘关张。我是大哥刘有德。”为首的矮黑胖子竖起大拇指,自报家门。站在他左边的小瘦子说:“我是老二关昌。”右边的傻大个儿说:“我是三弟张义。”三人异口同声:“我们桃园结义三兄弟不求同年同月同日生,但求同年同月同日死。”

“你们要干什么?”

“我们来找一个网名叫‘来自唐朝的杨贵妃’的女人。”

陶蜜儿往吴智的身后躲。

吴智客气地说:“这儿没你们找的那个人,现在半夜一点,本影楼停止营业,你们明天再来,请回吧。”

大哥刘有德问:“你身后的女人是谁?”

“她是我的女朋友,本市人,不是从唐朝来的。”吴智笑得有些勉强。

大哥刘有德转转眼珠子,他掏出一只破旧的老式手机,按下一串号码。陶蜜儿身上的手机随即响起。大哥刘有德扬扬自得地说道:“你说她不是‘来自唐朝的杨贵妃’,她怎么会有那个女人的手机?”

老二关昌、三弟张义赞道:“大哥高明。”

吴智不再否认,问:“你们找我女朋友什么事?”

“要钱!”大哥刘有德恶声恶气地说。

“要什么钱?”

“替她杀人的钱,三万。”

“杀人,杀谁?”

“杀一个姓吴的老头儿。”

吴智的大烟斗没叼住,掉到地上,咚的一声。他问:“姓吴……一个姓吴的老头儿?”

大哥刘有德扔过一个又脏又烂的纸团。

吴智捡起展开,这是一张电脑上下载的吴氏集团董事长吴礼黑白头像的截图,它是吴智拍摄的杰作之一。

“没错吧,我们杀的就是他。”

“我女朋友不会花钱雇凶去杀人!”

大哥刘有德三角眼一立,说:“你们想赖账,活得不耐烦了吧,三万,少一分,我把你们剁碎了喂狗。掏钱,赶紧的,我们三兄弟背着二十几条命案,四处逃窜,好几天没吃上一顿饱饭了。”桃园三结义身上汗臭扑鼻,裹着一股子垃圾箱味儿,他们两颊塌陷,面色灰黄,一望而知确是睡马路、吃大饼、喝凉水的江湖“好汉”。

吴智哂笑:“杀人,就凭你们这三块料?”

大哥刘有德一拍胸脯说:“瞧不起人?不是吹牛,我们是专家,专干这种活儿的行家。”

老二关昌、三弟张义附和:“我们没吹牛。”

吴智恢复满不在乎的神态。他看出来,桃园三结义不像是穷凶极恶之徒,他们的眼神飘移不定,四下偷看,他们的狠劲与做派学自香港电影中的黑道小流氓,硬装出来的。吴智借着往大烟斗里装烟丝、点燃、吸一口的工夫,想了想,问:“你们凭什么说是我的女朋友雇你们杀人的?”

“电脑中的聊天记录为证。”大哥刘有德早有准备。

“真杀了?”

“杀了。”

“没杀错?”

“没错。”

“在哪儿杀的?什么时候杀的?怎么杀的?杀了以后尸首埋在哪儿了?”吴智快速提出一串问题。

大哥刘有德流利地说:“在胡同里杀的,哪条胡同,忘了;刚杀的,用绳子勒死的,尸首扔臭水井了……你问这么多干吗,废话少说,拿钱来!”

吴智半真半假地说:“你总得告诉我们把人扔在哪口臭水井了吧,我们好去烧点纸钱,请道士做个道场,超度一下,免得恶鬼缠身,半夜找我们索命。我好怕呀,快看,你们身后,他来了。”

桃园三结义慌忙回头,吓得差点尿了裤子。身后空无一物,不见鬼影。大哥刘有德脸涨得通红:“你吓唬谁呢。”

雇凶杀人,挺严肃的事,演变成一场滑稽的闹剧。

吴智冲他们喷出一口烟,说:“走好,不送。”

陶蜜儿觉得可乐,咯咯咯地笑个不停。

桃园三结义没要到钱,反被戏弄一番。或许是陶蜜儿的笑声刺中了他们某根神经,大哥刘有德黄色的瞳仁闪过邪光,说:“我们结义三兄弟不能白跑一趟,关老二,张三弟,让这个‘来自唐朝的杨贵妃’陪我们玩玩,去去爷们的心火。”

他的喉结上下滚动,吞咽着口水,扑上来。

老二关昌、三弟张义原地不动,他俩进城不久,花光带的钱,没找到不累又挣钱多的工作,拜刘有德做大哥只为混口饭吃,他俩没干过坏事。

吴智挺身拦阻。

大哥刘有德手中银光一闪,像是一把刀,吓退吴智。

陶蜜儿冲到窗前,推开窗子,大喊:“救命!”

