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紫藤公寓(一)约翰·斯科特·埃克尔斯先生的奇特经历

我在自己的记事本中找到了这样一件事:那是 1892 年 3 月底的一天,一个凄凉阴沉、寒风凛冽的日子,我们坐在一起吃中饭时,福尔摩斯收到了一封电报,接着匆匆草拟了回复的电文。他没有说什么,而是凝神思索起这件事情来,因为他随后伫立在壁炉前面,表情若有所思,抽着烟斗,偶尔瞥上一眼那份电报。突然,他猛然转身向着我,对我挤眉弄眼,一副淘气的模样。

“我认为,华生,我们得把你看作是一位文学家,”他说,“你如何定义‘怪异’这个词呢?”

“古怪离奇——非同寻常。”我提议说。

他摇了摇头,不满意我的定义。

“其中肯定有更加复杂的含义,”他说,“含有‘悲惨’和‘恐怖’的意味。如果你回忆一下那些长期折磨读者公众的叙述文字,你就会意识到,‘怪异’往往与罪犯密切相关。想一想有关‘红发人’的那桩可恶的案件,该案从一开始就够怪异的,而最终却是铤而走险的抢劫。或者还有,那个有关‘五粒柑橘籽’的怪异离奇的案件,直接导致了谋杀案。所以这个词引起了我的警惕。”

“电报里面有这个词吗?”我问。

他大声念出了电文:

适遇难以置信和怪异离奇之事,可否请教您?

斯科特·埃克尔斯

于查令十字街邮局

“男的还是女的?”我问。

“噢,当然是男的。女人是不会发回电先付款电报的,她有事会找上门来。”

“你打算见他吗?”

“亲爱的华生啊,你知道的,自从我们把卡拉瑟斯上校关押起来之后,我感到多么无聊乏味啊。我的大脑就像是一架快速运转的发动机,由于没有同其为之运转的作业部分联系起来,都要散架了。生活平淡无奇,报纸枯燥乏味。在这个充斥着罪犯的世界上,大无畏精神和浪漫主义情调似乎已经永远销声匿迹了。那么,面对不管是多么琐碎的新案件时,你会问我是不是准备接手过来调查呢?但是,如果我没有弄错的话,我们的当事人来了。”

楼梯上传来一阵有节奏的脚步声,紧接着,一个外表体面的人被领进了房间,只见他身材魁梧,大腹便便,胡子灰白。他轮廓粗犷的五官和傲慢自负的态度分明写着自己的人生阅历。从他的鞋罩到金丝边眼镜来判断,他是个保守党人,是个教徒,是个优秀公民,是个彻头彻尾的正统派和传统派。但是,他原本恬静平和的状态被某种令人震惊的情况搅乱了,这从他竖起的头发,通红而露着愠色的脸颊,还有惶恐不安、激动不已的态度等方面,可以看出端倪。他立刻开门见山地谈起了自己的事情。

“我遇到了一件古怪离奇而又令人不爽的事情,福尔摩斯先生,”他说,“我生平从未遇到过那样的情况。事情很不成体统——可恶至极。我一定要找到某种解释。”他怒气冲冲,气喘吁吁。

“请坐,斯科特·埃克尔斯先生,”福尔摩斯安慰他说,“首先,我可不可以问一句,您为什么来找我?”

“是啊,先生,我觉得,这事不便去找警方,不过,等您听了我介绍的情况之后,您就一定会认可,事情不能等闲视之。本来,我对私人侦探一类的人是毫无好感的,但是,在听到了您的大名之后……”

“可不是嘛。但是,其次,您怎么又没有立刻来呢?”

“您这是什么意思?”

