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序幕:雨流狂落之暗 A Dark Rainy Night
- 龙族Ⅱ:悼亡者之瞳(修订版)
- 江南
- 20107字
- 2022-09-05 10:24:27
楚子航站在窗前发呆。
雨噼里啪啦打在窗上,操场上白茫茫一片。
下午还是晴天朗日,可随着下课铃响,眼看着铅色的云层从东南方推过来,天空在几分钟里黑了下去。跟着一声暴雷,成千上万吨水向着大地坠落,像是天空里的水库开了闸门。
足球场上车辙交错,草皮被翻得支离破碎。原本私家车不准进校园,但是这么险恶的天气,家长都担心自己孩子被淋着,几个人强行把铁门推开,所有的车一窝蜂地拥进来。半小时之前,操场上热闹得像是赶集,车停得横七竖八,应急灯闪着缭乱的黄光,每个人都死摁喇叭,大声喊自己孩子的名字。瓢泼大雨中学生们找不到自家的车,没头苍蝇一样乱转。
现在所有人都被接走了,教学楼里和操场上都空荡荡的,“仕兰中学”的天蓝色校旗在暴风雨里急颤。
像是曲终人散。
教室里只剩下他一个人,灯光惨白,而外面黑得像是深夜。这种天就该早点回家。
他掏出手机拨号,把免提打开,放在桌上,默默地看着它。
电话嘟嘟地响了几声后接通了:“子航你那里也下雨了吧?哎呀妈妈在久光商厦和姐妹们一起买东西呢,这边雨可大了,车都打不着,我们喝杯咖啡,等雨小点儿再走,你自己打个车赶快回家。或者打个电话叫你爸爸派车来接你,子航乖,妈妈啵一个。”话筒里果然传来清脆的“啵”声,而后电话挂断了。
楚子航收起手机,从头到尾他一个字都没说。他也没准备要说什么,他拨这个电话只是告诉妈妈自己没事,让她别担心,该玩接着玩。
所谓大人,有时候很愚蠢。孩子伸出手想去安慰她一下的时候,她还以为你在要吃的。
外面没车可打的,这么大的雨,出租司机也不想做生意,都早早开车回家了。久光商厦那边没有车,学校这边也一样。可妈妈想不到,姥姥说妈妈是个“毛头闺女”,没心肝的。楚子航也不想给“爸爸”打电话。“爸爸”是个很忙的人,不会记着下雨天派车来接继子这种琐事。但只要打电话提醒,“爸爸”一定会派司机来。“爸爸”是个优质、负责、有教养的好男人,很爱舞蹈演员出身的漂亮妈妈,爱屋及乌地也对他好,常挂在嘴边的话是:“子航啊,有什么需要就说出来,我是你爸爸,会对你尽义务的。”
有个有钱的爸爸要对他尽义务,听起来很不赖。
可楚子航觉得自己不需要。
教室门敞着,寒风夹着雨丝灌入,凉得刺骨。楚子航裹紧罩衫,把手抄在口袋里,接着发呆。
“楚子航?一起走吧,雨不会停的,天气预报说是台风,气象局发预警了!”女生探头进来说。她有一头清爽的长发,发梢坠着一枚银质的米老鼠发卡,娇俏的小脸微微有点泛红,低垂眼帘不敢直视他。
“你不认识我?我叫柳淼淼……”女生没有得到回答,声音越来越小,蚊子哼哼似的。
其实楚子航认识柳淼淼。柳淼淼比他低一级,在仕兰中学很出名,初二就过了钢琴十级,每年联欢晚会上都有她的独奏,楚子航班上很有几个男生暗地里为柳淼淼较劲,楚子航想不知道她也没办法。
“我今天做值日,一会儿走。”楚子航点头致意。
“哦……那我先走啦。”柳淼淼细声细气地说,把头缩了回去。
隔着窗,楚子航看见柳淼淼家的司机打开一张巨大的黑伞罩在柳淼淼头顶,柳淼淼脱下脚上的绑带凉鞋,司机蹲下身帮她换上雨靴。柳淼淼躲在伞下,小心翼翼地走向雨幕中亮着“天使眼”大灯的黑色宝马。
“喂喂!柳淼淼柳淼淼!你捎我吧!”一个低年级的小子在屋檐下冲柳淼淼大喊。
“路明非你自己走吧!我家跟你又不在一个方向!”柳淼淼头也不回。
其实楚子航的家跟柳淼淼的家也不在一个方向,楚子航家在城东的“孔雀邸”,柳淼淼家在城西的“加州阳光”,南辕北辙,但是柳淼淼居然要送他一程。
低年级小子蹲在屋檐下,看着宝马车无声地滑入雨幕中,尾灯一闪,引擎高亢地轰鸣,走了。他站起来,脖子歪着,脑袋耷拉着,沿着屋檐慢慢走远。楚子航看着他的背影,忽然想也许自己能捎他一程。可那小子一缩头,拿外衣裹住脑袋,丧家之犬似的蹿进雨幕里。跑得还真快,在楚子航来得及喊他之前,他已经啪嗒啪嗒地跑远了。
一道枝形闪电在云层里闪灭,耳边轰然爆震。雨更大了,柳淼淼说得对,这不是一般的雨,是台风。
楚子航忽然很想有个人来接他,否则他也只能和那低年级的小子一样啪嗒啪嗒地跑在冷雨里。他摸出手机,输入信息:“雨下得很大,能来接我一下么?”默念了一遍,确定语气无误,发出。
接下来的几十秒里他一直在数自己的心跳,咚咚……咚咚……咚咚……
“好嘞好嘞没问题!在学校等着,我一会儿就到!”信息有了回复,那个人的语气总是这么快活。
楚子航把来往的信息都删掉,给“爸爸”看到不好。他拎起脚下的水桶,把整桶水泼在黑板上。水哗哗地往下流,他抄起板擦用力地擦起来。
擦到第三遍时,外面传来低沉的喇叭声。楚子航转过头,窗外雨幕里,氙灯拉出两道雪亮的光束,照得人睁不开眼。
那是辆纯黑色的轿车,车头上三角形的框里,两个“M”重叠为山形。一辆Maybach 62。
Maybach,中文译名“迈巴赫”,奔驰车厂的顶级车,比“爸爸”的奔驰S500还要贵出几倍的样子。楚子航对车不太热衷,这些都是车里的那个男人对他吹嘘的。
雨刷像是台发了疯的节拍器那样左右摆动,刮开挡风玻璃上一层层的雨水。车里的中年男人冲楚子航招手,笑得满脸开花。楚子航不明白他怎么老是笑得那么开心,好像一点烦心事都没有似的。楚子航背上“爸爸”从伦敦给他买的Hermès包,锁了教室门,检查无误,走到屋檐边,对着外面的瓢泼大雨犹豫了一瞬间。车里的男人赶紧推开车门,张开一张巨大的黑伞迎了上来,就像柳淼淼家的司机那样殷勤。楚子航看都不看他一眼,推开伞,冒雨走到车边,自己打开后车门钻了进去。
男人的马屁没有得到回应,愣了一下,扭头也钻回车里,坐在驾驶座上,把伞收好递给后座的楚子航:“插车门上,那里有个洞专门插雨伞。”
“知道,你说过的。”楚子航随手把伞插好,扭头看着窗外,“走吧。”
“衣服湿了吧?我给你把后排座椅加热打开?谁用谁知道,舒服得要死!”男人又开始吹嘘他的车。
“用不着,回家换衣服。”
“哦哦。”男人清了清嗓子,对中控台说,“启动!”
