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81年

6月3日 十八岁,第一篇日记

在过去的很长一段时间里,我都有写日记的习惯。这是跟托尔斯泰学的,断断续续,我坚持了差不多四十年,就是在这四十年中,我从一个文学青年,写成了一个作家。如今看来,写日记就是我最早的写作训练。后来,因为事情多,也因为没有念头,没啥要写的,就停了好长时间,但前几年,我又重新开始写起了日记。这时,其实我已经不需要写日记了,我的日记,是为历史写的——我想通过日记形式的记录,来定格一些东西。有时,不只是定格时代,定格生活,也是定格我这个标本。你知道,在我的眼里,我不仅仅是自己,也是一个生命标本,一种生活方式的标本,我在展示自己的时候,并不是需要谁去理解我,而只是想展示一种思维,一种生活,一种超越的可能性。仅此而已。这一点,在我的生命中是一以贯之的。

我的第一篇日记写于我十八岁那年,从那些青涩的文字中,我总能看到自己过去的梦想。有梦想,是我从小到大最大的特点。即使在最贫困的时候,我也还是坚信自己有着美好的未来。就是这样一种心态,让那些非常稚嫩的文字,总在不经意间透出一种生机勃勃的气象。而且,我那时无论做什么都很认真,所以,从我当时的日记中,你也许看不出什么文采,但你一定可以感受到一颗非常真实和虔诚的心。

下面,就给大家看看第一篇我称之为日记的文字。

1981年6月3日 星期三 晴

今天,我是第一次写日记,就几乎忘了。我越来越感到时间的流逝和光阴的迅速,也深深觉得自己无知和可怜。过去的岁月留给人的只能是长叹和悔恨,可后悔有什么用呢?我没有时间叹息。我知道,对过去的后悔是一种麻痹上进心的毒药,会让人失去信心的。

我本来打算写一封信,来批驳那些尊敬老人的“正人君子”,可是我刚开了个头,就由于其他原因放弃了。今天不想写,就没有写,然后明日复明日,拖了近一个月了,可见十几个明天不如一个今天。我决定明天写,就是明天,决不食言。

这几天,我的心情好像不太愉快,我不知是什么原因。有时同学待人的热情也化为乌有,也许这有某种原因,但我觉得对人的热情要始终如一,不然就会被人看成是朝秦暮楚。

由于时间的关系,再不能往下写了。

这篇日记中的雪漠,你是不是觉得有点陌生?这就是四十年前真实的我。他的性格,有些已经从我身上消失了,被人生的历练给磨掉了,但也有一些,是我一直保持到今天的,比如反省和自责。

我对自己总是非常苛刻,虽然我很自信,但自省仍然伴随了我几十年。即使到了现在,我也仍然会不断地反省自己,希望自己在一些事情上能做得更好。如果出现了一些问题,我更会反省自己,找出自己的错误,要求自己不要再犯。

在教育学生的时候,我对他们最重要的要求,就是要懂得反省。虽然我总是想给他们一份好心情,但我更希望他们能从我这儿学到真东西,改变庸碌的命运。所以,我要求他们必须自省,也会在明知让他们难受的情况下,依然毫不留情地说出真话,因为我知道,改变命运远比一时的情绪更加重要。而且,很多问题,别人即便能看出,也不会告诉他们,那么他们就会重蹈覆辙,甚至有可能变得更加愚昧。因为,很多时候,当局者迷,人们对自己的行为总会习以为常,不知道自己有什么毛病,这时,就需要有人告诉他们。我要是也跟那些不说真话的人一样,学生们跟着我,又能学到什么东西呢?当然,他们跟我一起做贡献社会的事情,这种行为本身就在充实他们的生命,让他们的人生更加快乐,更有意义。但在这之外,我还是希望能多给他们一些东西,让他们能打碎小我,成为真正能够承载文化的容器,日后,将我们所承载的这种有益世界的文化,再传播给更多的人,影响更多的人,为世界送去清凉。但是,假如我的话不起作用,我就不会再说了,更不会再见这样的人。

