代序:当女人以某种方式朝你张望
1
经过艰难的压缩,我才确定了这个题目。
也许,它完整的表述应该是:当一个女人站立着,将手搭在桌子上以某种方式朝你张望,这就是一个事件。
不,也许这还嫌不够,我不如整段将其摘录下来:
人物除了决定事件还会做什么?事件若非阐释人物又会做什么?一部影片也好,一部小说也罢,如若不是关乎人物又会成为何物?我们还能从中寻找并发现其他什么东西吗?当一个女人站立着,将手搭在桌子上以某种方式朝你张望,这就是一个事件;假如这不算一个事件,我认为很难说它还会是什么。
——这是亨利·詹姆斯在《小说艺术》中对“人物小说”与“事件小说”做出的有力阐释。
一目了然,我没法将这一大段高论用来做文章的标题。
通观这段话,詹姆斯罗列了“影片”与“小说”,很不幸,他没有言及“画作”。显然,以《小说艺术》之名,他集中火力阐发的对象,是包括电影在内的“叙事艺术”。更为不幸的是,我接到的这份作业,命题是“寻求文学创作与绘画的一种通感”“由画作出发,谈谈文学特别是短篇小说的创作”。
要感谢《小说界》对我的信任,将这难写的作业布置给了我。大约与曾经所学的专业有关,同样的作业,许多年来,我需要无数次地给出答案——说一说吧,绘画对你的写作产生了怎样的影响?
如实说,我无从作答。
我知道,提问者大多已然有了定见,至少,明里暗里,大家不约而同地都提到了“通感”。这当然是没错的,所谓“通感”,正是“把不同感官的感觉沟通起来,借联想引起感觉转移”——这是教科书上的标准答案。那么,将一个学过画画、又写起小说的人放在这样的问题下捶打,就是活该,无论如何,这两者之间看起来的确形迹可疑,有着重大的关联理由。
可是,一个铁匠写起了小说,以“通感”之名向其发问可以吗?一个裁缝或者渔夫呢?结论铁定是:能,无所不能!无论任何人,从既有的经验出发写起了小说,我们都能在“通感”的名义下做出几近破案式的关联。
这似乎有些荒谬,却也部分地道出了“神奇”。我的难度在于,将这“神奇”的冠冕,戴在什么事物的头上?是艺术神奇,还是原本这人间便神奇、这万物便神奇?想一想吧,所有的事物都统摄于神奇之下,神奇地相互关联与映照,互为嫌疑。几近无限的答案就形同没有了答案,于是,我无从作答,无从将所有人的经验垄断为“一个学过画画的人”才有的一己经验,就仿佛,一个铁匠淬火的瞬间,无权与文学电光石火地互证。
在这个意义上,詹姆斯的“叙事艺术”将绘画排斥于外,便显得狭隘了。但是,我们能够批判他的狭隘吗?难道真的想让他拆掉所有边界,继而必然地放弃一切有效的阐释吗?
2
现在,随作业而来,这幅画摆在了我的眼前——胡安·米罗的《女人,小鸟,星星》。
还好还好,所幸,是米罗——这个热爱大自然的巴塞罗那的汉子,这个将夜空中的繁星变成了永恒符号的“星星王子”,这个鲜艳、轻快的情欲的崇拜者。他不仅是我所喜爱的,更是“易于”拿来做这篇作业的。
想一想吧,如果给我的是一幅《最后的晚餐》,将会怎样?
