终于,我还是独自驱车,来到了这个深藏于林中的古老冰冷的老宅。
这是外祖母独留给我的遗产。如今,外祖母已经去世,存在于我脑中关于她的记忆并不多。只记得最近一次见她,已老得牙齿掉光,渐渐浑浊的双目看不清任何东西,皱纹爬满了她那略显憔悴的脸上。
外祖母比我记忆中的样子老了许多,像一朵枯萎的水莲花,记忆中的外祖母那般美丽端庄,即使现在已经白发苍苍,还是不失从前的知性优雅。
我很清楚地记得那天下午。推开有碎花蕾丝边帘子的木门,看见外祖母带着老花镜,安静地坐在窗边的扶手沙发上,双手缓慢地织着毛衣。我悄悄走到外祖母的身后,在满是鲜花的围廊里,我看见了外祖母养的橘猫。
它静静地趴在地板上,享受着和煦的午后阳光,眼睛眯成了一条缝。它还是记忆中的样子,没有一丝改变,想想觉得很神奇,这只橘猫打我记事起就一直陪伴在外祖母的身边,它的年龄甚至比我还大。
有一天,外祖母神秘兮兮地把我拉到一旁,凑近我的耳边跟我说,这只橘猫其实早已死去,只是放心不下一个人的她,变成幽灵又回到了这里,继续陪伴在孤独的外祖母身边。
我听了之后有些想笑,又觉得不妥,决定还是不要发声了好。
这栋老宅比我外祖母的年龄还要大上许多,我问外祖母,它存在于这个世界多久,可外祖母跟我说了许多其他的话,就是没说它的来历。只知道,自从外祖父因为一场意外去世之后,外祖母就搬出了那伤心之地。
这里终日不见阳光,在被遗忘的时光里,生锈的黑色铁艺门爬满了野生藤蔓,它紧紧锁上了似乎并不属于这个世界的空间。
阴森的枯树枝直挺挺地戳向暗沉的天空,喷泉的大理石台上溅出来的水渍蔓延,院子里似乎有什么看不清摸不着的灵体在那荡秋千。
透过窗户可以看见,卧室里的白色帷幔如幽灵般在风中飘荡。无人弹奏的钢琴自己响起了忧伤、绵长的奏鸣曲,我看见一个几近透明的灵魂安静地坐在钢琴前,他似乎是在仔细侧耳倾听着这美妙的音乐。于是,我看见了宁静、永恒的死亡。
只觉眼熟,哦原来是我那已经逝去的外祖父!他还是保持着我曾在照片上看见过的样子,眉目间藏着深深的忧郁和孤独,这二十年来,他带着执念一直在这里游荡徘徊,默默等待着外祖母。他没有选择遗忘,而是选择以另外一种形式继续生活在这个屋子里。我不禁为这伟大的爱情而感动。
就在我深深陷入自己的感动之中,钢琴声戛然而止,外祖父茫然麻木地抬起头,看了看窗外,又看了看昏暗的屋内,然后站起来缓慢地飘向二楼,我轻轻地紧跟其后,不愿惊扰到他。
外祖父飘到书房门口,似乎是犹豫了一下后才穿门而入,我走上前去很轻易地就推开了门,扑面而来的是厚厚的书香气息,轻轻走进去,不愿打扰这间还在沉睡中的屋子。
天鹅绒窗帘盖住了半扇窗,黯淡的光从另一半窗渗透进黑暗,使我可以看见屋内的状况。墙角的蜘蛛网纵横交错,蜘蛛死在了自己织的网上,无人打理的桌子上积灰厚厚一层,烛台上燃了一半的蜡烛,泛黄的纸张似乎轻轻一碰就会粉身碎骨,没有盖上笔盖的钢笔,而我的外祖父就坐在这红色坐垫的哥特式风格的椅子上,他的眼睛里充满了深情与哀愁。
在这个似乎是凝固了的空间里,连空气都散发着死气沉沉的味道。
看了看外面逐渐暗下来的天色,我意识到自己已经待在这里有三四个小时了,可我却像是刚到没多久,不由得怀疑,是不是这里的时间流速跟老宅外的时间流速不一样?
