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非烟回到将军府时,整个人气成了河豚。
丫鬟迎出来,还不待出言关心,就见自家将军噌噌噌跑进书房,而后把门一关,将她挡在了屋外。
许非烟一个人在书房里画画。
她虽然气,但她这人生平最大的本事,不是脑子好使,而是面上一副表情,心中又是另一种情绪,总能不误事。
半炷香后,一幅黎国边境兵力粮草图、一幅黎国山河布防简图,就躺在了她的桌案上。
许非烟长吁一口气,搁了笔,又小心翼翼地吹了吹纸上的墨迹,这才放下心中的大石头。
然后,她垂眸沉默了片刻。待到再次抬眸,她眼中又燃起熊熊怒火。
居然想让我嫁给你黎国皇帝?
容修,待本公主今晚逃离黎国,下次带兵前来,便叫你做本宫的裙下臣!
此仇不报非我宁安!
她正怒意滔天,门忽然响了,丫鬟立在门外朝里道:“将军,王爷来了。”
王爷?许非烟一愣,哪个王爷?她收好桌上的图纸,将人请进来。
“嫂嫂好。”来人竟是豫王容律。容律黑袍兜帽,一身隐蔽打扮,显然是不想让人知道他此时到访将军府。
许非烟心下暗惊,提起十二分精神。皇帝赐婚,她顶的又是将军皮囊,于情于理,容律此时都不应当私下来见她。
莫非那晚的黑衣人当真是他,他是来谈判的?
奇怪的是,容律全程只字不提商队驻地那晚的事,也不提合作或是谈判,只一直向许非烟询问,今日御书房中,皇帝与众位大臣说了些什么。
“嫂嫂?”
那晚的黑衣人莫非不是他?
“嫂嫂?”
可若不是,他为什么要一直派人盯着自己?好像生怕她跑了一样。
“将军?”
她这才刚去了御书房没多久,容律就颠颠地来了,还问了这么些不该问的。咝——这敌国女将军,不会被豫王威胁又监视了吧?
“惊尘——”
容律熟稔的声音,饱含着浓浓的妥协与无可奈何,仿佛早已这么唤过千遍,瞬间拉回了许非烟的思绪。
“你在想什么?”
许非烟却完全呆住,他……刚才叫……江惊尘……什、什么?
“惊尘?”容律见许非烟不应,不禁探身望着她,又唤道。
许非烟浑身一个激灵,这熟稔自然的语调,几乎激起她全身的鸡皮疙瘩。
容律见她一颤,忽然沉默了。
他垂眸片刻,似在整理心绪,再抬眸时,眼中半是落寞半是深情:“惊尘,这些年很快就会过去的,等我——”
他话还没说完,就被许非烟打断:“我今日累了。”
她垂眸不再看他,婉言送客,身体还在不停地小幅抖动,再听下去,她整个人都要不好了。
而这副样子落在容律眼里,却是另一番解读,他眸色暗了又暗,最终离去。
等了好一会儿,直到容律的背影完全消失在视线范围内,许非烟才重新抬头,长吁一口气。
这黎国皇室的感情纠纷,比话本子写得还要刺激!
丫鬟替许非烟送了容律回来,见她仍坐在原地,便关切地问:“将军同豫王爷吵架了?”
许非烟不知该如何回答。
几秒后,她忽然问:“你觉得我与王爷……”她故意留了一半。
丫鬟笑笑:“豫王爷心中一向是有将军的,不然何以将军初回,便调了这么多禁军护卫将军安全?”
心中一向有将军?许非烟闻言又是一个激灵,整个人更加不好了。
丫鬟见此,显然误会了什么,笑容忽而一僵,忙跪下改口道:“奉剑失言,犯了将军禁令,今后必定牢记在心,绝不再犯。将军手握兵权,又军功加身,而今更是要嫁与太子,朝堂之上、天下之中,多少敌人忌惮,欲将将军除之而后快。豫王爷既掌皇城禁军,负责都城安危,于公于私,都定不能令将军在他的地盘上出事,调些禁军来咱们府上守卫,也是应当。”
许非烟垂眸望着那丫鬟面上惊慌的神色,片刻,挥挥手,令她退下。
许非烟心中感叹,王爷爱将军,将军爱太子,容律调兵包围将军府,又令禁军处处跟着她,竟是因为欢喜爱怜她!
那么,那夜之人当真不是容律了?又或者是他,不过他并未认出自己不是江惊尘而已?
总之,有一点可以确定,以容律这些日子的行为判断,他定是与江惊尘互有勾结的!
所以,江惊尘虽爱着太子,却是夺嫡党?
乖乖,这么复杂又艰难的生存环境,容修,难怪人们都说你才谋天下第一,这环境要活下来,可真不容易!
