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阿肋路亚Hallelujah(哈利路亚)的天主教译法,即“赞美耶和华”,本书在涉及天主教时均采用天主教译法。——本书脚注均为译注,下同

这是一块流奶流蜜的土地。1509年4月21日,里士满泰晤士河南岸的王宫里,日益乖戾、贪婪的老国王驾崩。死讯秘而不宣,两日未发,以免国家动荡。然而,新国王人选早已定下,名字也是亨利。

5月9日,亨利七世的遗体由一辆黑色马车从里士满王宫运送至圣保禄主教座堂。和灵车并行的有一千四百名正式送葬人和七百名火把手,而其中悲痛之人寥寥无几。廷臣和用人们早在翘首期盼着储君的到来了。遗体在葬礼完成后被运送至威斯敏斯特主教座堂,放入墓穴。掌礼官宣布:“圣王亨利七世千古。”话声刚落,在场之人异口同声道:“圣王亨利八世万岁。”亨利八世不费吹灰之力便继承了王位,这在英格兰历史上是百年一遇的事。当时,他年仅十七岁。

加冕典礼定于6月24日仲夏节举行。这一天,阳光璀璨,预示着新君将如新日般崛起。加冕日之后第四天,便是亨利的十八岁生日。加冕典礼乃是教会的第八项圣礼。在典礼上,亨利傅了膏(或称圣油),这是继承神圣王位的象征。他的王袍镶满珍宝、钻石、翡翠、珍珠,周身环绕着幽幽的光华,闪烁着权力与荣耀。一开始他的一举一动、穿着打扮也许只是听从旁人建议,但不久后他便进入角色,举手投足间有了王者的气概。

加冕典礼前十三天,亨利便未雨绸缪,与未婚妻完婚。有了王后相伴,登基时人们就会觉得他已长大成人,不再年幼了。阿拉贡的凯瑟琳为卡斯蒂利亚的伊莎贝拉和阿拉贡的费迪南所生,正是后二者在位时,西班牙完成了统一。凯瑟琳从西班牙来到英格兰,嫁给了亨利王子的兄长阿瑟王子。无奈事不遂人愿,婚后不到六个月,阿瑟便撒手人寰,死因是肺结核抑或是汗热病。凯瑟琳作为一个大势已去的寡妇,在英格兰宫廷中处境凄凉。传言亨利七世想娶其为后,但此事有如异想天开。凯瑟琳最终被安排与亨利王子订婚,并经历了数年艰难困苦的生活,只因她难以相处的公公无时无刻不在为子嗣寻找更相配的伴侣。然而,经过了七年的等待,她迎来了人生的巅峰。加冕仪式前一天,她从伦敦塔坐轿前往威斯敏斯特。一路上,街道两边挂满了奢华的挂毯和金缎。当时有一幅版画,刻画了亨利和凯瑟琳在成排的主教和高级神职人员簇拥下同时加冕的场景。

亨利的父亲性情急躁,对子女过度关爱,把维护政权看得高于一切。亨利的童年就是在这样一个父亲的阴影下度过的。年幼的亨利王子除回答国王问询以外从不公开讲话。只有在严密的监护下才能离开位于格林尼治或埃尔特姆的王宫,穿过一扇王室成员专用的门,来到御花园“探险”。老国王十分注重亨利的早年教育,因此他成了王子中最博学的一位。他终生都认为自己在神学领域是一名绝佳的辩手,对托马斯·阿奎那的理论有很深的造诣。亨利打小便热爱音乐,不仅谱过弥撒曲,还写过雅歌和经文歌,能用鲁特琴和键盘弹唱。不论去哪,身边总伴着乐师,去世时共拥有七十二根长笛。这位王子就像乐音一般和谐美好。托马斯·莫尔在赞颂加冕仪式的诗篇中形容亨利是时代的荣光。然而这是否就能确实表明他可以开启一个崭新的黄金时代,让所有善良的人都过上幸福康健的生活?