夜半时分,街上空旷无人,只有风声。

一辆老式大众轿车开来,亮着车大灯。

陶蜜儿拼命挥动双手,她的呼救声被风吹走,在夜空中消散。车没停,开过去了。陶蜜儿近于绝望。

大哥刘有德吩咐两个义弟:“你们去找点吃的喝的,我先快活快活。”他紧逼到陶蜜儿跟前不足一寸的地方,龇出满口黄牙,一张臭嘴喷出唾沫星子,下流地说:“喊救命呀,喊破喉咙也没人救你,一会儿我让你在床上喊个够……”

陶蜜儿连踢带打。刘有德皮糙肉厚,陶蜜儿的拳脚踢打在他的身上,就像挠痒痒。刘有德整个身体压过来,一对脏爪子越发放肆,陶蜜儿耗尽力气,打算放弃反抗了。

她与刘有德面对面,忽然,她看见这个臭男人呼吸停止,眼珠子凸起,半条舌头伸出来。

一只有力的大手掐住刘有德的后脖子。

刘有德的脸憋得像紫茄子,险些窒息,身子死蛇一样软瘫下去。掐住他的大手松了一松,他努力吸进一口空气,缓过一点。接着,他被扔到半空,飞出优美的弧线,啪地重重摔到地上,好像每节骨头都碎了,痛得连声惨叫。

他的两个义弟已被打倒在地,看样子不比他好多少。

桃园三结义相互叠压在一处,像一堆人肉垃圾。

吴义如同天神下凡,俯视三个混混,两手指关节噼啪爆响,冰冷的眼神令人不寒而栗。

吴智与陶蜜儿惊魂未定,靠在吴义身边。不等吴义发问,两人将事情经过大略说了一遍。

吴义脸上涌现杀气,一会儿,杀气退去。他低叱一声:“滚!”

桃园三结义艰难地爬起来,相互搀扶,跌跌撞撞地“滚”了。

黑白时光影楼回归平静。

吴义寒着脸,不看吴智与陶蜜儿,生硬地说:“这件事烂在肚子里,不准对任何人提起。”他又说了句,“以后锁好门。”

吴义开上老式大众轿车,走了。

“刚才,你不救我,说明你不爱我。”陶蜜儿娇嗔。

“那个黑胖子手里有刀。”吴智为自己开脱责任,“我正在想两全其美的救你的好办法。”

“刀?什么刀?”陶蜜儿从地上捡起一只吃饭用的不锈钢小勺子,那是从大哥刘有德衣袋里掉出来的,她说,“这是刀吗?你不爱我,不爱我。”

吴智又要费较长时间哄她了。

陶蜜儿咦了一声,问:“这么晚了,大半夜的,义叔怎么刚好开车路过?”

012

一辆看不出型号的小汽车停在暗中。

街对面,吴良律师工作室的LED红色招牌灭了,窗户透出微弱的灯光。凌晨两点,窗灯也灭了。小汽车里,一个穿黑色连帽外套的人坐在方向盘后,没有呼吸,不像活人。过了半小时,他动了一下,推门下车,迈开僵直的双腿,无声地朝吴良律师工作室走过去,雪地上留下浅浅的脚印。

一只戴黑皮手套的手捏断玻璃门上的链子锁,发出轻微的声响。

穿黑色连帽外套的人潜入外间。他的眼睛射出两点光,直奔三屉桌上的黑公文包,拉开拉链,手伸进去,掏出里面的笔记本电脑、几页纸与瘪瘪的钱包,还有几样小零碎物件。他没有找到要找的东西。

他在屋内四处翻找,不放过每个角落。

里间卧室,被子全裹在吴美身上。吴良冻醒了,他小心地扯扯被子,扯不动。他怕挨吴美的骂,没敢开灯,摸索着拿过脱下的衣服穿上,心中诅咒不已。

床吱呀响了一声。

外间,穿黑色连帽外套的人立刻不动。

吴美打起呼噜,如果不是亲耳听到,真想不到一个年轻女人的呼噜声这么响,简直像一台轰鸣的重型大货车。吴良素来神经衰弱,更睡不着了。他想,娶这么个女人做老婆,可是一件苦差事。不行,将来与她一结婚就要为离婚预做准备,关键是如何分割到尽可能多的夫妻共同财产。他笑出声,他是胜诉率百分之百的专业律师呀。他起身下床,轻手轻脚地往外走,他想到外间沙发上睡。呼噜声停止,吴美问:“你干什么去?”

“我去抽根烟,别熏着你。”吴良随口编句瞎话。

吴良一脚在里间,一脚在外间。穿黑色连帽外套的人站在门侧,袖口中滑出一根金属条状物,握在手中,慢慢举起来。

金属条状物将要砸到吴良的脑袋上。

“回来,给我一根。”吴美说。

“我的烟不好,大小姐凑合着抽。”吴良回头往床那儿走,无意中躲过一劫,没挨上当头一棍。

两人在床上抽起烟,两个烟头一会儿红,一会儿暗。

抽完烟,吴美嘻嘻一笑,滚到吴良怀里。隔着薄薄的木板墙,可以听到两人猪一样的哼哼声,双人床咯吱咯吱地大响起来。

穿黑色连帽外套的人推开玻璃门,带着笔记本电脑,一闪,隐入夜雾。

片刻,吴良大汗淋漓,筋疲力尽。

吴美远未满足,轻蔑地说:“一二三买单,不中用的小白脸。从今儿起,你是我的人了,我包养你。记住,你要学会三从四德,守好妇道,乖乖做我的‘贱内’,我让你做什么你就要做什么,听清了吗?”