晚上,丫鬟奉剑照例前来服侍许非烟就寝。
许非烟看着她,“奉剑”这名儿倒真符合江惊尘的风格。
半晌,她忽而笑道:“奉剑,陪我饮一杯。”
奉剑一愣,望着许非烟的面色,以为主子因豫王之事心情不好,迟疑片刻终是点头应下。
许非烟这人吧,功夫不大好,酒量却很好。
很快,奉剑便醉了,倒在桌上不省人事。
许非烟不过微醺,闭眼缓了缓神,待再次睁开,眼中已一片清明。
江惊尘至今下落不明,生死不知,但说不准什么时候她又突然出现了,于是许非烟留书一封,只说叫奉剑替她早朝告假,她出城散心几日,大婚之前必归。
然后,她开始扒奉剑的衣服。
奉剑身为镇远将军府上主事的贴身大丫鬟,身份极为好使。若是今夜扮成她走出将军府,离开黎国便已成功了一半。至于另一半,就是再不知不觉地潜回来,躲着。
江惊尘留书出走,奉剑必不敢声张,至多求助于容律。待容律将城中查遍,寻不到人,势必将注意力放到城外,到时城内松懈,许非烟再挪到城中躲着。
那时,差不多到了太子与江惊尘的婚期,若是容修命中有福,江惊尘恰在此时出现,便罢了;若是容修命不好,江惊尘不出现,她这个假江惊尘又逃婚,那他这太子脸就丢大了。皇城一番风雨对峙,众人定以为她早已逃出黎国,无力追究,而她却正在最危险又最安全的地方,准备出城!
真乃妙计!
许非烟算盘打得很好,然而,架不住出师未捷身先死,太子竟在此时登门拜访。
这都什么时辰了?
许非烟刚换上奉剑的衣服,听见婢女的通传,翻了个大大的白眼。
“去回太子殿下,今日夜已深重,不便相见。”
许非烟松了口气,可没过多久,那婢女又回来了。
“回将军,太子殿下说,深夜前来实为不妥,只是事关重大,请将军准许殿下于正厅等候,明日一早再与将军见面相谈。”
许非烟一口老血差点喷出来。
容修,你真是我天杀的宿命冤家!
你等得了明天,我可等不了。
于是她又道:“那便去回了太子,本将与他已有婚约,依着民间习俗,‘婚前见面婚后不相见’,定亲后直至大婚之前,本将与太子最好不要相见。”
许非烟在房中静待。
不多时,屋外又有人影晃动。
“太子可走了?”
无人应答。
许非烟眉头微皱,起身向门口走去。
“将军。”婢女的声音再次响起。
许非烟脚步一顿,静待下文。
“回将军,太子殿下……太子殿下说,算上赐婚那日,将军与殿下定亲后,已见过三次了……”
许非烟腹诽:容修,你是魔鬼吗?
她正绞尽脑汁地想着还有什么理由叫容修快走,门外,人影又几番闪动。
而后,一个声音传来——
“镇远将军。”
竟是容修!许非烟全身一震。
她听见门外容修低语令随从退下,然后再次开口,温和地与她道:“容修冒昧,漏夜前来,多有打搅。”
许非烟不说话,此时敌方意图不明,不好贸然开口。
容修接着又道:“将军既不愿见容修,容修便在门外与将军相谈,也不算违背将军意愿。”
他顿了顿,说:“容修今日,实有一事相求。”
许非烟眉梢微动,略一思索,出言道:“何事竟劳驾太子殿下不顾殿下与臣的名誉,深夜来求?”
门外,容修有片刻沉默,而后像是下定决心,嗓音温和而坚定道:“容修希望将军退婚。”
退婚?
许非烟心下大惊。
你们黎国人一个个都这么随性的吗?
江惊尘喜欢你,就去找皇帝赐婚;你不想娶江惊尘,就半夜跑来未婚妻房门口退婚?
纵使许非烟此刻内心有无数个疑问,但真正能问出口的,只有站在江惊尘立场上,吐出一句十分伤感之言:“你……不肯娶我?”
话一出口,许非烟自己都被这肉麻的语气惊到了,一个激灵,掉了满地的鸡皮疙瘩。
容修也是一怔,沉默了许久,缓缓道:“将军,容修想娶之人,乃是祁国宁安公主许非烟,而非——”
他话未说完,面前的房门蓦地打开。他抬起头,只见眼前人瞪圆了眼,面颊娇红,却又带着被冒犯与不可思议的表情,携着怒气冲到他面前。
许非烟怒道:“你再说一遍?”
