甘露
1.慈雨
经常听人说,经历过十分惨烈的体验,眼中看出去的景色就会迥然不同。我常常觉得,我所经历的就是这样一种体验。
我有那样的体会。现在我能回忆起所有的一切,像故事一样回想起自我出生以后的二十八年间,身为若林朔美的所有插曲,以及家庭成员、我爱吃的食物、我讨厌的事情、我之所以是我的种种要素。
已经过去的往事,只能像故事一样回顾。
因此,实际上我没有办法知道,在发生那起不足挂齿的小事故之前,我对自己的人生怀有什么样的感想。也许我在很早以前就已经在这样想了。这是怎么回事呢?
难道就像堆积在地上的雪一样,仅仅是度过的岁月吗?
我是怎样使现在的自己和以前的自己妥协的呢?
我常常听人说,突然将自己的头发剪短,别人对自己的态度会稍有变化,由此导致自己的性格也会产生微妙的变化。我在接受手术时还剃了光头,如今已经是冬天,总算养成了这样一个体面的短发发型。
家人和朋友都异口同声地对我说:“朔美这样的发型还从来没有见到过,非常新颖,好像换了一个人。”
是吗?我微微一笑。以后,我偷偷翻开影集。里面的确有我,留着长发在笑。所有的旅途,所有的场面,我还都记得。当时的天气是这样的,其实那时我因为痛经好不容易才站稳……诸如此类的情景,我都还记得。因此,照片里的就是我,不是其他什么人。
但是,我的思绪怎么也集中不起来。
我莫可名状地有一种飘游的感觉。
即使在这种虚无的精神状态里,我也不放弃营造自我的努力。我不知疲倦地奔跑着,希望给自己鼓掌喝彩。
如今住在我家里的,有母亲、我、读小学四年级的弟弟,还有母亲童年的朋友——吃闲饭的纯子,和读大学的表妹干子。我的父亲很早就去世了,母亲再婚后又离婚了。
就是说,我和弟弟由男是同母异父的姐弟俩。在我们姐弟俩中间还有一个妹妹真由,和我是同一个父亲所生。她在演艺圈里混,引退后和一名作家同居,不久患了心病,类似于自杀,自暴自弃地死了。这已经是很久以前的事了。
我在当女服务员,每周上五天班。夜里工作,虽然也卖酒,但那是一家非常正派而古雅的小酒吧。老板以前一度是嬉皮士,酒吧内部装饰就像学校校庆的装饰一样司空见惯。白天有空闲,就去朋友的公司里帮忙,或者办一些杂事。
父亲已经去世了,本来他还算得上是一个有钱人。有一段时期,我一直在考虑钱的事情,思索着什么样的生存方式才能使如此悠闲的生活变得更充实。尽管是无意识的,但我一直这样思索着。而且,我忽然发现自己处在一个奇特的位置,既不是淑女,也没有延续青春反抗期的任性。我很喜欢自己的人生,喜欢到无以复加的地步。因为感觉如此之好,所以我偶尔会在内心里由衷地希望大家都这么感觉。
一天夜里,我打完工回到家时已经是凌晨三点钟,母亲独自愁眉不展地坐在厨房的桌边。
每次有话要对我说时,母亲总是这样愣愣地坐在厨房里。以前她决定再婚时就是这样。我想起那天母亲明明乐不可支,却又强忍着装作很深沉的模样。最近她什么事都和纯子商量,所以我已经很久没有看见她这样的神情了。
我凭直觉感到准是因为弟弟的事。弟弟有些古怪,在学校里常常成为人们谈论的话题。真由去世以后,对母亲来说,养育孩子似乎已经成了一个永远无法解脱的紧箍咒。一想到母亲,我就有些伤怀,因为母亲经常对自己的人生感到不太满意。
住在同一个屋檐下,我过得如此清闲,母亲却十分辛劳。我为此感到很哀伤。
“出了什么事?”我问。
全家都已经睡下,房间里非常安静,厨房里只是水龙头边上亮着一盏小荧光灯,显得很幽暗。灯光里,母亲就像是一幅黑白肖像画。
她那紧锁着的眉头和嘴唇凝积着浓浓的阴影。
“你来坐下。”母亲对我说道。
“哦。你喝咖啡吗?”我问。
“我来帮你冲。”
母亲赶忙站起身来。我大大咧咧地拉过椅子,一屁股坐了下去。上班是站着的,所以一坐下,我顿时感到浑身乏力,腰部的疲惫猛然间向全身扩散开来。
在夜深人静的时候,喝一杯热咖啡,我非常喜欢这样的氛围。为什么呢?因为这会令我想起还是孩子的时候。孩提时自然是不喝咖啡的,然而却像冬天下第一场雪的早晨或台风来临的夜里一样,每次都令人颇感眷恋。
“是由男的事啊。”母亲开口说道。
“什么事?”