屏幕亮起,仪表盘上闪过冷厉的蓝光,凶猛如野兽的V12涡轮增压引擎开始自检,车里感觉不到丝毫震动,发动机沉雄的低吼也被隔绝在外。
“九百万的车,加装的声控,不用钥匙,喊一声就跑!这世界上只有三个人的声音能吆喝动它,一个是我,一个是老板,还有一个你猜是谁?”男人得意洋洋。
“不关心。”楚子航面无表情。
男人的热脸又贴了冷屁股,倒也不沮丧,麻利地换挡加油。迈巴赫轰然提速,在操场上甩出巨大的弧线,利刃般劈开雨幕,直驶出仕兰中学的大门。门卫在岗亭里挺胸腆肚站得笔直,表示出对这辆超豪华车和它象征的财富的尊敬。
楚子航不明白这些到底有什么可尊敬的,在这样的雨天里,你所要的不过是一辆来接你的车和一个记得来接你的人,迈巴赫、奔驰S500或者QQ都不重要。
“这么大雨你妈也不知道来接你。”
“还好我上午没去洗车,无接触洗车,一次八十块,洗了就扔水里了。”
“你们学校那个门卫开始不让我把车开进去,我说我来接我儿子放学的,这么大雨淋一下都湿你不让我进去怎么办?费了不知道多少唾沫。最后我给他说老子这车办下来九百万,市政府进去都没人拦,你个仕兰中学还那么大规矩?他一下子就软了,哈哈。”
男人一边潇洒地拨弄他的方向盘,一边唠唠叨叨。
楚子航从上车起就没搭理过他一句。他打开了收音机,播音员的声音比男人的声音让他觉得心里清净。
“现在播报台风紧急警报和路况信息,根据市气象台发布的消息,台风于今天下午在我市东南海岸登陆,预计将带来强降雨和十级强风,请各单位及时做好防范工作。因为高强度的降雨,途经本市的省道和国道将于两小时后封闭,高架路上风速高、能见度低于三十米,请还在路上行驶的司机绕道行驶。”
他看向窗外,能见度真的差到了极点,五十米外就白茫茫的一片看不清楚,雨点密集得好像在空中就彼此撞得粉碎,落地都是纷纷的水沫。天空漆黑如墨,偶尔有电光笔直地砸向地面。路面上的车已经不多了,都亮着大灯小心翼翼地爬行,会车时司机都使劲按喇叭,就像是野兽在森林里相遇,警觉地龇牙发出低吼。
车速慢了下来,一辆跟着一辆慢慢往前摸索。前面车喇叭声响成一片,好像煮沸的水壶,无数刹车灯的红光刺透了雨幕,好像是堵住了。
“让我这V12发动机的车龟爬?”男人嘟哝,猛地转动方向盘,强行切入应急车道。
绝对漂亮的一切,好似一柄断水的快刀,把后面的车流截断。后面的奥迪车主急刹,锁死的轮胎在地面上直打滑。不刹车奥迪就得撞上迈巴赫的屁股,追尾的话算奥迪的全责,迈巴赫的修车钱值一辆奥迪了。就这么一刹车,车流里出现一秒钟的空隙,给男人挤了进去。
“你他妈的会开车么?奔丧呢?!”
男人得意地冲楚子航挤挤眼睛,全然不在乎奥迪车主在后面大声咒骂。六米多长的车在他手里就像一条钢铁鲇鱼,恰到好处地摆尾,在车流中游动自如。不知道多少辆车被他超了之后降下车窗骂娘,背后一片尖锐的喇叭声。但那些司机也没脾气,超他们的是辆性能堪比跑车的超豪华车,开车的人又显然是个好司机。
男子龇牙咧嘴地笑。
楚子航不知道他有什么可开心的,跟着别人的车慢慢走会死么?就非要显摆他那辆车和那两下子,男人本就是个专职司机,开车好是应该的。
“妈的,真堵死了!”男人骂骂咧咧。
前面是两车剐蹭,司机撑着伞喷着唾沫大吵。这么恶劣的天气,交警一时赶不过来,大家都指是对方的错儿。就这么塞住了几十辆车,有几个司机下车去叫吵架的人把车挪开,又起了什么争执,推搡起来。其他人焦躁地摁着喇叭。
楚子航想把耳朵捂住,真乱,整个世界都乱糟糟的。
“傻×啊?两台小破车有什么可吵的?反正都是保险公司出钱嘛。”男人骂骂咧咧的,“我送完儿子还有事呢……”
他探头探脑地四处看,目光落在雨幕中的岔道上。上高架路的岔道,一步之遥,路牌被遮挡在一棵柳树狂舞的枝条里。有点奇怪,一条空路,这些被堵的车本该一股脑地拥过去,但那边空无一人。楚子航心里一动,有种很奇怪的感觉,好像只有他们看到了那条路,又或者别人都清楚那条路走不通。生物老师在课上说,动物有种认路的本能,沙漠里的野骆驼清楚地知道什么路是错的,没有水泉,人赶它去走它都不走。
“那条路应该能上高架,不过现在高架大概封路了。”男人说着,车头却直指岔道而去。
距离近了,路牌上写着:“高架路入口……”后面跟着的是入口的编号,楚子航看了一眼,恰好这时一泼雨水打在前风挡上炸开,他没看清。
迈巴赫沿着岔道爬升,高架路延伸出去,像是道灰色的虹,没入白茫茫的雨中。
“真封路了,一会儿下不去怎么办?”楚子航问。
“能上来就不怕下不去,”男人毫不担心,“顶多给出口的警察递根烟的事儿。”
“广播里说高架路上风速高能见度差,让绕道行驶。”楚子航有点担心,外面风速不知是多少,尖厉的呼啸声像吹哨似的。
“没事,”男人拍拍方向盘,“风速高怕什么?人家微型车才怕,迈巴赫62你知道有多重么?两点七吨!十二级风都吹不动它!你老爸的车技加上这车,稳着呢!放心好了!”
迈巴赫在空荡荡的高架路上飞驰,溅起一人高的水花,男人自作主张地打开音响,放出的音乐是爱尔兰乐队Altan的《Daily Growing》:
The trees they grow high,the leaves they do grow green,
Many is the time my true love I've seen,
Many an hour I have watched him all alone,
He's young but he's daily growing.
Father,dear father,you've done me great wrong,
You have married me to a boy who is too young,
I am twice twelve and he is but fourteen,
He's young but he's daily growing.
“不错吧?他们都说是张好碟我才买的,讲父爱的!”男人说。
楚子航哭笑不得:“你听不出来么?这首歌是女孩和父亲的对话,不是男孩的,你放给我听不合适。”
“生男生女有什么不一样?都是父爱嘛。”男人大大咧咧的,“你听得懂?我听人说你英语在你们中学里顶呱呱,竞赛得奖了……可你妈都不跟我说一声。这首歌讲什么的?”
