田毅:革命母亲

田毅档案

田毅 女,原名田月瑞,1921年出生,山东庆云人,中共党员。1941年参加革命,任庆云县二区妇联主任。1946年底参加山东渤海军区教导旅,历任班长、文教、出纳、新疆生产建设兵团检察院干部。1986年离休。2013年9月去世。

我的母亲叫田毅,1921年出生,抗日战争时期就参加了我党的地下工作,1946年底参加山东渤海军区教导旅,在第3团女兵班任班长。

母亲是庆云县东后马村人,村里大部分人姓马,没有多少姓田的。听母亲说,姥爷是个大字不识一斗的农民,靠起早贪黑种地节俭度日。姥姥勤奋善良、心灵手巧,虽未读过书,但自幼便会画画、刺绣。他们一共养育了5个孩子,母亲是老小,因为孩子多,生活非常艰难。

1937年,母亲考上庆云中学,不久日本全面侵华战争爆发了,学校被迫解散。那时三舅田荣先已经参加了革命,家里经常来一些地下工作者,动员母亲参加革命。因此,母亲从1941年就开始做地下工作,给党组织送信,当通信员,1944年夏天正式参加了革命队伍。

庆云是我党冀鲁边区老根据地。日本人投降后,庆云的政权就一直掌握在共产党人手中,而与庆云东部接壤的无棣县则是敌占区,国民党的保安6旅一直盘踞在那里。1945年春节后的一个夜里,母亲不幸被捕。当时她腿疼不能走路,组织上便让她骑着一头小毛驴,部队过敌占区时被敌人发现,打了一阵枪,慌乱中母亲与同志们走散,小毛驴一叫,被敌人发现,结果被抓。敌人问她是干什么的,她不说,于是就把她吊起来打,手勒得骨头都露了出来,但她始终没有暴露自己的身份,最后敌人把她关进监狱。因为她剪了个学生头,敌人就说她肯定是共产党,其实当时母亲还不是共产党员。和她关在一起的一位女共产党员在新中国成立后当了天津市领导,还来找过我母亲。母亲原来叫“田月瑞”,“田毅”这个名字就是那个阿姨在监狱中改的,她说:“女孩子里像你这么坚强的很少见,我给你改个名字,就叫‘田毅’吧。”

母亲在监狱里被关了8个多月,直到1945年9月无棣解放时,才被救出来。出狱后,组织上便分配母亲在区里工作。山东渤海军区教导旅干部大队到庆云扩军时,因为工作上的交往,母亲认识了我父亲。

我父亲原名刘树荫,参加革命后改名刘一村,1938年在家乡安徽枞阳参加新四军,1939年加入中国共产党,曾经担任中共射阳县区委书记,1945年12月从苏北赴山东后担任中共商河县委组织部长。1946年底,山东渤海区大拥参时,我父亲率领商河的翻身农民一起参加了渤海军区教导旅,任渤海军区教导旅第3团政治处副主任,来到庆云练兵时认识了我母亲。

父亲1910年11月出生,大我母亲11岁。他们是1947年10月西征前在庆云结的婚,介绍人是于侠将军。于侠将军是位老红军,当时任渤海军区教导旅第3团(后来的第18团)政委。

父亲自幼聪慧,读书用功,是个秀才。本来民国已经不兴考秀才了,可是乡里还是要考,只有中了秀才才有资格在乡里教书。全面抗战爆发后,父亲带着村里26个人出来当兵。他们约定,只要遇到打鬼子的部队就参加,刚巧遇到了新四军。招兵的同志问他什么学历,他说:“秀才算什么学历?能算高小吗?”人家吓了一跳,说:“你何止高小啊!”新四军在江苏盐城组建军部时,他因为文化程度高,被留在军部工作。

1956年父亲回老家探亲,回来后感慨地说:“能活到今天真不容易,和我一起出来的那26个老乡都发了烈士证。”所以,他经常教育我们,能够活着已经很幸福了,不要和别人比享受、比待遇,要和别人比为国家做过多少事情。