吴良大律师哭笑不得。

一阵冷风。吴良满身热汗激回体内,他打着哆嗦,披衣起身,光脚穿鞋,来到外间。他按亮吸顶灯,只见玻璃门敞开半扇,断头的链子锁遗弃在地,寒风不断涌入。

三屉桌上,黑公文包空了。

吴良跑回里间,极度慌张地喊:“不好了,贼把遗嘱偷走了。”

“是吗?”

“没骗你,你来看看。”

吴良以为,听到遗嘱被窃,吴美一定会惊慌失措,女人终究是女人。其实,遗嘱好好地粘在挂历后面,丢失的笔记本电脑是台几百元买来的二手货,里面没有保存重要的文档,吴良不过是想借此摆脱吴美的控制。没想到,吴美一副无所谓的样子,她说:“丢就丢了呗,你再写份新的,一份我爸遗产全归我的新遗嘱。”

吴良无语,他挠着头皮:“谁会来偷遗嘱?”

“管他呢。”吴美招招手,“小良子,你生是我的人,死是我的鬼,来,再来。”

吴良暗暗叫苦,缠上这个索求无度的女人,他离做鬼不远了。

一间黑漆漆的小屋里,戴黑皮手套的手打开笔记本电脑,液晶屏面的幽光将屋内蒙上一层绿色。电脑没有设置密码,一帧帧页面滑过,吴良平时经常浏览的大多是网络美女主播,以及奇谈怪录、壮阳广告,几乎不看时政要闻。电脑访问记录最能反映一个人隐秘的内心世界,某人说的这句话极有道理。

穿黑色连帽外套的人点开文件夹,找到一份小标题为“遗嘱”的文件。遗嘱二字选用特一号加重字体,他用鼠标反复滚动,下面空空荡荡,一字没有。

他恼怒地把笔记本电脑摔在地上,一脚跺碎。

黑暗中,他呆坐了一会儿。窗外,随着低沉的狗吠,一只猫跑过,难听的猫叫声刺人耳膜。他缓缓站起身,头差一点碰到小屋的顶棚。

他走出小屋。

街角,他把破烂的笔记本电脑丢进垃圾箱。他选中一辆旧自行车,不费力地拧开车锁,骑上去。他不走大路,专挑幽深的小胡同,东绕西拐,曲折前行,并不时回头,看看是否有人跟踪。偶尔遇到夜归的行人,他立即隐起身影。

他像夜半幽灵,去哪儿,要干什么?

半小时后,他来到一栋围有院墙的三层楼外,院门口挂着“吴氏集团建筑工程公司”字样的铜牌,围墙很高。

他侧耳听听,四下扫视,疾跑两步,飞身纵上墙头,跳了进去。

几分钟后,他原路返回,从墙头上轻盈落地,像一片树叶。一去一回,他没有惊动夜班保安人员。他的手里提着一样东西,不大,很有分量。

他骑上自行车,速度不快不慢。

迎面开来一辆夜巡的警车。

这条胡同没有岔路,两边是平整的灰色院墙,无处藏身。他的反应出奇地快,立刻放倒自行车,单手抓住一户院子探出墙外的老槐树的树枝,引体向上,再向高处攀援,抱住最粗的枝丫,人树合为一体。一切动作在两三秒钟内完成,几片雪花从树上飘落。

警车停在他的脚下。一名老警察下车,挪开挡路的自行车。

警车开走了,车大灯照亮前方。

警车开出几百米。车里的老警察觉得有点不对头,对手握方向盘的年轻警察说:“掉头,回去。”警车开回来。老警察下车查看,自行车放在原地未动。老警察用强光手电向老槐树上照照,几处白色积雪被蹭掉了,露出黑色的树干。

前方胡同口,似有人影一闪即逝。

老警察跳上车,命令:“快开,追!”

013

吴仁抱头逃窜。

风雪迷漫中,白衣女鬼紧追不舍。吴仁张大嘴,喘不上气,双腿如同灌铅一样沉重,抬不起来,他未能前进半步,始终停留在原地。

白衣女鬼迫在眼前。

白衣女鬼长着一张老男人的脸,分明是吴董事长死气沉沉的面孔……

大床上,吴仁的身体扭来扭去,厚重的被子压住胸口。

他猛地坐起来,掀翻被子,长长吸进一口气。

身边的赵慧被吵醒,她开亮床头柜上的台灯,生气地问:“你抽什么疯?”

吴仁茫然四顾,梦中幻境消失,四周是熟悉的自家卧室。他慢慢清醒,拭去额头上的冷汗,说:“我做了一个可怕的怪梦。”

“你吃多了撑的吧?”赵慧训斥道。她把王朝酒店生日宴会上的好酒好菜全数打包带回家,两口子开了一瓶红酒,大吃一顿,撑得相对着打饱嗝,饭后特意嚼了几片山楂糕以助消化。她问:“你梦见什么了?”

“我梦见我爸了。”

“你爸?他给你托梦了?他没跟你说什么?”