“说一个父亲把二十四岁的女儿嫁给一个十四岁的富家子弟,女儿不愿意,担心等到丈夫长大了自己已经老了。可父亲说自己的安排没错,他把女儿嫁给有钱的年轻人,等他老了,女儿就有人能依靠。”楚子航说,“但是后来那个富家子弟还没长大就死了,女孩非常悲伤,在绿草如茵的墓地上用法兰绒为他织寿衣。”
“什么鬼歌?一点意思都没有,这女孩的丈夫什么事没搞出来就死了?”男人果真不是感情细腻的生物,楚子航从小就知道自己亲爹是个糙到爆的主儿。
“咱爷俩聊聊天算了。”男人关了音响,“我跟你说了我们公司新盖的那栋楼了么?老板在里面装了蒸汽浴室和健身房,我们用都是免费的,里面的东西真他妈的高级……”
男人这辈子就是太啰唆,所以那么失败……但他要是不啰唆,也可能更失败。楚子航默默地想。
靠着能说,才把妈妈哄得团团转,直到哄得下嫁他。仕兰中学公认,楚子航帅得可以靠刷脸吃饭,这都靠妈妈的基因。妈妈年轻时是市舞蹈团的台柱子,一支《丝路花雨》跳得好似壁画中的飞天,追求者如过江之鲫。最后从群雄中破阵而出的居然是这个男人,每天开着车等在舞蹈团门口接妈妈下班,纯靠一张嘴编织出美好的未来,把妈妈迷得神魂颠倒,终于在坐他车去杭州旅游的路上糊里糊涂答应下嫁他,也是那一次怀上了楚子航。直到在结婚证上摁了手印,妈妈才知道那车根本不是男人的,他是个给单位开车的司机。
政治课老师说得好,经济基础决定上层建筑,这样的男人撑不起绝色老婆的上层建筑。其实楚子航老妈一直就糊糊涂涂的,也不贪图什么,只是男人太窝囊。
于是咔嚓,垮掉了。
离婚时,男人拍着胸脯对前老婆保证,说要按月寄钱养活他们母子,让老婆看看他也是能有出息的,等到他修成正果,必然登门再次求婚云云。他豪气得很,转头就去把国企里稳定的工作给辞了,出门找能赚钱的活儿。在劳务市场挂了三四个月之后,始终无人问津。他终于意识到自己会的也只是开车,于是灰溜溜又去私企找开车的活儿。黑太子集团的老板看中他能耍嘴皮子,让他开这辆迈巴赫。司机得能说会道,这样老板自己不方便吹的牛皮可以交给司机来吹。
车是比以前的好了,薪水上却没什么变化,每月除掉他自己的花销,连只猫都养不活。
好在楚子航的绝色娘亲终于争气了一把,根本就没打算等他,以泪洗面几天后把楚子航往姥姥家一送,重新购置了化妆品,妆容妖冶的和姐妹们出去泡吧了。不到一个月,娘亲就给楚子航领回个新爹来。吃一堑长一智,这回娘亲挑男人用心思了,选了个千里挑一的。“爸爸”名下有三个公司,离过一次婚,无子女,求婚时信誓旦旦,绝对不再生孩子,把楚子航当亲儿子养。
有富爹美娘,自己全才全能,同学都觉得楚子航很极品。却没料到他背地里的人生远比别人想象的更极品。但这无法归功于他,是亲生爹妈太极品了。
“看不看DVD?有《雷神》,不过是枪版。”男人停止了叨叨,大概总没回应他也觉得有点尴尬。
“不看,”楚子航犹豫了一下说,“周末我们仨要一起去看。”
这“仨”是指楚子航和富爹美娘三个人,跟这男人没啥关系。
这是“爸爸”定的规矩,“爸爸”工作忙,从早饭到夜宵都是留给客户的。但离过一次婚后,“爸爸”认识到家庭的重要,于是在日程表上固定地圈出周末的一天和家人共度。常见节目是买东西、看电影、丰盛的晚餐,饭后讨论楚子航的学业。“爸爸”非常严格地按日程表走,“家庭时间”从不少一天,也从不多一天,就像无论刮风下雨每周一早9:00他一定出现在公司的大会议室里,和高级主管们开周会。
楚子航一个继子,而且面瘫,少有笑容,何德何能就能和那些年收入百万的高级主管们一个待遇?都是因为老妈的缘故了。
“后座空调热不热?”男人又问。
“行了,别老像个司机似的说话!”楚子航心里很烦。
“你是我爸爸!你明白么?”他想问那个男人,“明白么?”
按探视权算你一个月只有一天能来探望我你还经常没空……即使你来了,坐在别人家里,你又能跟我说什么?当然其实你还是很能说的,你坐在“爸爸”十七万买的马鬃沙发上,赞美那沙发真是好高级!我到底为什么要叫你来接我?因为没人接我么?因为你来接我们可以说说话啊!如果你实在说不出什么有深度的话来,就直白地淡淡地问问我最近过得好不好,开不开心吧……别给我打伞,那么殷勤,我不在意那个,你还想像柳淼淼家的司机一样蹲在我面前给我换雨鞋么?我不需要司机,家里已经有一个司机了……你是我爸爸你明白么?
“给儿子当司机有什么丢脸的?”男人耸耸肩,他的脸皮厚如城墙,或者神经回路迟钝得赛过乌龟,“小时候我还给你当马骑呢。”
楚子航的心里微微抽动了一下,像是什么东西在里面裂开了,流出酸楚的水。他觉得累了,不想说了,靠在椅背上,望着窗外出神。
老是淡定地说出些让人添堵的话来……可不可以别提那些事了?
好些年以前……在那间十几个平方米的小破屋里,男人到处爬,男孩骑在男人的肩上大声说“驾驾”,漂亮女人围着煤气灶手忙脚乱……这些画面在脑海里闪灭,像是台破旧的摇把放映机在放电影。
天渐渐地黑了,路灯亮起。透过重重雨幕,灯光微弱得像是萤火。
“你妈最近怎么样?”男人打破了沉默。
“跟以前一样,上午睡懒觉,下午出去买东西,晚上跟几个阿姨泡吧喝酒,喝得高兴一起回来,接着聊到后半夜,第二天早晨又睡到中午。反正……”楚子航迟疑了一瞬,“‘爸爸’老是出去应酬,没时间陪她。她这样自娱自乐,‘爸爸’也觉得蛮好的。”
这些话说出来有点伤人。一个落魄的男人问起自己过去的女人,而女人过得很开心,根本就把他给忘了。
姥姥说妈妈从小是个没心肝的闺女,但是没心肝又漂亮,反而可以过得很好。妈妈早把以前不开心的事都抛在脑后了,觉得“爸爸”就是她第一任丈夫,他们青年结发婚姻美满,还有楚子航这么一个优秀的儿子,用中文说叫完美用英文说叫perfect。
人总得接受现实,这个男人的影子已经在老妈有限的脑内存中被清空了。
当着这个男人的面叫另外一个男人“爸爸”对楚子航来说也不容易,他刚才还委婉地用了“我们仨”这说法。不过真叫出口了,也没那么别扭。这是他答应过“爸爸”的,提到他就要叫“爸爸”,而不是“叔叔”、“四眼”或者“分头佬”……虽然“爸爸”在楚子航心里的形象就是个梳分头的四眼仔或者戴眼镜的分头佬……但是楚子航这人死脑筋,信守承诺,无论人前人后。
过了那么久,这男人也该习惯了吧?反正当年儿子的抚养权他也没出力去争取。
“好好照顾你妈。”男人说。
从后视镜里看去,他还算英俊却又有点老态的脸上没啥表情。
“嗯,按你说的,晚上睡前盯她喝牛奶,她要是跟那帮姐妹聊天我就把牛奶给她热好端过去。”楚子航说。
这是男人唯一要求楚子航做的事。真奇怪,把女人都给弄丢了,却还记得一杯牛奶……妈妈从小就养成每晚要喝一杯热奶的习惯,加半勺糖,这样才不会睡睡醒醒。如今她大概已经忘记多年以前的晚上是这个男人给她热牛奶喝,反正有这个男人之前有姥姥给她热牛奶喝,这个男人之后有儿子给她热牛奶喝。
好命的女人始终有人给她热牛奶喝。
“仕兰中学真他妈的牛,今年十七个考上清华北大的,儿子你努力!不要丢我的脸啊!”男人装模作样地关心楚子航的学习。
“‘爸爸’说不在国内高考了,出国读本科,我下个月就考托福。”楚子航冷冷地顶了回去。
丢他的脸?他什么时候真正关心过?永远只是嘴上说说。
去年有个合拍电影来这边取景,楚子航被选去当临时演员,这个男人听说了,信誓旦旦地说要来片场探班。
“我儿子拍片,我去端茶送水嘛!我开这车去,拉风拉爆了吧?”男人拍着方向盘,眉飞色舞。
于是休息时间,楚子航总有意无意地看向停车场。拉风的迈巴赫一次也没有出现,倒是“爸爸”的奔驰S500始终停在那儿,司机老顺戴着一副黑超,脖子比人脑袋都粗,满脸保镖的样子,人前人后叫楚子航“少爷”,搞得人人都对楚子航侧目。
还有那次衰到家的初中入学典礼。时间恰逢“爸爸”和妈妈的结婚纪念日,他俩要去北欧度假。楚子航想了很久,给男人打了个电话说要不你来吧。男人很高兴,又有些犹豫,说那你妈和你那后爹咋办?楚子航沉默了很久后说你就说是我叔叔吧。男人丝毫没觉得削了面子,嘿嘿地说那你也得记得叫我叔叔别说漏嘴了……结果典礼上,楚子航是唯一一个背后没站家长的学生,他站在最拉风的第一位,校长授予他“新生奖学金”。他是那届仕兰中学的新生第一,本来他想给男人一个惊喜。
“唉唉,我真的没忘,可那天老板忽然说有重要客户来,要去洗澡,我只好开车带他们去,谁知道他们一洗就洗到第二天早上……”后来男人挠着脑袋,哼哼唧唧地解释。
楚子航隐约知道男人的“老板”是个什么样的人,也知道男人所说的“洗澡”是什么地方。
有同学跟楚子航说过,“我上次看见你家那辆迈巴赫停在洗澡城门口”,然后压低了声音,“那是做坏事的地儿吧?”