我知道我应该离去了,可是刚走到门口,天空突然下起了大雨,是老宅在挽留我吗?寒冷和潮湿令我裹紧衣服,十一月沉闷的雾气开始在这个山间弥漫开来。我又退了回去,望着这滂沱大雨陷入了沉思。
最终决定留在这里住一夜。卧室的床很干净,厚厚的被子可以确保我晚上不会因受凉而感冒,就好像老宅知道了我即将到来,提前为我准备好了一切。
我躺在温暖的床上,透过雨水斑驳的玻璃,看到雨水哗啦啦的下,手机里播放着音乐,有时候,歌听着听着就到了结尾,而我仍然清醒着。
这间沉睡的卧室,只有壁炉在孤独地陪我醒着,火焰生生不息地燃烧,木柴在空气中发出“噼里啪啦”的响声,散发出尘旧的味道,蜡烛在黑夜中飘忽。渐渐地困意来袭,终于,我沉沉睡去。
好像做了很多梦。梦里我回到了童年时期的老家,看到哥哥,大嫂,小侄女,大妈,姐姐,大姨,奶奶,而我爬着楼梯玩耍,被哥哥赶下楼,我的视线很矮。拿起放在自行车垫上的相机,我胡乱拍了好多照片,照片里有朦胧却刺眼的光,有树木,有小塘,有小路,有风,还有被阳光照耀得五彩斑斓的泡泡……
不知从何时起,梦里时常会出现小时候的事情,不知道这些梦是代表着过去还是未来,还是仅仅只是当下一些记忆与意识的碎片交织。虽然有点模糊,可每次醒来,只觉精神有些恍惚,有种从内心深处往外蔓延的痛,痛到无法呼吸。觉得好像梦中的世界更真实,醒来倒觉得内心迷茫。
次日,还是一如既往的阴天沉沉,刮着的大风似乎要把树木连根拔起,感觉不到饥饿,拿起手机,却不知道要给谁发信息,屏幕干干净净,没有显示任何未读消息,最后看了眼日期,二号,关闭掉手机,我又困倦了……
我应该是睡着了的,又或许是醒着的,在睡着与醒着的界限中间,感觉自己好像失去了什么,又好像得到了什么,虽然总是安慰自己,人生就是不断的失去,又不断的得到。可依然迷茫,好像一切又回到了悲伤的起点。紧紧蜷缩着的我如初生的婴儿,渴望拥抱,渴望爱。
那天晚上,我的眼泪流了好长好长,喉咙里的呜咽声,在身体里转了又转,鼻子里生长的柠檬,饱满得裂出了汁液,这具身体,接收的信息太多,承受的痛苦太多。我忽然感到悲伤深处其实空无一物。
不知道到底睡了多久,只知道当我再次醒来,打开只有一格电的手机时,上面显示的是五号,从来没有过如此好睡眠的我竟睡了这么久,觉得不可思议。
起床后,我再次环顾四周,看看这里,看看那里,怅然若失,却内心温暖,用手感受着老宅的一切,它像一个慈祥的老人看着我,拥抱我,包容我,理解我。我像是久未归家的孩子,看见时光给这座老宅留下的轻微痕迹感到深深的心痛。
不知不觉间竟发现自己早已泪流满面,用手接住尚有温度的泪滴,我仿佛看见了全身赤裸的自己。
我的过往从未向任何一个人说起,如被浓雾掩盖的森林,潮湿粘稠,散发出窒息死亡的气息,隐隐漏出一角。
而在这座年代悠久的老宅面前,没有任何秘密可以瞒住它,它懂得我一切的悲伤。它怜悯地抚摸我内心深处的伤疤,试图用时光这灵药治愈我。它轻轻吹开内心蒙尘的锈锁,试图告诉我,回忆终究只是回忆,它不该成为囚禁你的牢笼。
风吹开了大门,我知道我该走了,依依不舍,再次回头望了望身处时光深处的老宅,看见外祖父站在门口向我挥手告别,我强忍住泪水,朝他笑了笑,然后决绝地转身离开。
其实,我想亲口对他说,亲爱的外祖父,请你再耐心等一等,不会等待很久的,你心中的爱人会带着那只橘猫,来到你的身边,代替我去管理这栋无处不散发着孤独气息的老宅。
最后,我没有选择出售这栋老宅,而是让它继续存在于这不受人打扰的时光里。
我想,下一次的到来,不会太久。
等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