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0章 蛮凤儿

乌额人普遍发育的比较早,十几岁的孩子,心智尚未成熟,可无论肌肉还是骨架,都已经接近成年人。

因此老的也快,寿命很短,特别是以前在大森林里与毒虫猛兽为邻,随时随地都会面临死亡的威胁,再加上食不果腹和各种疾病,善终的不多。

当然也有例外。

在和族人的闲谈中,董喜听说,曾经有一个人,被打死的时候大概四十多岁,是有“鸟”史以来活的最长的。

“他全家都和别人不一样,尤其是小孙女,长的跟咱们的孩子差不多”。

“为什么要打死他,就因为不一样吗?”。

“唉,见不得好呗”。

董师傅一针见血:“要么一起做鬼,要么一起投胎”。

“那女孩儿呢?”。

没写,看她爷爷的下场,估计也在劫难逃。

典型的心理扭曲。

吴三四就是这种人。

她先是得了恶口疮,停了食,连女儿给她挖来的无忧草都吃不下,过了段时间,突然全身剧痛,直着脖子惨叫了一夜。

“这老女人觉得自己活不了几天了,心里的那口恶气不出,死不闭眼”。

此刻的董淳见却正沉浸于喜悦之中,吴芝兰毫无征兆的有了身孕,因为是头一次,她也说不清具体日子,眼瞅着肚皮气球似的往外鼓,还以为只是变胖了呢。

既然算不明白,就等着瓜熟蒂落吧。

然而,到了第八十二天,什闾城却出了一件大事。

鸟神像倒了。

看帐子的说他们什么也没瞧见,夜里睡的正香,突然听见“轰隆”一声响,睁开眼,神像已摔的四分五裂。

“所有人都认为,这预示着会有灾难发生,想要化解它,只能再立一个新的,还必须用雪山上的近天灵石”。

离天空最近的石头。

吴芝兰当然是挑选灵石的不二人选。

董淳见虽然担心她肚里的孩子,可又觉得时间还早,再说,不过是爬爬山、选选石头而已,又没让她自己弄下来。

怎么象是有人设计好的呢?。

孔立维说过:雪山郎的夫人百日生子,那她们的妊娠期只有三个多月,为什么早不出事儿、晚不出事儿,偏偏在这个时候,鸟神像倒了?。

也可能是吴芝兰感觉自己即将临盆,想躲出去。

生孩子没问题,可一生就是三天,肯定会引起董淳见的怀疑,由此判断,也许他还不知道吴芝兰的真实身份。

至少两个人之间没有很严肃的讨论过这个事情。

又不是第一天在一起,眼瞎了吗?真是个糊涂蛋。

“其实我们老祖已经感觉到不对了”。

董师傅连忙辩解:“他经常和吴氏族人接触,发现这些人咋就这么怪呢?……”。

三趾不用说了。

首先是牙齿,又尖又小,象一排碎玻璃碴子,还喜欢拣食砂石粒,如果一次吃的太多,喉结下方会鼓起个大包,酷似鸡身上的嗉囊。

他们的胳膊好象也有毛病,总是不由自主的向后蜷着,勾着两只手。

再有就是皮帐子里的东西,吴氏族人天天来拜,唯独不让他靠近。

“这些董淳见知道吗?”。

“说过,他不往心里去,整天窝在小屋里,喝酒写诗逗学生,因为我们老祖要带驮队去换粮食,常不在家,吴芝兰就派了一男一女,专门伺候他,这边没人保护可不行”。

男的叫董贵,女的叫董环,是个膀大腰圆的小姑娘。

“上山之前,董监官叫来老祖,让他跟着吴芝兰,量量尺寸,出出主意,谁知这一去便没了踪影”。

两个丢了一双,等到第三天后半夜,吴芝兰才跌跌撞撞的一个人回来。

衣衫不整,用夹袄裹着一个男婴,浑身上下全是鲜血。

一进门就倒在董淳见怀里,张着嘴,却完全发不出声音,怔怔的看着他的脸,一直到死。

“你们老祖呢,又干吗去啦?”。

我情绪有点激动:“怎么关键时刻老是掉链子?”。

“他,他被人打晕了”。

等董喜醒来,发现自己躺在雪洞里,旁边是埋了一半的吴三四,有个年轻女人双膝跪地,疯了似的往尸体上刨土。

“吴九七,吴三四的女儿,当年那九十七个人里最小的……”。

几个月前,吴三四的后脖梗被狼撕开了一条大口子,血流不止,这女人破天荒的跑来,拉着董喜去救命,离开的时候,往他手里塞了一把紫皮果。

又酸又涩。

“那天俩人刚爬到半山腰,吴芝兰突然撑不住了,肚子痛,要生,就地找了个雪洞,命令老祖在外面守着”。

不喊他,不准进来!