容修面不改色,一字一句,又坚定地重复了一遍:“我想娶之人,乃是祁国宁安公主——”
“够了!”许非烟出言打断。
她面上涨红,半是害羞半是恼怒,几个深呼吸后,终于在心里说服自己,她现在是黎国镇远将军江惊尘,不该如此反应。
可紧接着,许非烟脑海里飞快地闪过一个念头,容修要退婚娶她,该不会是为了与祁国联姻保他黎国?
许非烟逼着自己冷静下来,很快,她脸上的羞红便消失得无影无踪。她冷眼瞧着容修,问:“你想娶宁安公主,是因为今日御书房中所言?”
容修不说话。
许非烟当他默认,冷笑一声,心中方才因听闻求婚而泛起的涟漪瞬间消散,静如止水。
容修浑然不在意她的冒犯,冷静道:“父皇年岁已高,若求娶祁国宁安公主,定不能成功。”
许非烟在心中翻了个大白眼。
不好意思,你来求,也一定不能成功。
你想娶,本公主还不嫁呢!
好你个容修,竟敢算计利用本公主,待祁国大军攻破你黎国正阳城之日,定叫你做本宫的牵马下臣!
“望将军配合,退掉婚约,父皇那里,一应后果皆由容修承担。”容修拱手而揖,言谈举止是一贯的温文谦逊,但周身气势分明已不容拒绝,“事成之后,将军亦能得到想要的。”
许非烟垂眸,抿唇不语。
江惊尘想要什么,她不知道。她只知道,她许非烟想要的,是黎国。
良久,夜风乍起。
“你想娶,可问过祁国公主是否愿嫁?”许非烟轻轻问道。
容修面上微笑:“什么?”
“无事。”许非烟摇头,“不知太子想要臣如何配合?”
“容修这里有一计……”
次日,奉剑醒来,见身旁有书信一封,拆开一看,惊得整个人坐到了地上,慌忙出去寻人。
她刚踏出房门,就见到了留书出走的许非烟。
“将军——”奉剑看看信,又看看人。
许非烟站在院中,负手望天。
“太子昨日夜里来过。”她沉声道。
奉剑一惊,忽然想歪:“这、这……”
将军与太子……莫不是发生了点什么?
许非烟又道:“我一定要嫁与容修!”
奉剑立刻觉得,自己想得没错,一定发生了什么。她点点头,可马上又有些疑惑,偏头问:“将军为何……咬牙切齿?”
半晌,许非烟再次出声吩咐道:“找人放出话去,昨日太子深夜到访将军府,逗留多时。做得隐蔽些。”
奉剑连连点头,应下告退。
庭中有风,草木、衣衫随风飘动。许非烟站在风中,眯了眼,面上微微笑着想:容修,你想娶,我偏不如你意。江惊尘如此欢喜你,我顶了她的皮囊,自然也有义务帮她拴好未婚夫,放跑了出来害人可就不好了。
容修的计策,着实狠辣,但也算真君子。
这日朝中,司天监突然奏报,天巍山有高人出关,请求面见圣上。皇帝大喜,令召入朝堂。
那高人灰衣布袍,白须飘飘,很有一股道骨仙风。他向皇帝拜过,起身道:“老道靖南,近日出关,实乃算到太子殿下即将大婚。”
容修回答:“确有此事。”
靖南道人点点头,又问:“太子可还记得幼时曾得大师批命:才智奇佳,命犯桃花。”
容修又答:“自是记得。也是因此批命,容修才有幸名传天下,得天下人一声谬赞。”
许非烟自然也听说过这句批命,不过,并不以为然。当初母后为给太子哥哥争储,先是说怀太子哥哥时,梦月入怀,后又找高人算命,说太子哥哥命中有贵人相助,是个有大造化的……不过都是些后宫争储时的手段。
如今容修作为黎国储君,太子之位早已稳固,再把这茬提起来,用意就微妙多了。
那靖南道人又点点头,道:“老道此次下山,便是为解这后半句批命而来。”
皇帝忙探身:“道长请讲。”
“还请圣上先恕老道无罪。”
“道长但说无妨。”
靖南道人于是直言道:“这命犯桃花,实为……克妻。”
他一句话毕,朝堂之上忽而空气凝固,落针可闻。
人人都知,太子容修即将迎娶之人,乃是黎国的中流砥柱镇远将军。这如今,圣旨已下,婚约既成,不就是在说,太子要克将军,将军要往火坑里跳吗?
许非烟实在抑制不住嘴角上扬,太子为了退婚可真下了血本,什么屎盆子都敢往自个儿头上扣。直接来一个克妻?容修,自己要退的婚,跪着也要退完,没把阴招往我身上招呼,我敬你是条汉子!
皇帝沉默良久,似是沉思,又问:“此话怎讲?”
靖南道人一脸正色:“太子克妻,是以正室数次易主,侧室缠绵病榻,命中多桃花,须得有皇气天命命硬之人,方可常伴而终。”
厉害了!命犯桃花还能这么解释?你这不等于直说,必须得娶个公主回来吗?
