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37林顿的AI存档日志[1]

2037-07-13

我在半梦半醒间又梦见了日全食。月亮用弧形的边缘切进太阳,即便是食甚的瞬间里,阳光依然从黑色圆盘的背后向每一个方向铺洒——但这只是回忆和常识的强势反扑。事实上,我梦见的是月影蚕食日盘后,挺进日盘的弧面似乎有无尽的延长线,将无限铺洒的日光抹杀。日月叠成黑洞。在彻底的黑暗中,在理智和梦境的冲突之间,我惊醒过来,看到了新西兰冬季清晨中静谧的森林。今天的日全食将与我擦肩而过,在这里是看不到了,只见迷蒙的晨光。

前一晚是如何入眠的,我已经想不起来了。遮光窗帘都没有拉上,这已有好几次了——对于行事刻板、讲求规律的林顿·杜雅尔丁来说,这并不是常态。但我没有机会感受理应出现的心理波动,因为脑波仪始终处在开启状态。

我起身下床,站在一整夜暴露在天光中的窗前。玻璃窗里映出一张脸孔:饱满的下颌、浓眉大眼都是从小到大没变过的特征,但下沉的嘴角、眉间隐现的皱纹却比同龄的三十岁男人显得持重。我看进映像中自己的眼睛里,是的,人是可以注视自己的瞳孔的。视野中半透明的系统提示我,今天要用“温和、关切的态度”对待“这个人”,并给出相应的言语、表情等行为方式的快捷链接。我已习惯将自己当作“这个人”去审视,去剖析,去修正。我是自己的发明物的第一个试验者,也是至今为止仍在使用初始版脑波仪的人。

今天要用温和、关切的态度。因为今天是董事会投票决议的大日子。

负责做早餐的仍是芝诺,步骤一成不变:八分钟内煎好培根鸡蛋、烤好面包、涂抹花生酱、煮好咖啡。芝诺在厨房的动线也是一成不变的,除了点头示意,绝无多余的言语,除非我有对话的意向。芝诺通体光滑,关节灵活润泽,身形比我小一圈,脸部没有五官,脑部装载了脑波仪,能和我的脑波仪联动,因而能比我本人更优秀地与来客、邻居等外人互动。从某种意义上说,大家所熟悉的那个林顿和AI芝诺都是林顿本人的试验品:前者是擅长应和——但不是迎合——各种性格人群的社交型林顿,后者是日常功能AI化的林顿——无论是烹饪、运动还是家务,林顿都输给芝诺。

吃早餐、浏览新闻的时间里,芝诺为我选好了服装,这对于普通家政AI来说都是很简单的工作。自从我和琳达分手后,家里就没有第二个人可供分析应用了,芝诺的脑波仪有点寂寥,幸好它没有五官来呈现表情。

九点三十分,散步去公司。十点,包括我和琳达在内的七位董事都坐在了会议厅的圆桌边,落地玻璃窗外是茂密的森林,枝叶层层遮蔽了晴好的阳光,将我们笼罩在沉静的幽光中。琳达没有像往常那样坐在我的对面。正对我坐下的是森田,左边是海森堡和马丁,沃尔夫和伍德坐在琳达的右边。这让我想起小时候的逻辑游戏题:试问,琳达坐在谁和谁之间?

森田一向很严肃,由他主持今天的会议显然很合适,不过,森田今天注视我的眼神并不像半年前那样焦虑。系统提示我:今天的森田有信心,怀有乐观的期待。马丁和海森堡都是高功能自闭症谱系人士,他们不善言辞,但很能领会我对技术和工艺的要求,早在NZM公司成立之前,我们三人就组成了工作室,完成了脑波仪原型的研发制作。不用系统提示,我就知道他们对目前技术层面的修正是满意的,但令我意外的是,系统提示:海森堡今天有点恐惧,尽量不要与他对峙。琳达是法律顾问,也是股东之一。沃尔夫是最早的投资人,常年担任他副手的伍德作为小投资人入股。目前最大的股东是森田。

所有的分歧都是从试用版泄露开始的。脑波仪是我的发明,或者说是我的必需品——我从十五岁就开始琢磨、迫切需要的一样东西。每当参与辩论时,每当需要充分理解别人的想法和想象时,甚至每次要领会恋人的玩笑和调情时,我都可以借助脑波仪明晰的解释,从而选择最有效的言行。一开始,我只想给自己铺设捷径。随着必需而来的是改良和选择,我渐渐开始期望这样的科技产品能最终改善所有人的社交能力,减少不必要的沟通和误解,让人们将有限的精力专注于有意义的事情。按照七人董事会最初的商业计划,2036年面向特定人群推出初始版,2037年面向大众推出社交版,2039年进军AI界。在竞争激烈的AI领域,我们的脑波仪具有和机主的高度融合力,亦即独一无二的自控能动性,不仅能改善社交能力,还能激发机主潜在的另类思维方式。相比之下,市面上多数AI标准模板化,欠缺个性。NZM公司的每一个股东都赞成这种主导思想。