吴仁摇摇头。

赵慧捂紧被子,说:“你爸的魂儿没走远,还在屋里吧?”

两口子往一起挤了挤。

吴仁说:“警察会不会怀疑咱们害的我爸?”

赵慧说:“不会,咱们咬死了,就说全天都在办公室加班,尤其是下午三点到五点,就待在办公室里,哪儿都没去。”

“警察会调查。”

“只要咱们不改口,警察能查出什么。”

“毕警官看我的眼神不对,他怀疑上咱们了。你说话忒不注意,前几天,因为我爸当众骂了你,你就在财务部给我打电话说,你天天盼着我爸那个老家伙嘎巴一声死了,这话有没有被人听见?”

“我那是一时气话,你爸总是偏袒孟艳那只狐狸精,她买卫生巾都要集团报销。你别说我,你的嫌疑更大。”

“我有什么嫌疑?”

“你爸平时骂得最多的人是你。上周你爸在经理办公会上,说你又笨又蠢,公开讲不能把吴氏集团交给你,你爸选中孟艳那只狐狸精做他的接班人。”

台灯光线很暗,吴仁与赵慧的脸蒙上大片阴影。

赵慧说:“你就没察觉,你爸跟孟艳那只狐狸精的关系不清不白?她来吴氏集团才几年,就被你爸破格提拔为集团业务副总经理,跟你平起平坐,压我一头,凭什么呀?”

吴仁老实地说:“她业务能力比我强。”

“强个屁!她就是只狐狸精,狐媚惑主。你姓吴,你是你爸的大儿子,吴氏集团应当是你的,是咱们家的!”说这句话时,赵慧提高声调,神色亢奋。她对吴仁说:“我是你的老婆,只有我事事替你考虑,处处为你着想,真心对你好。老公,你爸不在了,今后你一切就要按我说的去做。”

“你说。”

“第一步,你先当上吴氏集团代理董事长。”

“我?”

“咱们请义叔出面,请他提名你为代理董事长,有他坐镇,没人敢反对。”

“我行吗?我怕我干不了。”

“怎么不行,有你老婆在背后支持你呢,我让你怎么做,你就怎么做,保证你坐稳大内的那把椅子。”

“噢……”吴仁有点弱智。

“第二步,控制吴氏集团,独占吴家全部产业。”赵慧双眼放光,“我想好了,明天先找到小良子,问清楚遗嘱内容,他要是敢不告诉我,我把他的耳朵拧下来,卤了下酒。遗嘱对你不利,就把它毁了,谁也别想挡咱们的道!吴智,强奸犯的儿子,没资格分你爸的遗产;吴美,给笔钱把她打发了;你妈不会说什么;加上义叔的帮忙,咱们准能成功。”赵慧的高颧骨上泛起两片潮红。

吴仁一颗心乱跳。

“第三步……”

“还有第三步?”

“咱们生个儿子,这么大的家业将来总要有人继承。”赵慧依偎进丈夫怀里,她尽力表现出女人的温柔,浑身充满渴望,低语,“来吧。”

“干吗?你要现在?”

“现在。”

吴仁躲开她:“我现在可打不起精神,明天,明天一定。”

赵慧习惯性地骂了句:“废物!”

由于一次“意外”,造成赵慧头胎流产,以后几次怀孕,孩子都没保住,这是她内心深处永远的隐痛与怨恨。

“睡吧,凌晨四点了。”吴仁困极了。

“你爸死了会去哪儿?天堂,地狱?”

“我爸去哪儿都行,只要别半夜找上门来吓唬咱们。”

两口子关灯,渐入梦乡。

时钟指向四点二十三分。

骤然,吴仁的手机铃音大作,连响多遍。

吴仁半睡半醒,嘟囔着“讨厌”,拿过手机,看了一眼。他只觉心跳停止,浑身毛发倒立,就像被人兜头泼下一大桶冰雪水,一直冷到脚指头。他使劲摇晃赵慧,喊:“醒醒,快醒醒。”

赵慧糊里糊涂地骂:“你鬼上身了,又折腾什么?”

“你看看,这是谁来的电话?”

“谁?”

手机彩屏上,显示的是吴氏集团董事长吴礼的电话号码。

吴仁心惊胆战地接通,叫了一声“爸”。

手机无声。

吴仁哆嗦着问:“你是爸吗?你在哪儿?你说话呀。”

手机里传出一个喑哑的声音:“你是吴仁吧,我是你的姥姥,你爸爸跟我在一起。”吴仁吓得丢掉手机。接着,手机里响起连续不断的阴冷笑声,这笑声足以使人的血液冻成冰块。

地狱来电?

014

吴仁与赵慧挤在一起,蜷缩在大被子里,只露出两个头。

半小时前,这对夫妻给吴义打电话,请他火速赶到。吴义问什么事,赵慧嫌吴仁说不清楚,抢过电话,用极快的语速说,刚刚收到一个恐怖来电,肯定是白衣女鬼打来的。沉默了一会儿,吴义答应马上出发。挂断电话后,吴仁开亮所有的灯,他比赵慧更怕藏在黑暗中的鬼。

吴义迟迟未到。雪后路不好走?

