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呼吸的空气

人们在将自己的注意力从不祥的前景转移开这件事情上的确本领不凡,而人们在转移对真正问题的关注方面做得最好的一次就是针对自由意志这个问题。哲学家、神学家和科学家历经几个世纪的探索研究,界定和认可了自由意志的经典问题,即世界如此构成是不是为了使我们做出真正自由、负责的决定。答案似乎一直都取决于基本的永恒事实——物理学的基本定律(无论它们最终是什么)和关于物质、时间及因果关系性质的定义性真理(definitional truth),以及关于我们心智性质的同样基本的定义性真理,比如石头或者向日葵不可能拥有自由意志的事实——只有拥有心智才能成为具备自由意志的幸运儿,无论自由意志到底是什么。我会尝试着证明,这个关于自由意志的传统问题尽管有其历史渊源,却是一个让人分心而且没有真正重要意义的难题,它转移了我们对周围一些真正重要的、本该让我们彻夜难眠的关切事项的关注。由于经验上的复杂因素会使形而上学变得更加错综复杂,所以这些关切事项通常会被抛开不谈,但我要反对这种注意力的转移,并将这些不直接相关的问题提升为主要论题。焦虑使自由意志论题成为哲学课上一直备受关注的焦点,而焦虑的潜在来源才是那个真正的威胁,它源于关于人类处境的一系列事实,这些事实是经验性的,在某种意义上甚至是政治性的:它们易受人类态度的影响。我们对其持什么样的看法确实会产生很大不同。

我们的生活基于一些事实背景,其中有些事实是可变的,有些则坚若磐石。有一些稳定性来自基本物理事实:万有引力定律永远不会让我们失望(只要我们在地球上,它总是会把我们拉向地面),我们可以完全信赖光速,它会在我们所有活动中保持恒定。或几乎保持恒定。最近,一些来自遥远外太空的有争议的证据让一些科学家认为,在各宇宙时间段内,光速可能会发生一些变化。还有一些稳定性来自更基本的形而上的事实:2加2总是等于4;勾股定理成立;如果A等于B,那么A为真则B为真,反之亦然。我们拥有自由意志的这一想法是我们思考生活的整个方式的另一个背景条件。我们相信这一想法;我们相信人们“拥有自由意志”,就像我们相信被推下悬崖的人会下坠,相信人们需要食物和水来维持生命一样,但这既不是形而上的背景条件,也不是基本的物理条件。自由意志就像我们呼吸的空气一样,无论我们要去哪里,它都无处不在;但它不仅不是永恒的,还是进化而来的,而且至今仍在进化。我们地球的大气层是早期简单生物活动的产物,历经数亿年进化而来,今天它随着数以十亿计的更复杂生物的活动继续演变,而这些复杂生物正是因为有了大气层才得以存在。自由意志的“大气层”则是另外一种环境。它是无所不包、从无到有、塑造生命的关于意向行为(intentional action)的概念性“大气层”,规划、希望、承诺,以及责备、愤恨、惩罚和崇敬。我们都是在这种概念性的“大气层”中长大的,我们学会了按照它所提供的术语来生活。它似乎是一个非历史(ahistorical)的稳定结构,就如同算术一样亘古不变,但事实并非如此。它是最近才进化出来的人类互动的产物,它最初在这个星球上实现的一些人类活动也可能威胁到它未来的稳定,甚至加速它的消亡。我们地球的大气层不一定会一直存在,我们的自由意志也一样。

为了防止我们赖以呼吸的空气进一步恶化,我们已采取了一些措施。但这些措施可能太少而且实施得太晚了。我们可以设想进行一些技术创新(巨型空调穹顶,大地之肺?),使我们在没有自然界大气层的条件下仍然可以继续生活。生活可能会很不同,很艰难,但也许仍然值得生活下去。但如果我们试想一下,生活在一个没有自由意志“大气层”的世界里,什么会发生呢?那或许也是种生活,但还会是我们的生活吗?我们如果不相信自己能够做出自由、负责任的决定,那么还值得生活下去吗?我们在其中生活和行动的无处不在的自由意志“大气层”是否根本就不是事实,而只是某种表象,一种集体幻觉?

有人说,自由意志一直就是一种幻觉,一种前科学的美梦,而我们正在从这种幻觉和美梦中觉醒。我们从来都没有真正地拥有过自由意志,而且也不可能拥有。认为我们已经拥有自由意志,充其量也就是一种塑造生活甚至是提高生活质量的意识形态,但我们可以学着在没有自由意志的情况下生活。一些人表示,他们已经这样做了,但他们究竟是什么意思还不明了。其中一些人坚持认为,尽管自由意志是一种幻觉,但这一发现对他们如何看待自己的生活,以及他们的希望、计划和恐惧并没有产生重大影响,他们并不想费心解释这种有点奇怪的不相关的问题。还有一些人为自身说话和思考方式中一直存在的残余信条辩解称,这是他们懒得改掉的基本上无伤大雅的习惯,或者称之为对周围不那么先进的思考者的传统方式所做的策略上的让步。这些从众的人为并非真正自由的“决定”承担“责任”,谴责和赞扬他人的同时,双手合十进行祈祷,因为他们深知一切都不是人们应得的,发生的一切都是从一个庞大的无意识原因网络中衍生出来的,归根结底,这些无意识的原因阻碍了一切事情获得意义。