福尔摩斯瞥了一眼自己的手表。

“现在是两点一刻了,”福尔摩斯说,“您的电报是一点钟左右发的。但是,根据您的穿着打扮,谁都可以看出,您是一醒来就受到惊扰的。”

我们的当事人抚理了一下自己没有梳理过的头发,抚摸了一下自己没有刮过的下巴。

“您说得对,福尔摩斯先生,我根本无心梳理,迫不及待地只想着要离开那幢房子。但是,我在来找您之前,四处打听来着。您可知道,我去找过了房屋中介,他们说了,加西亚先生的房租已经全部付清,紫藤公寓一切正常。”

“行啊,行啊,先生,”福尔摩斯说着,哈哈大笑起来,“您像我的朋友华生医生,因为他也有个不良习惯,说事情会前后颠倒。请您先理一理自己的思路,然后按照先后顺序告诉我,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情,让您跑来找我,寻求指导和帮助,顾不上梳头洗脸,穿着靴子,背心的纽扣也没有扣好。”

我们的当事人满脸懊悔,低头看了看自己不成体统的打扮。

“我知道,这副样子很不像话,福尔摩斯先生,因为我过去从未有过如此经历。但是,我会把这件古怪离奇的事情的全部情况告诉您,您听了之后,我肯定您会觉得,我的这副状态是情有可原的。”

但是,他刚一开始叙述就被打断了。外面闹哄哄的一片,赫德森太太打开了门,领进了两个人,身体健壮,官员模样。其中一个就是我们熟悉的苏格兰场的格雷格森警官,精力充沛,器宇轩昂,是个在自己职业范围内能力很强的警官。他同福尔摩斯握了握手,接着介绍他的同伴,萨里警察局的贝恩斯警官。

“我们一块儿追踪疑犯,福尔摩斯先生,朝着这个方向就追踪过来了。”他转身瞪着一双斗牛狗似的大眼睛看我们的客人,“您是里街波帕姆府邸的约翰·斯科特·埃克尔斯先生吗?”

“我是。”

“我们追踪了您整整一个上午了。”

“毫无疑问,你们是通过那封电报追踪他的。”福尔摩斯说。

“一点没错,福尔摩斯先生,我们在查令十字街邮局得到了线索,于是就一路追踪到这儿来了。”

“可是你们为何要跟踪我?你们想要干什么?”

“伊舍附近的紫藤公寓的阿洛伊修斯·加西亚先生昨晚死亡了,关于导致他死亡的种种事情,我们希望有一个说法,斯科特·埃克尔斯先生。”

我们的当事人瞪着眼睛坐直了身子,面容惊慌失色。

“死啦?您是说他已经死了吗?”

“是的,先生,他已经死了。”

“但怎么回事?是意外吗?”

“是谋杀,如果世界上存在谋杀的话。”

“上帝啊!真可怕啊!您不是说——您不是说,怀疑我干的吧?”

“死者的衣服口袋里有您的一封信,我们通过那封信知道了,您打算昨晚在他的住处过夜。”

“是这么回事。”

“噢,您在那儿过夜了,对不对?”

警官拿出了公务记事本。

“等一等,格雷格森,”夏洛克·福尔摩斯说,“你们所需要的就是清楚明了的陈述,对吧?”

“而我有责任提醒斯科特·埃克尔斯先生,他的陈述可能成为不利于他的证据。”

“埃克尔斯先生正要告诉我们事情的经过,你们就突然进了房间。我看啊,华生,让他喝点白兰地加苏打水不会有坏处的。行啊,先生,我建议您不要在意多出了两位听众,您刚才如若没有被打断准备怎么叙述就还是继续叙述吧。”

我们的客人把白兰地酒一饮而尽,脸上恢复了血色。他满腹狐疑地瞥了一眼警官的记事本,立刻开始了自己非同寻常的陈述。

“我是个单身汉,”他说,“由于自己喜爱社交,我结识了众多朋友。这其中有退休的酿酒商麦尔维尔一家,住在肯辛顿的阿尔比马尔公寓。几个礼拜前,我在他家吃饭时认识了一个年轻人,名叫加西亚,我知道,他是西班牙裔,同大使馆有一些联系。他的英语很纯正,行为举止很讨人喜爱,是我生平见过的最英俊帅气的人。

“从一定意义上说,我和那个年轻人一见如故,从一开始就成了朋友。他似乎从一开始就喜欢我,我们见面两天之后,他就到李街来看我,一来二去的,最后他邀请我到他家住几天,就是紫藤公寓,坐落在伊舍和奥克斯肖特之间。昨天晚上,我就去了伊舍,去了却那个约定。