亨利自己便是一个如黄金般出众的青年——体格健硕,眉清目秀。他身高略逾6英尺(约1.83米),确实比当时大多数臣民要高出许多。据记载,“他行走时,大地为之震动”。他精通摔跤、箭术、鹰猎、马上枪术。登基九个月后,他组织了一场比武大会,颂扬骑士的技艺。他匿名伪装,亲自上场,但不久便被人认出。他读过马洛礼和阿奎那的著作,很清楚一个好国王须勇猛无畏、盛气凌人;须挥舞剑矛将对手击倒,不能犹豫,不能退缩,因为事关荣誉。这次骑士比武大会让参与者品尝了战争的滋味,也在新登基的国王身边聚集起一批酣斗过后兴致昂扬的年轻领主。这些英格兰的贵族一个个血脉偾张、血气上涌,等待着建功立业的机会。

亨利不是在比武场上称王称霸,便是在狩猎场上领头冲锋。哪怕狩猎已结束数日,他还是唾沫横飞地谈论个不休,在有据可查的历史中,他所拥有的马匹一度多达两百匹。狩猎从古至今都是帝王的运动,是另一种形式的战争。猎场如战场,上阵者行动须快、下手须准。追逐猎物时,亨利会高声呼喊,左冲右突。一旦猎物中箭倒下,他会亲自上前,断其咽喉,开其膛肚,继而将双手伸入其腹中,再将鲜血涂抹到随行人员身上。

枢密院诸委员也支持亨利。他们年龄较长、不苟言笑,其中多数为前朝老臣。坎特伯里总主教威廉·瓦哈姆依然担任大法官;温彻斯特主教理查德·福克斯继续担任掌玺大臣;其他高级主教——如达勒姆、罗彻斯特、诺里奇等地的——也继续各司其职。他们负责规劝并引领年轻君王按照既定的计划统治国家。而亨利是否会采纳他们的建议并接受他们的引导,则另当别论。

约克家族的幸存者们在忍受了前朝国王冷眼相待甚至打击报复之后重新得宠。亨利七世认为自己是代表兰开斯特家族登上王位的,因此,尽管他在加冕后迎娶了约克的伊丽莎白,但依旧对世仇家族充满猜忌和憎恨。经过了15世纪的王朝斗争,此时的英格兰终于完成了实质上的统一。

各位老顾问官如今抓住这个机会排挤由亨利七世提拔上来的“新人”。最受亨利七世宠信的两个顾问官(或称机要秘书)遭到逮捕并锒铛入狱。理查德·恩普森爵士和埃德蒙·达德利爵士尽管参与了前朝国王强征暴敛的活动,但依然被主教和老贵族怨恨猜忌。两人被冠上“蓄意谋反”试图推翻新君这一牵强的罪名,不久便身首异处。尽管不清楚亨利是否参与了这次本质上是利用法律手段实施的谋杀,但死刑得以执行,他的正式批准必不可少。在他执政的另一个时期,他还会运用同样的手段清除政敌。

亨利总是喜怒无常,但他的性情适合为王。他既慷慨大度,又执拗善变。西班牙大使曾私下对其主上说:“坦言之,该国王绝非善类。”之后又一次,法国大使对外界透露说他每次觐见亨利国王,心中都惴惴不安,恐遭其暴行。

先前发生了一件让亨利龙颜大怒的事情,由此可以看出不少端倪。1509年夏,一封法国国王路易十二的书信寄达英格兰,据说亨利先前曾给法国国王去信,表达了对和平与友好的诉求,而这次收到的便是回信。但先前那封信并非亨利所写,而是由枢密院以国王之名寄出的。年轻的亨利勃然大怒。“这封信是谁写的?”他质问道,“法国国王都不敢正眼看朕,信上竟写朕向他求和,求他不要攻打英格兰!”他自觉受了折辱。在他眼里,法国自古便是英格兰的宿敌。曾经英格兰国王在海峡对岸占领了大片土地,如今只剩下加来了。亨利急切地想要夺回他早先便该拥有的权利,自登基之日起,他便将法国视为猎物。战争不仅为了娱情,还是君王的职责所在。

不过他还是尝到了和平的甜头。他继承了一个稳定的王国以及父亲积聚起来的财富。亨利七世留下了超过125万英镑的遗产,折合成现在的货币大约相当于3.8亿英镑。不久以后,这笔财富虽然不能说被挥霍一空,但也由于各种开支消耗殆尽。传言年轻的国王在体育、娱乐上花费了太多时间,而对国事不闻不问。但这类传言不足为信,正如写给法国国王的信中所言,世故的英格兰主教希望年轻的君主不要插足他们严肃的审议活动。