“他说,他想当小说家。”
我是第一次听说。
“怎么又出新花样了?”我问。
弟弟完全是在现代社会的蜜糖里泡大的孩子,是个令人讨厌的淘气包,甚至不知天高地厚,大言不惭地说长大后要当公司职员,说在电视剧里看到过,感觉很好,还说什么收入还可以。
“说什么……上帝托梦给他了。”母亲说。
我忍俊不禁。
“是吗?现在正流行这一套呢。”我笑着打圆场,“孩子说的话,你不要当真。”
“他的样子也有些古怪呀。”母亲一副忧心忡忡的样子。
于是,我劝她道:“不要着急,还是先观察一段时间再说吧。”
“你不管管他?”
“他当不了小说家的。”
“我总是不放心啊。”
“他是我们家第一个男孩啊,我会看着他长大的。”我说。
“真由去世以后,你摔了一跤,接下来就是他,我总觉得家里从来就没有太平过。”母亲说道,“这孩子,好像被什么东西迷住了,正在埋头写稿子呢。”
“真是个奇怪的孩子。”
我点着头,本能地体会到这句话的含义:“母亲好比是灯塔,因为亮得过分耀眼,所以过往的船只都产生了混乱,各种奇妙的命运都聚到一起来了。”我觉得某种魅力依靠它本身存在的能量,会一味地寻求变化。母亲对此隐隐有所察觉,并受到了伤害。因此,我不知道说什么才好。
“家里发生什么事,就一定会变得像三岛由纪夫的《美丽的星星》(1)那样。这不是很好吗?应该高兴才是。”我这么说道。
以后我才知道,这话在某种意义上来说被我说中了。
母亲听了我的话,笑了。
“明后天我去试探一下由男吧。”
“你一定要问问他。我知道你会理解我的苦心的。”
“有那么可怕?”
“简直像变了一个人啊。”
母亲还有些放心不下,但脸上的表情比刚才舒展了许多。我想看来没有问题了。
深夜独自待在厨房里,会让人的思绪永远闭塞。在厨房里,时间不能待得太久,也不能将母亲和妻子封闭在厨房里,那里是掌管家庭的重要场所,大开杀戒的地方,同时也出产美味佳肴和酗酒的家庭主妇。
我最近才深切感受到,人是那么一个肉球,看上去很结实,其实非常脆弱,被什么东西稍稍扎一下或者碰一下,就轻而易举地被毁了。
脆弱得好比是一个鲜鸡蛋,今天还安然无事地发挥着它的功能,营造着生活。我认识的人,我热爱的人,大家直到今天都还操持着各种能轻易毁灭自己的工具,却安然无恙地结束一天的生活。这真是一种奇迹呀……
头脑里一旦浮现出这样的想法,便思绪联翩,怎么也无法止住。
直至今日,每次有熟人去世的时候,每次看见周围的人悲痛欲绝的时候,我心里就会暗暗地想:这世上真会有如此残酷的事情吗?同时我又会觉得:现在还活着,这真是一种奇迹,相比之下,死亡是无可奈何的事。于是,我便会有一种眼看就要窒息的感觉。
宇宙啦,熟人啦,熟人的父母,还有他们爱着的熟人。无数的命运中有着无数的生与死。令人毛骨悚然的数值。我在这里凝视着永无止境地接近永恒的种种命运。
我坐在厨房里,头脑一片混乱。
那天,初秋时节的九月二十三日。朋友之间称之为我“坠下石阶的日子”。
我匆匆地赶去打工。想抄近道,便沿着后街那个陡峭的石阶奔跑下去。我平时很少走那条路。那段石阶因为陡直而闻名,又宽又长,地处一所中学的背后,因为危险,下雪天时还被禁止通行。
傍晚,天已经全黑了,四周沉淀着浓浓的暮色。我留意着昏暗的街灯灯光和悬挂在天空的金黄色的残月,不料脚底下踩空,我摔了下去,脑袋狠狠地撞了一下。
我昏迷过去,被抬进了医院。
刚醒来时,我还不知道是怎么一回事,脑袋疼痛难忍,像被牵拉着似的。我伸手去摸,头部绑着包扎带,于是石阶上的情景、摔倒时的疼痛和惊吓,在我的脑海里苏醒过来。