简直废话,装饰得和罗马皇宫似的门前,七八个短裙恨不能短到腰胯低胸恨不能低到胸以下的女孩浓妆艳抹地迎宾,各式的豪车里出来各式的大叔,腆着肚子长驱直入。楚子航有一次路过,远远地看了一眼,想着黑夜里男人的老板和客户们在里面花天酒地,男人靠在他引以为豪的迈巴赫上抽烟,烟雾弥漫在黑夜里。
楚子航也没多埋怨他,男人就是这么一个人,过的就是这种生活。离楚子航的生活很远很远。
“出国不好,”男人哼哼唧唧,“现在都不流行出国了,国内现在发展多快啊,遍地都是机会。照我说,在国内上大学,考金融专业,再叫你后爹给你找找关系……”
仿佛有根针扎在楚子航胸口,他难受得哆嗦了一下。“叫你后爹给你找找关系”……做人可以有点尊严么?别那么厚脸皮行么?
“你闭嘴!”楚子航低吼。
“什么?”男人没听清。
“你闭嘴!”楚子航像只奓毛的小狮子。
“这孩子真没礼貌,我都是为你好。”男人愣住了,“你要多听大人的意见……”
“听你的意见有用么?听你的意见我将来能找个女孩结婚又不离婚么?听你的意见我能按时参加儿子的毕业典礼么?听你的意见我能准点接送他上下学么?听你的意见我只是要去叫后爹帮我找找关系!”楚子航从后视镜里死盯着男人的眼睛看,期望看到他的沮丧或者愤怒。
字字诛心。
很多人都以为楚子航不会说脏话,更别说尖酸刻薄,甚至在篮球场上对他犯规他都不会发火,只知道举手叫裁判。其实尖酸刻薄的话谁不会说?只要你心里埋着针一样的愤怒,现在他火了,想用心底的那些针狠狠地扎男人几下。这些话没过脑子就脱口而出。
“你还小,家庭这种事……你将来就明白了。”男人果然有点手足无措,伸手似乎想去拍一下后座的楚子航,却不敢,只能缩回来挠了挠自己的脑袋。
总是这样的回答,“你将来就明白了”,“你还小不懂”,“其实不是你想的那样”,骗鬼!当年这二不兮兮的两人离婚,楚子航还小,哇哇大哭觉得仿佛世界末日,男人就安慰他说“其实不是你想的那样”,“爸爸妈妈只是不一起住罢了”,“星期天还带你出去玩”什么的。楚子航信了,相信家还是这男人那女人以及自己三个人的家,结果跟着妈妈进了新家的门,看见一位叔叔梳着分头穿着睡袍露着两条毛腿彬彬有礼地来开门,楚子航不知此人何方神圣,大惊之下就把手里的冰淇淋杵他脸上了。
都这么些年了,小屁孩儿都长大了,还骗?骗鬼啊!
“你够了!好好开你的车,我的事儿别管!一会儿到家你别进去了,免得‘爸爸’不高兴!”楚子航咬着牙,把头拧向一边。
“这话说的……我才是你亲爸爸,他不高兴让他不高兴去,他算个屁啊……”男人终于有点尊严被挫伤的沮丧了。
“他不是我亲爸爸,可他参加我的家长会,他知道周末带我去游乐园,他知道我的期末成绩,他至少生日会买个书包送我!”楚子航恶狠狠地把Hermès的包往车座上一拍,“你还记得我生日么?”
“你生日我怎么不记得?”男人急赤白脸地分辩,“你是我儿子,是我和你老妈合伙把你生下来的……一听说怀上你了我们就算日子,什么时候怀上的,什么时候预产期,眼巴巴地等你。你个死小子就是不出来,多待了两个月!我怎么会不记得?你上过生理卫生课么?生孩子也有男人的功劳,你那么聪明还不是我把你生得好?”
楚子航气得简直要笑出来,世上怎么会有那么厚脸皮的男人呢?
“很辛苦?娶个漂亮女人让漂亮女人生个孩子……很了不起?”楚子航声音都颤,“我上过生理卫生课!生孩子女人要辛苦怀胎十个月!男人要怎么样?你辛苦在哪里?”
男人蔫了,声音低落下去:“我不跟儿子讨论生理卫生问题……”
“生下来了你辛苦过么?你管过我么?你到底为什么算我的‘亲爸爸’啊?就因为你和老妈‘合伙把我生下来’?就像生产个什么东西似的?‘亲爸爸’到底是什么意思你告诉我。”楚子航心情恶劣到了极致,刚压下去的火又腾腾地往上冒。
“亲爸爸就是……你……流着我的血欸。”男人斟酌着用词,“你是我在这个世界上的继承你懂不懂?你就是我的一半……我知道这些年我是没怎么管过你,我对不起你,但是老爹哪有不关心小孩的?我们血脉相通我们……”
“还共存共荣呢!”楚子航冷笑。
男人沉默了,楚子航也不说话,只听成千上万的雨点重重地击打在车顶。车里温度好似一下子降了许多,连空调热风也吹不开。
隔了很久男人慢慢地叹了口气,一副老生常谈的口气:“所以说你还小嘛,你不懂。等你将来自己有孩子你就明白了,生孩子就像是把自己的一半给了这个小孩一样。你好像能感觉到他在哪里,就跟心灵感应似的。你肯定会经常关心他想着他,好像就是天然的,根本不为什么。再说了,人都要死的,我死了,别人都忘记我了,可这世界上还有你,你有一半是我。就好像我在世界上留了点什么东西。”
“你只会生,不养,别人养出来的,会越来越不像你的!”