这是一套两百多平方米的大房子,空旷,缺少人气。门窗每一次无缘无故的响动,都会让夫妻二人心惊肉跳。

门铃大响。

赵慧说:“你去开门。”吴仁怯怯地说:“你去吧。”赵慧一脚把他踹下床。

吴仁颤声问:“谁?”

门外,传来吴义的声音:“我。”

吴仁战战兢兢地打开钢制的防盗门。

吴义大步走进来,带入一股室外的凉气。他把手里提着的一个沉重的小包裹放到大客厅的茶几上。

赵慧裹着厚实的红绒睡衣,小跑着迎上去,她像见了大救星,说:“义叔,你可算来了。”吴义犹如一尊怒目金刚,他的到来,使得吴仁与赵慧心理上有了强大依靠,门窗不再乱响,灯光照不到的暗影中也不再藏有恶鬼。

吴义伸开一只大手,不说话。

吴仁急忙递过去他的手机。

吴义打开手机查看,来电使用的确实是吴董事长的专有号码。在吴氏集团内部,这个号码无人不晓,它代表着至高无上的权威。现在,却透出森森鬼气。

吴义回拨这个号码。

关机。再打,还是关机。打了一遍又一遍,都是关机。

大客厅里,静得可以听见三个人的心跳。

吴义问:“吴仁的姥姥死了快三十年了,真是她打来的电话?”

夫妻俩点头。

“肯定是?”

夫妻俩又摇头。

“到底是,还是不是?”

夫妻俩相互看看,对于吴义的问话,不知该点头,还是摇头。赵慧耳边仿佛又响起那个来自地狱的笑声,她的眼睛一眨巴,说:“对了,我把那个来电录音了,义叔,您听听。”

手机录音多次重放,赵慧与吴仁渐渐可以听出,那是一个女人的笑声,老女人。吴义似乎很熟悉这个声音,他对吴仁说:“这是你的姥姥的笑声。”

吴仁嗫嚅:“我姥姥说,她跟我爸在一起。”

所有的灯暗了下来,暖气好像停了,大房子变得冷如冰窖,这是三个人内心的感觉。

吴义再次查看手机,来电时间显示为:四点二十三分。他的身体一震,像是受到极大的冲击。

吴仁与赵慧坐在对面,看到吴义对这个来电时间的强烈反应,感到其中必有重大隐情。

吴义自语:“这是巧合?”

什么巧合?夫妻二人听不明白。

“四点二十三分……”吴义看着眼前的虚无,嘴里喃喃念叨,思绪回到久远。赵慧以为他要开始讲述这个来电时间背后隐含的秘密了,她与吴仁全神贯注,侧耳倾听。

吴义说:“给我倒杯酒来。”

吴仁跑到酒柜前,取出一瓶法国干红。

吴义指指酒柜中那瓶高度的二锅头。

二锅头摆在吴义面前的茶几上。他用两指抠开瓶盖,倒了满满一大杯,一口喝干。他再次倒满杯子,又是一口吞下。酒瓶空了。他对吴仁说:“四点二十三分,二十八年前的一个冬夜,你的姥姥就是在这个时间,被人发现冻死在雪地上。”

啊?!

“那夜,大风大雪,奇异的是雷声不断。你的姥姥被人发现时,她伏在自家院子里的一棵古槐树前,身上几乎一丝不挂,嘴里含着没化的雪,一双眼睛没有闭上,睁得老大……”吴义的声音很平静。

“被谁发现的?”吴仁问。

吴义顿了一下,说:“你的奶奶吴老太太发现的。那时,你的妈妈怀着你,反应大,住进医院,你爸爸跟吴老太太陪护。吴老太太半夜回家取点东西,据说,她一进院门就看见你的姥姥伏在古槐树前,人早已冻僵了。吴老太太报警的时间就是四点二十三分。”

吴仁与赵慧浑身打着冷战。

吴义又说:“她是一寸一寸地爬到院子里去的,因为中风,她瘫在床上半年多了。”

苦寒之夜,刚下过一场大雪,西北风又硬又冷,一个不着寸缕的老妇人,拖着半瘫痪之身,爬到零下二十几度的院子里干吗?那儿有什么吸引她的?

一件凄惨的怪事!

“我的姥姥死得太离奇了。”吴仁傻呵呵地说,“公安局应当派人调查。”

“查了,排除他杀,非正常死亡。”吴义拿起杯子,朝里面看看,空空的。

吴仁问:“那棵树还在吗?”

“什么树?”

“我姥姥冻死时身边的那棵古槐树。”

“在,我住的小院里的那棵槐树就是。”

“我去烧点纸。”

赵慧说:“我也去,多烧点,吴仁的姥姥死得真惨,难怪人们说她死后变成白衣女鬼。”

窗外,风声呼啸。两口子靠近吴义身边。

过了会儿,赵慧忍不住,说:“义叔,吴仁的姥姥死的时候,吴仁还没出生,没有招惹过她老人家,她的阴魂为什么打电话来吓唬我们?”