书里是这么形容的:洞三日,不闻婴啼,时大鸟呜呜,时爪石裂土,呼之而不应,喜大惧,窥之……。

你说主母生孩子,他偷看什么?。

我觉得还是因为之前心中的疑惑,加上那种恐怖的声音,又是鸟叫、又是满地扒拉东西,才会忍不住一探究竟。

其中这个“惧”字点出了他当时的心情,不是为主母担心,而是吓着了。

假如吴芝兰真的不是人,那什闾城就是座妖城,再待下去,不死也得被榨干,必须想办法离开这儿。

“他都看见什么啦?”。

我很难想像。

董喜看见吴芝兰靠着石壁,屈腿而坐,湿漉漉的头发紧贴脸颊,整个人处于一种虚脱的状态。

让他惊恐万分的是,沾满血污的双腿间竟然有两颗椭圆形的蛋。

羊头大小,冒着热气。

其中一个晃动的很厉害,蛋壳龟裂,突然伸出一只红通通的小手……。

也就在这个时候,他听到背后传来轻微的呼吸声,没等有所反应,脑袋被木棒狠敲了一下,失去了知觉。

原来如此,《日出不语.卵生鬼》里的那个血婆,之所以会在回家后,被儿子煮的一颗鸡蛋吓死,是因为她也曾见过类似的一幕。

“应该是吴三四下的套,她趁吴芝兰怀孕虚弱,偷偷推倒鸟神像,再编出一个近天灵石的说法,把她骗上山,好报复她”。

又或者这老女人在暗中观察吴芝兰的身形变化和孕期反应,准确推算出了日子,断定她会在雪山生产,冲孩子来的。

孩子?。

我怔了一下:“怎么会有两颗蛋?”。

一个是少主人岚,另一个是谁?。

“这在我们家也是未解之谜,代代有人研究,却始终没找到答案”。

甚至去过董淳见的家乡,但并没有听说他有后人回来认祖归宗。

而翻遍整本《荒城记》,只在此处提到了“股间双蛋”,且一笔带过。

也许是夭折了吧。

“当年老祖宗病入膏肓,可以说是用命换来的这本书,不过脑子有点乱,经常是想起哪一段,就讲哪一段”。

尽管有些地方交待的不太明白,但基本上能够还原出整个事件。

比方说吴三四,大概情况是这样的:在放倒董喜后,这对母女便一起偷袭了吴芝兰,试图抢夺她手里的孩子,打斗中,双方都受了重伤,另一颗蛋也不幸被毁。

最后,老女人当场身亡,吴芝兰侥幸逃下雪山,强撑着回到什闾城,倒在丈夫怀中,悲伤死去。

董师傅一边听、一边默默点头。

一开始,我也纠结于吴三四这么做的目的,她报仇的对象应该是董淳见才对。

如果非要有一个解释,大概是想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

当初董淳见将乌额人无情的弃于荒城,以至于她男人活活饿死,最后被吃掉,那种目睹亲人慢慢死去的痛苦,现在要加倍的还回去。

就在我一通分析的时候,解老四来了,背着竹篓,里面装着只剩一口气的胡小郎。

“姑爷,跟你请个假,回家一趟”。

“知道,家里怎么啦?”。

“给我嫂子送药去”。

他顿了顿:“……不瞒你说,自从我哥没了以后,我嫂子过的不太顺,脖子上长了个大肉瘤,一疼起来,整个胸口都难受”。

“哎呀,这玩意儿可凶险,叫挂珠”。

董师傅似乎听说过:“这病就是愁出来的,连着心呢”。

“挂珠”不是普通的瘤子,会随着脉搏跳动,如同外挂的心脏。

“行,红姨点头就行……”。

“不能这么说,现在你是哥几个的老大,就是红姐要用我们,也得给你打个招呼”。

解老四搓着手,冷风钻进门缝,扬起零星的雪花,象是要变天。

“那你去吧,夜里下山小心点”。

他“哎”了声,拉上衣领:“姑爷,这小狼崽子我可就放高护法家了,要是咱们撤的时候我回不来,你别忘了去看一眼”。

我说胡小郎如果能救活,你大功一件,让小雅姑娘赏你几颗好珠子,一准能把你嫂子的那颗“假珠子”干飞。

