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金仙:漫话当年

马金仙档案

马金仙 女,山东庆云人,1931年出生,中共党员。1947年8月参加山东渤海军区教导旅,历任教导旅卫生部看护、独6旅休养所护士、第6师医院药房调剂师,进疆后任农5团(原第17团)卫生队司药、农2师医院政治协理员、兵团第三中学书记、农1师政治部组织科干事、阿克苏地委组织部组织组长。1979年离休。

《漫话当年》是我老伴杨有才晚年写的回忆录的书名,我今天引用过来,实在是有很多复杂的情感在里面。

1931年10月,我出生在山东省庆云县黄花马村一个农民家庭。父亲马洪文认为农民不能没文化,就在村里办学校,自己当校董。哥哥马英麟早年就参加了革命,1933年入党,抗战全面爆发后回村当抗日村长,后来又到区上、县上工作,1949年随军南下,“文革”时被迫害致死,平反后被追认为烈士。我们全家都受他的影响,思想进步,向往革命。二姐马金义是我们村第一任姊妹团团长,她结婚后我接替她,我是村里第二任姊妹团团长。姊妹团的任务,就是组织女孩子们唱歌、学队列、站岗、放哨,不认识的人不让进村。姊妹团也站文化岗,到了村口,你得学个字,学会了才让你进出,否则不让进出。抗战全面爆发后,日本鬼子在县城设了据点,要所有学校都教日文,父亲坚决不干,就把学校关闭了,组织村民搞武装自卫。我和二姐到了上学年龄,村里却没有了学校,只能是在家里跟着父亲和哥哥学些文化。

山东渤海军区教导旅从阳信县迁到庆云县,旅部设在常家的天主教堂,附近10多里的村子都驻了兵,第2团第1营副营长王汝洲就住在我们家。我说要当兵时,母亲竟然没反对。

之前我见过两次女兵,一次是第2团宣传队到村里演节目,一次是教导旅政治部的女兵从常家到任家背粮食路过我们村。她们穿着黄色的军装,打着绑腿,是那么英俊潇洒,我心生羡慕,有了要当兵的想法。我的心跟着她们飞走了。

我找到王汝洲副营长,吞吞吐吐说出自己想当兵。他很痛快地答应了。我兴奋得一连好几晚上都睡不好觉。

1947年8月,我来到渤海军区教导旅旅部所在地常家报到。村里与我一同参军的还有马玉桂,她比我大几个月,叫我姑姑。我被分在旅卫生部护士排第6班当看护,住在刘华张村(现在的东张村)。

一个16岁的农村女孩子,就这样告别了父母和家乡,带着对未来的美好憧憬踏上了漫漫人生路。

1947年10月部队以“野外大练兵”的名义向西开拔,11月份到达河北武安,由华东野战军划归西北野战军建制,番号为西北野战军第2纵队独立第6旅,原所属第1、2、3团依次改为第16、17、18团。陈毅、滕代远、王震等首长参加了交接仪式。1949年2月,西北野战军改为第1野战军后,独立第6旅又改为第1野战军第2军步兵第6师。

西进途中,我们急行军来到河北吴桥时,被安置在老乡家里。老乡煮了一大盆地瓜放在外屋锅台上。那时我们几个女孩子对《三大纪律八项注意》了解得少,禁不住地瓜香味的诱惑,一会儿这个出去拿一块,一会儿那个出去捏一块,觉得煮地瓜真香真甜啊!当地妇联不知怎么知道了,又煮了一大盆地瓜送过来,让我们吃了个够。这事后来被卫生部领导知道了,我们几个人都挨了批评。

行军到山西时,看见当地老百姓的房子构造与我们山东老家的不一样,感到很新鲜。那里的老乡对我们也非常好,说这么小的女娃也出来打仗,受罪了,拿出好多好吃的东西给我们吃。我们有了上次违纪的教训,哪里还敢接受。但是,我们如果不要,老乡就着急,硬把东西倒在我们炕上,转身就走。我们这些刚离开爹娘的女孩子心里热乎乎的,感觉就像到了家一样。

那时做军鞋有要求,鞋底要纳得密实,针脚的数量要够,这样做的鞋结实,但穿起来不舒服,咯得脚疼。老乡看到我们女孩子穿这种鞋太遭罪,就给我们做了几双软底的鞋,我们穿在脚上特别舒服,打心眼里感激这些老乡。

部队在到达山西运城之前以行军为主,每天走三五十里、七八十里,后来增加到百十里路。开始时大家感觉很累,很不适应,甚至暗暗抱怨,到后来就慢慢适应、习惯了。行进中发生了一件事情,说出来都觉得不可思议。在一个伸手不见五指的夜晚,我们卫生部突然跟国民党的部队正面遭遇了。狭窄的路上,我们由东南向西北方向行进,敌方由西南向东北方向行进,那才是真正的狭路相逢哪。怎么办?部队很快传来口令:“任何人不准出声。”前面的人就传给后面的人:“不准出声。”大家都不出声。敌人也不出声。天黑,敌中有我,我中有敌,只要动手,双方必定都有伤亡。但是,我能看清敌人背的什么武器,而我们是非战斗部队,没有武器。不知双方是怎么“协调”的,我们走过去一个战士,他们也走过来一个士兵,就这样,像穿花儿一样,你过一个,我过一个……不久,部队很快消失在密林中。后来我就想啊,那次真是太悬了!如果当时有一个人发出声音,敌人就能发现我们是女兵,由此判断出我们的战斗力不强,那后果真是不堪设想啊!当时我们卫生部一共有6个班,其中有两个班是女兵。

