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为何讲阳明学
首先要解释一下,为什么要讲这个题目。
讲题是“阳明学十讲”,阳明是谁,我想大家都知道。阳明就是明代的思想家王阳明。明代有很多思想家,为什么要讲他?还有,如果要讲思想家,中国自孔子以来,有成百上千的思想家,不讲别人,只讲王阳明,是什么缘故?
当然,中国两三千年来有许多了不起的思想与思想家,都有人研究,也都会有人讲,我只能讲我比较熟悉的部分。我认真地读过不少有关王阳明的书,对他的想法与作为,有点体会,有点看法。简单地说,我觉得自己对王阳明的了解比对别的思想家多一些,所以在介绍中国思想家里面,我选择了王阳明。这是个人的缘故。
其次是历史的原因。阳明在历史上是个非常重要的人物。我想研究明代思想的人都必定会读《明儒学案》这本书,它是明末清初的一位大学者黄宗羲写的。黄宗羲(1610—1695),号梨洲,浙江余姚人,算起来他是王阳明的小同乡。
黄宗羲除了《明儒学案》之外,还著有《宋元学案》,这两部书是后代研究宋、元、明学术思想史不可缺的材料(《宋元学案》他没写完,是由他的后学全祖望等人续成)。他还著有《明夷待访录》,代表了他的政治思想,在中国政治史上也很重要。尤其重要的,是由他领军,在他学生后辈如万斯大(字充宗,号跛翁,1633—1683)、万斯同(字季野,号石园,1638—1702),同乡后代全祖望(字绍衣,号谢山,1705—1755)等人的努力下,在清代学术史上开启了“浙东史学”一派,对后世史学与学术史的研究有很大的开拓作用与影响。
提到黄宗羲,不由得令人想起“清初三大儒”。依晚清以后的学人看,这“清初三大儒”指的是黄宗羲、顾炎武(一名亭林,1613—1682)、王夫之(号姜斋,学者称船山先生,1619—1692)三人,但顾、王在清初的时候名尚未显,知道他们的人不多,而且顾、王的学术,是偏向反“王学”一方。当时也有“三大儒”之称,不过所指的是黄宗羲、孙奇逢(字启泰,号夏峰,1584—1675)与李颙(字中孚,号二曲,1627—1705)三人。孙奇逢是河北人,李颙是陕西人,这两人都是北方人,加上黄宗羲,三人同是以“王学”为宗,但对“王学”也都有修正,可见明末的学术,仍是“王学”的天下。不论清末认定的或清初既有的“三大儒”,都把黄宗羲包括在内,因此他在清代学术界的重要性毋庸置疑。要想知道黄宗羲的学术贡献,全祖望《鲒埼亭集·梨洲先生神道碑文》中说:
公谓明人讲学,袭语录之糟粕,不以六经为根柢,束书而从事于游谈,故受业者必先穷经。经术所以经世,方不为迂儒之学,故兼令读史。又谓:“读书不多,无以证斯理之变化;多而不求于心,则为俗学。”故凡受公之教者,不堕讲学之流弊。公以濂、洛之统,综会诸家,横渠之礼教,康节之数学,东莱之文献,艮斋、止斋之经制,水心之文章,莫不旁推交通,连珠合璧,自来儒林所未有也。
虽然是推崇之语,但大体上也说得很恰当,可见黄宗羲在明清之际学术上的重要地位。
本讲不是谈黄宗羲的,我们得回归谈阳明学术的主线上。
谈起阳明必须先从黄宗羲的著作谈起,而谈起黄宗羲,又必须从黄的老师谈起。
黄宗羲的老师刘宗周(字启东,号念台,学者称蕺山先生,1578—1645),是浙江山阴人。山阴就是今天的绍兴,春秋时叫作会稽,是当时越国的首都。这地方出了许多历史名人,晋代的书法家王羲之(303—361)自少年便迁居到此处,有名的《兰亭集序》就写于此,兰亭就在绍兴。王阳明虽是余姚人,但少年时就随父亲王华迁居山阴,以后在此长住,在此讲学,所以山阴也算阳明的故乡,余姚反而很少回去。山阴、余姚两地其实不远,阳明死后也葬在山阴。
刘宗周算是一个奇人,他与黄宗羲的父亲黄尊素(号白安,1584—1626)一样,都是与明末有名的东林书院有关的人物。
东林在今江苏无锡,原是宋朝大儒杨时(字中立,号龟山,1053—1135)归隐讲学之处,到明朝逐渐成为一个有名的书院。东林书院的人物讲学,十分注重经世致用。所谓经世致用,也就是后世说的“学问为济世之本”,主张求学问是要用来服务社会的。东林书院的学者都比较主张用学术干预实际政治,学问不是空谈心性就够了,说穿了,就是传统儒家讲的“内圣外王”之学,而所谓“内圣外王”,讲的就是自己修养好了,要去解救世人,君子是不以“独善其身”为满足的,必求兼善天下。
