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年横槊

黄昏,夕阳晒在大地上,一望无际的麦田被风掀起了层层金黄色的波浪。

一匹黑色骏马在大名府的官道上飞奔,马背上坐着一位风尘仆仆的青衫少年,眼光炯炯地看向前方道路。他两脚紧踏马镫,左手紧紧地抓住缰绳,右手举起鞭子用力地抽下去。扬尘飞奔的马儿把道旁的白杨树远远地抛在身后。

前方就是山东了,马儿放慢了脚步走进乡道。连续赶了两天两夜的路,飘着青草和泥土香味的空气让人心神舒畅,辛弃疾不知不觉打了个盹儿,差点儿从马背上掉下来。

不远处的村庄里炊烟袅袅升起,他勒住马的缰绳,施施然朝着村庄走去。

路边有棵枝繁叶茂的老槐树,树叶被风吹得沙沙响,仿佛在向远方的游子致意。

看到树下有个老人,辛弃疾麻利地翻身下马,问道:“请问老丈,附近可有住宿的地方?”

“这里没有客栈。”老人打量着这位彬彬有礼的少年,“年轻人,你从哪里来?”

“我是济南人,从燕京赶考回来。”

“近来四处抓壮丁,你独自一人赶路,可要小心了。”

好心的老人邀请辛弃疾到家中过夜。

辛弃疾问道:“现在正在秋收,为什么要抓壮丁呢?”

“不晓得。”老人无奈地摇着头,“往年秋收时节家家户户都在田地里劳作,百姓们能吃上饱饭,也不用担心官府来抓丁服役。今年又加税又征兵,四方鸡犬不宁,百姓怨气冲天,难怪民间义士要起来反抗。”

辛弃疾问道:“谁敢与官府作对呢?”

“附近已经立了几处山寨,不愿服役的百姓避入其中。听说大名府义军都有十几万人了,首领叫做王友直。”

在老人絮絮叨叨中,夜色悄悄地罩住这个偏远的小村庄,人们开始闭户安眠了。

辛弃疾很快就进入睡梦之中。突然一阵喧闹声把他吵醒,老人急切地说:“官府又来抽丁了,你是个过路的客人,赶紧走吧。”

穷巷中的恶犬在狂吠,住在西邻的兄弟开始吵闹起来,声音越来越大,中间夹杂着妇孺的哭声。哭声好像有了传染力,过了一会儿,东舍也开始传来阵阵呜咽之声。

辛弃疾手忙脚乱地收拾东西,老人早已把马牵到后门。

“老丈,那你怎么办?”辛弃疾问道。

“我一个鳏寡老人没什么好怕的。”

庭院外面传来一阵杂乱的脚步声和吆喝声,辛弃疾在老人的催促下跃上马背,沿着乡间小路疾驰而去。

四风闸村在济南历城郊区的小清河畔,辛氏自甘肃狄道迁居山东之后,世代居住在这里。

辛赞卧在床榻上,清瘦苍白的脸上眼窝深深凹陷,看起来有几分冷峻的气息。

又到了日暮时分,辛赞心里很焦躁,一直瞪大眼睛望着门外,害怕自己没能等到孙子回来。不知过了多久,他昏昏沉沉地睡了过去。

辛赞做了一个长长的梦。梦里有一个垂髫小儿,站在庭院中朗声诵读《诗经》中的篇章,读着读着,忽然眨眼问道:“爷爷,硕鼠是不是金国的猛安谋克啊?”辛赞答道:“硕鼠不事劳作,却白白地占有别人的劳动成果。猛安谋克仗着金人的身份,压迫我们汉族百姓,抢夺人们的财物,的确和硕鼠很相似。”小儿握紧了拳头:“硕鼠太可恶了,我要把他们赶走。”辛赞抚摸着小儿的头,轻轻地发出一声叹息。

小儿逐渐成长为英气勃发的少年,亳州大儒刘瞻到泰安担任儒学教授,辛赞便送他去跟随刘瞻学习。在刘瞻门下,少年认识了出身于同州将门世家的党怀英,二人才学出众,志趣相投,常常一起谈论天下大事,被人们称为“辛党”。如今他年近弱冠,已经能够独自漫游天下、结交各地英雄豪杰了……

辛赞脸上浮现出欣慰的神色,一绺白发绕过前额垂落在床边。

辛弃疾跪在床边,祖父的模样让他感到难受。他小时候跟随祖父在河北时,目睹金兵从汉人中抽丁当兵,强迫他们穿上女真的衣服,剃发垂辫。祖父对此愤懑不平,后来竟不得不像他们一样。

辛弃疾轻轻地把祖父额头的白发捋起来。

“你回来了!”辛赞睁开浑浊的老眼,嘴角露出了微笑,“此次燕京之行可有收获?”

“我落榜了。”

“我原不盼你考中。”辛赞费力抬起身子。

辛弃疾扶着祖父坐起来,取出一本册子呈给他。

“孙儿由泰山而北,不千二百里而至燕,沿途都做了记录。”

册子上绘满了从济南到燕京所经州府县城的地图,每帧图上都清晰地标注了位置和名称,还有密密麻麻的小字记载着各地乡村市集以及金兵驻防的情况。

辛赞赞许地说:“经过两次燕京之行,你对河朔之地的山形地貌和军事部署已了然于胸,他日必能派上用场。”

辛弃疾说道:“京城传言,金主有意将都城迁往宋故都汴京,并且开始在河北、山东等地征兵调粮。”

辛赞心里一沉。金主完颜亮野心勃勃,七年前为了统治沦陷区百姓,也为了进一步施行南侵计划,由会宁府迁都到燕京。不久之后,又托辞梦见青衣神人传令“天策上将,令征某国”,试探朝中大臣的态度,赞同者纷纷得到升迁,而翰林学士承旨翟永固、翰林直学士韩汝嘉因为反对而被贬职。

“国中四处征兵,又要迁都汴京,莫非宋金两国将要掀起战事?”他紧紧抓着被褥,声音低沉喑哑。

“很有可能。”辛弃疾脸色凝重地说,“孙儿还听说金使从宋国回来之后绘了一幅《临安山水图》,完颜亮亲自题诗:万里车书尽混同,江南岂有别疆封?提兵百万西湖上,立马吴山第一峰!”