“我到那儿去之前,他向我介绍了家里面的情况。他同一个忠心耿耿的仆人住在一起,也是个西班牙人,负责他的一切生活起居。那个仆人会说英语,帮助他管理家务。他说,还有一个厨艺精湛的厨子,是个混血儿,是他在旅行期间认识的,烧饭做菜手艺高超。我记得,他说过,怎么在萨里郡的中心地带找到一个这么怪异的家啊。我说自己赞同他的看法,不过事实已经证明,它比我想象的还要怪异。

“我驱车到了那个地方——伊舍以南两英里的样子。公寓挺宽敞的,不临街,一条蜿蜒的车道,两边是高高的常青灌木丛。那是一幢圮废陈旧的建筑,显得斑驳破旧。车道上杂草丛生,马车在一道斑驳肮脏和久经风雨的门前停了下来,我当时心里满腹狐疑,自己来拜访如此仓促认识的一个人,这事是否明智。然而,是他亲自开的门,并且热情洋溢地欢迎我。我被交给了一个男仆,只见他神情阴郁沮丧,皮肤黑不溜秋。仆人手里提着我的包,把我领进了我的卧室。整个地方都令人感到压抑。我们在亲密无间的气氛中就餐,尽管主人竭尽全力,殷勤好客,但他似乎一直会走神,他说话闪烁其词,含混不清,让我感觉不知所云。他不停地用手指敲打餐桌,用嘴咬自己的指甲,还做出别的动作,让人感觉焦躁不安,失去耐性。一顿饭烧得不好,吃得也不香。有抑郁沉默的仆人在场,我们的心情活跃不起来。我可以向你们保证,整个夜晚,我多次想要寻找个借口返回到李街。

“我想起来了一件事情,它可能同你们两位先生调查的事情有关联。我当时毫不在意。晚餐吃得差不多的时候,仆人拿进来了一张字条。我注意到,主人看过字条后,比先前显得更加神不守舍,莫名其妙。他不再装模作样地同我进行交谈,而是坐着,一支接着一支地吸烟,陷入沉思,想着自己的心事,但到底出了什么情况,他缄口不言。大概十一点钟时,我总算可以上床睡觉了。过了一段时间,加西亚在房门口探头看了看——当时房间里面一片漆黑——问我是不是按过铃了,我说没有,他说这么晚打搅我,很抱歉,并说已经快到一点钟了。随后我就睡着了,整晚都睡得很熟。

“现在,我要讲到事情令人震惊的部分了。等我醒过来时,天已经大亮了。我看了一眼自己的手表,已经接近九点钟。我先前特别嘱咐过了,八点钟的时候叫醒我,而这样一件事情竟然给忘记了,我感到很吃惊。于是,一跃爬起身,按铃叫仆人,毫无反应,按了一次又一次,还是毫无反应。最后,我得出结论,是呼唤铃出了问题了。我匆匆忙忙穿上衣服,跑到楼下,气急败坏地想要些热水。当我发现那儿空无一人的时候,你们可以想象,我有多么震惊。我在门厅里大喊大叫,结果无人应答,接着又从一个房间跑到另一个房间,全都空无一人。主人头天晚上告诉了我哪个是他的卧室,于是我敲了敲门,无人应答。我扭动把手走了进去,房间是空的,床压根儿没人睡过。他带着其他人走了。外国主人、外国仆人、外国厨师,夜间全消失了!我的紫藤公寓之行就这么结束了。”

夏洛克·福尔摩斯喜爱收集稀奇古怪的事情,他把这一桩怪异离奇的事件归入其中。这时,他一边搓着双手,一边咯咯地笑了起来。

“您经历的事情,就我所知,完全是独一无二的,”他说,“我可不可以问一声,先生,您后来干什么了?”

