堂中有灵醒者,挪动脚步悄然凑将过来;也有道人眼巴巴望将过来,侧耳偷听。
向求真眼观六路,见此情形,当即道袍一挥:“尔等既然想听,那便凑将过来。”
哗啦嘎吱声响中,一杆道人眨眼便将掌门真人围在中间。
向求真扫了一眼,点了王振良道:“振良,这等密辛你早就听过,且去守着门。莫要让外人听了去。”
王师兄应了一声,乖乖出去望风。
向求真摘下帽子,露出大光头,言道:“尔等可知何为修道之人?”
一时间众说纷纭,又说‘一心向道’的,又有说‘入定见性’的,还有说‘避世求仙’的。
向求真待众人停下,这才道:“说的不错,可贫道却以为,修行者乃自私之人。”
有道人道:“真人何出此言?”
“何出此言?”向求真乐了:“人道生死之间有大恐怖,我等道门修行之人,不修过往,不求来世,只修今生,避世修行,只为得道飞升……说白了不就是怕死?”
一言既出,堂中顿时寂静一片。
薛振鍔暗忖,掌门真人这等大实话,绝对戳心窝子。若不是怕死,谁乐意舍弃滚滚红尘,跑到深山苦修?
“无话可说了罢?”向求真大笑几声,又道:“我等修道之人,不事稼穑,偏还要世俗奉养,若无一些手段,如何让善信、居士甘愿奉养?”
“道门五术,山、医、命、相、卜,后四者乃为祈食。天道无常,盛唐时占验派袁天罡、李淳风参悟天机,却只敢以谶语留存,何也?
一则泄露天机,必反噬其身;再则此等天机又非一成不变,哪里做得了数?
再有,我道门又有斋醮科仪、种种法事,以安善信之心。非如此,都学那隐仙一脉深山苦修,我等道门传承早已断绝。”
薛振鍔瞪大双眼,心中暗道,掌门真人是真敢说啊。好家伙,皇室是头号大冤种也就罢了,敢情世间万民在道门眼中都是大冤种。
眼见周遭道人隐有羞愧之色,那掌门真人却又道:“尔等莫要羞愧,比之佛门秃驴,我等道人还会捉妖驱鬼、爙灾祈福,那秃驴红口白牙,言称口诵‘阿弥陀佛’便可入佛国,蒙骗百姓,端地可恨!”
一众道人脸上羞愧之色渐去,纷纷点头应承。
诶?这般说来,道门的确比佛门强上些许……真是全靠同行衬托啊。看着一众道人义愤填膺,薛振鍔暗忖:老郭说的没错,只有同行之间才是赤裸裸的仇恨!
眼见师祖说得欢脱,薛振鍔忍不住问道:“师祖,如此说来斋醮无用?”
向求真笑了:“有用啊,抚慰善信之心,怎能说其无用?”
“那除此之外,就没旁的效果了?”
师祖言道:“若有真修施术法,倒是可以爙灾祈福,可让诸邪回避。”
所以说这斋醮科仪,真就如师祖所言,全然是给俗世善信看的。
“师祖,那天庭地府,可真的存在?”
“天庭地府?”向求真笑道:“哪来的天庭地府?”
“不对吧,若无天庭地府,我真武符咒是如何役鬼驱神的?”
向求真绕有深意盯着薛振鍔道:“我道门所役使鬼神,大多为历代道门先人点化、敕封山野精怪。此等后天敕封神灵,天生受符箓约束,非如此,四值功曹、五方揭谛、六丁六甲,凭甚地受符咒役使?”
薛振鍔讷讷不能言。他本以为既然此间可修行得道,那想来理应有地府天庭。不想,非但没有地府天庭,便是符咒役使之鬼神,都是历代道门前辈点化、敕封,如此才受符箓约束。
仔细一想,这般才算合。若果真有地府、天庭,神仙们自可于尘世享配香火,哪里用得着道门从中过一手?既然不用道门,又哪里会降下分身任凭驱使?
此事被向求真一言而明,薛振鍔心中又有一问,言道:“师祖……我道门既有真法,何苦受制于人?便是天潢贵胄,于我等眼中不过一介凡俗,何不取而代之?如此调配修行资源,再无掣肘。”
向求真瞥了其一眼,道:“你当大良贤师、张鲁等人不曾做过?修行之人本心为得道长生,分心庶务,落下修行且不说。这尘世又岂是那般好治的?”