解老四咧嘴一笑,冲我使了个眼色,拍拍上衣口袋,暗示他那儿也有,然后,转身出了门。

嘿,我严重怀疑昨天在白罗山谷,他并没有吃下那颗二级真元珠,而是打算留给自己的家人。

所以才会醉那么长时间。

但他手里明明抓着一把圣冰,那东西可比真元珠管用,这不是拣了芝麻、丢了西瓜吗?。

我回过头,看着董师傅:“城里有没有姓阴的?”。

“……以前有,现在不好说,阴家人早败了,要论名声臭,阴守阴子斋,黄彪黄元祖,还有他那个好儿子,毒妇黄不二”。

阴守?。

何许人也?。

“一个姓阴的外城守官,离同益城不算远,百十里地吧,现在归了大市”。

“他干什么啦,这么招人恨?”。

董师傅果断摇头,因为阴家销声匿迹了很久,人们一提起阴子斋,都知道他坏,却又说不出他坏在哪儿。

那就接着聊董喜吧,区区一个吴九七,应该不是他的对手。

“你别小瞧了吴九七,她从小跟着吴三四到处跑,以打猎为生,比男的还猛,有人认为,吴芝兰就是她打伤的”。

我懂了,没整过人家呗。

“吴九七也不难为他,有吃有喝的,又怕吴芝兰来报仇,见天背着老祖钻雪窝子,来回换地方……”。

“背着?”。

“因为老祖总是想跑,逮来逮去,吴九七也烦了,干脆给他灌了毒草汁,一站起来就天旋地转,走不了道”。

两个人在雪山上待了好几个月,彼此之间的敌对关系也逐渐软化,一天,董喜突然问她是什么变的,麻雀还是天鹅?。

雀乎,鹄乎?。

吴九七不清楚,但她听母亲说过,吴氏族人的祖先曾翱翔于天际,为鸟中之灵。

“老祖马上告诉她,鸟中之王是凤凰,能给人带来好运,所以不能老躲在雪洞里,要引领吴氏族人往前走,还给她重新起了个名字:吴西凤,小名蛮凤儿”。

这本书最早就叫《蛮凤儿》,听了两个多小时,天都黑了,主角才刚刚登场。

因为记挂主人,董喜再三恳求蛮凤儿进城打探消息,这才得知吴芝兰伤重不治,没过多久,董淳见便带着儿子董岚、以及两个家仆离开,说是回了老家。

“死的死,走的走,什闾城不会又变成一座荒城吧?”。

“那倒不会,吴氏族人的新头领叫吴天化,虽然年纪不大,但从董监官一来就跟着他,学了不少东西,不敢说比吴芝兰那个时候好,起码可以维持现状……”。

为了纪念董淳见和吴芝兰,他亲手塑了一对造像,立在鸟神的旁边。

蛮凤儿一看,更不敢露面了,思来想去,索性找了个大点的雪洞,和董喜正儿八经的过起了日子。

“你们老祖就这么认了?”。

董师傅先是一愣,随即“哈哈”一笑:“大丈夫吗,能屈能伸,若无当年跨下耻,焉有扬名立万时”。

结果这一“屈”就是十几年,转眼间,女儿董妍淑也已长大成人。

“老祖把这个闺女当成了掌中宝,为了驱除她体内的妖性,从出生就不让她近荤腥,专以雪山上的花草药材为食,连用来融水的雪都选中间最干净的”。

因此,董妍淑肤若凝脂、通体奇香,只是身体羸弱,走几步便喘得不成样子。

“她几个脚趾?”。

“脚趾头还是三个,但除此之外,你在她身上找不到一点乌额人的特征,即使放在人堆里,也是中等偏上”。

有点夸大其辞了,董妍淑的尸体我见过,最多打六分,勉强及格。

但在董喜的心目中,女儿不仅美丽,而且乖巧。

由于山上的生活枯燥乏味,董妍淑为了逗父母开心,便冲他们扮鬼脸,一会儿摇头叹气的学母亲,一会儿又嘻嘻哈哈的学父亲,有时候甚至能半边脸笑、半边脸哭,让人看了忍俊不禁。

根本不象殓尸人说的那样,什么参透世间万事,睁眼苦、闭眼乐,人家只是想女儿了,所以临死前才会露出如此诡异的表情。

没那么高深莫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