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在深海养水怪的研究员

文/尚不趣

昨晚陪客户喝酒到半夜,酒兴正酣时,我收到一条未知号码的短信。

“你知不知道赵建伟现在在哪儿?”短信这么写。

我心头一颤,好多回忆像放烟花一样在脑袋里“砰砰”炸开,这时客户拎起瓶子给我倒酒,我愣在那里,忘了端酒杯。

几个客人见我呆住纷纷劝酒,我盯着手机,拿起酒杯,“咕咚咕咚”直接一杯白酒下肚。

众客人哗然,直夸我豪爽,我却什么都听不见。

酒局结束已经是凌晨三点,我送走客人,掏出手机,回拨了那个陌生的号码。

“喂。”

我一下就听出电话那头是齐铮的声音,酒气瞬间从毛孔中挥发出来,脑子清醒了大半。

“喂?”她又试探性地问道。

我静下心绪和她说话,声音听起来根本不像自己的。

“出什么事儿了?”我问。

六年前,我被调到了一万米深的水下科研点,和赵建伟、齐铮一起专门负责饲养水怪,可没过多久科研点就被废弃了,赵建伟留在了海底,我和齐铮离开了科研所,并且发誓永远不再联系。

1

我大学学的是语言学,考了两年研究生都没成功,于是父亲给我安排了一个科研点的工作。

“去基层历练几年,回来接我的班。”他全都给我安排好了,不容置疑。

我当时一听,至少和科研有关,再加上不想在家里添堵,就一口应承下来,直到报名时才知道,工作地点在水下一万米。

作为半个科学工作者,我清楚一万米水深是个什么概念。现如今人类的足迹已经遍及陆地上每个角落,无论是寒冷的南极北极,还是高耸入云的珠穆朗玛峰,都已经留下了人类的痕迹;可是深海之下,却仍是一个无法控制的空白区域。

出发那天我坐了十二个小时的火车,然后又坐了六个小时的直升飞机。

飞机降落在海洋中间的人工岛上,我举目四望,和我想象中蔚蓝的大海不同,这儿的海面一片灰蒙蒙。

直升飞机将我和行李扔下之后就走了,我在等待区等了将近二十分钟,赵建伟和齐铮才出来迎接我。虽然有一个专门用来休息的缓台,可我还是适应不了咸涩的海风。

赵建伟是个精瘦的中年人,个子很高,戴着一副金丝边的眼镜,头发整齐地向后梳;齐铮和我年纪差不多,短头发,抱着一个书本大的控制器跟在赵建伟身后,不时用余光打量我。他们两人都穿着白色大褂,我看看身上的帽衫和脚下的运动鞋,想到自己以后几年,也都是他们那一身打扮,不觉有些凄凉。

赵建伟自来熟地拍了拍我的肩膀,齐铮向我点了点头。

“欢迎新人,抱歉让你久等了,不过你来的不是时候,正赶上投喂时间。”赵建伟对我说。

我已经被海风吹得快散架了,抱起行李跟着两人走,也没多问。

我们钻进了一扇大铁门,这个人工岛的设施内没有窗户,光线也很微弱,我隐约看见几个靠在墙角打盹的工人,想到刚才自己被晾在外面,竟没人让我进来避避风,不免有些气愤。

赵建伟大步流星,我和齐铮紧跟在后面,我们一路穿行,径直进了电梯。

这部电梯只有两个楼层按钮,赵建伟按了下面那一个,电梯启动,我开始失重。

“我叫赵建伟,是这里唯一的研究员,NIT大学海洋学博士;这位叫齐铮,她负责的是岛内所有设施的维保工作。”在急速下降的电梯里,赵建伟给我介绍道。

NIT大学是现在全球海洋学研究的翘楚,赵建伟在这方面的地位必定不低,可这里看起来却像是被放逐的苦寒之地。

赵建伟见我不说话,又自顾自地说道:“我们所已经很久没来新人了,你的简历我看过,学语言学的,能来做这一行很值得鼓励啊。”

我冷笑:“只是因为我爸不想看见我。”

赵建伟有点儿尴尬,我也自觉不妥,补充道:“其实语言学我也是半吊子,而且这个专业是纯理论研究,我又没能接着进修。”