有一位漂亮的中年女性站在我的面前。
“朔美。”
中年女性喊我。她的年龄已经不小,何况又是到这样的地方来陪我,所以我猜想大概是我的母亲。
这是我惟一的感觉。我认识她,但不知道她是谁,我的头脑一片空白,怎么也想不起与此有关的信息。她之所以在这里,是因为她是我的母亲,或是与我非常亲近的人……这个人很像我吗?我即使这么想,也无法回想起自己的面容。
如果因为她是我的亲人所以才在这里的话,我不能让她伤心。
我正这么想着,感到不知所措的时候,一个记忆忽然闪现在我的脑海里。
是母亲在家里哭泣时的记忆(我努力回想着我的家在哪里,是哪个角落里的什么样的建筑物)。记忆如一泓透明的湖水,有关眼泪的记忆,电影的回顾场面,像过滤器一样从记忆的水面浮现出来。祖父死的时候的确是那样的,人的眼泪真的会源源不断地涌出来,打湿我的面颊,滚落在地上……
然后,我想到了妹妹。
妹妹的名字,我已经想不起来了,但一个非常可爱的孩子的形象,和“妹妹”这个概念一起浮现在我的头脑里,所以我认定这个孩子是我自己想象出来的妹妹。然而那的确是真由的身影,是妹妹在整理父亲遗物时的背影。
我在独自生活的时候,因为恋爱失败,在打电话时忍不住哭了。当时,母亲惊讶地喊道:“不得了了!朔美哭了!”
因为我是一个不大爱哭的孩子。
对了,看来没错啊,她真是我的母亲?……我不能伤害她。
我告诫着自己不能伤害她,脑海里惟有这样的想法。这一念头昏昏沉沉地像咒语一样折磨着我疼痛的大脑。
她以为我还没有从麻醉中清醒过来,见我安然无恙地睁开了眼睛,她那眼圈已黑的柔润的瞳子里便充满了欢欣的水分。
……我明白了。因为她如此为我操心,我才总算捡了一条命。我想起了另一位我不太熟悉的“朔美”这个人的人生。然而,我醒悟到这里也只是在今天才想起来,以后只能是走一步算一步。
“妈妈。”我喊道。
母亲缓缓地点点头。她喜不自禁地、由衷地点着头,像出嫁的新娘一般灿烂地笑了。我如今只是说了一个人们在降临到这个世界上以后最先知道的、也是这人世间最感温馨的单词,却总觉得像是骗婚的小流氓一样,心里感到虚怯。我的头部很痛,痛得就好像“母亲”这个概念经过极度浓缩变成浓汁渗透到我的脑汁里一样。但同时,“妈妈”这个词的发音,在我的左胸下部微微形成了一个发烫的热团。这是什么呢?
我睁眼望去,看得见明亮的病房和窗外耀眼的天空,就像我的记忆一样空空荡荡的,一片透彻的湛蓝。
记忆渐渐苏醒过来,就像用明矾水在烤墨纸上涂抹出来的字画,用火一烤便慢慢显现出来一样。好比在以前的我和现在的我之间隔着一层透明的玻璃,玻璃上就像手表玻璃罩蒙上了水汽一样沾着水珠。尽管并无大碍,尽管我没有在乎。
翌日,我白天打工,傍晚下班回到家,兴冲冲地敲响弟弟的房门。家里竟然发生了这么有趣的事,我只能去拜访他。
“请进。”传来由男的声音。我打开房门走进屋里,弟弟正躬着腰趴在写字桌上。我凑上前去一看,弟弟正用细笔在B5大小的稿纸上奋力地写着。
“听说你想当作家?”我问。
“嗯。”弟弟心不在焉地答道。
“感觉就像赤川次郎那样?”我问。我知道不久以前弟弟还在拼命地读着推理小说家赤川次郎的书。
“不,要像芥川龙之介那样。”他说,眼中流露出执著的目光。我觉得他是被什么迷上了,感觉和我一样,内心悄悄地潜伏着以前未曾有过的崭新的冲动。
“像真由的那个阿龙那样不行吗?他也是纯文学作家呀。”我说。我是指妹妹活着时与她同居的龙一郎,要说作家,我们只认识他一个人。
“是啊,我很崇拜他,他才是真正的作家!”