“狼子野心!”辛赞睁圆双眼怒骂出声,青筋暴起的拳头用力地捶在床板上。

月色清清冷冷地洒在庭院之中,刚绽开的菊花散发出缕缕幽香。

医士给辛赞看完病,和辛弃疾说了几句话就走了。想到祖父将不久于人世,辛弃疾独自在花丛中徘徊,心中万分难过。他从小失去父母,与祖父相依为命,祖孙二人感情极为深厚。

他拔出宝剑,在月光下翩然起舞,剑气如霜,银光过处,片片黄英随之飘落。

辛赞的病愈加沉重,气息忽而粗长,忽而细弱。辛弃疾收起剑器,回到房中去服侍。

辛赞突然睁大眼睛,说道:“当年金国兵马南下,徽、钦二帝北狩上京,受尽了难以想象的折磨和屈辱。北方豪绅纷纷逃奔江淮,躲避战祸。普通百姓留恋乡土,拖家带口无力逃走,只能安营结寨拼死保护家乡。后来北方被金国攻占,壮丁有的被抽去当兵,有的被捕捉到边境去出卖或交换马匹。反抗最厉害的濮州、澶州,无论老少良贱全被屠杀,连一个婴儿也没有留下来。”

他拔出宝剑,在月光下翩然起舞,剑气如霜。

“这些孙儿从小就听您讲过。”辛弃疾说道。

“辛氏族人以为四风闸村地方偏远,或可免于侵犯,因此不肯南迁。没想到猛安谋克户来到这里,强行霸占了我们的土地,逼迫族人沦为佃农,稍有反抗便把人打残打死。祖父为了全族安危,不得已才出任金朝伪职。”

辛赞悲愤得泣不成声,苍白的脸上现出一抹红色。

辛弃疾担心祖父忧思过度,安慰道:“辛氏一族得以保全,皆赖祖父之力。”

辛赞用低沉的声音说道:“眼下宋金两国即将发生战事,又到了危急存亡的关头。”

“孙儿从燕京回来,沿路听闻大名府王友直聚集了十几万人抵抗金兵,山东密州赵开山、济南耿京、海州魏胜也已揭竿而起。只要北地百姓都起来反抗,金人未必能够得逞。”

辛赞瘦骨嶙峋的双手紧紧抓住孙子的臂膀,厉声说道:“祖父仕金已经是千古之耻,你要以我为鉴。记住,此时当以大义为先,宋国才是我们的祖国!”

“孙儿谨记教诲。”辛弃疾向祖父郑重地承诺。

两行清泪从颊边静静地流下,辛赞松开双手,永远地闭上了眼睛。

辛氏祖宅的门口和厅堂挂满了白色帷幔,四周笼罩着沉重的悲伤之感。

丧事办完了,辛弃疾和族人聚在一起共商来日之计。

“祖父此生最大的心愿便是回归宋室。”辛弃疾环视族中老幼,语气铿锵有力,“金主完颜亮意图率兵南征,从我汉人中大肆征兵收赋,陷北地百姓于水火之中。此正是共兴大义之良机,愿各位乡亲襄助于我。”

族人鸦雀无声,半晌,一人说道:“吾族既为汉人,自当为宋国效力。只是族人久已定居于此,靖康时尚未能南迁,于今更不得其便。”

所有人都默默低下了头,惟有族弟辛茂嘉朗声说道:“幼安,我愿意跟随你。”

辛弃疾知道无法勉强族人,只好独自将家中屋舍田产悉数变卖,筹集起兵费用。邻近都邑有的是唯求一饱的穷苦百姓,很快便招募到二千余人。

里正和兵丁过来阻扰,被义军赶走了。

辛茂嘉有些不安:“我们虽有二千多人,如果金国军队来了,如何能够抵抗?”

辛弃疾沉思片刻,说道:“山东各州府义军中以耿京的势力最大,所率领的天平军已经攻占了东平、莱芜等地,不如去投奔他。”

“耿京是济南府的农民,因不堪忍受繁重的赋税和徭役,与同乡李铁枪聚众起义。听说他大字不识一个,不知道能力如何。”

“他既然能发展成如此声势,想必有其过人之处。”

秋日的清晨,四风闸村广阔的郊野上开始焚烧秸秆,浓烟之中弥漫着焦糊的味道。小清河边一群女子在浣洗衣服,不时传来打闹说笑的声音。牧童吹着竖笛,赶着牛儿羊儿来到田埂间吃草。

辛弃疾站在高阜之地,恋恋不舍地看了一眼从小长大的乡村,毅然转过头来,命令道:“排成方阵,准备开赴东平。”

队伍中有人喊道:“驱除金贼,反抗压迫!”

所有人跟着齐声喊起来,洪亮的声音在四风闸村上空飘荡。

两千多精壮士兵从历城出发,翌日已到达东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