母亲告诉我:“第一次见到你父亲时一点感觉都没有。当时渤海军区教导旅第3团进驻母亲负责的联防村,和你父亲在工作上有联系。在政委于侠的介绍下,我们两人开始接触。见面那天除了几句工作上的话,再没有话说;警卫员切了西瓜,两个人也没有吃;你父亲走来走去,满头大汗;我也觉得很不自然,坐了几分钟就走了。接触一段时间后,你父亲提出想先写一个结婚报告,怕以后打起仗来,他在团里,我在旅部,两人就很难见面了,没想到结婚报告送到旅部,教导旅政委曾涤马上就批准了。”

田毅、刘一村夫妇与孩子

结婚也非常简单,两个人把被子抱到一起,在第3团团部驻地徐家村举行了一个简单仪式,就算结婚了。第二天母亲才回家告诉家里人,姥爷还来部队相了相女婿。结婚第三天,母亲就随大部队出发了,开始不知道是去陕北,只说是“野外大练兵”。

父亲讲:“渤海军区教导旅原本是准备到延安补充中央警卫团的,当时进行延安保卫战,中央警卫团打得剩下人不多了。后来中央领导意识里还是要用第359旅老部队,可当时第359旅南下北返后伤亡很大,中央军委就决定把渤海军区教导旅整建制给第359旅。紧接着部队开始往西开拔。解放大西北的任务主要是第2军和第6军完成的,第359旅属于第2军。进疆后,民族军、起义部队加上第2军组建了第22兵团,又以第22兵团为基础建成了10个农业师,最后改为新疆生产建设兵团。”

当时教导旅第3团分配来12个女兵,编成一个班,母亲担任班长,马素珍阿姨为副班长。大伙穿上新军装,显得特别精神干练。这些女兵除了母亲和马素珍,其他年龄都不大,最大的只有20岁,最小的才13岁。部队挺进西北过程中,女兵班主要做后勤工作。

1947年11月上旬,山东渤海军区教导旅在河北武安召开交接大会,从此这支山东子弟兵部队正式归入西北野战军建制,改称第2纵队独立第6旅,下辖第16、17、18团。

1947年12月下旬,独6旅参加了西征路上的第一次战役—运安战役。1948年初,独6旅在山西曲沃地区开展了以诉苦、三查为主要内容的新式整军运动,部队精神面貌焕然一新。2月下旬,独6旅击退国民党陕西省保安6团,从天险禹门口强渡黄河,切断敌整编第29军刘戡所部退路,配合兄弟部队取得了歼敌3万的宜川大捷,改变了西北战场的形势。3月初,独6旅随纵队主力挺进渭北,收复白水、韩城,攻克合阳。4月中旬,独6旅又随纵队主力出击西府,沿陇海铁路和渭河两岸阻击敌裴昌会兵团,配合第1纵队和第2纵队主力攻克宝鸡。之后,独6旅在凤翔西北地区掩护主力向东转进。突围中,独6旅在荔镇与国民党重兵遭遇。为了掩护西北野战军总部突围,独6旅顾全大局,果断出击,死守阵地,损失较大。荔镇抗击战打出了山东渤海子弟兵英勇顽强的战斗作风和“顾全大局、无私奉献”的老渤海精神,战后彭德怀夸奖独6旅“抗击得好,抗击得主动,第18团的同志每人记一大功”。此役,西北野战军共歼灭国民党军2.1万余人,巩固和扩大了黄龙解放区。独6旅也付出重大伤亡,父亲所在第18团团长陈国林、营长李文泉壮烈牺牲,有的连队打得剩下18人还继续坚持战斗。

陈国林同志牺牲时,他的爱人张丽英独自带着两个孩子:男孩叫“道生”,不满3岁;女孩叫“红艳”,不到1岁。当时战况严峻,张丽英急得直流眼泪。母亲二话没说,把背包一扔,找了一块小毛毯把红艳一裹,背在身后,一手抱起小道生就上路了。她们在曲折不平的山路上不停地走,汗水把衣服都湿透了,天亮前终于将母子3人转移到安全地方。当母亲赶回女兵班的时候,身上只有一块小毛毯,冻得打寒战,第2营教导员的妻子王素华赶忙将被子盖在母亲身上,才熬过了那个寒冷的夜晚。

母亲始终忘不掉在西征路上失去了第一个孩子,那是个男孩。孩子生下来后,母亲体质很差,营养不良,没有奶水,孩子也很瘦弱。当时天天行军打仗,形势很残酷,为了行军方便,母亲只得忍痛把不满月的孩子交给了当地一个老乡。后来回去找时,孩子已不在人世。这是母亲永远也愈合不了的一个伤口。直到晚年,母亲仍念念不忘我的哥哥。她说:“一定要找到他!即便是饿死病死,也要见尸啊!”

