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来你是如此想法,这些话,都是成蟜教给你的吧。”
“叔父?”
嬴扶苏激昂的情绪一停,一脸茫然。
“我之所言,与叔父何干?”
嬴政看嬴扶苏的表情不似作伪,但他还是有些怀疑地道:“真不是?”
“真不是!”
嬴政将信将疑地点点头,他还是怀疑嬴成蟜。
这话怎么和那个竖子当年说的话如此相像?
“你说的没错,朕确实打算天下尽皆实行秦律。一国之内,不能行两套律法!”
“父皇,你不能这么做!”
“那你想要朕怎么做呢?听你的谏言,大赦天下让六国复辟。让延续了几百年的战乱再次重现,那就是你想要看的世界了吗?你的谏言不会让这个世界变得更好,只会变得更坏!”
“不,父皇,叔父曾说春种一粒粟,秋收万颗种。你大赦天下,就会将仁爱的种子种在那些刑徒的心中,他们会将你的仁爱广泛传播。孟子云得道多助失道寡助,只要父皇占据道义,就肯定不会失败的。”
果然是这个竖子给我找事!
听到嬴扶苏说出“叔父曾说”四个字的时候,嬴政的脸就黑了下来,当下就想将嬴成蟜立刻叫来章台宫。
但当今最重要的是教导他的长子嬴扶苏,只能暂时将叫嬴成蟜一事搁置。
竖子你等着!
朕一会再收拾你!
……
啊秋~
“何时受了风寒?今晚是要把门窗关得紧实一些才是。”
睡了一下午,此时正在楼台看姑娘的嬴成蟜打了个喷嚏,揉揉鼻子。
……
嬴政对嬴扶苏说:“孔子出生地,被世人称颂‘周礼尽在鲁矣’地鲁国没有了。创办稷下学宫,聚拢诸子百家研讨学问的齐国没有了。而在你眼中失去道义的秦国最终一统天下。儒家的书看看就行,经不起深究。”
嬴扶苏道:“鲁国覆灭的原因,是因为鲁国君王任用小人,让卿大夫孟孙氏、叔孙氏和季孙氏掌握了鲁国的大权。三人不知礼数,不通仁政,这才让鲁国走向灭亡。齐国灭亡的原因,是齐王胆小怕事不战而降,而不是齐国弱小。齐国紧靠东海,百姓安居民众富庶,如果齐王动员整个齐国与秦国抗争,最后胜利者一定是齐国。”
嬴政觉得嬴扶苏实在是嘴硬得很。
事实都摆在眼前了,还非要拿那些腐儒的思想来强行辩解。
读书是用来开阔视野,而不是用来自封思维。
嬴政气愤地道:“今日你老师在朝堂的所作所为,你应该看得清楚明白。看得出儒生们到底是怎样一群人,儒家到底是怎样一个学说。朕本以为这能让你清醒,没想到你仍旧执迷不悟!”
嬴扶苏眼中带着光。
“儒家想要建立大同世界的思想没有错。以仁治国,以礼待人,让天下重回上古盛世,这种愿景怎么会是错的呢?老师今日在朝堂上的所作所为,不是孔子,孟子所教。他的表现只能说明他错,而不是儒家错。父皇,尧帝年老时,没有将王位传给子弟,而是禅让给了舜帝。上古圣王为了黎民富庶,连王位都不看在眼中,这才造就了上古盛世,民众生活富庶路不拾遗。先例就在眼前,父皇怎么就装作看不到呢?”
“一派胡言!你说的是《周史》,《鲁史》所记!禅让制是周王室,鲁国君王为了他们自己的统治所撒下的弥天大谎!你可看过《竹书纪年》,那里面记载的才是真实历史!《竹书纪年》记述:舜囚尧于平阳,取之帝位。舜放尧于平阳。舜囚尧,复偃塞丹朱,使不与父相见也。意思是说舜获得了权力,就把尧囚禁在平阳,还不让他的儿子与他见面,于是取得了帝位。先不说舜帝治理的天下是否是路不拾遗,民众富庶。即便是,以如此手段谋得天下的舜帝,也不是儒家所说的圣王吧!”