一般情况下,我只跟三种人见面:一种是我的老师,这类人很多,三人行必有我师;一种是朋友,我们可以真诚地交流;一种便是学生,我们可以一起成长。在这三种人中,我最看重第三种人,因为第三种人最需要我,但前提是他们愿意听我的话,否则,他们跟我相处就没有意义了。

我难道感受不到他们的疼痛吗?当然不是,我虽然已经五十多岁,历尽沧桑了,但我的心还是像婴儿的皮肤般柔软,看到别人的难堪和疼痛,我的心也会痛。可即便这样,如果下一次有机会说这类话,我也还是会毫不犹豫地说。为啥?因为我想让他们成长。成长是免不了疼痛的,就像挤破身上的脓包,清理其中的脓水,一定会很疼,但不接受那疼,不去挤它,脓包就会一直存在,影响你的健康和洁净。所以,我身边人的日子一定不会太好过,我也只会选择一些愿意这样生活、愿意在我的鞭打下成长的孩子,带在身边。

不过,我还有一个习惯,就是打一棒给一粒糖,也就是在教训完他们之后夸夸他们,或是说个笑话,逗逗乐,这样他们就会破涕而笑,但我收拾他们时说的话,却依然会留在他们心里,时时提醒他们提起警觉。

如果说教训代表了我的智慧,那么逗乐就代表了我的慈悲,也代表了我对学生们的理解和包容。这两个要素,不管少了哪一个,都不会有那么多人聚到我身边,跟我一起做事。

这个特点同样体现在我的写作里。有人不理解我的一些文章,对于那些说风凉话、冷嘲热讽的人,我虽然不认同,却没有轻视,更没有仇恨,我理解他们,也能包容他们。为啥?因为我知道世界是个大幻化游戏,一切都在哗哗哗地变,那些嘲笑也罢,讥讽也罢,谩骂也罢,都只是一种情绪。我不会在乎他们的情绪。哪怕他们讥讽谩骂的人是我,也一样。我不会在乎别人如何对我,我在乎的,是在该说话的时候,我有没有说出该说的话。我很少非黑即白,也没啥看不惯的东西,在我看来,谁有谁的生活,谁有谁的活法,我们不要轻易对别人指手画脚。人活于世,能管好自己、做好自己,已属不易,哪里还有精力去管别人呢?

记得,当年我还解读过几位大作家,比如陀思妥耶夫斯基和托尔斯泰等。他们都是非常伟大的作家,我一直很喜欢他们。我之所以解读他们,是希望大家能多看看他们的书,从他们的书里得到一些营养。但我发现,很多人对这类内容的兴趣不大,于是,我也就没有了继续解读的热情。

我就是这样,一旦发现什么事意义不大,就觉得没必要再继续下去了。因为,那些大作家的生平啥的,百度上一搜,就能搜出来,不需要我花生命去介绍——当然,我的解读跟百度肯定不一样,因为别人没有我的视角和感受,我写一个作家时,肯定能写出别人看不到的东西。

这不是我在自说自话,而是很多读者给我的反馈。他们之所以喜欢读我的书,而且喜欢一遍一遍地反复读,原因之一,就是我书里那种独有的东西。他们说,那是一种看待事物的特殊方式。也许真是这样。也有很多人说,我的观点总是一针见血,一下就说到人骨子里去,或许他们想表达的也是同一个意思吧。文化和经历赋予了我一种独特的视角,于是,我总能看到别人看不到的东西。别人在我的书中,就总能得到意想不到的收获。

时下的世界上流行的是功利文化、欲望文化,这类文化符合人类惯有的动物性需求,如果感受不到另一种文化的气息,得不到另一种文化的滋养,很多人就会觉得世界只能这样。虽然他们感到热恼,感到被困,甚至感到窒息,感到自己身不由己地被裹挟,就像狂风中的落叶,但不知道自己该怎么办,该如何抵御欲望对自己的侵略。只有接触到另一种活法,发现有些人原来可以活得那么自由,那么快乐,那么充实有意义,他们才会发现,世界怎么样,原来取决于人的视野和格局,也就是人看待事物的角度。角度不同,自己感受到的世界自然会不同,心灵的负担和束缚自然会少很多。这时,他们肯定不会患上抑郁症。如果明白这个道理的人多一点,能够实现梦想、改变命运的人或许就会更多一些。