不,我不是在说达·芬奇不足以用来“通感”短篇小说的写作,而是说,记名在“超现实主义”门下的米罗,原来在我的潜意识中,要比“古典主义”更为切近我对短篇小说这门艺术的体认。
对此,詹姆斯将作何感想?难道《最后的晚餐》不是也非常抵近他“人物除了决定事件还会做什么?事件若非阐释人物又会做什么”的宏论吗?然而,身在“现代”,面对《女人,小鸟,星星》这样的作品,世界抽象为色块与线条时,他的确难以指认事件安在、人物何如。万难之下,他干脆明智地割舍了“绘画”——现代绘画。
诚然,詹姆斯之难,本是“现代之难”。那个曾经被给定了的、稳固的世界,那个如耶稣与自己门徒的故事一般,将隐喻都彰显出明喻的人间,坍塌、破碎了,只在,也似乎只能在被画框聚拢的空间里表达与呈现——其内容是拒绝阐释的,乃至是弥散的,只是因了“有框”,才赐予了一些可供我们讨论的余地。
这个“有框”,是限定,是束缚,却差强人意,部分地表达或者触摸到了我们已经难以确凿企及的无限。
那么好了,我终于摸到了作业的“题眼”——“有框”,即是我对“短篇小说”的理解,可以“由画作出发,谈谈文学特别是短篇小说的创作”了。
3
长篇小说“没框”吗?显然,《最后的晚餐》也是被框定了的,但是,它们在一种古典精神的恩泽下,如同詹姆斯所言的那样,都在“人物”与“事件”的护佑下,令人心安地解释着可被解释的世界,这种“解释”与“被解释”,赋予了它们堪称无限的权力,如同说明书一般,自有权威性的尊严。
而短篇小说来到了现代,如同这幅《女人,小鸟,星星》,全然地失却了“人物”与“事件”,只将“有待解释”坦白了出来,仿佛待审的嫌疑人,天然地“有罪”,嗫嚅着等待世界给予一份理解的同情和同情的理解。这种姿态,即为“有框”。
将《最后的晚餐》边框砸碎,大概率地,它仍然会被普遍地珍视;将《女人,小鸟,星星》的边框砸碎呢?它从殿堂跌落进垃圾堆,恐怕,并非一个不能想象的结局——它需要“有框”的护佑,从形式上,给它一个威严的“圈养”,而这仁慈的“保护”,更为依赖精神与审美双重的跃升,也更加地令人唏嘘、喟叹。
不,这当然不是米罗之殇,毋宁说,是米罗、《女人,小鸟,星星》与好的短篇小说替我们分摊了现代之殇。原来,回到文学的现场,如今我们已经多么地依赖“有框”。想一想吧,现代以降,有多少名篇,如果失掉了“短篇小说”的名义,会遭受怎样的命运?
假如,从那种詹姆斯的论据里,以“人物”与“事件”一目了然地“寻求文学创作与绘画的一种通感”为方法,面对《女人,小鸟,星星》这样的作品已经失效的话,今天,我们就需要张开更加细密的触角、发展更加幽微的通感,来策动自己写作的笔了。
仅仅依赖画面中大面积的色块来寻找灵感是不够的了,仅仅依赖扭曲的线条来谋求共鸣也是不够的了——尽管,我们富有教养的眼睛依然能从中顽固地看出所谓的“韵律”与“情绪”。我们需要的,迫切需要的,而且还几乎是不要也不行的,是那个现代的、不安的灵魂。
人物除了决定事件还会做什么?事件若非阐释人物又会做什么?——那么,一旦人物与事件均告阙如,我们还能做些什么?理解了这样的困难,或许,我们才会有一个宝贵的“通感”若隐若现地升起,在“短篇小说”这种“文学中第二纯粹的文学形式”(大卫·米切尔)的庇护下,释放出自己都全然未知的才华。
4
詹姆斯还是了不起的。当世界已经难以完整地“叙事”,当现代的他挣扎在“前现代”的理论困局中时,依然捕捉到了——
当一个女人站立着,将手搭在桌子上以某种方式朝你张望,这就是一个事件。
多么美妙,又多么具有说服力。更为关键的是,这个句子多么能够打动人。在我看来,这个句子足以“通感”一切的“通感”,它的力量所在,正是——没有道理可讲。
如果它有逻辑的话,句中的“女人”便可以是米罗画中的“女人”,“桌子”便可以是米罗画中的“小鸟”,而“某种方式朝你张望”,就是米罗画中的“星星”。这一切以“站立”“将手搭在”的方式,以蓝色、红色、黑色的块面,排布为“一个事件”。
最终,我们在现代,给这个事件取了个名字,曰《女人,小鸟,星星》,一如我们写下了一堆文字,交给了《小说界》,以短篇小说之“框”,表达给了世界一个“有待解释”的盼望。
我说清楚了吗?我唯一知道的是,我说得越多,只会越说不清楚。
——
不如就去张望吧,
张望这画里的女人以某种方式对你的张望,
一直将其张望成一个短篇小说
一个事件。
2022年1月7日
辛丑腊月初五
疫中香都东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