吴仁跟了一句:“用的还是我爸的手机号码。”

吴义想了一下,他拿过随身带来的小包裹,一层层解开包着的蓝布,露出一尊黄灿灿的半尺高铜佛。他说:“这是我给你们带来镇妖驱鬼的。”

他像是早有预见,并有预备。

灯下,铜佛闪着金光。

吴仁与赵慧围上来,两人一齐把铜佛捧到手中。铜佛宝相庄严,沉甸甸的,温暖,给人以安全感。

两人连说“谢谢”,感谢义叔想得体贴周到。

卧室。在吴义的指挥下,两人将铜佛安放到大床对面的五斗橱上,这里距离两人最近,每天早上一睁眼就能看到。赵慧特地找出一只铜香炉,拭去尘土,恭而敬之地摆上,可惜没有香烛。

一切安顿就绪,吴义走了。

折腾近一夜,吴仁与赵慧倒在床上,立刻睡着了。

窗外,正是冬夜最黑暗的时刻。

铜佛注视着大床上的两个人。

015

窗帘缝隙透进一线晨光。

一觉醒来,吴仁与赵慧头痛,恶心,周身酸软无力,大概是昨夜过于劳累的缘故吧。

两人匆匆起床,因为没有食欲,勉强吃了几口早点。吴仁开上车,赵慧坐在旁边,一路不断鸣笛,赶往吴氏集团大厦。按照吴董事长的指示,今天上午八点召开特别经理办公会议,尽管是周日,集团内部无人敢迟到。若干年前,有一次,资深董事、年逾七旬的吴老忠晚到了两分钟。论辈分,吴董事长应当叫他一声老叔。吴董事长不留情面,命人撤走他的座椅,罚他在众人面前站到会议开完。可怜的吴老忠不得不拖着两条患有严重风湿性关节炎的老腿,扶墙站了一个多小时,回家后一病不起。自那以后,所有人一概提前到会,恭候吴董事长大驾。

进入吴氏集团大厦,一路遇到的与会经理们人人脸上带有异样的表情,三五成群小声议论。

吴董事长失踪的消息已经传开了?

孟艳走进大堂,气度优雅不凡。她的人际关系很好,有威信,经理们纷纷向她微笑,颔首致意。她与往日相比没有变化,只是眼圈发黑,像是整夜未眠。

远远看着她,赵慧咬住下嘴唇,胸中燃起妒火。跟孟艳一比,赵慧显得衣着土气寒酸,长相更是天上地下,永远是当年那个整天戴着花套袖的小会计。赵慧心里暗暗立下一个毒誓。

差一刻八点,大会议室座无虚席。

唯有位于首席的大皮圈椅空着。

与此同时,城堡式别墅里,刘淼坐在长餐桌一头,对面的另一头,那是吴董事长的专用座位,空着。女佣端上早餐,在空座位前也放了一份。

刘淼心情放松,胃口不错,她喝着牛奶,吃光了盘中的煎蛋、涂奶酪的面包片,以及一碟水果。

女佣收拾餐具时,有些惊讶。以前,刘淼的早餐只吃几口,今早却吃得干干净净。

刘淼说:“拉开窗帘。”

女佣照办。

刘淼又说:“把所有的窗帘都拉开。”

雪后天晴。随着一面面窗帘的打开,一间间屋子照进早晨的阳光,整栋别墅豁然明亮。刘淼站在通往大阳台的落地窗前,望着天上飞过的鸟儿,身上、心里暖暖的。

女佣更加诧异,刘淼不是喜欢拉紧厚重的窗幔,终日伴着一盏孤灯吗?

各屋悬挂、摆放的吴董事长的照片统统收进一个黑色塑料垃圾袋,扔进地下室。

座钟时针指向八点。

八点整。大会议室里,参加特别经理办公会议的人们屏息以待。虽然传言吴董事长失踪了,是真是假并未得到证实。

咣、咣、咣,走廊里响起吴董事长沉稳有力的脚步声?

原来听错了,那是装修工人挥动铁锤砸墙的声音,与大会议室同处一层的数据中心正在升级改造。孟艳副总经理对一个人说:“你去一下,让他们停一停,会议结束后再施工。”

那人跑出大会议室。

很快,安静恢复了。

吴仁与孟艳面对面,分别坐在空空的大皮圈椅的左右。两位副总经理的眼神很少交流,偶尔像两把剑碰撞到一起,吴仁的那把剑总要软一些,处于下风。自吴氏集团成立那天起,总经理一职一直由吴董事长兼任,他最近单独与一些集团老人谈话,征求意见,询问谁是接任总经理的最佳人选。在用人上,吴董事长向来圣心独断,他是有意放风?还是别有目的?

听口气,吴董事长更倾向于孟艳。没人猜得到他的葫芦里卖的什么药。

时间一分一秒过去。

大会议室里气氛沉闷,吴董事长为什么在周日召开这次特别经理办公会议,无人知道。按照会议纪律,与会者手机一律关机,他们只能干坐着。不少人坐不住了,尤其是长痔疮的。人人心中两个问号:吴董事长人间蒸发了?将来谁坐吴董事长留下的空椅子?