我为啥要花时间解读这些日记,因为我想通过解剖自己的过去,让大家看看我经历了怎样的成长过程,我是怎么变化的,而且我还想写出偶然性中的必然性。当我写出这些时,大家一旦对照自己,就会知道自己该怎么做才能改变命运。我写《一个人的西部》,其实也是这个目的。

《一个人的西部》就像镜子,照出了我一路走来的那些日子和生活。但前者的独特,在于它不但谈了我自己,还谈了孕育我的那块土地,以及那块土地上的人。同样的三十年,我实现了脱胎换骨的变化,而他们,却只是从没钱变成了有钱——有些人还是像以前那样,既没钱,也没有出路——样子从少年变成了老人,如此而已。虽然有时,那书显得有点唠叨,因为它除了主题之外,还说了许多我知道的零碎,但恰好就是这些东西,构成了一个独有的世界,其中的很多东西,早就从世人的视野中消失了,而我,却想用文字把它们打捞起来、保存下来。这个心愿看起来有点理想主义色彩,甚至有点天真,但正是它,构成了雪漠的写作意义。如果我不写,几十年以后,就更没有人知道了。

其实,不只《一个人的西部》,我写所有书时都有这个念想,它可以说是我的一种情怀。包括这本《成长日记》也是这样,我在解剖自己的时候,也是在追忆和保存一个逝去的年代。所以,我不想在文字上花太多工夫,只想说说话,哪怕你觉得这通篇的大白话太敷衍,没法给你带来很美的阅读体验,也没关系,能及时地留住一些记忆,总比眼睁睁看着它们消失要好。

你们说,是吧?

回到前面的话题:自省。

就像这篇日记里写的那样,我一直很清醒,总是能敏锐地发现自己的错误,然后责备自己,并且大多会在自责后改正。当然,有些毛病不是一次就能改掉的,但我很少纠结。我知道,一味地纠结,是很难改掉毛病的。这样的自责,也没有正面的意义,只会给自己增添烦恼和麻烦。

此外,我很有主见。比如,我在日记中写到,我想写一篇批驳“正人君子”的文章,对这件事,我有点印象。那“正人君子”是一位年长的亲戚,我不记得他当时具体说了啥,总之,我不同意他的观点,就跟他辩论了一下,他就训斥我,说我不尊重老人等等。于是,我就想写一篇文章,来反驳他。

其实,我不是听不进他的话,而是不同意他的观点。我从小就很有主见,思想很独立,所以,一遇到不同意的观点,我就喜欢跟别人辩论。包括在读书的时候,我也会辩论——当然,我没法跟作者辩论,但我会在眉批中把自己的观点写出来。而且我有个特点,就是不管对方是谁,哪怕对方是比我高明很多的人,甚至是伟人,我也会直言不讳。解读陀思妥耶夫斯基的时候,我说过,即使我很喜欢他的书,也仍然会在读书的同时跟他辩论。有时,我会把自己的观点写出来,或写在书里,或写在日记里,或写在文章中,总之,就是自言自语地跟想象中的对象辩论着。

这当然跟我的成长环境有关系,从小到大,我都很孤独,写这些日记的那段日子,几乎是我一生中最孤独的时候。虽然现在我仍然很孤独,但这种孤独里没有期待,没有寂寞,也没有热恼,而四十年前那个不到二十岁的小雪漠不是这样,他的孤独,就像灵魂中一抹无法消解的疼痛,在漫长的岁月中一直伴随着他。所以,日记除了是他练笔的工具之外,其实也是他的朋友。有了文字,有了书,他就会进入另一个世界,不再感到孤独。

刚才说过,我总是自言自语地跟想象中的对象辩论。很多时候,我都会假想出一个空间,那个空间除了我之外,还有我的辩论对象。我说一句,他反驳一句,然后我再反驳一句,他再反驳一句,这样一直辩论下去,直到我觉得所有问题都说清楚为止。这个“他”,其实并不存在,只是我想象出来的一个人物。整个辩论过程,只有我一个人在唱双簧戏,我想通过辩论来训练自己的思维。

