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秋末时,天会黑的很快。
夏日时憎恶的太阳,偏偏到了不再那么可恶的时候,收起了它的嚣张跋扈,行色变得匆匆了,就像是长大后终于意识到了自己的罪孽深重,离开时都面带羞愧。只可惜本可以挥霍的白日,已经日渐式微了。
五点半左右,天色暗下来,风褪去了甜腻,清爽得像一个陌生人,苍白与青色的线或许可以勾勒它的身姿,暖色的黄昏若是和它搭配,就像焦糖冰淇淋一样左右为难。
良音打量着柠海的穿着,手背在身后,漫不经心地行进着,不在意柠海对她的眼神。
“你在看路吗?是不是走过了?”
良音摇了摇头,习惯性地指尖抵在下嘴唇上问道:
“你冷吗?”
“你要不先看看你自己?”
已经早早穿上保暖内衣的柠海,被只穿了一件薄衬衫和一件可有可无的开衫的良音关心起了这种问题。
良音下半身穿着的甚至还是短裙,柠海出门穿长裙时都特意考虑过。
良音又摇了摇头,转眼看向一旁的店铺,停下了脚步。
那是一家特意将门面装饰成树屋的店铺,一般这种明显在吸引女性顾客的店铺只会有两种,早教机构或是甜品店,这家店很明显是第二种。
柠海知道了良音的意图,心里有些微的惊讶。
“晚饭吃甜品?”
“嗯。”
……
店内的氛围正如在门外所预料的,比起大多数饭店温和许多。没有油烟,没有香辛料,没有中年男人的烟酒味,服务员身上的绿色围裙几乎都只是起装饰性作用。对于现代女性来说,这是最好的疗愈场所。
男性可以依靠酒精和烟草来维持外表的坚韧,即使他们的躯干已经被社会蚕食殆尽,而女性连这样的能力都没有,万幸的是,女性对自己更为了解,她们懂得利用眼泪和抱怨来治愈自己,前提是她们要有一个属于女性的场所和一个无话不谈的朋友。
我有很多朋友,但没有无话不谈的朋友,毕竟我说的话不是每个人都能理解,她们也没有必要理解。所以我抽过烟也喝过酒,虽然现在都戒掉了,但我自己认为,我已经算是偏男性化了,若不是这张脸一直停留在娃娃脸的阶段,我一定也有成为女性公敌的潜力。
“你来过这家店吗?”
“来过啊。”
每去一次新店,柠海的第一句话总是这句。
“和谁?”
“我哥。”
“怎么没听你谈起过你还有个哥哥?”
“他几年前就飞国外了,我爸去世的时候都没回来,家里已经和他断绝关系了。”
“啊……”
“没多大事,家里和他断绝关系,我还没和他断绝关系。再说了,我们早就没有家了。”
良音说起这些话的时候面色很轻松,并不像在说一件如此沉重的事,因为这在她看来本就是一些琐碎小事而已。
“你们还在联系吗?”
“……你对我哥那么好奇干嘛?”
良音突然调转话锋,带着一种看破内心的凝视凑向了柠海,但是被柠海一只手握住了脸推开了。
“你在想些什么啊,我只是单纯的好奇而已。”
“我哥有女朋友的,而且他比你小三岁,姐弟恋现在还不主流嘞。”
“所以说我没有这种想法。”
“是吗?我觉得你是因为我刚才讲的故事触景生情了,开始产生了婚姻焦虑。”
“……”
柠海不知道该说什么,招呼来了服务员,试图用点单把这个话题躲过去。
点单完后,良音也确实没有再提起这个话题,她一向如此,很容易因为突然发生的事件而结束对一件事的专注。
然而,柠海知道,她自己还是对此心生芥蒂,即使她自己极力否认这件事。
二十六岁,说大不大,说小不小,恰恰是最适合结婚的年纪,往前欠成熟,往后又逐渐失去市场竞争力。
然而,柠海每个工作日清醒的时间几乎都在学校,即使她完成了备课等一系列烦人的杂务,她也实在没有那个精力再去参与社交,每个星期仅有的一天单休,上午被补觉占据,下午则是去书店做志愿服务,晚上是和良音的时间,她根本找不到安排给自己社交的时间。
虽然家里没有人催婚,但她自己也很清楚,如果一直这么下去,她绝对是要孤独终老的。
“良音……”
良音耳朵竖了起来,她听到柠海叫了她的名字,这说明有重大的事情要发生了,柠海平时很少叫良音的名字。
“怎么了?”