提起龙一郎,我忽然想起那些抽象性的难以理解的作品。
“那些作品,你看得懂它的意思吗?”我问。
“不太懂,但全神贯注地阅读就会产生一种很美好的感觉。可以说,整本书里都散发着幸福的气息吧?”
“呃?”我从来没有这么想过。我只感觉到文体晦涩,简直不知道作家在追求什么。
“很像真由的笑脸。”弟弟说道。
对了,这么说我就能够理解。我点点头。作品里有着一种完美无缺而孤傲的美,隐含着非常复杂的含义。它包容着一切,语义精微,文辞奥博,因此有着一种不同寻常的哀伤。某种纯朴的东西包含着天然的水分,还散发着一种甜蜜。
我怀恋着妹妹的那副笑脸。
直到现在,我还常常梦见她。
我很想能够看一眼她那幅笑着的面容。
“你写出好的小说,先让姐姐看看。”我说。
“嗯。”由男点着头,露出成人般的表情。
“不过呀,我……”我说,“我还是希望你能够成为一个很棒的男子汉。我更希望你能成为一个有人缘、体面、又会写文章的人,不要成为那种落魄的人,虽然能写一手好文章,生活状况却很糟糕。”
“我会注意的呀!”
“不过,到底是怎么回事?你怎么突然像大人一样聪明起来,想要写东西了?对我,你要说实话呀,我会对母亲保密的。”
我笑了。他露出一副认真的表情。
“是我的头脑里发生了什么。”
“发生了什么?”
“有个神仙似的全身发光的人出现在我的梦里,对我说了什么,以后某种东西发生了变化,脑子里就怎么也停不下来。人每天要吃喝拉撒睡,毛发会自然生长,几乎绝对不可能停止,才成为现在这个样子。然而,不知道为什么会记住以前的事,还要为今后的事担心。我觉得不可思议,感到很神秘,要把我那样的感觉讲出来,就只有创作故事。在写着各种人身边发生的各种事情的时候,我才能领悟到自己感受到的事情。”
他的想法实在是无可非议,我很钦佩。
“我非常理解你,我会支持你的。不过,我们两人的年龄相差很大。我把我的理想告诉你,你先要记住啊。那就是,到你读高中的时候,我攒一些钱,陪你去日比谷的专卖店,为你的女朋友挑选一件礼物,然后在赛利纳咖啡店里喝咖啡。姐姐很细心吧。你出生的那天早晨还下着雪,当时我就在心里想,那样的理想如果能够实现该有多好啊。”
“我记住了。”弟弟说道。
我放下心来,在地上坐下,顺手拿起一本书,是《世界真实推理100》。
“这是本什么书?”
“这本书很有意思的!”弟弟终于露出了孩子般的神情。
“嗯……”我随意地翻着那本书,无意中发现有这样一段。
——拥有两份记忆的妇女——
居住在得克萨斯州的玛莉·黑格特(四十二岁)自从遇上车祸以后,便拥有了两份记忆。她有两个孩子,丈夫在高中当老师,原本过着平静的生活。一天,她在驾车去接丈夫的途中,与迎面开来的汽车相撞,负了重伤,但脑部没有受损。
然而,两个月以后出院时,玛莉·黑格特发现自己拥有了与以前的记忆截然不同的另一份记忆。那份记忆是居住在俄亥俄州一位十七岁时患肺炎死去的玛莉·索顿的。
因为记忆中有玛莉·索顿上学的学校名字和她母亲的名字以及所有琐碎的细节,所以玛莉·黑格特下决心将此事告诉了丈夫。
丈夫见她的另一份记忆十分合理,于是对此进行了调查,证实在俄亥俄州确实有一个叫“玛莉·索顿”的人,在玛莉·黑格特遇上车祸的三年前,就因肺炎去世了。
据说,拥有前世记忆的人极其罕见,像这样拥有一份他人记忆的情况,更是闻所未闻。两者之间的关联只有“玛莉”这个名字,但“玛莉”这个共同的名字并不足以说明这一现象。
“这本书很有趣啊。”我说。
“是吗?”由男沾沾自喜道。
我合上了书。
“走了。”我离开了房间。
我心想,这孩子还没有变得乖僻,看来没什么问题。冬天的走廊里十分幽静,到处弥漫着夜的气息。他的房间离我的房间有两米远,这之间的窗玻璃有着一种光泽,幽幽地映出我的面容,和所有已经忘却的一切。
那天夜里,我做了一个怪异的梦。
我坐着观赏风景。天空蓝得可怕,深邃得眼看就要把人吸进去似的,以一种井然有序的浓淡层次从天顶一直伸向一无遮拦的地平线。那浓淡层次活像湛蓝的果冻一般,整齐得让人忍不住想伸手去摸一下。干燥的空气,干旱的大地。稀稀落落的建筑物在这浩瀚的景色底下轮廓清晰,像是模型。
这样的景色,我出生以来从没见过,感到震悚。坐在木凳上,带着沙尘的风儿尽情地吹拂着我,我默默地遥望着这样的景色。一位女性坐在我的身边,梦中的我对她非常熟悉。
莫非是得克萨斯州?