“我……我也想养。”男人讷讷地说。
音响里传来低低的笑声,楚子航一愣,还以为是电流杂音。那笑声很低,但宏大庄严,像是在青铜的古钟里回荡。他一直从后视镜里盯着男人的脸,男人的脸忽然有了变化,青色的血管从眼角跳起,仿佛躁动的细蛇,男人脸上永远是松松垮垮的,但此时绷紧了,好像红热的铁泼上冰水淬火。
楚子航从未在男人脸上见过这种表情,完全是另外一个人,骤然收紧的瞳孔里透出巨大的惊恐。
车门被人轻轻叩响。
“那么大的雨,谁在外面?”楚子航扭头,看见一个黑影投在车窗上。他想难不成是高架路封路,被交警查了?他伸出手去,想把车窗降下来。
“坐回去!”男人震喝。
铺天盖地的恐惧忽然包围了楚子航。他一眼扫到了时速表,时速一百二十公里。谁能追着这辆迈巴赫在高架路上狂奔,同时伸手敲门?
敲门声急促起来,不是一个人,而是三个、五个、越来越多的人影聚集在车外。他们隔着沾满雨水的车窗凝视楚子航,居高临下。窗外有刺眼的水银色光照进来,把楚子航和男人的脸都照得惨白。男人扭头看着楚子航,竭力压制着声音里的颤抖,说:“别怕……儿子!”
敲门声变成了某种尖锐的东西在钢铁和玻璃上划过的刺耳声响,楚子航想那是影子们的指甲。
“这是哪里?”楚子航忍不住尖叫起来。
男人反手抓住楚子航的手腕,生生地把他从后座拉到前座,扔在副驾驶座上。
“系上安全带!”男人低声说。此刻他已经完全没有恐惧的神情了,他的脸硬如生铁。
油门到底,迈巴赫车身震动,昂然加速。几秒钟内时速达到一百八十公里,而且还在继续,因为他们没能甩掉那些影子。四面八方都有水银色的光进来,灯光里不知多少黑影围绕着迈巴赫,就像是一群死神围绕在垂死者的床边。他们一同睁眼,金色的瞳孔像是火炬般亮。楚子航痛苦地抱着头,蜷缩起来。
大脑深处剧痛,凌乱的青紫色线条像是无数的蛇在扭动,又像是古老石碑上的象形文字,它们活了过来,精灵般舞蹈。种种他在最深的梦魇中都不敢想象的画面在眼前闪灭,额间裂开金色瞳孔的年轻人躺在黑石的王座上,胸口插着白骨的长剑;少女们在石刻的祭坛上翻滚,发出痛苦的尖叫,好似分娩的前兆;黑色的翼在夕阳下扬起遮蔽半个天空;铜柱上被缚的女人缓缓展开眼,她的白发飞舞,眼中流下两行浓腥的血……
就像是在太古的黑暗里,看蛇群舞蹈,那些蛇用奇诡的语言向他讲述失落的历史。
“那是‘灵视’,你的血统正在被开启,这样强的反应,不知道是你的幸运……还是不幸。”男人握紧楚子航的手,“我总希望这一天……晚一点来的。”
不知过了多久,楚子航慢慢地抬起头,就像从一场一生那么漫长的噩梦里醒来。说不清那种感觉,就像一个近视多年的人戴上了眼镜,世界忽然变得异常清晰,视力、听力乃至于嗅觉都苏醒了。他茫然地看着男人,男人伸手轻轻地抚摸他的头顶,说不清是关怀还是悲哀。
“这是怎么了?我们要死了么?”楚子航问。
“儿子,欢迎来到,”男人深吸了一口气,“真实的世界。”
“真实的……世界?”
“刚才,还有待会儿无论看到什么,都不要跟别人说,因为没有人会相信,他们会以为你疯了。”男人说,“其实活在一个不真实的世界里我觉得更开心一点,所以我总是想你最好晚点明白这一切。我总想离你远一点,这样就不会把你卷进来,但今天接到你的消息……我还是没忍住去接你……好吧,那也没什么大不了的,一个老爹要想在儿子心里树立个人形象就得爷们一点,以前一直都没机会。”男人舔了舔嘴唇,“这些家伙要给我一个舞台牛一把么?也不赖!”
楚子航听不懂,他想男人大概是吓傻了,怎么满嘴都是胡话?
迈巴赫已经达到极速,二百七十五公里每小时,发动机转速表的指针跳入了危险的红区。男人把油门踩到底,紧握方向盘直视前方,前方只有水银般的光,什么都看不清,他们像是奔向银色的大海。苍白色、没有掌纹的手印在挡风玻璃上,砰砰作响。影子们拍打着四面的车窗,力量大得能打碎防爆玻璃。
男人伸手从车门里拔出了漆黑的伞。
这个时候拿伞难道是要下车去跟那些影子谈谈?楚子航愣了一下,然后看清了,那不是伞,是刀,修长的日本刀,漆黑的鞘,没有刀镡。
那是柄虔敬的刀。楚子航看过一本叫《日本刀的知识》的书,在日本,刀匠只会在两种刀上不加刀镡,贫穷浪人的佩刀,或者敬神的御神刀。御神刀根本不会被用来斩切,刀镡无用,而这柄刀考究而复古的鲨皮鞘说明它根本就是件工艺品。
刀从鞘中滑出,刃光清澈如水。
楚子航傻了。怎么回事?男人不是个司机么?他就该是个赔着小心接送老板的废柴啊!可此时此刻他握着刀,看起来跃跃欲试,身上透出矛枪般的锐气……就凭那柄工艺刀?
“御神刀·村正,注定会杀死德川家人的妖刀,听说过没有?”男人把刀横架在方向盘上,“原物早就毁了,他们重新用再生金属铸造,在祇园神社里供奉了十年!”
男人的手腕上青筋怒跳。他反手握刀,直刺左侧车门。长刀洞穿铸铝车门,嵌在里面,半截刀身暴露于外。男人猛踩刹车,速度表指数急降,车轮在地面上滑动,接近失控的边缘。浓腥的血在风中拉出十几米长的黑色飘带,又立刻被暴雨洗去。那些黑影来不及减速,左侧的一群被外面的半截刀身一气斩断,甚至来不及发出哀号。简单也纯粹的杀戮,就像是那些影子以时速二百五十公里撞上锋利的刀刃。黑血泼满了左侧的全部车窗,甚至从缝隙里渗进来。楚子航抱着头,不停地颤抖。
御神刀·村正?那不是一柄仿制的工艺刀么?不!它被铸出来完全就是要杀人!坚韧的刀身能切开十几个人的骨骼而不折断。这种杀人方式……这男人,还有整个世界……难道都疯了么?
男人把油门踩到底,轮胎和地面剧烈摩擦,发出了刺耳的噪音。这是“响胎”,动力已经超过了轮胎的极限,透过空气过滤仍能闻见轮胎烧焦的臭味。男人猛打方向盘,迈巴赫失速旋转,两点七吨的沉重车身把那些黑影扫了出去,撞击在路旁的护栏上,金属护栏发出裂响。
四面车窗玻璃都被涂上了黑色的血,又被暴雨冲刷。
简直是地狱。
剧烈的旋转中,男人伸手按住楚子航的头,掌心温暖。楚子航忽然想到小时候,男人女人和他还是一家人的时候,男人带他去游乐园坐旋转木马,也是这样轻轻按着他的头。
车停下,整体转向一百八十度。男人一脚踩下,又是油门到底,迈巴赫如一匹暴怒的公野马,沿着来路直冲回去。车轮下传来令人心悸的声音,好像是骨骼被碾碎的声音……车身不停地震动,一个又一个黑影被撞飞出去。男人始终踩死了油门,没有半点表情。这辆车在他手里成了屠杀的机器。
楚子航不敢相信这么个没用的男人,会忽然变成杀人不眨眼的恶鬼。
“别怕,死侍那种东西……没有公民权。”男人嘶哑地说,“他们不是人,所以法律不保护他们!”