为什么谱系障碍患者从小要改变自己以适应社会,为什么所谓的正常人不能同样做出一点改变呢?为什么要把“正常”的标准设定得那么僵化呢?前期市场调查的结果也相当乐观:父母和老师愿意借助它轻松地教导各类幼年和青少年障碍者,创意工作者也很想用它进一步拓展人类感知领域,期待能借助脑机接口的方式,让自己的大脑保持在α波和θ波的交界,也就是传说中的“心流状态”——创造力迸发、最专注、最安静的心脑状态……

但谁也没想到,初始版正式上市前,特供给一些自闭症谱系患者的家庭试用的脑波仪被泄露了:有个阿斯伯格综合征的孩子的舅舅失业在家,他曾是个程序员,立刻领悟到这种小贴片的妙用。趁着全家人睡着时,从外甥的颈项偷走了脑波仪,当夜篡改了权限,第二天试图挽回前女友,两人貌似复合成功。孩子的父母在第三天确定脑波仪遗失后立刻上报,NZM公司当即终止了那个终端的运行。前女友立刻发现前男友一夜之间打回原形,所谓的复合变成了性侵,于是报了警。虽然NZM公司很快找到了罪魁祸首,并诉之法律,但250个家庭的试用全部因此暂停,后果无法挽回。受害者对警察说:“他前一天就像是换了一个人,让我不想也无法拒绝。”“回想起来,简直像是被下了迷药!好像他能探入我的脑子,能预知我下一步要干什么!”警察觉得匪夷所思,律师无计可施,法官无法可依,这件事被媒体大肆宣扬。最早攻击NZM脑波仪的文章题为《林顿·杜雅尔丁的读脑神器:阿斯伯格天才发明家用善意铺就的地狱捷径》,文中写道:“若有这等洗脑神器,诈骗不费工夫,性侵不复存在,销售无往不利。”

最早捍卫我们的文章并非出自NZM公司的公关策划,而是一个家有自闭症孩子的德国女记者。她在《林顿脑波仪是前所未有的福音》中再三恳请大众冷静下来,不要因为一次恶意使用而忽略了脑波仪的真实作用,她以母亲的口吻讲述了养育一个低智重度自闭症孩子的艰难,列举各国自闭症谱系障碍者的庞大数据,解释为什么基因医学在确证自闭症起因的漫长过程里成果稀少,还搬出了一例自闭症孩子的单亲母亲在2020年新冠病毒疫情期间不堪重负,自己的抑郁症加重后亲手杀子的悲剧。在文章末尾,德国女记者明确表示,愿意第一个购买正式上市的脑波仪:“若有更缜密的权限设置和加密措施,林顿脑波仪必将是我们的福音——要知道,全球范围内有上亿个我们这样的家庭!”

一款高科技产品尚未上市就获得全世界如此规模的瞩目,这让雄心勃勃的NZM公司乱了阵脚,上市计划悬置、重改。坊间传闻越来越夸张,诸如:“林顿的脑波仪几乎收录了所有人格行为特征,还有迄今为止不曾见过的演算方法,能进行即时而全面地分析,能改变神经连接,能提出行为建议,甚而能让正常人催生出24个,甚至48个分裂人格……”琳达不得不草拟一份新的权责声明,尽量巨细无遗,并催促高级法院修正与AI相关的法规。我们三人不得不对初始版进行大刀阔斧的修改,一开始,我坚信这不是修正,而是退化。在遭到攻击的时候,我完全无法明白世人为什么对这种脑波仪有如此强烈的排斥,甚至带着敌意和恐惧。那阵子,董事会频频开会,建议我们将功能弱化,苦口婆心地劝说我:“试用版引发的丑闻与其说是法律层面的,不如说是伦理层面,但绝不是针对产品本身的科技先进性——也就是你的领先和正确。”有一次,森田忍不住用日本武士般发自丹田的低吼对我说:“以退为进不是耻辱!”森田不断地提醒我们,NZM公司有长远打算:自从科学家第一次用AI科技解读人脑电波至今已有二三十年,我期待自己基于脑波仪开发的AI不仅仅是读取和传达一般意义上的“正常交往”,而是能激活思维方式本质上不同的各类人群——比方说:用语言思考的诗人和用图形思考的数学家——之间的理解和互动。为了这个目标,脑波仪只是让NZM公司立足于商界的第一个产品。“要么有第一个,要么就全没有。”

芝诺把装有修正版脑波仪的小盒子放在我外套的内袋里,盒子上有“NZ-!”的标志——N指代新人类,NZ指代新西兰,两个字母被设计成纵横交叉的结构,Z看起来就像N在不断旋转时留下的视觉残留。!是数学逻辑符号,意为“有且仅有”,林顿想用它来说明:这是针对自闭症谱系障碍患者的修正版本。

芝诺还偷偷地在内袋里放了一朵花:在我的手指摸到盒子边缘前必然先触及那朵丝绸做的小花——我不会说那是小,不是世人认定的体量上的小。用一层圆布可以折叠出多少花瓣?用十层呢?光滑冰凉的褶皱给我的指尖带去抚慰的触感。“今天要用温和、关切的态度”——芝诺从我的记忆里选择了最有疗愈力的细节,它尽力了。仿佛经过了一场又一场缓冲,细腻繁复的褶皱给予了我最后的鼓励,我不由自主地微笑了一下,感受到母亲怀抱大病初愈的孩子时的那种悲喜交加。我把小盒子取出来,放在桌上,它立刻吸引了所有人的眼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