说到这儿我停下来,因为不知道要怎么表达找不到工作这个事实。赵建伟和齐铮见我停下不说话,都盯着我,我最后放弃了抵抗,决定跳过这个话题。

“至少这里清静。”我说。

三人无话。

电梯下降了很久,终于开始减速,接着伴随一声“咔啦啦”的齿轮制动声,我的脚又重新有了踩在大地上的感觉。

电梯门缓缓打开,我的面前一片漆黑。齐铮点亮手里的控制器,轻点几下,我们面前的巨大空间里,白色的灯光依次亮起。

这里的空间大得离谱,我走出电梯,放下行李,看见大厅尽头是玻璃外壁。

外面漆黑一片。

赵建伟和齐铮走到我跟前,齐铮又按下一个按钮,几束灯光在玻璃外亮起,玻璃墙外一片荒芜,什么都没有。

我回头看齐铮,眼里充满着疑惑。

齐铮点头道:“是的,这面玻璃墙外就是深海,水下11034米。”

我不禁趴在玻璃上仔细端详,在巨大射灯的照耀下,一万米的深海空无一物,一片死寂。

这时,一张奇异的脸突然闪到我的面前,我被吓得后退几步。

那张脸五官分明,但却十分奇怪。两个硕大的眼珠没有眼皮的包裹,裸露在外;尖利的牙齿外翻,里外长了几层;而且这张脸上没有耳朵,取而代之的是两个大大的鱼鳃。

我看到了它的全貌,这张脸的主人周身泛着青色的光,但身材和人类相似,四肢分明,只是在指尖长着厚实的鳍。

它在玻璃前游了一圈,拍水而去。

赵建伟走到我身后扶住我,对我说:“欢迎来到深海一万米。”

2

酒局散场之后我和齐铮在电话里没有多聊,她约我第二天在市区的江心岛见面,我拒绝了,我怕水。

我让她挑个时间开车到我公司来,赶上午休我可以给她空出一个小时时间。

她最后也没告诉我,这次来找我是不是因为赵建伟。

宿醉对我来说是常态,可这一夜我却异常清醒,几年不见的齐铮和赵建伟的样子在我脑海里依然清晰。我回家之后就栽倒在沙发上,盯着天花板上的霉斑无法入眠。

在研究所度过的第一夜,我也是这样盯着天花板睡不着,只可惜水下没有日出。

赵建伟称那个奇异的生物为水怪,他说现在还没有一个明确的称呼。我们的工作是对水怪族群进行研究,并定时投放食物,我观察了一段时间,发现研究工作寥寥无几。

我其实就是饲养员。

水怪的存在此时并没有暴露在公众面前,属于极机密项目,父亲能让我进入这样一个项目里来,想必没少走动。

就凭这份工作经验,几年之后我从深海走上陆地时,简历里至少能加三颗星。

我父亲地位很高,手眼通天,无论在单位还是在家庭中,都是绝对权力的发言人,可惜他到去世也不知道我想要的是什么。

进研究所的第一件事就是熟悉设施,这里基本你能想到的设施应有尽有,包括人造日光浴,游泳池,体育场。水下空间广阔,布局极尽奢侈。

可之后的几年里,我并没有多少时间来享受这种奢侈,我大部分的时间都浪费在了水怪身上。

据赵建伟讲,这个科研点本来的用途是水下资源开采,一种尚未被命名的矿物只有在这个深度的海域中才能找到,也许能成为石油的替代燃料。

但这种矿物的储藏量极为有限,很快就濒临见底的危机,就在总部决定放弃这个开采点转投其他海域时,水怪被发现了。

第一个发现水怪的是一位舱外勘探员,那时深海勘探技术刚刚开始发展,甚至没有能承受万米海深压力的潜水服,这个勘探员驾驶着小型潜航器在附近水域搜索,直到屏幕内闪过一个与人类极其相似的影子。