许非烟虽早就对容修的计划心里有数,但她此刻站在大殿之上,听人一本正经地把这话说出来,还是感到不可思议。
更令她不可思议的是,在场竟无一人对此提出异议。
皇帝听罢,沉吟片刻,出言道:“靖南道长,实不相瞒,与太子订婚之人,正是我大黎栋梁,镇远将军江惊尘。镇远将军为我大黎屡立奇功,若是因此遭遇不测,于我大黎乃一大损失。还请高人相看,朕的江卿,在战场出生入死这么些年,可算得上是命硬之人?”
说完,唤许非烟上前。
许非烟依言出列,扭头看向那道人,似笑非笑,等他答话。
她倒是要看看,容修能教人编出什么样的话来。
只见那靖南道人望着她,默默掐指,片刻后,面色大骇。
皇帝见此,探身想要发问,又担心打扰高人掐算,只好等着。
许非烟看在眼里,眉头微皱。
又过了一会儿,靖南道人还是没有发话,仍掰着手指头掐算,额间隐隐有些虚汗。
朝堂之上,百官交头接耳的声音在四下响起。
许非烟眉头皱得更紧了,她不禁回头看了眼容修,容修也是眉头紧皱,一副凝神思索的样子。他身旁的容律面色难看,频频与许非烟递眼神。
不好,许非烟心下一惊。江惊尘虽欢喜太子,却是夺嫡党。容修该不会明为退婚,实为夺权,要借婚事用这些怪力乱神的法子削弱江惊尘的兵权吧?
没兵权就等于没情报,那她还玩什么!
事不宜迟,许非烟上前一步,正要说话,谁知,靖南道人也在此时发话了。
“圣上久等,老道方才掐算出些东西,一时不敢置信,故耗时微久。”
“道长谨慎,朕也安心,不知道长算的结果如何?”
靖南道人看了许非烟一眼,抚须笑道:“不瞒圣上,镇远将军竟真是位皇气天命之人,太子有福了。”
嗯?什么情况?不是说……要退婚吗?
许非烟向容修打眼色。
然而,不只是许非烟,容修听完也怔住了。
他的安排分明不是这样,怎么……
唯有皇帝龙颜大悦,拊掌大笑:“好!太子与将军缘分天成,是我大黎之福。”
群臣听完忙齐跪附和,容修与许非烟作为当事人,也不得不暂且抛开计划,跟着下跪谢恩。
早朝于是就这么散了,退婚之事未能成功。
下了朝,许非烟随着百官往外走,忽然想到,这老道莫非真有几分神通?抛开江惊尘的幌子,她宁安公主许非烟,可不就是自带皇气,生为天命?
另一边。
出城的马车中,方才在朝堂之上掐指神算,一派道骨仙风、高人气度的靖南道人,此刻正抚须饮茶,而他对面坐着的,正是太子容修。
“靖南道长方才在朝堂之上为何突然改变计划?”容修此时已换下太子朝服,一身黑袍,银色面具蒙面,十分低调。
那靖南道人笑笑:“殿下有所不知,这克妻是假,但那镇远将军的命格气运却是真的。”
容修皱眉:“依道长的意思,这镇远将军日后恐谋权篡位,抑或是拥兵自立?”
靖南道人一噎,半晌才道:“老道的意思是,殿下娶了将军,或可顺利登基……”说完,又顿了顿,“当然,殿下思虑之事,也不无可能。”
容修默然。
马车摇摇晃晃,驶出城外。
又过了良久,靖南道人忽而问:“殿下当真一心想要退婚?”
容修颔首:“当真。”
靖南道人又问:“殿下定要求娶祁国宁安公主?”
容修抬眸看向他,眼神平静而坚定:“定要。”
靖南道人长叹一声:“殿下不若请将军一道想办法吧。”
容修一怔。
靖南道人啜饮一口,望着容修的眼神悠悠缥缈,思绪又飘回八年前,九国联合伐北一事。
当时祁国少年将军封九向联军献计一条,太子亦从皇命献计。虽最后乃太子之计被采纳,太子却一直以为少年将军之计方为上策,惊艳不已,欲将封九引为知己。然一番接触之后方知,献计之人,竟是宁安公主许非烟。
他缓缓开口:“殿下对宁安公主,既有渊源亦有深情,镇远将军也是爽利洒脱、至情至性之人,如何不能理解?不愿成全?”
容修面色微红,不自然地咳了声。
靖南道人见他如此,不禁发问:“殿下昨日深夜拜访镇远将军,未曾道明退婚的真实缘由?”