“《竹书纪年》乃魏国所记载的史书,《周史》是周王朝所记载的史书。魏国不过是周王朝的一个封国而已,《竹书纪年》的真实性,不能与《周史》相比。父皇之所以相信《竹书纪年》记载,是因为父皇的天下是通过战争厮杀得来的,得之不正。若是周王室因为父皇的德行自愿禅让给父皇,天下诸侯因为父皇的德行自愿奉父皇为王,想必父皇就会承认禅让制是存在的了。”
嬴扶苏和嬴政争论的重点,其实不是禅让制是否真的存在过。
而是儒家的仁治是否可以治理一个国,是否可以治好一个国。
嬴扶苏想要证明禅让制是存在的,上古盛世是儒家仁治的最好例证。儒家思想不是一纸空谈,是有根据的,他想借此来说服始皇帝以仁治代替法治。
始皇帝的想法与嬴扶苏截然相反,他想要他的长子放弃儒家那些不切实际的幻想。
如果禅让制不存在,那么就算真有所谓的上古盛世,也与儒家奉行的那套理论无关。
所谓的仁治,自然便成为了无根之水。
盖聂站在殿门口,严阵以待,不敢有丝毫懈怠。
身后这场始皇帝与长公子的辩论,他是唯一的一个听众。
这是始皇帝对他莫大的信任。
盖聂知道,这份信任是来自他之前的主君——嬴成蟜。
直到此时,盖聂才知道原来嬴成蟜与嬴政之间的感情如此之深。
深到哪怕嬴政之前从来没有见过他,就因为是嬴成蟜推荐了他,嬴政就敢把负责暗中保护的暗卫交到他的手中。
深到这场除了始皇帝嬴政,和很可能成为秦二世的嬴扶苏之外,不该有第三人在场的辩论,盖聂也能留在此地。
“《竹书纪年》乃魏国史官所记,写下《法经》的李悝也是在魏国实行变法。魏国倾向法家学说,而法家向来反对礼制,法生没有一个是崇尚仁义的。他们自己不仁义,便以为天下没有仁义的人,所以将上古禅让制修改成了黑暗的权利斗争。父皇是一个明查是非的人,应该不会被那些法生误导。”
嬴扶苏还在试图说服嬴政。
父子二人已经陷入僵局,就这个问题说了半个时辰了。
盖聂知道,他所听闻的,是一场能够影响整个秦国的重要辩论。
这场辩论的结果,将决定这个从战乱中崛起的新兴帝国,未来的发展方向。
所以,他知道自己做好守卫职责。
如果一旦贸然开口参与进这场辩论,无论结果如何,事后都可能引来杀身之祸。
但在这一刻,他的脑海中满是曾经看到过的一幕幕战乱景象。
刺鼻的腥味弥散在胳膊腿零落四散的战场上,大地是红色的,已经看不出鲜血。
麻木的两国士兵有如行尸走肉,机械且熟练地拖动着地上尸体甩进坑里……
破旧的茅草屋顶破了个大洞,阳光,雨水顺着大洞进入屋内,这是这个村落最完整的屋子了。
出了茅草屋,这绵延十里的大村落,便全是断壁残垣,不见人烟……
有开垦痕迹的田地上,没有黍稻,只得荒草。
那草一个个长得有三尺高,望之延绵不绝。
若挖开草下的泥土,便能翻到一根根带有腐肉的人骨。
这草是以人血浇灌,人肉施肥,乱世草吃人……
“长安君曾说,法生比儒生作用大的多。”深呼吸一口气,守在殿门口的盖聂开口了,他不想再看到那动荡天下数百年的乱世!
嬴政和嬴扶苏都惊诧莫名。
屋内虽然是三个人,但嬴政和嬴扶苏自始至终就没做好盖聂会开口的准备。
“魏文侯支持李悝变法,所以魏文侯在位期间,魏国称雄于诸侯国。孝先公支持商君变法,历代先君无不以商君之法为根基,所以秦国一统天下。而孔子周游列国,却没有让一个国家真正的兴盛强大起来。这还不能证明法生和儒生到底哪个作用大,法家学说和儒家学说哪个更适合治国吗?”
盖聂没有回头,背对着嬴政和赢扶苏说道,他这样的行为是不合礼数的。
但这个时候,对坐的两人,都没有去计较盖聂的失礼。
嬴政想着盖聂先前说的那句“长安君曾说”,这竖子现在思想倒是转变过来了。
而嬴扶苏则是皱着眉头,轻声道:“孔子说:‘周监于二代,郁郁乎文哉!吾从周。’是说周礼发源于夏商两朝,丰富且有文采,我遵从周礼。正是知礼懂礼,让人脱离牲畜,自觉衍生道德,这便是儒家学说的作用。”
“而法家学说是在天下礼乐崩坏的情况下趁势而起,以律令束缚民众,强迫民众按照律令所述去做。一个自愿一个强迫,高下立分。以结果言,法家学说盛行的秦国,街上冷冷清清,百姓难见笑容。创办稷下学宫的齐国,街上百姓抬袖成云,挥汗如雨,欢声笑语不断。”
嬴扶苏还没说完,盖聂冷硬的声音又响起了。
“但是齐国被秦国灭了。”
嬴扶苏执拗道:“那是齐王自愿投降!”
盖聂能说出来的道理不多,他这辈子只钟情于剑,先前所说的那些还是从嬴成蟜那里听来的。
此刻要他反驳博览群书的嬴扶苏,他确实也说不出什么来了。
但他看过天下战乱时期,那些凄惨绝伦的画面,所以他虽然说不过嬴扶苏,却坚定地认为嬴扶苏是不对的。
此刻的他,感觉嬴扶苏像是和他比剑输掉的嬴成蟜一般。
不是说剑不好,就是说没吃饱,反正总有一堆理由。
这让他很不耐烦。
尤其是他现在要精神高度集中,把控章台宫三十步内的一举一动,他就更烦了。
盖聂懒得多想,反正想也想不出来。
他当初说不过嬴成蟜,今日也说不过嬴扶苏。
他习惯性地以当初回复嬴成蟜最多的话,回复嬴扶苏:“败了就是败了,找什么借口理由,全是屁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