刚上武威一中的时候,我会借同学的自行车骑车回家,从城里到我家,有二十多公里路,骑车大约需要一个多小时。在那漫长的旅途中,我总是自言自语个不停。我的口才,应该就是这样练出来的。

几十年过去了,我仍然喜欢辩论,但我宽容了许多,也包容了许多,别人的小看法、小情绪,我已经不在乎了,是非对错我也不在乎了。只有在大是大非的问题上,我才会跟别人辩论。但这时的辩论,其实已经不是辩论了,而是尽自己的本分,说自己该说的话。此外,我一般不会主动找人辩论。这就是我的第二个特点。

我的第三个特点,是敏感,跟陀思妥耶夫斯基一样,别人一个很小的细节,我都能读出很多信息。所以,小时候我总是觉得很压抑,心里很有负担。训练到后来,我就不觉得有什么负担了,因为我学会了不在乎别人的看法。一来,我发现很多东西都会很快过去,无论好坏;二来,我的心里装了更重要的事情,没地方放那些小计较、小看法和小情绪。

写这篇日记的时候,我显然很在乎别人,因为我还没有破除执着。记得,那时节,我的情绪经常会随着同学们的态度而变化,同学们对我热情一些,我就觉得很开心,很温馨;同学们对我冷淡一些,我就觉得很难过,很失落。比如这篇日记中说的,我觉得同学对我的热情突然间荡然无存了,然后我又说,我觉得热情应该始终如一,否则就会让人觉得朝秦暮楚,其实,我只是在表达自己的失落。

我从小就很重感情,很看重朋友,那时,我不明白很多东西都只是情绪、感觉,不断在变化。即使有的朋友刚开始跟你很好,只要你们之间发生了让他们不高兴的事,或是你跟他们产生了冲突,他们对你的态度就会立刻改变,你们的友情也很可能会发生变化。能相守一生的朋友,其实并不多,情感必然是善变的。但人们大多意识不到这一点,才会把很多东西看得很实在,想牢牢地握住它,让它不要变化。所以,人类世界就多了很多矛盾和冲突。

我的观察力和分析力虽然很强,天性中又有一种非常敏锐的直觉,常常能把别人的心态把握个八九不离十,所以,我很容易就会发现别人对我的想法,也很容易会发现别人态度上的改变,但究竟来看,这也只是我的一种错觉,是我把善变的东西看得太实在了,以为它可以不变化。这种错觉,以及它带来的期待,小时候给我带来了很多烦恼,我的心很容易就会感动,也很容易就会疼痛。但正是这个特点,让我有了成为作家的可能。

作家是需要敏感的,如果一个作家不敏感,对生活中的很多东西视而不见,他就很难写出好文章。但如果一个作家只有敏感,没有爱和智慧,他就很难写出伟大的文章。后者,可以看作是敏感的一种升华。

我的一个学生在文章中说,我的敏感里暗藏着一种悲悯,这甚至成了我作品的基调。他是对的,我的敏感中确实藏着一份爱。我是因为爱而敏感,也是因为敏感而更爱。这就是一种升华了的敏感。

这时,你的心像婴儿的皮肤一样柔软,一点点触动,你就会有所感觉。但这种感觉不会让你产生烦恼,更不会让你痛苦,它只会让你对生命和人性有更深的理解,也会有更深层次的同情。这种更深层次的同情,就是我那个学生所说的悲悯。

日记中的我,还没有达到这种境界,但我心里也有爱。我就像一棵充满了水分的小树,非常细腻,但也非常柔弱。我需要成长的养分,一天天长高、长大,变得更加强壮,而且成长不会让我的水分枯竭,变得坚硬,它只会让我的水分更加充盈,让我的眼中始终溢满大悲的泪水——当然,这都是后话了。你慢慢地看下去,就会明白我是如何变化的,通过我的疼痛、反思和超越,你或许就能得到一些有益的启发,可以把当下的生活过得更好,也能让人生变得更有意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