着实令人担忧的事接踵而至。阿拉贡的凯瑟琳在1510年1月末经历了痛苦的临盆,诞下一名女婴,但未能存活。而后,诸多迹象表明凯瑟琳再次怀孕,于是众人复又继续张罗着准备迎接新的王室成员。但一切都白费了。她肿胀的肚子最终瘪了下去,因为她根本没有怀孕,而是受了感染。王室对外宣称王后流产,但有风言风语说她或许再无生育能力。对于英格兰王后来说,没有比不能生育更为可怕的灾难了。她粉碎了流言,于1511年元旦产下了一名男婴,但两个月后便夭折了。凯瑟琳似乎注定不幸,但亨利八世最终做的事远比不幸还要恶劣。

亨利与王后早已没了肌肤之亲。1510年初的几个月中,凯瑟琳忍受着假孕的痛苦,亨利则迷恋上了安妮·斯塔福德。安妮是王后的侍女,且已为人妇。其兄长为白金汉公爵,这位贵族十分在意家庭荣誉。安妮于是被送往修女院,白金汉公爵也在同国王激烈争执之后不再上朝。阿拉贡的凯瑟琳得知这段婚外情之后,很自然地站到了白金汉公爵一边。她对自己丈夫同自己仆人发生不贞行为一事深以为耻。此时王室已充满了欺骗与分歧。另一次私通也许史书并无记录。御用金匠之妻阿马达斯夫人在此后声称国王曾同其在泰晤士街的一所房子里密会,房主是国王的一位重要廷臣。

但所有贪欲之罪皆可得到赦免。1511年初,亨利前往诺福克的圣母祠朝圣。据记载,他私下赤足行走在朝觐之路上,为命悬一线的幼子祷告。到了夏天,他又前往白金汉郡的约翰·司格恩神父祠。司格恩神父是北马斯顿的堂区长,以圣洁闻名,他的祠堂便成了神迹医疗的中心。传闻他曾用鞋靴封印魔鬼。

由此可见,单就信仰而言,亨利对教会忠诚可鉴。至少就崇敬宗教这一点来看,他与英格兰大多数臣民别无二致。威尼斯大使就曾做过这样的描述:“他们每日都参加弥撒,在公共场合念着祷文——女性手里总是拿着念珠。”亨利即位初期,天主教在英格兰盛极一时。教会恢复了势力及其存在的目的。比如在英格兰西南部,新教堂纷纷建起,老教堂也得到了大范围的整修。布道的规格很受重视。在亨利登基前,人们跪在草草铺就的地板上做礼拜,而现在,讲道台前摆上了一排排长椅。

教会活动按照古时的风俗以及传统的仪轨开展。例如在耶稣受难日,出现了“爬向十字架”的仪式。苦像起先是蒙着的,置于高高的祭台之后,由两名吟唱应答短诗的司铎扶着。随后,蒙着苦像的布被揭下,苦像被置于祭台前方第三级阶梯上。神职人员会一路爬过去亲吻苦像。随后,在一片圣歌声中,苦像被抬下,与会教众双膝跪地对其亲吻。接着,苦像又被裹上细麻布,放置在“墓穴”中,直到复活节早晨在人们的喜悦中再次出现。那是一个充满圣歌、节日、圣物、朝圣、奇迹的时代。

古老的信仰通过众人共同参与的宗教仪式和神学理论得以建立。弥撒中的“实体变换”见证了信徒们的虔敬。在这个不可思议的仪式上,面包和酒变成了耶稣的身体和血。诸多圣礼丰富了人们的宗教生活,圣礼由一班司铎主持,这些司铎都经正式的委任,只对教宗效忠。信徒必须在礼拜天和其他宗教节日参加弥撒,在指定日期斋戒,每年至少忏悔一次、领一次圣餐。教义中影响最大的一条是活人能替深陷炼狱的死灵祈祷,助其早日脱离苦难;早期教会自身便代表了活人与死者之间的团结契合。