1949年底母亲随部队进疆,开始在新疆军区工作,后来调入新疆生产建设兵团政法部,再后来调到兵团检察院工作,一直到离休。母亲的老战友马金仙等几位阿姨对我说:“因为你父亲在兵团担任领导,所以不许组织上给你母亲提职,你母亲也很自觉,那时的干部就是这样。”

有一件事母亲很有主见。兵团成立不久,全国都在学苏联英雄母亲“多生孩子光荣”,父亲是兵团政治部主任,就动员母亲退职,回家生孩子、带孩子,母亲坚决不同意。母亲说:“我决不放弃工作,就是离婚也不离开工作岗位。”父亲一看母亲这么坚决,只好说:“不退就算了,可我还怎么动员别人勤俭持家呢。”

20世纪90年代田毅与丈夫刘一村

从1954年10月新疆生产建设兵团成立到1975年3月兵团被撤销,我的父母亲一直没有离开过兵团。“文革”期间,父亲被关押了整整9年。在那段艰难的岁月里,母亲坚定地站在父亲一边,陪他挨斗,陪他下放劳动,一起住牛棚,父亲走到哪里,母亲就跟到哪里。母亲说:“我相信你父亲不是反革命,不是坏人。”母亲的态度和做法深深感动着父亲,给了父亲活下去的勇气和动力。

母亲从小就教育我们不许乱花钱,不该拿的东西不能拿。有一次我们捡到几元钱,非常高兴,拿给母亲看。母亲说:“这钱不能要,因为是别人丢的,你们可以送到派出所。”这件事对于我们很有教育意义。小时候我们穿的衣服经常是大哥穿小了弟弟再穿,只要洗得干干净净就行了。母亲定了一条家规:“可花可不花的不花,可买可不买的不买。”母亲回忆说:“我连一支好的钢笔都没买,办公都是用蘸水钢笔,衣服都是过去发的黄军装,补了又补,一直补了很厚,我们叫它‘传家宝’。”但是,母亲为我父亲老家寄钱寄物、照顾家庭却毫不吝啬,一直到她去世。

母亲到新疆60多年,只有1975年回过一次山东老家。那年我父亲刚刚平反,补了10年工资。母亲回到老家高兴,见到亲戚就发钱,最后我表姐直喊:不能再发了,再发回去的路费都没有了。

母亲回老家是我陪着去的,那时新疆到山东庆云的交通十分不便,路上走了半个月,回到老家其实只住了4天就走了。从此母亲再也没有回去过。

进疆后,我父亲先后担任过新疆军区第22兵团第25师政治部主任、新疆军区政治部组织部长、新疆农垦总局副局长、新疆生产建设兵团副政委及党委书记,离休前系兵团顾问组组长(副部级),2000年9月在新疆石河子去世,终年90岁。

我兄弟姊妹3个,哥哥在兵团民政局工作,弟弟现居成都,我在兵团办公厅老干部处工作,都已经退休。

老年田毅

母亲年老后愈发怀旧,想山东老家想得要命,天天念叨,想村里老家的小土墙、小土房,最想的是老宅子里的那棵杏树,但那棵杏树早就没了。没办法,我们就拍了好多杏树的照片哄她,没想到她一眼就认出真假,说“这不是俺家的杏树,俺不要这个”,把照片都给扔了出去。

母亲是2013年9月去世的,享年93岁。后来我陪刘双全司令员去过一次山东,顺便回了一趟庆云,虽然今非昔比,物是人非,心中感慨颇多,但也总算是替母亲还了一个心愿。

(刘平口述,刘洪忠整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