对啊,东汉末年,大良贤师张角,天师府传人张鲁,一个造反要推翻汉室,一个干脆以教治汉中一地,二者一个覆灭,一个干脆投了曹操。
这二人算作道门前辈,这一番尝试不得其果,后世修行之人自然汲取教训,不再轻易尝试。
“吃力不讨好,何苦来哉?更何况,逐本溯源,除去全真一脉,其余道门各派大多源自天师府,可尔等看今日,又有哪家哪派甘愿听命于天师府?”
对,险些忘了道门从未有凝聚力,一直都极为散装。正一天师府一脉,自诩道祖嫡传,一直想要号令四方。可莫说四方了,三山符箓都极为散装,哪里又会听正一之令?
早于道门之前便有修行者,道祖张道陵依老子五千言创道门传承,其后方术士等修行之人纷纷加入道门。如此一来,修行法门又非天师府独有,各家各派又岂会听从天师府之命?
且此一节涉及道门传承。道门修行,有修行者得了真法,静极思动下山游历一番,得遇山川锦绣之地,又另立道观、字辈。且因着个人对修行的不同见解,修行法门流传下来大多有些许改动。就好比武当山清微玉虚宫与清微太华宫,二者同为清微一脉,偏偏传承差异,字辈截然不同。
有道是异端比异教还可恨,是以论及关系,真武一脉与二者反倒比二者之间更要亲密一些。
如此散装道门,天师府尚且不能统合,又哪里有人能统合得起来?
薛振鍔若有所思,觉着师祖信口直言太过惊世骇俗,若让人偷听了去,只怕会招惹麻烦。于是嘟囔着转移话题道:“要这么说,弟子就明白了。额……好歹我道门还能捉妖驱鬼,也算不得招摇撞骗。”
向求真很欣慰:“振鍔这般想就是了,比起寺里的秃驴,我道门多少还要些脸面。”
“师祖,不对啊,佛门也有些手段吧?”
向求真冷笑一声,道:“修性不修命,此为修行第一病。贫道早年曾为沙弥,于那佛门修行最是清楚不过,不过是邪门歪道,断断不可取。”
薛振鍔眨眨眼,目光不自查地瞥向师祖光秃秃的头顶,暗道,师祖这头发,不会就是做沙弥时弄光的罢?
“嘟,休得胡思乱想!贫道这头发是修行出了岔子,跟少时为僧无关。”
薛振鍔一缩脖子,赶忙垂下头来。这师祖性子返璞归真,好似顽童,偏心思通透,极擅洞察人心,以后在其当面万万不可胡思乱想,否则定然被穿了小鞋。
呵斥一番,向求真兴致不减,东拉西扯,倒是讲了不少修行密辛。
自胎息法、雷法没落以来,内丹术兴起,道门修士尤重性命双修。偏佛门反其道而行之,只修命不修性。
道门先修性,再修命;佛门修行只靠禅定顿悟。若不能顿悟,便是枯坐参禅一生,也无所进益;若一朝顿悟,区区沙弥可证菩萨、佛陀果位,身具神通。
可佛门只修命不修性,肉体凡胎存世不过区区百年,终作冢中枯骨,此等修法于道门修士看来,丝毫没有可取之处,端地是邪门歪道。
有道人问道:“真人,那佛门修行,死后可往西方极乐世界?”
向求真抽了抽鼻子,言道:“这西方极乐……怕是有的。”
还真有极乐净土?
不待薛振鍔开口,向求真便冷笑道:“不过香火愿力敕封之法,尔等若想死后阴神不得自在,供人驱使,不消求那佛门,贫道便能敕封。”
这下子薛振鍔忍不住了:“香火愿力?佛门也会敕封之术?”
“呵,贫道少时周游天下,翻雪山入那乌斯藏,其地佛门与中土大为不同。何也?汉时佛门流入中原,待盛唐之时,中原佛门便与乌斯藏截然不同。盖因方术士非但融入道门,也逐步融入佛门。
这敕封后天鬼神之法,又非道祖独有,佛门学了去又有甚地稀奇?”
薛振鍔此时脑子里乱成一团,敢情佛本是道,二者逐本溯源,全都源自秦汉方术士。只是历代演变,修行法门逐渐偏远,这才佛道有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