圣人也可为人代祷,且十分有效,故被尊称为保护者、施惠者。圣芭芭拉保佑其信徒免受雷电之害;圣格特鲁德能够驱鼠;圣桃乐茜保护药草,而圣阿波利妮能治疗牙痛;圣尼阁能使信徒免于溺水,而圣安东尼是猪的守护者。最强力的代祷者是耶稣之母圣母玛利亚,她的画像随处可见,四周点满香烛。

教堂是故挂满画像、灯火通明。譬如伦敦的教堂,就像一个个装满银烛台、香炉、苦像、圣餐杯、圣餐盘的财宝箱一般。将司铎与教众分隔开来的高祭台和祭台屏做得华美无比、巧夺天工。耶稣、圣母、主保圣人、本地圣人像占据了教堂的每一寸空地。圣像戴着镶有宝石的小冠冕和项链,手上有戒指,穿着金质的衣服。有些教堂甚至展出独角兽的犄角或鸵鸟蛋来吸引信徒崇拜。

教会的人间代表也许无法全然抵御诱惑。但在人性允许的范围内,神职人员的工作还是比较称职的。当然,人们会发现有些司铎不够格或愚不可及,但从整体上来说,神职人员队伍中并没有出现有失身份或贪污腐败的现象。信男信女的数量比前一个世纪的任何时期都要多,在印刷术发明以后,涌现出大批宗教文学。在1490—1530年间,《圣母祈祷礼拜时间册》一书总共发行了大约二十八个不同的版本。各类为慈善募捐、为死者灵魂祈福的宗教协会史无前例地受到追捧,宗教界兼办慈善工作由此可见一斑。

当然,会有一些激进的改革派,想要复苏深埋在金光灿烂的仪式和传统虔信之下的基督徒精神。16世纪初,激烈的呼声随处可闻,这在事实上恰反映了当时教会的健康发展。1511年冬,约翰·科利特走上圣保禄主教座堂的讲道台,对全国的高级神职人员宣讲宗教改革。之后他在坎特伯里主教座堂的会议厅将这一主题对与会的神职人员又讲了一遍。“从古至今,”他说,“教会从未像现在这样需要你们的奉献。”现在是时候“对教会之事做一番改革”。话是这么说出口了,但要践行则艰难无比。科利特口中的“改革”指的是提升司铎队伍质量,从而提高其声誉。

他对于崇拜圣物、凭祈祷施神迹等天主教徒古而有之的迷信持鄙夷态度,但对信仰和教义的原则坚信不疑。而教会对于这类事的立场则十分坚定。1511年5月,有来自肯特郡滕特登的六男四女被斥为异端,教会称他们信口雌黄,竟称圣体圣事中的面饼并非基督的圣体,而仅是寻常的面饼而已。他们被强迫弃绝自己的观念,并终生佩戴印有燃烧柴捆图案的标记。不过有两个男子因“累犯”异端之罪而被活活烧死,他们忏悔过,但之后故态复萌,又坚持先前的说法了。亨利的罗马公教大臣阿谟尼乌斯是个意大利人,他略带夸张地记录道:“如果柴捆的价格上涨了,我一点都不会觉得奇怪,因为每天都有很多异端分子遭到屠戮,但依然有人前赴后继。”

阿谟尼乌斯的仕途证明了一个事实,即教会背景依然能助人飞黄腾达。托马斯·沃尔西的经历将这一点演绎得淋漓尽致。沃尔西由掌玺大臣福克斯主教介绍出仕,几乎立马便以其坚忍不拔的毅力和一丝不苟的态度给年轻的国王留下了良好印象。1511年春,他已经能够直接接受国王的命令撰写书信、制定法案,而无须走寻常的复杂程序。他的官职不过是林肯郡总铎,却已经能够在国际事务和宗教事务方面向国王献策了。

沃尔西为人和善、工作勤勉、足智多谋,他洞察圣意,并且能够迅速地把事情做好。他从不质疑国王的想法。据沃尔西侍从乔治·卡文迪什的说法,他是“枢密院中最为尽心尽力,时刻做好准备达成国王愿望与喜好的人,绝不恪守原则、就事论事”。沃尔西三十八岁,比枢密院年长的主教小上一辈。他确实是一个能够让年轻的亨利国王推心置腹、赖其辅佐的上佳人选。沃尔西凌晨四点起床,能够全神贯注连续工作十二个小时。卡文迪什说:“我的主人从不起身小解,也不吃肉。”他工作完以后,会参加弥撒,在就寝前吃少许晚餐。