容修沉默片刻,答道:“确实未曾明言。”
欢喜情爱之事,如何……如何能如此宣之于口?容修双耳微烫。
靖南道人看明白他的心思,抚须一声长叹:“那这婚就难退了。”
容修不解其意,可不待他发问,马车后方就有人快马追上来。
城中传言,太子昨日深夜到访将军府,逗留多时,似与将军已有夫妻之实。话传到宫中,皇上震怒,急召太子入御书房问话。
容修跪在大殿外的地砖上,两个时辰未曾起身,自小到大,他从未如此跪过。
御书房中已传了膳,可里头仍没有唤他进去的意思。有眼色的小太监跑来与他递软垫,被他拂手推拒。
他此刻感觉不到双膝的疼痛,脑海里不断回响着,靖南道人离开前所说的话。
“在下曾听到传言,此婚约乃将军出征之前立死状所求。若事实如此,除非将军真心应允,否则事终不能成。”
真心应允……
容修思及此,不禁拧眉。这倒叫他忽然想起一件事来,昨日他夜访将军府,知晓此事之人皆是两方心腹,怎的今日却流言满城。难道是江惊尘假意配合退婚,实则起心破坏,故意使人传出去的?
不对,牺牲自己的清誉,即使是江惊尘,为了他也不会这么做。
难道是容律?
他正思索着,皇上突然着人传他进殿。
御书房内,容修面对皇帝责难,不好过;将军府中,许非烟看着眼下这烂摊子,也堵心。
奉剑跪在地上,低头认错。许非烟只叫她放出话去,说太子容修深夜拜访,逗留多时方去,她却自己脑补,擅作主张传成了两人已有夫妻之实……
“罢……你下去吧。”许非烟瞧着奉剑,着实头痛,连连挥手赶人。她内心只期望江惊尘本人若还活着,听到自己清誉已毁,能冷静些,不要立刻拔刀冲回来砍人。
可是,许非烟放过奉剑,奉剑却不放过自己,仍跪在地上,不肯起身。
许非烟头更痛了。
“你这是做什么?”
“奉剑愧对将军,奉剑听将军说一定要嫁给太子,以为……都是奉剑的错,奉剑办事不力传错了话,毁了将军清誉,今后……”她哽咽道,“今后将军便真的与豫王爷无缘了。”
许非烟脑门不由得蹦出几根青筋:“这又与豫王有什么干系!”
奉剑一噎,抬头看向她,泪眼婆娑,却又似是惊喜含笑:“将军不喜欢豫王爷了?”
许非烟觉得自己脑门上的青筋又多了几根:“我喜欢豫王?”
奉剑眨眨眼,看着她,似是揣测不明她的心思,许久之后,才连连点头,应道:“将军不喜欢豫王爷。”
我的天!这都是什么关系!
我原来喜欢的是容律吗?啊,不对,江惊尘原来喜欢的是容律?
许非烟观察着奉剑的神色,心中的猜想一点点加深。
那这关系图不就是,王爷爱将军,将军爱王爷,他们两情相悦。等等,那将军爱太子是什么情况?
许非烟脑中急转,江惊尘与容律之间过于亲厚熟悉的关系、闺房中容律亲手画的像、几日前容律来问的事说的话……一瞬间所有的点全部连成线,紧接着,她眸中一亮,好像发现了什么不得了的事。
将军从来都是夺嫡党,王爷、将军两情相悦,想联合起来拉太子下马!
黎国皇室真是水深似海!
奉剑跪在地上,看着自家将军脸色由青转白,由白转黑,又由黑转红,最后还露出一个令人毛骨悚然的笑容,一时不知是喜是忧。
许非烟从思绪中回过神来,面带微笑,心情颇好地拍拍奉剑的头,宽慰说:“无妨,我本也是这个意思,逼得太子不得不娶便可。若不以我的清誉加码,太子说不定就知道这流言就是从将军府中传出去的了。现在这样,他必定怀疑不到我头上。你做得很好。”
奉剑得了夸奖,一时惊疑不定,但见许非烟面上着实满意的笑容,便信了几分,终于点点头退出屋去。
奉剑走后,许非烟面上的笑便再也抑制不住,嘴角几乎咧到耳根,整个人乐翻了天。
拿着将军与豫王这副好牌,这次,她要让容修输得连兜裆布都不剩!
还天下第一才谋?我看是天下第一绿帽吧!
许非烟乐不可支地想。
御书房。
容修仍在桌旁跪着。
大太监急忙布菜,皇帝方才骂太子骂累了,此时正需要补充元气。
容修跪在下首,听着动静,屏息正准备迎接下一波狂风般的怒骂,却不料皇帝开口问道:“太子昨日夜访镇远将军,是为何事?”