深海与大多数人的想象不同,并没有多少奇异的生物和瑰丽的景象。

你想象自己站在一片没有尽头的空旷荒原上,夜幕漆黑,除了你脚下站立的地方之外,世界混沌一片。

往前看没有边界,往上看没有星空,竖起耳朵听不见声音,你可以走,但没有方向。

这就是深海一万米。

我们总能在新闻中看到,深海中又发现了多少个新物种,但这些大多都是肉眼不可见的微生物,所以不难想象,这个勘探员看到一个影子闪过时是怎样的心情。

这之后,废弃科考点的事就被搁置了,作为海洋学家的赵建伟主动请缨,成了这里的负责人。齐铮随后而来,然后基层的工作人员换了一批又一批,再然后,我到了这里。

我最初的工作很简单,只有两项,观察和投喂。

我需要记录水怪出没的时间、数量、状态、行为,并定时进行投喂,投喂的食物每隔几天轮换一组,其中包括鱼类、肉类、蔬菜等等,以判断水怪的进食习性。

每次水怪出现之后,我们的勘探员就会做好准备,以便在水怪进食结束后进行跟踪观察,不过最远的一次,勘探员也只跟出十几海里,便不见了水怪的踪影,不过可以得知的是,水怪并没有主动甩掉跟踪人员的意识,它们只是真的消失在浩瀚的深海中了。

3

我现在的工作是一家保险公司的销售,卖一种新兴的险种——末日险。

简而言之,只要末日到来,我们就会支付投保人一大笔保费,末日的种类不限于各种天灾人祸,外星人入侵。

之前喝酒的客户最后给自己投了一份末日险,我劝他给家里人也投一份,他拒绝了。

“都末日了,他们还要保费有什么用?”他这么回复我。

我坐在齐铮的车里,给她讲我现在的工作,她还和几年前一样,短头发,听我说话的时候会羞涩地笑笑。

我们聊了很久都没聊到赵建伟,我想问,我也觉得她想说,可我们都不太敢开口。

我把车窗摇下来,点了根烟:“不是说好以后不联系了吗?”我问她。

齐铮被烟呛得咳嗽几声,也摇下了她那侧的窗户。但我没有掐烟的意思。

“你父亲怎么样?还好吗?”她没头没脑地问。

我叹了口气:“你现在真是与世隔绝了,这么大新闻不知道?”

她疑惑地看着我摇了摇头,我接着说:“还是聊聊找我干吗吧。”

齐铮沉默了很久,终于鼓足勇气对我说:“我觉得赵建伟是对的。”

赵建伟一向是对的。他的履历简单却有深度,仿佛从生下来就决定了海洋研究的方向,一路学习工作,成为了学术领域一等一的好手,然后在听说了水怪这个现有生物圈之外的物种之后,毅然决然地将自己下放到了深海一万米之下。

我们一起工作的短暂时间里,他总是将自己关在狭小的研究室内,齐铮负责日常设施的维护,而我日复一日地记录着水怪的行为。

那个文档我现在还留着,只不过不会再打开了。

7月15日,我第一次进行观测工作,按照操作手册,我打开了三个探照灯,探照灯使用海底专用的穿透性强的光线,最远能覆盖1.4海里范围。

打开探照灯时,我发现在基地外,已经有两只水怪在等待,实测探照灯的光线对水怪并无影响,水怪并未产生与人类相似的强光应激反应,推测原因为水怪眼球内的感光细胞与人类的并不相同。

水怪和大多数海底生物一样没有眼皮,眼球很大,直接暴露在外面,同时瞳孔呈现绚丽的颜色。

探照灯像是一种信号,本来蹲在基地外围的水怪发现后,朝观测玻璃旁游过来,我打开投喂器开关,今天投喂的食物组是深海鱼群。

这些鱼群行动敏捷,投入海中便立刻形成组织,两只水怪无法进行捕猎。

可没过多久,水怪的动作就改变了,两只水怪在水中旋转,形成围绕周身的气泡,鱼群被卷到气泡之中,无一逃脱。

进食进行到一半,我启动了跟踪程序,开始试验齐铮最新开发的无人潜航器。

依照之前的观察记录,水怪在进食之后会离开科考点可观测范围,它们游泳速度极快,并能够在漆黑的深海里辨别方向。至今仍无人能追查到它们的栖息地。

齐铮的无人潜航器就是为追踪水怪开发的,这种潜航器有优于人工潜航器的速度和续航能力,今天是第一次使用。

可惜在追踪水怪十二公里后,潜航器失去了目标的踪影。

8月2日,今天和往常不同,我能感觉到深海中的躁动,果不其然,今天在投喂时间内,前后一共出现了二十几只水怪。在我观测水怪的半个月中,水怪的数量稳步增加。

这些水怪的身材体型极为相似,我没发现任何和年龄有关的性状,同时这些水怪没进行任何搬运食物的行为,也就是说,如果族群中有幼崽,要么它们有其他捕猎食物的渠道,要么它们的幼崽不需要这些食物作为养料。

我今天问了赵建伟一个问题,在我们投喂之前,水怪依靠什么为食。赵建伟简单地回答我:“微生物。”

我在这半个月的时间里,阅读了大量海洋生物的资料,水怪这种体型的生物,一万米深海中的微生物很难为其提供足够的养料。

深海中到底还有多少我们不得而知的情况?