《明儒学案》形容东林师友的特色,说:“一堂师友,冷风热血,洗涤乾坤。”冷风指社会的反响不见得好,热血指自己仍不死心,虽经挫折,仍充满了拯救时代的愿力。黄宗羲又称道东林的作用,说:“数十年来,勇者燔妻子,弱者埋土室,忠义之盛,度越前代,犹是东林流风余韵也。”可见东林在晚明的作用及重要性。
东林派学者基本上都是阳明学派,但他们对晚明有一派的阳明后学很不满,认为其太猖狂又不学无术。东林派学者都比较重视读书,又主张读书要能变化气质,还认为读书的目的不在讲玄虚的道理,更不在媚俗,而在立身。立身的目的是要积极服务社会,即“经世”。今天我们到无锡的东林书院,还看得到那副有名的对联高悬在大厅,对联写着:“风声雨声读书声声声入耳;家事国事天下事事事关心。”这是东林书院领导人顾宪成(字叔时,号泾阳,1550—1612)写的,于此可见东林派学者的胸襟。
刘宗周治学严谨,一生标举“慎独”两字,要求学生哪怕一个人独处,也得小心谨慎,丝毫不苟。
刘宗周无疑是明代阳明学的殿军,承袭了阳明良知学说中最严谨的部分,对良知说所达的幽微处境深有所契,对当时阳明学的“末流”也严词批判。
有一点非常值得说的是,刘宗周虽也科举出身,但在明亡时并未担任要职。他在北京任职时经常上书,却多次被崇祯斥为迂阔。听到明思宗崇祯帝自缢煤山的消息后,他悲痛不已,后来眼看着清兵南下,杭州即将沦陷,竟然采取绝食的方式殉国了。绝食是很辛苦的事,要靠极坚强的意志力才能做到。刘的绝食而死,在当时影响很大,他的学生王毓蓍(?—1645)、祝渊(1614—1645)也都先后自杀,还有一些学生如陈确(字乾初,1604—1677)、黄宗羲等虽未死,却以气节自励,不肯降清,对当时及后世的影响很大。
今天要研究明代思想,一定要依据、参考黄宗羲的《明儒学案》,这是毋庸置疑的。我们来看《明儒学案》这本书,王阳明及其后学所形成的学派占有多少篇幅。
《明儒学案》从第一卷《崇仁学案》开始到第六十二卷《蕺山学案》为止,一共六十二卷,卷九之前是阳明前的诸儒学案,包括《崇仁学案》四卷、《白沙学案》二卷、《河东学案》二卷、《三原学案》一卷,从第十卷《姚江学案》(就是写阳明本身的那一部分)之后,其中在《泰州学案》五卷之前有《止修学案》一卷,《泰州学案》后有《甘泉学案》六卷,《诸儒学案》上、中、下十五卷,《东林学案》四卷,《蕺山学案》一卷。最后这两学案中的人物对阳明学虽有批判,但也算是阳明学的一支,所以我统计全书,写阳明、阳明后学的共有三十一卷,以卷数而言,正好占了《明儒学案》的一半;就内容而言,当然更不止于此,因为阳明后的“诸儒”,就算其学宗旨不标榜阳明学,其所讨论的,也绝大多数是与阳明学有关的事。
我认为阳明学的重要,在于它改变了传统儒学的态势,也就是说阳明学比较注意自己存在的必要,这是以往儒学家比较忽视的问题。
传统的儒家比较注意礼,比较讲道德,礼是一种行为的约束,而道德又是社会生活下的产物,因此儒家讲学问以齐家、治国、平天下为目的,这套学问讲到极致,往往忽略了自己,忽略了个人。阳明学比较注意个人良知的呈现,主张一个人内心最初的判断往往最为准确。这种有点否定传统认知的说法,在当时引起了很多的争议与回响,是十分特殊的。当然在阳明之前,在北宋的时候与朱熹(字元晦,号晦庵,1130—1200)同时的陆九渊(字子静,号存斋,学者称象山先生,1139—1193)之学,已经有了这种“态势”了。“陆学”与“朱学”最大的不同在于“朱学”比较讲学问,即“道问学”,强调学问知识的重要,而陆九渊比较注意的是“尊德性”,即重视一个人的内在涵养,换句话说是重视一个人的内心所达到的道德境界,因此“陆学”也被称为是“发明本心”。
陆九渊这派学说比较注意内在,不求外表,在乎心之所得,不在乎自己读过了多少书、掌握了多少知识。但在宋朝,“陆学”的势力始终不敌“朱学”,原因是客观知识比变化莫测的内心更好把握一些,“朱学”比较有途径可寻,而“陆学”的境界对于一般人而言,反而难以达成。
但到了明朝,这种态势就大大改变了,这是因为“朱学”已兴盛了几百年,本身已露出了疲态,再加上明代社会已去南宋的时代太远,很多事已变得十分不同了。王阳明的学说比较接近象山一派,陆、王之学都有一种“发明本心”的倾向,阳明之学自兴起后,得到的社会呼应极大。在明代,“王学”的兴起有点像掀起了一场遍及社会各阶层的“发现自我”运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