沃尔西于是成为践行国王意愿的工具,这一点在他实现亨利侵略法国的野心一事上体现得淋漓尽致。1511年11月,亨利连同教宗,以及自己的岳父西班牙国王费迪南组成了神圣联盟,他们或许能因此得到教宗的恩准进攻法国。亨利对战争希冀已久,当然,既想开战,何患无辞。这一次,法国军队入侵意大利被亨利拿来当作出兵的理由。接下来的一个月里,在鲁德门的一座道明会隐修院中,专为国王表演了一场圣诞剧。剧中四个骑士策马追逐一群打扮成“伍得巫斯”(林中野人)的人。这是一个颂扬战斗的场景。几个月后,议会下令所有男童都必须练习箭术。

对此,国王身边异议不绝。主教和枢密院的政治家们建议同法国维持和平,反对冒险去打一场耗费极大的战争。许多改革派神职人员群情激奋地反对战争,并对先前如黄金一般出众、热爱和平的王子摇身一变成为一头贪婪的战争雄狮感到遗憾。科利特站在圣保禄主教座堂的讲道台旁宣称“非正义的和平胜于正义的战争”。荷兰的人文主义者伊拉斯谟当时住在剑桥,他写道:“人民建造了城市,而疯狂的君王将其摧毁。”

而国王身边的新老贵族则敦促他联合西班牙,为了荣誉与宿敌法国开战。阿拉贡的凯瑟琳作为她丈夫的西班牙大使,同样支持同法国开战。因为这件事可以完成她父亲的心愿。主战派与主和派势力悬殊,更何况这场战争夹杂了亨利渴望军功的个人情感。在亨利看来,成为一名亚瑟王传说中的“勇猛骑士”比什么都重要。这才是国王真正的宿命。就算英格兰会因此连年歉收、物价飞涨、人民朝不保夕,它们和战争功勋相比又算得了什么呢?国王心意已决。他在登基时,不是继承了法国国王这一名号吗?他想要重获这一与生俱来的权利。

1512年4月,英格兰向法国宣战,十八艘战舰预备搭载一万五千名将士前往西班牙,并从那里入侵法国。初夏,英军在西班牙登陆,帐篷和补给物资却没有到位。他们只能在旷野中或树篱下栖身,大雨袭来躲无可躲。身处这样的季节,将士们心情烦闷,病痛缠身,对于西班牙温热的葡萄酒也怨声载道。将士们想要喝啤酒,但哪儿都找不到。

很快,英军将士发现自己被费迪南骗了,因为他根本没有入侵法国的意图,仅仅想让英军在他向纳瓦拉帝国发动独立战争的时候为其驻守国境。一位英军指挥官在给国王的信中写道:此人巧舌如簧,却毫无作为。许多士兵被痢疾夺取性命,英军中疾病蔓延,粮食短缺,导致流言四起,军心动荡。1512年10月,英军渡海回国。“英格兰人已经太久不打仗了,”马克西米利安皇帝的女儿说道,“正因为这样,他们缺少经验。”年轻的亨利国王受到了侮辱和背叛。他为自己岳父的伪善和表里不一怒不可遏,他也将这次出兵惨败的一部分责任怪罪到了凯瑟琳身上。一份报告不久被送到罗马,上面说亨利准备休掉妻子并同其他人结婚,之所以如此,大部分归因于她被证明无能力为其诞下存活的子嗣。

然而亨利无法接受西班牙对自己的侮辱,即刻准备御驾亲征。他要效仿亨利五世,率大军打一场漂亮的胜仗。亨利将贵族们以及他们全副武装的家臣召集起来。这一切似乎重现了阿金库尔战役1415年,英王亨利五世于法国北部阿金库尔村重创兵力数倍于己的法军,史称阿金库尔战役。的盛况。没过多久,他让托马斯·霍华德继承其父亲的爵位——诺福克公爵,另外还授予自己的骑士、比武伙伴查尔斯·布兰登萨福克公爵之位,这两人从此飞黄腾达。然而,如果亨利想要效仿中世纪国王开疆扩土,那就必须要有人力物力的支持。沃尔西事实上成了军政大臣。他组织了舰队,并为随同御驾开赴法国的两万五千名士兵提供补给。如今在亨利眼中,沃尔西无可取代,故册封其为约克郡总铎。