9月27日,今天水怪来了三批次,每一批大概都有十五只左右,我已经放弃了为它们命名,因为数量太多,而且个体特征并不明显。

我们加大了食物投喂量,同时也丰富了食物种类,据这两个月来的数据观察结果可知,水怪有着和人类相似的消化系统,对于人类的常规食物,它们来者不拒。

在无人潜航器失败数次之后,齐铮转而将精力投放到了体内追踪器上。作为这种追踪器,最大的难点在于如何抵抗一万米海深的水压。

本来今天会有第一批追踪器投入使用,可赵建伟拒绝了这个请求。

我偷偷将一个追踪器混入了饵食之中,没告诉任何人。

投喂结束之后,我一直盯着追踪器的跟踪屏幕,大概二十六海里之后,追踪器信号失联。我简单在海图上锁定了位置,便将这件事放在一边。

10月7日,国庆节刚过没多久,所里的工人们开始拆之前挂的花灯,赵建伟看起来心情非常不错,他已经在研究室内和齐铮一起闭关了一周,今天出来的时候他蓬头垢面,却难掩心中的兴奋,他和每一个工人拥抱,我问他怎么了,他告诉我,问题已经解决了。

他解决的问题我之前并不知情,直到这时才知道,他一直在研究的是一个能模拟万米海深水压的水箱。

我一下反应过来,这水箱是给活体水怪准备的。

我们一直没对水怪进行捕捉,究其原因在于水压。

万米深海水压可达一万帕斯卡,用赵建伟的话说,“三微秒就能把你压成肉饼”。

而能够在一万压强的深水中生存的水怪,体腔内的压力必然能和外界达到平衡,如果进行捕捉,很有可能压力失衡,造成内脏瞬时充血破裂。

而现在,这个问题解决了。

早已准备好的捕捉器材派上了用场,今天一共来了五十几只水怪,在投喂完成之后,我们将最后一只落单的水怪抓到了手。

“你看过《第三类接触》吗?”赵建伟看着水怪被拖进水箱,水箱又从外面被拖进研究所内。

我点点头,隔着水箱厚重的玻璃壁,想象着和水怪指尖碰指尖的画面。

4

其实从水下科考点出来之后,我真的按父亲安排的道路顺利升了职。父亲抹去了我所有的事故记录,直到父亲死去才全部泄露出来。

父亲死之前统管了一个向宇宙倾倒垃圾的项目,开始还算好,不仅解决了大量无法处理的垃圾,还解决了好多底层工人的就业问题。可最后项目出了问题,处理垃圾反倒加剧了垃圾污染,项目被搁置,父亲被集中调查,幸亏他人脉通天,几乎平息了所有的风波。

不过人算不如天算,意气风发的父亲在一次演讲时,被极端环保人士近距离持枪射杀。

那之后和父亲有关的所有记录都被暴露出来,包括我在深海一万米的镀金经历,以及我所造成的严重科研事故。

我最终被科研所除名,这时我已经年过三十,无一技傍身,只能找一份保险销售的工作勉强度日。

而语言学,我早就忘光了。

说起来,语言学才是让我能真正进入水下一万米科研所的钥匙。

成功捕捉第一只水怪之后,赵建伟两手搭在我的肩上,郑重地对我说:“接下来要靠你了。”

这时我才知道他同意父亲调我过来的原因——与水怪进行沟通。

赵建伟之前总是对我说,对水怪的研究,第一步已经完成了;而第二步,还未开始。

他所指的第一步,是对水怪身体结构的研究。

在捕捉水怪之前,赵建伟就已经借助先进的扫描技术把水怪的生物构造研究得一清二楚了。

他给我看了水怪的扫描纪录,水怪有着两层骨骼,一层和我们一样,在体内,坚韧但是中空,可以通过体表的气孔进行压力调节;还有一层包裹在体外,呈青色,类似昆虫的外骨骼——之前我一直以为这是它们的鳞片。