一个黑影没有被撞飞,他比其他的黑影都高大,魁梧得像是个巨人。他用双手撑住了车头,被迈巴赫顶着急退,双脚在路面上发出刺耳的摩擦声。暴雨中他金黄色的眼瞳似乎燃烧起来。这一幕本该出现在“超人”或者“蜘蛛侠”的电影里,对于普通人来说,巨大的摩擦力会让他的关节脱臼腿骨折断。
“去死!”男人低喝。迈巴赫顶着黑影撞在护栏上,男人换挡倒车,再换挡,加速,一次又一次地撞上去,直到把那根护栏撞断,黑影眼中的金色才黯淡下来。即使这样,他也没有发出一点声音。
男人掉转车头,加速逃离,楚子航战战兢兢地从后窗看出去,那些被撞翻的黑影缓缓地爬了起来,金色的眼瞳飘忽闪烁,默默地看着他们远去。
“那些……那些是什么人?打……打110!”楚子航畏惧地看着男人。
“没用的,你的手机应该没有信号。”男人低声说。
“至于什么人……解释起来可就费工夫了。”一会儿,他又说。
“别怕儿子,一日是老爹,终生是老爹,老爹还是老爹,不是怪物。”男人看了楚子航一眼,立刻理解了儿子眼里惊恐的表情。
“放心放心,其实你爹我很能的,只不过露相不真人……”
看起来男人确实还是那个男人,至少还是那么啰唆。但楚子航看得出男人一点都不轻松。他满脸都是汗,握着方向盘的手微微颤抖,身子躬得像是虾米,眼睛死死盯着前方。
手机果然没信号。楚子航打开收音机,只有电流杂音。他再打开GPS,同样搜索不到卫星信号。一切的一切都超出了他的理解范畴,怎么会有那么多奇怪的人在高架路上?高架路上应该布满了监控探头,发生了这样严重的事故,却没有路警赶来。
他们好像进入了一个与世隔绝的空间,这个空间里只有高架路、暴风雨、黑影和这辆迈巴赫。
“简单地说,就是你的血统跟别人不太一样。”沉默了很久,男人给出了这个不太靠谱的解释。
“不要好像世界末日一样,血统不一样也不是多丢人的事,你爹我血统也跟人不一样,你是遗传我的血统……应该说是个优势血统吧。”
男人抓了抓头:“算了,以后有时间慢慢给你解释……其实出国也蛮好的,但是千万不要申请一家叫卡塞尔的学院,那学院里都是一群疯子。”
“我说你后爹会把家产留给你么?你可要千万看着他,别让他在外面包二奶……到时候就有人跟你抢家产了。”男人认真地说。
“你看过《印第安纳·琼斯》么?里面教授和他儿子很赞!我一生的梦想就是那样,老爸在前面开车,儿子在后面驾着机关枪扫射!”
真的不知道这个男人的内心世界是什么样的,这个时候他还能话痨,甚至有点眉飞色舞。
他们狂奔了十几分钟,按时速算已经跑了四十多公里。黑影们没有追上来,水银般的灯光也看不见了。楚子航的心率慢慢恢复正常,这世界上总不会有什么人跑得和极速的迈巴赫一样快吧?他们应该已经把那些黑影甩了四十公里之远。
“现在去哪里?”楚子航问。
“不知道,他们还在……因为雨还没有停,要找到出口。”男人依然踩死了油门狂奔。楚子航看得出,他的紧张一点都没有缓解。
雨还没有停?什么意思?雨和那些黑影又有什么关系?楚子航头痛欲裂。
路旁一闪而过的减速标志上显示前方一公里是收费站,亮白的灯光从一片漆黑中浮现。男人长出了一口气,如释重负。
“应该到正常区域了。过了收费站你就下车走,看看有没有过路的车,搭个便车,回家让你那爸爸给人一点钱就好了。”男人摸了几张钞票在手里,准备付过路费,又伸手把嵌在车门里的刀拔了下来。
“你去哪里?”楚子航问。
“他们会追着我。”男人说,“别担心,你老爹真的很能的,还有这台车,九百万的迈巴赫,不是闹着玩的,我跑得比他们快。”
什么时候了,还在炫耀自己的车?楚子航无语地看着男人。
“我跟你开玩笑的,你别当真。”男人笑,“不过真的没事,我还要去参加你的家长会呢。放心吧……儿子。”
迈巴赫没有减速,收费站越来越近,炽烈的白光让人觉得温暖,像是夜行人在迷雾中看见了旅社屋檐下的油灯,不由得加快脚步,到了那里就能放下一切不安。楚子航和男人都热切地望向前方。
车猛地减速,刹车片刺耳地嘶叫着。
“不……不对!”男人嘶哑地说。
楚子航也意识到有什么不对。前方的灯光透出的不仅仅是温暖,还有庄严和宏大,就像是……朝圣的人迈向神堂。
对的!那种渴望接近的心情不是在海里看见灯塔,而是虔诚的拜谒神的感觉!所以急欲亲近,急欲亲近神的光辉。
可是楚子航不信神,什么神都不信……在他看见那灯光之前。
他们停下了,可灯光却向他们逼近,那些放射在黑暗和雨水中的、丝丝缕缕的白光。
楚子航听见了马嘶声,但他觉得那是幻觉。如果那风雨中的巨兽真的是匹马,那是何等的一匹马,简直顶天立地。
“要听老爹的话,不要离我太远,也不要靠得太近。”男人扭头看着楚子航,“就像是小时候我带你放风筝。”
风筝从不会离开放风筝的人很远,因为之间连着风筝线。远离的那一刻,是风筝线断掉的时候。
楚子航点了点头。
“系好安全带!”男人全力踩下油门。
迈巴赫以最大的加速度冲了出去,冲向白光,直撞上去。水雾被斩开,楚子航忽然看清楚了,那白色的光芒中站着……
他的世界观崩塌了,以前他所相信的一切完全破灭,世界根本不是他想象的那样!
白色光芒中真的站着山一样魁伟的骏马,它披挂着金属错花的沉重甲胄,白色毛皮上流淌着晶石般的辉光,八条雄壮的马腿就像是轮式起重机用来稳定车身的支架。它用暗金色的马掌抠着地面,坚硬的路面被它翻开一个又一个的伤口。马脸上戴着面具,每次雷鸣般地嘶叫之后,面具上的金属鼻孔里就喷出电光的细屑。
马背上坐着巨大的黑影,全身暗金色的沉重甲胄,雨水洒在上面,甲胄像是蒙着一层微光。他手里提着弯曲的长枪,枪身的弧线像是流星划过天空的轨迹。戴着铁面的脸上,唯一的一只金色瞳孔仿佛巨灯一般照亮周围。
北欧神话中,阿斯神族的主神,奥丁!
楚子航在一本书中读到过他的故事。现在他来了,一如传说,骑着八足骏马斯莱普尼斯,提着由世界树树枝制成的长枪昆古尼尔,穿着暗金色的甲胄,披着暗蓝色的风氅,独目!
他本该只存在于文字和壁画里!