有人轻轻敲门。一名办公室女文秘探进头,她对吴义说:“吴部长,您的电话。”

“谁打来的?”

“刑警队,姓袁。”

吴义快步走出大会议室。

吴仁、孟艳、赵慧、吴美、吴良与列席会议旁听的吴钢随后跟了出去。他们前脚刚走,大会议室立刻炸了窝,一片嗡嗡嗡的说话声,像个有无数只蜜蜂飞舞的大蜂房。

吴义接完电话,说了声:“我去趟刑警队。”

赵慧追问:“什么事?”

吴义没理她,乘电梯下楼。

几个吴家人站在走廊里,彼此之间保持微妙的距离,各自心里打着不同的算盘。吴美问:“我爸不在,今天的会继续开,还是先散了?”

吴仁与孟艳同时出声。

吴仁说:“继续开。”

孟艳说:“散了吧。”

两位副总经理意见不统一。赵慧全力支持她的丈夫:“我赞成继续开。吴董事长不在期间,暂时由吴仁副总经理主持全面工作,没人反对吧?”

“我反对。”

撂下这句话,孟艳回她的办公室了。

赵慧瞪着孟艳窈窕的背影,很想冲过去,在那张漂亮的脸蛋上用长指甲狠狠地挠两把。

旁观的吴良觉得机会来了。

财务部铁门紧锁,拉上百叶窗帘,大白天开着灯,吴良与赵慧正在密议。

赵慧不信:“你有法子赶走孟艳那只狐狸精?”

吴良很想手里摇把扇子,说:“当然。”

“快说,什么法子?”

“你得答应我一个条件。”

“无论什么条件,姐都答应你。”

“你和吴仁大哥支持吴美出任集团代理董事长,帮我把她娶到手。”

“行。”赵慧一口答应下来,她心里想的是,做梦!

吴良从黑公文包里取出一份吴氏集团数据中心升级改造工程合同书的复印件,递给赵慧,说:“你看看这个,这份合同是孟总定的,施工队是孟总找来的,据我所知,整整虚报了五百万工程款。”

合同末页有吴董事长的签字,笔迹笨拙,歪歪扭扭,与正常签字大不一样。

吴良说:“可以在这个签字上大做文章。”

赵慧一想,明白了,她说:“你的意思是这个签字是伪造的,孟艳那只狐狸精贪污公款?小良子,你真够聪明的,也真够坏的,头顶长疮,脚后跟流脓,从头到脚你坏透了。”

“你答应我的条件?”

“姐说话一向算数。”

赵慧与吴良相顾一笑。孟艳是共同的敌人,这个女人仗着几分才干,又有吴董事长撑腰,她谁都看不起,尤其不拿正眼瞧吴良与赵慧,她的好日子到头了。

大会议室。赵慧附在吴仁耳边密语。

吴仁越听越气愤。

这对夫妻的表情举止吸引了全体与会者的视线,大会议室渐渐静下来。

啪,吴仁拍案而起,愤愤地说:“千防万防,家贼难防,在集团内部,有一个身居高位的人,居然干出贪污工程款、中饱私囊的丑恶勾当。对于这种人,必须从高级管理人员中清除出去,依法严办!严办!”

指的是谁?与会者静候下文。

“我将代表吴氏集团向公安机关报案。”吴仁不往下说了。

这时,办公室女文秘没顾上敲门,冲进来,喊:“吴董事长回来了!”

与会者们一窝蜂似的拥出大会议室,争先恐后往楼下跑,他们要在大厦前列队、鼓掌,热烈欢迎吴董事长,以表他们的忠诚与爱戴之心。只见那辆黑色加长林肯轿车回来了,停在单独的董事长专用车位上。

吴董事长人呢?

吴义用大掸子清扫车身上的雪渍。这辆车经过勘验,没发现犯罪痕迹,刑警队将它返还了。

“我爸有消息吗?”吴仁问。

吴义表情凝重,不用回答。

016

整整一夜,刑警们扩大野外搜索范围,雪山茫茫,吴董事长像是随着雪花飘散,没有留下一点痕迹。

刑警队办公室的灯亮到天明。几位刑警调查收集各种线索。根据网络上海量的公开资料,吴董事长确是一位声誉极佳的大企业家,昨晚参加生日宴会的吴家人与他或夫妻情深,或父子情深,或兄弟情深……吴董事长一家是个和谐、相互关爱的大家庭。

看着这些千篇一律的网络文章,毕队长未做评判,匆匆赶往一个案发现场。

今早七点,接到报案:吴氏集团建筑工程公司工具室有夜贼光顾,盗走一件不很值钱的物品。案值不大,这本是应由派出所处理的小案子,怎么交给毕队长侦办?