不,那地方什么也不是,只是寥廓的天际和旷寂的大地相接之处,梦幻与梦幻相遇的地方,那里刮着香甜而干燥的风。
“玛莉小姐,关于你的记忆,你如果想到什么,请告诉我。我好像真的很牵挂呢。”我说道。
她的瞳仁呈蓝色,是眼看就要融化在蓝天里的颜色。四周弥漫着同样的色彩,我感到悲怆起来。难道是因为那种颜色包容着两个人的人生?那样的颜色宛如记忆的海洋,往事如拍打着岸边的涛声一般汹涌地向我涌来。
“我想不起来那个只有我一个人的我是一个什么样的我,这好像是在做文字游戏。”她用很轻的声音说道。
我望着她那深深刻进眼角里的皱纹。
“在厨房里准备着晚餐,或者呆呆地眺望着晚霞,或者像这样无所事事的时候,我常常会莫名其妙地伤感起来,好比无法排泄的伤感突然闯进我的胸膛一样。那样的时候,我总是会想,这也许是另一个玛莉的记忆。就是说,如今她的记忆已经如此这般融入我的人生了。她早已对人生没有依恋,与她相比,我还是更加珍惜自己的人生。因为某种缘分,她突然闯进了我的体内,我绝不想疏远她。”
“何况你根本还没有体会到有没有‘只有我一个人的我’这种感受呢。”
我望着远方,用商量的语气继续这样交谈下去。
“我知道这样的想法是不会有任何收获的,只是常常会难受得要死。无论眺望着天上的星星,还是凝望着自己的弟弟,我都非常爱,我爱一切。我总觉得自己是一个已经死过一次的人。”
玛莉默默点头,凝视着我微笑。
我突然醒悟,与我这样的人相比,眼前这个人算是有着死亡瞬间的记忆。我想象着那是一种什么样的心情,感到害怕,就连视野里的景色都因为过分深邃而令人无法释怀,何况我还知道死亡的体验早晚会再一次降临。
“也许会这样,然而我……开始的时候非常烦恼,有一种很奇妙的感觉吧。但是,我觉得两个灵魂依偎在一起,正通过我的眼睛眺望着这壮观的景色。”
她一副很幸福的模样。
天空中突然落下了水滴。
“是太阳雨。”我说。
雨从碧蓝天空的那片洁白得像要融化的云层中,随着阳光倾注下来。我还以为是阳光的碎片呢。
雨水不断地打湿大地,也倾注在我们的头发上,倾注在我们两个人黑色和金色的头发上。
雨在温暖的空气中倾泻着,艳丽夺目地落下冰凉的影子。它静静地下着,像用探照灯照射这美丽的景色似的,在光的领域里一闪而过。
一切都闪烁着光芒,显得非常柔美,风景被滋润着,我还以为自己面对着这份感动和耀眼的美景在流泪呢,其实只是天上掉下的雨滴打湿了我的面颊。
“也许现在总共有四个人的人生在注视着天空、地面、云层和太阳雨。”我说道。
玛莉平静地点点头。
醒来后,我久久地怀恋着梦中的景色和从无垠的天空落下来的闪光的雨。那是一个非常美丽的梦。我不知道梦境意味着什么,但我看见了令我感动的东西。
我这么想。
(1)一部科幻小说。地球人对核武器泛滥将会毁灭地球的事态熟视无睹。大杉一家四口各自目睹到飞碟以后,分别认为自己是火星、木星、水星、金星的外星人。他们齐心协力与自认为来自天鹅座第61号星这颗未知行星、坚信地球人没有生存资格而企图彻底毁灭地球的三人团体进行了搏斗。这部小说确定了三岛由纪夫作为作家的世界性地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