“你有谈过恋爱吗?”
“……这是早恋调查?”
“不是。”柠海平静地回答道。
“你真的被我刺激到了?”
“没有!……”柠海有点激动,自露马脚。
良音心知肚明。
“没有,你看我很像那种受欢迎的类型吗?”
“但是,你在学校里很受欢迎。”
“你在学校里也很受欢迎。”
“那只是师生情。”
“我不也一样,那只是友情而已,有一个像我这样的朋友,和人提起的时候倍有面子。”
“你……”
服务员端着她们点的甜品走了过来,这也恰好掩饰了柠海的语塞。
突发事件可以结束一场和良音的对话,这是一个可以利用的规则,但是,恰恰是现在,柠海不想结束这个话题。
可是,她不知道该怎么说,她开不了口。
“实际上,你想说的是,那些友情大概不完全是友情,对我有想法的人大概是有的。”
没想到,良音会自己接着讲下去。
她的目光低垂着,像是在思考,像是在编织,像是在掩饰,也像是在悄悄道出自己的不安与惆怅。
“就像对你,对你有想法的人,一定也是有的。”
良音抬起头来,那双锐利清澈的眼睛直视着柠海,带着无法言说的坚决与壮烈。
柠海一瞬间不知道良音究竟想表达什么,只是被她的表现震惊到,她愣住了。
“我不会对我的学生下手的。”
混乱之下,柠海找到了唯一一句看起来比较合理的回答。
毫无疑问,这与良音的意图针锋相对。
良音的嘴角抽动了一下,面色却舒缓下来,这是她故意做出的表现。
“别那么紧张嘛,你这样的条件,几岁都不愁嫁的。”
良音好像又恢复了往常的样子,嘻嘻哈哈的,一边舀起了一勺芋泥。
“哪那么简单,你又不知道我现在的感觉。”
“我知道哦。”
良音突然又直视着柠海,那个眼神令柠海心中一颤。
良音朝柠海伸出勺子,把那勺芋泥送到柠海嘴边。
“张嘴,啊。”
因为心中的错愕,柠海神差鬼使地就张开了嘴。
丝滑的芋泥在嘴里尽情展现着它的甜美,香浓的口感令人不舍咽下。
良音又挖起一勺,送到柠海嘴边。
“来,张嘴。”
“我这里也有,我吃我自己的就行了。”
“少废话,张嘴。”
柠海深感无语,只得乖乖张嘴,忍一时风平浪静。
芋泥这样的东西,只吃一口会感到美妙,吃得多了,那种香甜粘附在口腔四处,慢慢就没有了原本的感觉,到最后,感觉不出味道时,吃芋泥就和吃真正的泥巴没有多少区别了。
然而,良音没有停止的意思,又挖起一大勺芋泥。
柠海连嘴里的都还没咽下去,她刚想阻止良音,就被良音一把捏住了脸。
人的脸颊下方,上下牙分界的地方,朝那个地方用力按,即使对方不愿意,也不得不张开嘴来。
柠海就是这样,被良音硬塞进一勺芋泥。
这次,良音终于消停了,她放下勺子,等待着柠海吃完。而柠海则一脸怨气地看着她,嘴里含着难以下咽的芋泥。
“怎么样?我对这种感觉的描述,到位吗?”
“你想学罗斯福当年回答记者前,是不是应该考虑一下,罗斯福当年是先问过记者要不要吃披萨的?”
“逼自己结婚前,你会问自己到底要不要结婚吗?”
柠海突然间就无话可说了,她的怨气顿时消失得一干二净,整个人都蔫下来,像是受了欺负的小女孩,楚楚可怜。
欺负人的坏蛋没有自鸣得意,她心里也不见得有多好受。
她有一些话想说,但现在又不是时候,她不能说。
“你要是结婚了,我就去抢亲,把你抢回我家关起来,饭都不给你吃。”
她只能用一些孩子气的玩笑,嗤笑自己。
她从来不掩饰自己真实的想法,只有在这件事上例外。
像极了小丑,只有一个狂笑的表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