1513年春天,英军主力开赴法国,而御驾的先锋在几星期前便出发了。亨利在加来登陆,身边有三百名卫士以及一百一十五名由来自小圣堂的司铎和歌者组成的随从。他华丽的大床随军东运,每晚安置在由金线织物搭成的帐篷中。亨利拥有十一顶帐篷,这些帐篷互相连接,其中有专门为御厨准备的帐篷,还有专门为厨房搭设的帐篷。亨利不论行走或骑马,身边都会有十四个穿着金色外套的年轻人跟随。他座驾脖子上的铃铛由黄金制成。亨利帐篷上最华美的部分要数由达克特金币和弗罗林金币拼成的装饰。亨利不仅想体现豪华,还想体现品位。他和神圣罗马帝国皇帝马克西米利安一世联盟,马克西米利安一世名义上统治着涵盖中欧大部分地区的帝国,而称帝也是亨利的夙愿。他早已命人打造了一顶“以黄金为底座、镶满珍奇异宝的冠冕”,名为帝王之冠。这顶皇冠将会适时证明亨利对整个不列颠岛的统治,以及对国内教会的统治。

在法国的战斗很大程度上无足轻重。1513年夏,英军围攻佛兰德省一个名为泰鲁阿恩的小镇,一队法国骑兵前来迎战,经过一番交火,法军撤退。这队骑兵逃跑的速度是如此之快,以至于这场战役被称为“踢马刺之战”。亨利本人一直在军队后方,从未参与军事行动。这场胜利并没有那么光荣,但至少也是场胜仗。泰鲁阿恩最终投降,亨利的圣咏团高歌《天主赞美诗》。

英军的步兵和骑兵军团继续推进并包围图尔奈。爱德华三世于1340年夏围攻过该城,但没有攻下。这次英军抵达图尔奈,不到一周就破城。亨利在图尔奈设军防守,并加固了堡垒,而且任命托马斯·沃尔西为该城的主教。庆祝胜利的比武、舞会、狂欢持续了三周,马克西米利安和亨利的官兵不分彼此享受其中。随后,亨利乘船凯旋。

但这场并没有持续很久的战争消耗巨大,几乎花完了亨利七世留下的所有遗产。沃尔西试图说服议会为王室征收特别津贴,即向所有成年男性征税,但毫无疑问这个税很不受欢迎,而且很难收缴。很明显英格兰无法承担同比自己强大的欧洲国家开战所带来的消耗。法国国王的臣民数量是英格兰的三倍,资源也是英格兰的三倍,西班牙国王的臣民是英格兰的六倍,岁入是英格兰的五倍。亨利追求荣耀的野心和胃口超出了他自身能力所及。

1513年,真正意义上的一场胜仗发生在另一个地方。蠢蠢欲动的苏格兰人又一次准备同法国联手。之前英格兰人就担心国王因事出国的时候詹姆士四世会入侵英格兰。现在事实证明的确如此。凯瑟琳亲自参与备战。她在给丈夫的信中写道自己“为赶制军旗、徽章忙得焦头烂额”,而且她亲自带军向北进发。不过在她到达之前,捷报已经传来。詹姆士四世率军越过国境,但英军在老当益壮的萨里伯爵的领导下,奋勇反抗并且击败敌军。詹姆士四世战死,约翰·斯克尔顿写道,“弗洛登的山丘上,他们的荣誉之花在我军的箭矛下纷纷摧折”,一万名苏格兰士兵战死。苏格兰国王被撕破的外衣,沾着点点血渍,被送往当时还在图尔奈的亨利手中。凯瑟琳写信给她丈夫,捎去胜利的消息,并称弗洛登战役“是陛下及英格兰最大之荣耀,同夺取法国王位相比,有过之而无不及”。亨利成了他的王国真正的主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