这了无情绪的声调,与之前简直判若两人。
容修沉默片刻。
“儿臣前去同将军商议退婚一事。”他如实道。
“胡闹!”皇帝一声怒喝。
容修言辞认真道:“父皇,北境之患,我大黎攻之外伤,忍之内伤,总有一日蚁溃长堤,劳伤民心。如此窘局,唯有迎娶祁国公主,方可使一切迎刃而解。”
皇帝沉默不语。
容修又道:“宁安公主乃祁国唯一一位公主,储君亲妹,又与祁国大将军封九青梅竹马,地位非常。我大黎若能与之联姻,不仅可以拉拢祁国,还能制衡南方诸国。”
皇帝仍旧不语。
容修等了许久,眸底光影晦暗。最后,他深吸一口气,似是下定极大的决心,低头垂眸,俯身拜在地上,行大礼:“况,儿臣心悦宁安公主日久,对镇远将军无半分男女之情,求父皇成全。”
他说完这话,额上冒出一层薄汗,耳尖、颈后一片绯红。
皇帝望着容修,眼神缥缈,似是忆起了些什么,心中触动。他沉吟半晌,缓缓道:“镇远将军为我大黎立下汗马功劳,她以军功死战求朕旨意,朕既已应允,便无半分余地。”又顿了顿,“但若是……江卿自请退婚,朕可不追究她抗旨戏君之过。”
这已是极大的退让,容修谢恩:“谢父皇成全。”
许非烟没想到,容修昨晚来将军府被人“抓”了把柄,谣言传得满天飞,今日竟然又不怕死地来了。
她屏退丫鬟下人,亲自开门迎客,将太子迎入正厅,奉了茶,坐到位置上,似笑非笑地看着他。
“殿下今夜又来了。”
容修正在饮茶,听了她这句话,总觉得哪里不太对劲。
许非烟继续揶揄:“殿下今日在朝上这出戏,可真精彩,只是臣看着,竟不像是想退婚,倒像是想求婚。上赶着请了高人当着文武百官,给你我二人合八字、看姻缘。”
容修一口水没吞下,呛在喉咙里,连连咳嗽。
许非烟一边假模假样地惊慌着急,一边弯着嘴角偷乐。
待容修缓过气来,搁了茶杯便找话回怼:“将军今日不避着我,不讲究什么‘婚前相见婚后不见’了?”
许非烟眉梢微挑,她已发觉,容修此人深谙话术,极擅长通过言谈间自称的变换,给对手施加威压。
但她还是轻松地驳了回去:“外面都传殿下与臣有了夫妻之实,还有什么好避讳的呢?”
许非烟顶着江惊尘的面子,两层脸皮,厚得不行,但容修白皙的脸瞬间就红了。
到底是从小读圣贤书长大的,经不住许非烟如此直白。他手握成拳,抵唇干咳了几声,避其锋芒道:“毁你清誉,是我办事不周全。”
容修服软退让,许非烟心里不知道多得意,不过面上还是端着,斜睨着容修,顺杆子继续爬。
“可不是?外面都道臣与殿下有了夫妻之实,可殿下昨夜前来,实则是急着退婚。”
容修听她再次强调了一遍“夫妻之实”四个字,干咳已不足以掩饰尴尬,直接红到了耳尖。
他面上绷着,再退一步,道歉:“是我唐突,委屈将军了。”
许非烟坐在位子上,见了容修面红耳赤的模样,心中大笑。容修还真有意思,满身才智能在大殿上舌战群雄,可在女人面前,倒是动不动就脸红。
不过,许非烟面上却还是做出一副为人臣子的样子,口中连道:“殿下折煞臣了。”
许非烟仗着自己脸皮厚,胡搅蛮缠过了好几把嘴瘾,终于满足,这才进入正题。
“容修此次正为打破谣言而来。”容修的面色此时已恢复正常,朗目疏眉,面如冠玉,好不俊朗。
许非烟看着他,一时呆了,出神想着,这样的容貌气度,比之她的太子哥哥,也是不输的。
“不久便是每年一度的秋日围猎,明日朝中,父皇会问起秋日围猎之事,到时,将军只需答,五日后必呈上完整方案,便可。”容修嘴里说着,发觉许非烟在走神,便停了下来。
“将军?”
许非烟一怔,赶紧回神:“嗯,殿下请讲。”
容修停顿几秒,又将之前的话重复了一遍,然后接着说:“此后五日,容修便要日日上门叨扰了。待到五日一过,外面的任何谣言,都会消散。”
许非烟听罢,沉默许久。
只是,这沉默并不全因容修所说应对之策,而是因为,他在停顿几秒后,竟不动声色地将前面的话再次重复了一遍。
她并非完全走神。
许非烟最擅长的,就是一心二用,她早听清了容修之前的话。
她的死对头,身为太子,一国储君,肯受一介女将刁难,如此心细忍让,这气度……当真不凡。
“殿下这招反其道而行,以毒攻毒,真是艺高人胆大。”
容修微微一笑,温雅谦和道:“容修与将军这是身正不怕影子斜。”
许非烟也是笑盈盈地瞧着他:“不知退婚之事,殿下下一步准备如何?”