失窃的物品是射线探伤机上的金属链状放射源:放射性金属铱-192。

毕队长感到案情非同小可。人如果受到超剂量照射,轻则致残,重则致死,放射源流散到社会上,将造成无法估量的危害。窃贼偷它干什么?这东西值不了几个钱,而且难以销赃,外行不会对它感兴趣。当时,毕队长并未想到,随着案情进展,放射源失窃与吴董事长失踪两件案子会联系到一起。

一栋老式红砖三层小楼,围着高高的院墙,这里是吴氏集团建筑工程公司所在地。

转了一圈,里外走了一遍,仅用十分钟,毕队长心中有数了。高墙上极轻微、不具有提取价值的踩踏足迹,用铁丝捅开的工具室门锁,其他物品完好无损,未被翻动,这些说明夜贼熟悉环境,目标明确,就是奔着放射性金属铱-192来的,而且行动干脆利索,几乎不留痕迹。

昨夜巡逻警车上的老警察反映一个情况:距此不远的一条胡同里,曾有人潜伏在一棵老槐树上,极有可能是那个偷走放射源的窃贼以此避开警方对形迹可疑的夜行人的盘查,时间为三点十分。窃贼逃了。

公司夜班保安员上月过的十八岁生日,他笔直地站在毕队长面前,说:“我夜里没睡觉,保证没睡,也没听到动静,如果不是施工队派人来领用射线探伤机,根本发现不了进贼了。”他又问:“不会扣奖金吧?”

一切表明,夜贼是个身强力壮、行动敏捷、胆大心细的老手。

如果根据现有掌握的情况公开摸排搜寻嫌疑人,不仅短期内难以取得成效,还会造成不良的社会影响。这件无头案如何侦破?

毕队长问:“有谁知道失窃的事?”

夜班保安员答:“我,队长。”

“你把队长叫来。”

保安队长与夜班保安员并排站着,两人惴惴不安。毕队长命令:“这件事暂时不要向公司领导汇报,编个理由把施工队来领探伤机的人打发走,不许对任何外人讲,总之,严格封锁消息,不得扩散,明白吗?”

“明白,明白。”

“你们每天检查一遍射线探伤机,看看放射源是不是自己回来了,明白吗?”

“明白。”两人其实一点也不明白,难道放射源长腿了,出去逛几天,玩够了,再溜达回来?

毕队长又说:“从今天起,夜里安排双班,不许睡觉。”

夜班保安知错地低下头。

毕队长在工具室里秘密安装了一只红外监控探头,他没有告诉公司保安。

他的脑子里在想什么?为什么这样做?

回到刑警队,正赶上吴义来此领回吴董事长专用的黑色加长林肯轿车,他与毕队长擦肩而过。两个强壮的男人同时侧一下肩膀,点个头,哼一声,算是再次见面的相互问候。

办公室里,小袁汇报:经查,昨天下午三点到五点,吴良不在他的律师工作室撰写辩护词,而是在派出所。

律师工作室对面有一个露天烧烤的无照小摊,吴良常到这儿吃烤羊肉串,与摊主喝几口白酒,两人成了朋友,有时聚在一起搓几圈麻将。前天吃完晚饭,吴良与摊主凑齐四个人,挑灯夜战,麻将打了一圈又一圈,一直玩到昨天中午。吴良输了,他赖皮不给钱,反诬摊主出老千偷换牌,这对酒肉朋友翻脸,互骂,几乎动起手。

摊主一气之下,把律师工作室的茶壶摔得粉碎。

吴良报警,声称有人入室寻衅滋事,毁坏私人财物,他的生命安全受到威胁。

接警后,警察到场,将两人带到派出所问清事情经过,好在麻将输赢钱数很小,不构成赌博行为。调解一番后,摊主自愿赔个新茶壶。

两人下午五点一刻从派出所出来。

因打麻将耍钱闹到派出所,这不是光彩的事,面对小袁警官的询问时,吴良撒了谎。

昨天下午五点零一分至十分之间,吴良正在派出所接受批评教育,不可能出现在吴董事长失踪现场。他成为第一个被排除嫌疑的人。

汇报到这儿,小袁发现有人在办公室门外探头探脑,他是吴良律师。

毕队长迎出去,问:“大律师,什么事?”

吴良凑得很近,说:“我有重要情况向你反映。”

毕队长头向后躲:“你早点吃的什么?”

“韭菜合子,羊杂碎汤。”吴良递过一个厚厚的牛皮纸袋,说,“我举报丁香公司数年前向吴氏集团销售一批伪劣进口名牌服装,案值巨大,符合立案标准,构成刑事犯罪。材料都在这里面。”

“你怎么今天才来举报?”

“吴董事长与丁香几年来就赔偿问题多次谈判,我怀疑,两人昨天下午在温泉山庄谈的可能就是此事,最终谈判破裂。”

“经济犯罪的案子不归我这儿管。”

“我怀疑吴董事长失踪可能与此事有关,吴董事长可能因此被绑架,甚至惨遭杀害了。”

毕队长掂量着牛皮纸袋说:“你指控丁香是绑架或杀害吴董事长的犯罪嫌疑人?”

吴良快速眨动小眼睛说:“我只是说丁香可能与此有关。我是实名举报,根据有关规定,必须为我保密。”他与毕队长握手,竖起衣领,贴墙根儿走了。

吴良的举报选择的正是时候。

吴董事长是本市知名企业家,兼任多项社会职务,他的失踪引起各方面高度重视,局里正式立案,并作为大要案。

丁香,一跃成为第一嫌疑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