迈巴赫轰然撞了上去,斯莱普尼斯嘶吼着,四枚前蹄扬起在空中。四周的雨水全部汇聚过来阻挡在奥丁的面前,冲击在迈巴赫的正面。楚子航完全看不见前面了,迎面而来的仿佛是一条瀑布。迈巴赫巨大的动能在短短几米里就被完全消解,车辆报警,安全气囊弹出,这样才让楚子航的颈椎没有瞬间断掉。
水流把迈巴赫推了出去,斯莱普尼斯八足缓缓跪地,奥丁把昆古尼尔插进湿润的沥青路面,以神马为御座。成群的黑影从奥丁的身后走了出来,像是一群要行弥撒的牧师,他们围绕在四面八方,一模一样的黑衣,一模一样的苍白的脸,一模一样的空洞的、闪着金色光芒的双瞳。
迈巴赫被彻底地包围了。看起来神明的战术也和人类类似。
“下车。”男人低声说。
楚子航迈动双腿,机械地跟着男人下车,和男人并肩站在雪亮的车灯光中,男人一手提着长刀,一手伸过来挽着楚子航。
“不要怕……虽然第一次看见的时候我也很害怕……可是怕是没用的。本来不想让你看到这些,可既然看到了,就不要错过机会。睁大眼睛。”
楚子航紧紧地握住男人的手,他从未觉得男人有这么高大,山一样不可撼动。天上地下都是雨,雨之外是无边的黑暗。脚下是宽阔的高架路,四面八方都是透明的水幕,仿佛世界上一切的雨都汇集在这片空间里,雨流和雨流之间并排挨着,没有空隙。
“你竟然敢撞向神的御座!”雨里传来奥丁低沉的声音。
“我是个司机,开车开得太多难免手滑。”男人淡淡地说,“我知道你们要的是什么,可以,交给你们没问题。”
他摸了摸楚子航的头:“去把后备厢的箱子拿出来,黑色的,上面有个银色的标记。”
后备厢里果然有一只黑色的手提箱,特制的皮面粗糙而坚韧,上面是一块银色的铭牌,刻着一株一半茂盛一半枯萎的世界树。
楚子航把手提箱交给男人,男人掂了掂,仍旧交给楚子航,看着奥丁:“我准备好了。”
“那么,人类!觐见吧!”
“以前你很多次都不听话,但这次一定要听我的话,”男人凑在楚子航的耳边低声说,“记得,不要离开我,却也不要靠得太近。但我说‘跑’的时候,你就要往车这边跑,千万别回头,千万别回头!”
“嗯!”楚子航颤抖着。
黑影们围了上来,裹着男人和楚子航前进,他们交头接耳窃窃低语,用的是某种古老的语言,仿佛吟唱仿佛哭泣。
楚子航一句都听不懂,但脑海里那些蛇一样的线条正在苏醒,变幻无穷。忽然间他听懂了,那些透着渴望的亡者之音:
“人类啊……”
“又见到人类了……”
“那孩子的血统……”
“让人垂涎的鲜肉啊……”
“口渴……”
楚子航捂住耳朵,惊恐地四顾。那些影子的脸都是一样的,都没有表情,可每张脸上都写着太多太多的往事。
“你听到的,我也听到了。别怕,老爹在你身边。”男人低声说。
男人站住了,距离奥丁大约一百米,距离背后的迈巴赫也是一百米,恰好在中间的位置。雨水不停地冲刷着他手中的长刀。
“我觉得即便把东西给你,你也不会放我们走。”男人说。
他劈开双腿,湿透的长裤被冷风吹得飒飒地飘动,如一个街面上的流氓那么拉风。但是在神一样的东西面前流露出流氓气?
“我将许诺你们生命。”奥丁说,“神,从不对凡人撒谎。”
“变得像这些死人一样?”男人用拇指指着周围的黑影。
“不,你们的血统远比他们优秀,你们会更加强大。”
“没得商量?”
“凡是到过这国的人,便能再回归这国,因此来到这里的人必须每个都是神的仆人。”
“儿子,他们说你在市队里是中锋,很擅长突防?”男人凑近楚子航耳边。
楚子航紧张地点头。
“谈判破裂了,”男人说,“把箱子给我。”
他接过箱子,轻轻抚摸楚子航的头,“要记得我跟你说过的话,每一句。”他猛地一巴掌拍在楚子航屁股上,咆哮,“跑!”
楚子航想都没想,掉头就往车的方向跑,发疯般地跑。已经很长时间了,这男人说的话他再也不相信,可是在这个雨夜里他握着男人温暖的手,忽然又变成了依赖父亲的孩子。
男人把手提箱扔向奥丁,仿佛是吸引恶狼的鲜肉,半数影子拥向手提箱,半数影子堵截男人和楚子航。他们的形体因为速度而扭曲,像是从地上跃起的长蛇。
男人跟着楚子航一起往回跑,也许是因为人到中年,所以他没有楚子航跑得快,两人一点点拉开了距离。男人看着楚子航的背影越来越远,嘴角忽然露出一丝微笑:“跑得真快,小兔崽子。”
他猛地旋转,长刀带起一道刺眼的弧光,雨水溅开成圆。
楚子航听见后面有可怕的声音追了上来,血液从伤口里涌出的声音,骨骼在刀锋下断裂的声音,混在风雨声中。
他居然听见影子们的哀号了,“痛啊”,“痛死我了”,“痛得像是要烧起来了”……绝望的、仿佛来自地狱的哀号。
浓腥却没有温度的血液溅在他背后,雨水都洗刷不掉。男人始终在他背后,他鼓足勇气扭头看了一眼,男人狮子般挥刀,一个又一个影子在刀光中裂开。
透明的气幕在雨中张开,男人在喉咙深处爆出高亢的吼叫,和那些黑影的私语一样来自浩瀚远古。
气幕笼罩到的地方,时间的流动慢了下来,似乎风和雨都变得黏稠了,黑影们也慢了下来,一切就像一部慢放的电影。只有男人自己没有受到影响,他反身挥刀、踏步、滑步,水花在脚下缓慢地溅起,影子们浓腥的黑血缓慢地溢出,都暂时地悬停在空气里,仿佛浓墨漂浮在水中。墨色里男人的刀光就像银色的飞燕。
楚子航从未想到一个男人会这么威风,而这个男人是他的父亲。
他终于扑进了车里,扭头冲着雨幕中大喊:“爸爸!”
忽然间,他有种奇怪的感觉……风筝线断了。
那是他和男人之间的风筝线,很长很长时间以来,他只有隔很久才会见到男人,但始终有一根线在他和男人之间。可现在这根线断了。
男人没有跟他一起往回跑。摆脱这群黑影之后男人已经折返,奔向了奥丁!
那些拿到箱子的黑影已经反扑回来了,男人的领域也扩张到笼罩了所有人。但奥丁没有慢下来,他拔出昆古尼尔,击出,闪电流窜。一瞬之间无数次刺击,这支神话里永远会命中目标的长枪,它的每一记突刺都带着暗金色的微光,弧形的光线围绕着男人,向着他的不同要害攻击,仿佛密集的流星雨。
男人根本不理睬黑影,他在流星中闪避,挥着刀旋转,踩着黑影高跳起来,劈斩!向着奥丁!向着神的头颅!
他背上忽然涌出鲜血,他坠落下去,落在黑影中。被他闪过的“流星”仿佛萤火虫回旋飞行,从背后击中了他。奥丁收回了昆古尼尔,黑影们步步逼近男人。
“儿子!开车走!”男人猛地回头对楚子航吼叫,他浑身蒸腾起浓郁的、血红色的雾气。
楚子航明白了,男人只是要把包围他们的那些黑影都吸引到他自己身边去,他用自己为诱饵。
“要听话!记得你答应我的事。”男人血红的眼睛死死地盯着奥丁,却是在对楚子航说话,“如果我死了,我留在这个世界上的东西只有你,你如果也死了,我在这个世界上就什么都没有了。”
“儿子,要相信老爹,你活下去,我们才有再见的日子。”男人活动着流血的胳膊,“你留在这里,老爹还有一些大招用不出来啊。”
“那台车很棒的,九百万的货色,他妈的花了那么多钱的东西,神都挡不住!”