运安战役后,部队休整了两三天。这时组织上说,凡是有对象的可以抓紧时间结婚。我就和爱人杨有才结婚了。结婚第二天,就去打临汾。在去打临汾的路上,部队一天急行军90多里,速度很快,中间也没有休息。这是以前没有过的情况。女同志体力不行,大部分人掉队了。到了宿营地,领导一看这个情况,就作出决定,用缴获的六轮卡车把女兵全部送回休养所。

我记得汽车到了休养所所在的村子时是下午,晚饭都准备了,还没有吃,就传来消息,说是从安邑突围出来的敌人向这个村子的方向过来了,我们得马上转移伤员。晚饭是不能吃了,大家马上转移。因为休养所除了护士就是伤员,是没有战斗力的。天黑时,又传来消息说,敌人就在我们所在村子的前面过。于是,我们在村子里就地隐蔽,等敌人过去后才开始走,出了村就直接进山了。

因为天黑,又是山路,我们走路特别小心,人与人挨得很近,根本看不见路,只能看前面人的影子。如果前面的人向左歪一下,后面的人就赶紧向右走,反之亦然。有一辆拉着伤员的马车,在拐弯时掉到山沟里去了,根本没办法抢救。

天快亮时,我们到了一个村子,确信已经摆脱了敌人,就进村,划房子,一般情况是一个班住到一家。我被分到的老百姓家,敞着门,但居民已经逃出去了。当时大家都饿坏了,看见厨房里挂了个筐子,知道是干粮筐,摘下筐子,抓起干粮就吃。这回懂得纪律了,吃完干粮,给老百姓留下了钱。那一晚行军相当紧张,真是逃命似的紧张,就是跟敌人正面遭遇的那一晚都没有这么紧张过,因为那会儿我们事先并不知情。

瓦子街战役之前,我去医训队学习了3个月,主要内容有外科换药、包扎和照顾伤员等,回来后去了休养所当护士。休养所是救治伤员的过渡场所。在战场上抢救伤员的是卫生部护士排,都是男护士。他们把伤员抢救下来后,我们休养所的护士再包扎、护理,重伤员要送到后方医院治疗。

我跟杨有才的认识非常有意思。我刚参军不久的一天,旅长张仲瀚和宣传队在常家教堂演出京剧《四进士》,我看戏时没穿军装,穿的是家里织的那种黄白线格子上衣、黑裤子。旅参谋长刘鹏看见了就问我:“你这个女兵,为何不穿军装?”当时的军纪,不穿军装是不允许的。此前我的班长杨冠秀曾批评过我,可我没听她的。我就对刘鹏说:“别人的军装是黄色的,很亮;我的军装发暗,乌乌的,不好看,不愿意穿。”刘鹏一听就乐了。正好杨有才坐在旁边,刘鹏就说:“杨有才,你带这个女兵到供给部去领一套好看的军装。当时,供给部在常家村,卫生部在东张村,于是我和杨有才先到东张村拿上衣服,然后回到常家村换军装,再返回教堂看戏。杨有才比我大,一路上主动问这问那,两个人自然就有话说了。”

我们是1948年元月结的婚,参谋长刘鹏给批了个条子。我和杨有才因参谋长而认识,他自然就成了我们俩的红娘。当天一同结婚的还有李玉英、李世训。我们3个人的爱人都在司令部,都是科长。结婚第二天,部队便出发打临汾了。这就是战争年代军人的婚礼。

1948年马金仙与丈夫杨有才在山西运城。

杨有才是云南武定人,1917年生人,是个孤儿,给地主老财做过长工,受尽了苦难。他于1936年4月参加红军,当年就入了党。他经历过长征、南泥湾大生产运动、延安保卫战以及南下北返和山东扩军。在延安时,他是有名的“神枪手”。在庆云扩军时,他是旅部通讯科科长。

1958年,杨有才到中国人民大学学习。当时,毛主席号召全民皆兵,北京除正规军以外,要成立民兵组织。杨有才与兵团同去的几个人向校党委建议,在人民大学成立民兵师,这个建议得到校党委的赞同。学校向中央报告,中央很支持,中国人民大学民兵师就诞生了。很快,北大、清华等大学也建起了民兵师。每个大学派出1个民兵团,成立了首都第1民兵师,杨有才被任命为第1师副师长兼第1团团长。当年国庆节,首都第1民兵师在天安门广场接受了毛主席及其他中央领导人的检阅。