容修没料到她主动问及此事,面有愧色:“先为将军洗清名誉吧。”
许非烟点头:“那便依殿下安排。”
说完,她又忽而望着容修,调笑道:“殿下今日不若歇在我府上?”
容修端茶的手抖了抖,洒湿了长袍。
许非烟眯眼而笑。
当夜,容修歇在了将军府,消息就像长了脚,瞬间传遍了都城。
早朝前,百官聚在殿内八卦,各自交换着从不同渠道打听到的小道消息。
这时,容修与许非烟一同跨入大殿,所有人瞬间像被噤了声一般,安静下来。
容修受了百官的礼,许非烟冷着脸站在一旁,没有丝毫表示。通过数日来对府中仆从、婢女的试探,许非烟已大致摸清了江惊尘的脾性。军功在身,兵权在握,身为女子,又不怕功高震主惹皇帝猜忌,在朝堂上,除了皇帝,她谁的面子都可以不给。
真是率性!
这时容律一双桃花眼笑得弯弯,走上前来。
“皇兄今日同镇远将军一道来上的早朝?”
他这话一出,整个大殿鸦雀无声,但每个人心里都燃烧着一股熊熊的八卦之火,这话果然只有豫王爷敢直接挑明,真乃壮士!
不知为何,许非烟看着容律此刻灿烂真切的笑脸,想到他与江惊尘的关系,心底竟一时生出些厌恶反感,眉头也不自觉皱起。
容修的目光从她脸上扫过,略做停留,而后,他上前一步,迎上容律。
“正是。”他答道,面上是温和的微笑,一双桃花眼亦是勾起,眼神坦荡。
容修回得自然又坦荡,没有丝毫遮掩,倒叫容律不好发难了。他只好点点头,退到一旁,不再开口。
早朝上,许非烟果然听皇帝开口问到秋日围猎之事,她与容修依计对答,百官中发出一片“原来如此”的声音。
不出意外,一切将如容修所料,五日之后,所有谣言都会烟消云散。
但,许非烟能让他如愿吗?
当然不可能!她就是那个意外,最大的那种!
晚些时候,容修又被叫去了御书房。
无他,昨日容修在皇帝面前信誓旦旦地称与镇远将军毫无男女之情,又联合皇帝使计化解谣言,可今日早上三人刚演完一出戏,外面的谣言就换了个说法。谣传,昨夜太子又赴将军府,两人彻夜伏案筹划秋猎之事,却屏退所有下人,实乃假公济私,发展私情。
御书房中又砸了几个瓷杯。
容修跪在下首,不免想着,知事以来,他便甚少受到责罚,怎的最近这段时日跪得格外多了?
许非烟听到容修又被叫去御书房挨骂的消息,乐翻了天。
谣自然又是她造的,只要速度够快,辟谣的速度就追不上她!江惊尘与太子这说不清道不明的关系不澄清,容修就休想退婚!
晚间,容修依言再次夜访将军府。
许非烟坐在堂中,翘首盼着,心里谋划着等人来了,她又要如何表演,好叫容修再闹几个大红脸。
谁知,她等着等着,等来的却是两人。
容修与容律,竟然都来了。
容修进门便与许非烟解释:“昨日之事容修思虑不周,是以今日特请父皇令五弟也参与秋猎准备事宜,好令谣言早日散去,还将军清白。”
碍于容律也在,许非烟不好再欺负容修,很是郁闷。
今日,容修正儿八经带来了一堆书卷,三人老老实实地围在桌边,商议筹划。
当然,说是商议,其实还是皇家这两兄弟出的主意更多,许非烟只凑在边上,听一听看一看,顺便记一记黎国内部资料,好不悠闲。
直至夜半,三人仍未散去。
许非烟中途溜了出来。屋中本没她什么事,又有江惊尘的小情郎容律在,她生怕露了馅。
谁知,她在院中待了没多久,容律也借故出来了。
容律来到许非烟身边站定,显然是特意来找她的。
意识到这一点,许非烟全身汗毛直立,神经绷紧。片刻后,她果然听到容律问:“太子近日可有什么动向?”
许非烟心想:我该怎么答?如果是江惊尘,她会怎么回答?
许非烟心中呐喊,可脸上还是那副冷漠表情,甚至还能分出心思吐槽,怎么容律这么不解风情,你就不关心关心太子两次深夜来访,还留宿一晚,到底发生了什么?