水怪的肌肉分布和骨骼结构与人类极其相似,更恐怖的是,它们的脑和人脑也几乎是1:1复制。

赵建伟总是自语,说按照水怪大脑的神经元分布情况和体量,它们应该有和人类相同的基础智慧,可事实上,它们甚至连在族群中的简单交流都很少做到,这一点让赵建伟很迷惑。

而我在意的是扫描成片中,水怪的耳朵。

海洋生物不需要耳朵,即使有接收听觉的器官,频率也和人类不同,但水怪耳朵的结构几乎就是人类耳朵结构的翻版,这两个耳朵藏在硕大的鳃下面,平常根本看不见。

从进化学的角度讲,水下,尤其是深海生物,不可能进化出这样的耳朵。

显然赵建伟也发现了这一点,他盯着水箱中的水怪挪不开视线,而那个水怪一样对周遭的一切充满了好奇。

“第二步是什么?”我问赵建伟。

赵建伟转过头,视线盯得我发毛。

他说:“交流,我需要你这样的语言学家和水怪进行交流。”

我告诉赵建伟,这很难,因为前提是水怪需要有属于自己的交流方式,这种方式不限于语言或者手势,但从现在的情形看,它们没有这方面的行为。

对于一门人类未接触过的语言,若想破译,除了语言学之外,其实还涉及密码学。这一切需要大量的样本对照和长时间的沟通。

我否定了赵建伟的想法。

“那就教会它们语言。”赵建伟又说,“它们的大脑扫描成片你看到了,它们有学习知识的能力。”

“你明白培养人类之外的智慧物种的含义吗?”我问赵建伟。

赵建伟点点头,又摇摇头:“它们有成为智慧物种的必要条件,我只不过是在柴上添把火。”

5

海底科研所最初是作为采矿设施成立的,这种矿物至今没有一个确定的命名,甚至连一般百姓都不知道这种矿物的存在。

我们叫它“X”。

X在被发现之后就被广泛应用于各个领域,在远超已知矿物硬度的同时,X还具备了不可解释的可塑性。这种可塑性使X更易被加工。

很长一段时间里,我都不明白为什么坚硬和可塑性会同时出现在一种物质上,后来我明白了,其实X一直以来并不是被加工,而是模仿。

只要你给出模具,X能精确变形为模具的样子。

相关领域的专家拒绝模仿这个词,因为X不具备主动性,它们所做的是重铸,将自己重铸成接触过的物体的样子。

我不置可否。

据我所知,除了我所在的科考点之外,全球还有无数个X的深海矿场,可以说自从人类能在深海一万米自由行动以后,X就已经用之不竭了。

父亲能在太空建立垃圾处理场,也是多亏了X的不可腐蚀性和坚韧度,虽然那个项目已经停滞。

现在X已经被广泛应用到日常生活当中,比如齐铮开的车,我看到车轮上方有一排X开头的编码。

这是X金属制造物的标志。

我和齐铮分开时对她说:“换一辆车吧。”

她摇摇头:“该来的总会来。”

我羡慕齐铮的通透,我只是个俗人。

她和我说:“其实,我见到赵建伟了。”

“怎么可能?”我脱口而出,然后瞬间反应过来自己说漏了嘴。

齐铮盯着我,初次见面时的羞涩早已不见,她拿出了一个小型追踪器的跟踪装置,点亮屏幕,让我看上面的坐标。

“我早应该猜到,你知道赵建伟在哪儿。”

是的,也许只有我知道赵建伟现在在哪儿。

抓到第一只水怪之后,我用了各种方式来教它东西,但收效甚微。赵建伟越来越无法忍耐这毫无进展的煎熬,开始变得偏执而又疯癫。

而那段时间,齐铮恰巧不在研究所。

我们每个人隔半年有一次返回陆地的机会,那时正赶上齐铮休假,本来稳固的三角关系突然少了一角,而赵建伟又成了一个研究无法推进的偏执狂,更多时候我都在躲着他,只是默默完成自己的工作。