这些自诩不再抱有幻想的人是不是犯了一个大错误?他们是否在没有充分理由的情况下就抛弃了一个珍贵的视角,被那些对科学的误读搞得头晕目眩,从而接受了一个被削弱的自我形象?这有什么关系吗?人们很容易拒绝考虑自由意志的问题,认为这只是哲学家要解决的另一个谜题,一个人们通过巧妙定义的阴谋制造的难题。你有自由意志吗?“嗯,”一位哲学家点燃烟斗说,“这完全取决于你所说的自由意志是什么意思;现在,一方面,如果你采纳兼容主义者[compatibilist]对自由意志的定义,那么……”(那么我们就有的忙了。)要想看出这里涉及更大的风险,看出这些问题确实很重要,让其成为具体的个人问题会有所帮助。那么,回想一下你成年之后的生活,挑出一个真正糟糕的时刻,一个你还能忍受仔细思考其中令人窒息的细节的时刻。(或者,如果这太痛苦,不妨站在那位年轻父亲的角度想一想。)然后牢记这个极其糟糕的行为,你这样做了。要是你没做就好了!

那又怎么样?从更广阔的视角来看,你后悔的意义是什么?它有任何意义吗?或者只是一种不由自主的打嗝,一种无意义的世界引起的无意义的抽搐?我们是否生活在一个奋斗、期望、后悔、责备、承诺、努力做得更好、谴责和赞扬在其中都有意义的宇宙?还是说它们都是巨大幻觉的一部分,受到传统的尊崇但早就应该被揭露出来?

有些人——你可能就是其中之一——可能会对一些结论暂时感到安慰,包括认为他们没有自由意志,认为一切都无关紧要,无论是可耻的违规行为,还是光荣的胜利;这一切都只是毫无意义的发条装置在展开而已。起初,这对他们来说似乎是一种极大的解脱,但随后他们可能会气恼地反思,仍然忍不住去关心,忍不住去担忧、奋斗和期望——然后继续反思,此外,他们会不由自主地被自己不断想要关心的欲望激怒,以此类推,螺旋式下降至一个在动机上类似于宇宙“热寂”(Heat Death)的状态:什么都不动,什么都不重要,什么都没有。

而另一些人——你可能就是其中之一——确信他们拥有自由意志。他们不只是奋斗;他们信奉奋斗,拒绝命运所做的安排。他们设想各种可能性,设法充分利用绝佳的机会,在九死一生中体验惊心动魄。他们认为自己要对自己的生活负责,对自己的行为负责。

似乎有这样的两种人,其中一种人认为他们没有自由意志(即便他们大多数时候不禁表现得好像他们相信自己拥有自由意志),另一种人则相信他们确实拥有自由意志(即便这是一种错觉)。你属于哪一类人呢?哪一类人过得更好,更快乐?但是,终究哪一类人是正确的呢?难道是第一类人未受蒙蔽,至少在他们反思的时候识破了巨大的幻象?还是说,他们没有抓住重点,成了一些认知幻觉的牺牲品,这些幻觉诱使他们拒绝真相,抛弃赋予生活意义的观念,导致自己丧失能力?[这太糟糕了,但或许他们也无能为力。也许,他们的过去、他们的基因、他们的教养和他们的教育,决定了他们拒绝接受自由意志的观念!正如喜剧演员埃莫·菲利普斯(Emo Phillips)的俏皮话所言:“我不是宿命论者,但即便我是,我对此又能做些什么呢?”]

这或许引发了另一种可能性。也许有两类普通人(暂不考虑那些确有残疾和因昏迷或失常而不可能有自由意志的人):有些人不相信自由意志,因此没有自由意志;而有些人确实相信自由意志,因此确实拥有自由意志。像“积极思考的力量”这样的东西真的能产生至关重要的影响吗?这或许不会带来太多安慰,因为你属于哪一类人似乎仍然只是件碰运气的事,无论是好是坏。你可能成为另一类人吗?你想成为另一类人吗?持续关注自由意志的这一奇特方面是极其困难的。如果人们拥有(或没有)自由意志完全就是一个形而上的事实,那么这不会受到“多数裁定原则”或任何与其类似的东西的影响,而你唯一的选择(选择?——我们真的有选择吗?)就是,你是否想了解这一形而上的事实,不管它到底是什么。但是人们经常在谈论和写作的时候,表现得就好像他们是为自由意志信仰而发起运动,就好像自由意志(不仅是自由意志的信仰)是一种政治条件,而这种政治条件可能会受到威胁,可能会因为人们开始相信的东西而传播开来或消失殆尽。或许,自由意志就像民主一样?政治自由与(形而上的——因暂未找到更合适的词来表述)自由意志之间又有什么联系呢?

在本书余下的部分,我将努力终止这些观点的夹杂纠缠,提供一个统一的、稳定的、有良好经验基础以及连贯一致的自由意志观,而对于我将得出的结论,想必你已经了解,那就是自由意志是真实的,但它并不是在我们存在之前就已有的特征,就像万有引力定律一样。它也不是传统观点宣称的那样,是一种神一般(God-like)的力量,可以使自己不受物质世界因果结构的影响。它是一种由人类的活动和信仰进化而成的创造物,就像音乐和金钱等人类的其他创造物一样真实,甚至更有价值。从这一进化的视角来看,传统的自由意志问题可以被分解成一些相当不同寻常的小部分,每个小部分在阐明自由意志的严肃问题方面都有价值,但我们只有纠正了其传统背景下隐含的误导信息后,才能进行这种重新审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