楚子航对着没有钥匙的中控台,他明白了男人刚才跟他炫耀的是什么,这台车有三个人可以唤醒引擎,第三个是他。
“启动。”他说。
引擎咆哮。
“做得好极了,儿子!”男人举刀,声如雷霆。
楚子航倒挡起步,车飞速后退,男人偷偷教过他开车,用的就是这台迈巴赫,他们曾打开天窗奔跑在春天郊外的土路上。
迈巴赫撞击在一层看不清楚的雨幕上,旋转的风拍在车身上,四周水壁挤压过来,拼命吼叫的十二缸引擎达到了最大功率,却无法推动车身离开这里。
“嘿!神!芝麻开门啦!”男人咆哮着把长刀掷向八足骏马的马头,昆古尼尔再次击出,男人跃起,被无数金色流星包围。
水壁的力量瞬间减弱,迈巴赫咆哮着冲破了它,没入浓浓的夜色中。
楚子航的脑海里一片空白,机械地驾着车飞奔在雨中,车内音响不知何时又开了,女儿在和父亲对唱:
女儿,亲爱的女儿,我给你的安排并没错,
我把你嫁给豪门的儿子,
一旦我老去,他将是你依靠的男人,
他还小,但他在长大。
他忽然听懂了这首歌。
这就是男人要留给他的话。他是儿子还是女儿都不重要,男人把他送入了豪门,因为男人对自己的人生没有把握。男人希望儿子能过得好,将来有所依靠。
这是个永远生活在双重身份中的男人,他只在很少数的时候凶猛凌厉,在多数人眼里他是个没什么本事的男人。但是那凶猛凌厉的一面他又不敢暴露给儿子,于是他只能以司机的面目出现,偷空接儿子放学,他能做到的仅限于此。许多次他开着这辆迈巴赫等在校门外,可是看见那辆奔驰S500开进来了就缩缩头离开,他相信自己的“女儿”有了倚靠,然后他远远地逃离了。
“你将来就明白了。”
现在楚子航已经明白了,男人呢……男人可能已经死了。
什么是死?
是终点,是永诀,是不可挽回,是再也握不到的手感觉不到的温度再也说不出口的“对不起”。
楚子航猛踩刹车。车胎发出刺耳的摩擦声,车停在雨幕中,横在空荡荡的高架路上。他打开天窗,靠在座椅靠背上,哮喘般大口呼吸,仰望天空。
仿佛全世界的雨都从那个天窗里灌进来,坚硬的冰冷的雨抽在他的脸上,可他感觉不到冷也感觉不到痛,只有耳边穿插回放着男人的声音和那首歌。
“启动!启动!”他忽然对着中控台大吼。
引擎发出低沉无力的声音,这台车已经达到了极限,再也没法开动。
楚子航撞开车门扑了下去,逆着风雨狂奔。
他忽然明白他是真真正正地要失去那个男人了,什么留在这个世界上的东西,什么答应男人的话,他都抛在脑后了,他疯了,不怕黑影不怕奥丁也不怕昆古尼尔,他要去找那个男人。
大雨中有个小小的身影站在迈巴赫的车顶上望着他远去,双眼闪动着淡淡的金色。她哼唱着那支爱尔兰民歌,风吹动她的小裙子,如同花在翻飞。
那年的7月3日,台风在这座城市登陆,暴雨,十级大风,城里放了三天的假。
对于这座滨海城市里的人们来说,台风是再平常不过的事情,因此没有人慌乱,反而是高高兴兴地在家享受意外的三天假期。台风天没法出门,全家人就其乐融融地坐在电视机前看综艺节目,父母正好借机弥补一下平时没空陪孩子的遗憾。
台风过境肯定会造成一些麻烦,譬如高架路虽然被及时封闭了,但依然有些司机把车开了上去。最后风速大到他们不敢开了,警车也没法上去接他们,只好通过手机让他们靠着路边护栏停下,把车窗关死,在暴风雨里硬熬了一夜。多亏这种措施,没有车被台风掀翻,只是车漆都在护栏上磨花了,发动机也进水了。一早风速降了,拖车就开上高架路一辆辆地往外拖。每个被救下来的人都狂喜,车坏了没什么,有保险赔,死里逃生比什么都好,下了高架路就跟守在那里的亲人拥抱,年轻人们热吻,大爷大妈老泪涟涟,好生感人的场面。
最后守在出口的人一家家地离开了,只剩下一个男孩。
他没有打伞,全身都湿透了,站在人群后面,盯着每一辆被拖下来的车看。他好像要冻僵了,嘴唇发紫,微微颤抖,可一直没动。最后所有拖车也都撤下来了,男孩走到负责的警察身边问:“没有了么?”
“没有了,”警察说,“没找到你家里人?别担心,高架路上的人我们都救出来了,没人受伤,没遇上肯定是错过了。回家看看吧。”
男孩的眼睛里好像有什么微弱的东西最终熄灭了。沉默很久之后,他慢慢地蹲了下去,双手撑着地面,不说话。
警察看不见男孩的脸,觉得他是在哭,想上去拍拍他肩膀安慰几句,一个男孩子,就算是有什么不顺心的事也犯不着哭嘛,有困难找警察……
但他忽然止步了……他不敢走上前去,他清楚地看见男孩撑在地上的双手十指弯曲成爪,深深地抓进沥青路面里。他来不及想何以一个中学男生有这样可怖的力量,只是本能地感觉到那瘦削身体里爆发出的惊涛骇浪般的悲伤。
六年后的7月12日夜,这座城市又下起了雨。细雨绵绵。
世界杯决赛,街上空荡荡的,红绿灯孤单地来回变化。整座城市的人都聚在不同的电视机前,喝着啤酒,大喊好球臭球。
楚子航平躺在黑暗里,双手交叠在胸口,盯着屋顶的珐琅吊灯。隔壁传来妈妈和闺蜜们的尖叫,大概是进球了。她们已经干掉一箱啤酒了,再这么喝下去,这群漂亮怪阿姨就会穿着低胸的丝绸睡衣跑到花园里,手拉着手发癫。不过也没什么,随她们闹吧,偶尔发发疯也好。
今晚妈妈已经喝过牛奶了。
楚子航在背他的日记,他的日记不写在纸上也不写在电子文档里,而是写在大脑里。里面有很多的画面,一帧帧地过,有的是他骑在那个男人的脖子上喊着“驾驾驾”,有的是男人给他买的唯一一件值钱的玩具,一套轨道火车,还有就是那个男人自评人生里最拉风的画面,两腿分立,提着一柄御神或者弑神的刀……每晚睡前,楚子航都会回想一次,回想每个细节,直到确认自己没有忘记什么。
“脑科学导论”的教员富山雅史说,人的记忆很靠不住,就像一块容易被消磁的破硬盘。过去的事情就像是画在沙地上的画,时间流逝,沙被风吹走,记忆模糊,最后化成茫茫的一片,再也无法分辨。
富山雅史说这其实是人的自我保护功能,试想你能记住过去的每个细节,永志不忘,那么一生里最令你悲伤、疼痛、哀愁的画面就会不断地折磨你,你总也不能从过去的坏状态里走出来。
可楚子航不想忘记,因为这个世界上,只有他还记着那个男人了。如果他也忘了,那个男人就像根本不曾存在过。
那个男人说过,如果有一天他死了,在这个世界上只有一件东西能证明他的存在,就是流着他一半血的楚子航。
“爸爸,又下雨啊。”回忆完最后一个画面,楚子航轻声说。
雨噼里啪啦打在窗上,他缓缓阖上眼睛,睡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