杨有才

1949年10月,我是坐着苏联的运输机进的新疆,比我们第6师还要早。那时我们与苏联的关系非常好,驾驶员是苏联人。因为是第一次坐飞机,我登上飞机就想进驾驶室,苏联驾驶员开始一愣,马上就明白过来了,很友好地哈哈大笑起来。

部队进疆后驻扎在焉耆,第6师师部接收了国民党起义军的一个医院,我分在医院药房当调剂师。1952年,杨有才到八一农学院学习,我也跟着去了八一农学院。1年后杨有才学习结束回来,被任命为第6师第17团团长,我被分到团卫生队药房当司药,直到1954年部队集体转业。

1956年,兵团开发塔里木。那时的塔里木一片荒漠,含盐轻的地方稀稀拉拉长着芨芨草、红柳棵、铃铛刺、罗布麻、苦豆子,沼泽里长着芦苇和胖姑娘草。之所以要开发塔里木,是因为那里有一条孔雀河,但孔雀河上没有桥,之前过河经常淹死人。夏天蚊子多得不能解手,夜里蚊子能把人给吃了。兵团的战士们住地窝子,吃盐水煮青菜。虽然条件艰苦,开发任务又重,但是战士们没有叫苦后退的。

杨有才对我讲,那天师长刘克明、政委阳焕生把他叫到师部,巴州州委书记郭敬亭、行署专员巴吾东也在场。阳焕生对他说:“杨有才,我们要在塔里木建设第一个标准化的国营农场,它是我师向塔里木进军的桥头堡,也是全面开发塔里木的物资中转站,事关全局,任重道远。你是八一农学院毕业的高才生,又有建设农5团的经验,师党委决定把建场的重担交给你了。”

老杨二话没说,带着战士们开进了茫茫戈壁滩。他先分到工程处,负责建桥。孔雀河上当年就架起了大桥,彻底解决了当地居民和兵团官兵出行难的问题,结束了当地牧民出行祖祖辈辈乘“卡盆”(用空心胡杨木凿成的独木舟)的历史。然后是开荒。此后的几年里,他带领全团官兵在荒洼地里开垦耕种,每天起早贪黑,荒漠里人山人海,坎土镘满天飞,三角筐、抬笆子满地跑,条田、粮棉、道路、林带很快取代了那些芨芨草、红柳棵、胖姑娘草等,覆盖了荒漠和沼泽地。到1959年,戈壁沙漠变成了良田绿洲,全场耕种面积达到11多万亩,上缴利润64万元。

“文革”时,杨有才被打成罗瑞卿分子,靠边站了。当时兵团的民兵训练搞得很好,杨有才是民兵训练处处长,专门负责训练民兵,被人说成是不讲政治。在那个年代,就是这么是非颠倒。几年后,杨有才被“解放”,调阿克苏农1师任副师长。兵团撤销以后,杨有才任阿克苏地委副书记。1988年8月,杨有才在兵团副参谋长位上离休。1995年,杨有才出版了回忆录《漫话当年》。2000年,杨有才逝世。

我改行后,开始在兵团第三中学任书记,1970年到农1师政治部组织科任干事,还在农1师机关托儿所任过政治指导员。我自1974年起任阿克苏地委组织部组织组组长,1979年离休,全家到了乌鲁木齐。

我有3个孩子,还养了杨有才的一个侄子。孩子们工作都很认真,干得不错,没有给组织添过麻烦的。我很知足。

我离家70多年,回过4次老家,算是比较幸运的。1956年第一次回老家,是跟田毅一起回去的。当时父亲已经去世,面对少了父亲的家,我难过得心都碎了。第二次回去是2001年,母亲也离开了人世,家根本就不叫家了。2015年第三次回老家。2017年被邀请回去参加渤海军区教导旅建旅70周年纪念活动。后两次回去,感到家乡的变化真是日新月异啊!马路宽,楼群高,城市美,农村干净漂亮,公路四通八达,人民生活富裕,领导亲民爱民、正气十足。在老家的那几天,我始终很激动、很兴奋,我为家乡的父老乡亲自豪!我祝愿我的家乡越来越美,我的乡亲们生活得越来越美好!

我参军离开故乡时,是个天真无邪的小姑娘。风风雨雨70多年过去了,如今已是白发苍苍的老太太。当年,我怀着美好的愿望走进部队,经历枪林弹雨,出生入死,屯垦戍边,无怨无悔。我觉得我这一辈子过得很充实、很踏实,不后悔。我曾经有感而发,写了几句顺口溜,献给新疆生产建设兵团农2师(最前身是山东渤海军区教导旅)第一代军垦人:

入伍时还是儿郎

沙场上越战越强

打败了蒋家军建立新中国

奉命屯垦戍边

更重大责任担在了肩上

沙浪滚滚

戈壁茫茫

万古荒原变成了米粮仓

流了多少血汗

付出了多少艰辛

功高好比天山

却从没听见你们对人讲

不讲条件

默默奉献

你们是山东人的光荣

后来人的榜样

(注:马金仙于2019年7月19日在新疆乌鲁木齐去世。)

马金仙与采访者

(马金仙口述,刘月新整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