“惊尘?”容律这一声又把许非烟的鸡皮疙瘩给催起来了。
她浑身一震,瞬间投降——得得得,咱们还是聊情报吧!
“太子想让我退婚。”
“退婚?”容律喃喃道,“你手中兵权在握,又有战功加身,太子经年经营皆在言官文臣,正缺武将势力,没道理……”
许非烟听着容律自顾自地分析,忍不住出声,凉凉道:“太子退婚,想求娶祁国宁安公主。”
容律眉头一紧,口中马上便道:“不能让他娶宁安公主。”
这话许非烟爱听,开心地附和:“正是,绝不能让他得逞。”
可谁知容律下一句便是:“你觉得,本王去求娶宁安公主如何?”
如果当下有水,许非烟定然一口水喷在容律脸上,可惜没有,所以她只能转过头一脸不可置信地看着他。
容律被她瞧着,眸底微暗。随后,他垂眸避开视线,分析道:“宁安公主地位超凡,若得此女联姻,定然可以——”
他省略了后面的话,但许非烟已然知道他的意思,他想争储、夺嫡。
只是,当着情人的面,说要娶其他女人,这真的好吗?又或者说,当着本人的面,说要娶她来夺嫡,这真的合适吗?
说来奇怪,当容修隔着一道房门说要退婚娶她时,她又急又羞,整个人焦躁不已,情绪几近失控;而此时容律当着她的面,说要求娶她时,她却能如此平静,除了觉得对方可笑,竟没有任何多余反应。
“惊尘,你觉得本王若求娶宁安公主,能有几成把握?”容律又问。
许非烟冷眼瞧着他,说:“祁国仅此一位公主,要出嫁联姻,也定然只嫁储君,且须得是正妃。”
容律听罢,点点头。
他琢磨许久,忽然又问:“那你认为,若是公主这样的女子,会倾慕什么样的男子?”
“啊?”许非烟不防他突然有此一问。
容律遂解释说:“如果先得公主芳心,此事便成了。你与她同为女子,兴许能指点一二。”
呵呵,真不巧,许非烟心中冷笑,我和那公主不仅同为女子,而且是同一个人,可不是能指点吗?别说一二了,三四我都给你指出来。
她认真地想了想,对照太子哥哥与竹马封九,找出了两人身上她最想掰正的脾性,然后,一本正经地答:“才谋过人,长相清秀,性格温和,恭谦有礼……”她一顿,又补充了一个,“最好爱笑,大致如此吧。”
容律听完,却沉默了。他沉吟许久,忽然叹了一声。
许非烟不解。
他摇头笑笑:“好在父皇已赐婚你与太子,不然太子可就真娶到宁安公主了。”
“嗯?”许非烟眨眨眼,大惊。
容律抬头看向她:“宁安公主才谋天下第二,仅这第一条‘才谋过人’,天下便只有太子一人了。况位高权重之人,又要性格温和,恭谦有礼……还需爱笑……”
“太子爱笑吗?”许非烟疑惑道。
“他若真想求娶宁安公主巩固地位,公主想见他笑,他难道还能拒绝?”
公主想不想见容修笑她现在不知道,许非烟只知道,她现在想让容修哭!
豫王与太子一同留宿将军府的第二天,都城内忽然刮起了另一股谣言。
谣言传得像模像样:豫王容律与镇远将军江惊尘久有私情,将军大胜还朝不去宫中请安,倒先半夜潜伏商队驻地协助豫王办理献宝案;豫王掌管皇城禁军,私调数十禁军守卫将军府邸,护卫情人安全;赐婚圣旨下达当夜,豫王乔装改扮进入将军府,苦命鸳鸯苦相会;将军和太子彻夜伏案筹划秋猎,情郎豫王不放心,自请加入,名为帮忙实为监督……
外面更是议论纷纷,豫王说不准还曾借太子的幌子,夜中出入将军府。毕竟,豫王爷与太子的眼睛极为相似,两人蒙了面,几乎辨不出真假……
容修你个挨千刀的,你为了退婚连你黎国皇室的脸面都不要了吗?
许非烟心中咆哮,冲入东宫,将消息一把摔在容修脸上。
谁知,容修却不急不恼,淡定非常。
“将军息怒。”他不紧不慢地令人与许非烟看茶,“早先容修曾承诺,事成之后,将军亦能得到想要的。如今迫于形势,容修便擅作主张改换了顺序,先让将军得到想要的,然后,才是达成容修所愿。”
“难道我想要的是名誉扫地?”
容修忍不住轻笑:“将军说笑了。”
许非烟却没有半分玩笑的意思,认真地看着他。
容修见她如此认真又严肃,也不禁疑惑了,眉头微皱,问:“难道将军不是想要嫁给五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