直到有一天,我发现赵建伟打开了水怪的水箱,想要阻止已经来不及了。

那个模拟一万压强的水箱只要开了个孔,压力就会倾泻而出,水怪大概率会因为体腔内压力失控,内脏破裂而死。

即使水怪能适应室内的气压,它也会因为无法呼吸而死。空气中和深海中对养分摄取的方式不同,而水怪没有呼吸器官。

水箱里的水“哗啦啦”淌了一地,水怪蜷缩成一团被冲出来,赵建伟搬出了一箱手术用具。我拽住他,这时才发现这个精瘦的男人竟然力大无穷。

“放开我!我要剖开这东西的脑子,看看它到底长什么样!”赵建伟大喊。

他无法接受一个和人脑相似的大脑学习能力竟然如此之差,这段日子里,他一直在试图从水怪脑中寻找智能。

可就在那么一瞬间,我俩突然僵住了。

因为水怪正在慢慢地站起身。

我发现水怪的面部起了变化,它的脸上慢慢出现了一个类似鼻子的器官,虽然样子多少有些不同。

它不仅自主调节了压力变化,还以匪夷所思的速度完成了呼吸器官从深海到陆地的进化。但它的生命很短暂,因为赵建伟用手术刀划开了它的咽喉。

“我要看看它的脑子!”赵建伟喊道。

6

和齐铮分开时,我拿走了那个跟踪器,她说她既然知道了真相,那这个便不重要了。

我盯着跟踪器上移动的光点,陷入了回忆。

赵建伟最后成功切开了水怪的脑袋,那个脑子呈现在我们面前。让我们惊讶的是,它们的脑子真的和人类一模一样,只不过也止步于一模一样,那个脑子只有形状,没有功能。

赵建伟捧着那个大脑呆滞了很长一段时间,最后疯狂地哈哈大笑。

当天夜里,赵建伟驾驶着已经多年没人用过的人工潜航器冲出了科研所,临走之前,他打开了科研所的进水阀。

那一夜,我曾经放出去的跟踪器又发射出了定位信号,我捧着观测装置无法入睡,那个光点一直也没有移动,但清醒的我发现了危险的来临。在海水冲垮整个科研所之前,我坐上了返回陆地的电梯,科研所除我之外的十三个工人全部死于非命,赵建伟下落不明。

这次事件最后被定性为操作事故,赵建伟负主要责任,我和齐铮负次要责任。我们离开了科研所,齐铮屡次追问我事故原因,我都没有告诉她。

其实我知道,我知道赵建伟最后去了哪里,他把自己当成了火种。

那天赵建伟终于发现,水怪并不是一种生物,而X也并非是一种矿物,两者是生物和矿物的结合体。

水怪是X对人类的模拟,而这种模拟因为深海的环境产生了进化,最终进化成了一种奇异的生物。

它们的身体极限接近于人类的构造,同时具备深海生物的特质。

我们的追踪装置每次都会被半路甩开,只是因为X从水怪回到了矿物形态。

赵建伟在和齐铮开发模拟海底压强的水箱时就说过,“水怪的存在必然和X有联系”。

只不过那时我们都没有在意,没有在意赵建伟对于一个新的智能物种的疯狂追寻。

赵建伟是对的,不过只对了一半,X无法凭自身演化出智能,所以他进行了自己一生中唯一,也是最后一次的疯狂举动。

他把自己的大脑当作火种,献给了X。

赵建伟驾驶的潜航器是为了采矿准备的,上面配备有寻找X矿物的探测装置,根据后来提取的黑匣子记录,在离科考点十三公里处,赵建伟就发现了X的踪迹,他用潜航器收集了足够分量的X矿石,设定了开舱定时,然后切开了自己的头颅。

这次X重铸的不再是人类的外型,而是确确实实的每一个神经元,赵建伟成为了X的大脑。

我瘫在家里的沙发上,看着观察装置上那个慢慢朝海岸移动的光点,我想X在这几年已经积蓄了足够的力量,它们即将登陆,而更恐怖的是,现在在陆地上,几乎所有工业设施都是以X为材料制作的。

我深吸一口气,放弃了思考,灭掉了观察装置,掏出手机,给我的末日险用户群发了一条短信。

“请准备好银行账号,末日险保费将根据投保时间依次发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