“我义愤填膺,第一反应就是,我被人作弄了,简直就是个荒唐透顶的玩笑。我打点好自己的东西,‘砰’的一声把门关上了,然后手里提着自己的包,动身返回伊舍。我给艾伦兄弟中介所打了电话,那是村上主要的地产中介,知道那个寓所是经过该中介租的。我猛然想到,整个的过程不大可能是为了作弄我。同时想到,主要的目的一定为了逃避房租。已经是 3 月底了,季度结账日每年 3 月 25 日报喜节(Lady Day)、6 月 24 日施洗约翰节(Midsummer Day)、9 月 29 日米迦勒节(Michaelmas)和 12 月 25 日圣诞节(Christmas)是英国一年中结算租金和其他债务的特定日子。临近了。但是,这种解释站不住脚。房产中介对于我的提醒深表谢意,但却告诉我说,房租已经提前付清了。然后,我到了伦敦,找到西班牙大使馆。大使馆不知道有那么个人。我然后就去找麦尔维尔,因为我是在他的家里认识加西亚的,但是发现,他对加西亚了解的程度还不如我。最后,当我接到了您的回复电报时,便出门来找您,因为我觉得,凡是碰到了疑难情况,可以从您这儿得到指点。可是现在,警官先生,从您进门后所说的情况,我知道了,您可以接着把事情讲下去,也就是发生悲剧了。我可以向你们保证,我向你们说的每一句话都是真实可信的,除了我对你们说的情况之外,那个人的命运如何,我一无所知。我唯一的愿望就是尽一切可能维护法律的尊严。”

“我相信这一点,斯科特·埃克尔斯先生——我相信这一点,”格雷格森警官说,语气和蔼可亲,“我应该说,您说的所有情况和他们已经注意到的情况完全吻合。例如,吃饭时接到了的那张字条。您注意到了那张字条后来放到哪儿了吗?”

“对,我注意到了。加西亚把字条揉成了一团,然后扔进火炉了。”

“您对此有何看法,贝恩斯先生?”

这位地方侦探身材高大,大腹便便,面色红润,只是一双格外炯炯有神的眼睛才使脸庞显得不是那么臃肿,不过眼睛几乎被脸颊上深深的皱纹和皱眉给藏起来了。他缓慢地释放出笑容,然后从自己的口袋里掏出了一块打了皱变了色的纸片。

“壁炉里有个薪架,福尔摩斯先生,他扔过头了,我从薪架的后面捡到了这个,发现没有烧掉。”

福尔摩斯露出了愉悦的微笑。

“您一定仔细认真地检查了那处寓所,连这么一张小纸条都找到了。”

“是这样的,福尔摩斯先生。这是我处事的风格。我可以念一下吗,格雷格森先生?”

伦敦人点了点头。

“字条用的是白条纸,没有水印,是一张纸的四分之一,用短刃剪刀两下剪成的,叠了三叠,用紫色蜡封的口子,用某种椭圆形的物品匆匆压过。是写给紫藤公寓加西亚先生的。内容如下:

“我们自己的颜色,绿色和白色,绿色开,白色关。主楼梯,第一过道,右边第七,绿色台面呢。祝成功。多。

“这是女人的笔迹,是用尖细的笔写的,但是,地址要么是用另外一支笔的,要么是另外一个人写的,因为你们可以看到,字体粗大了很多。”

“一张很不同寻常的字条啊,”福尔摩斯瞥了一眼后说,“贝恩斯先生,您对字条观察得这么细微,我真的对您很钦佩啊。或许还可以补充一些细节。这个椭圆形的封口毫无疑问是一枚平面袖口链扣——另外还有个别的什么形状?剪刀是折叠式的指甲剪。尽管两个剪口很短,但您仍然可以清楚地看到,每一个剪口都呈现相同的微微曲线。”

地方警官咯咯地笑了起来。

“我本以为对其中涉及的情况一览无遗了,但我发现,还是遗漏了一点东西,”他说,“我应该说,我只知道字条有名堂,按照一般情况,这里面涉及一个女人,除此之外,其余我一无所知。”

我们这一席对话的当儿,斯科特·埃克尔斯先生坐在椅子上,如坐针毡。

“您发现了这张字条,我很高兴,因为它证实了我所说的情况,”埃克尔斯先生说,“但是,请允许我指出,我还没有听说发生在加西亚先生身上的悲剧,也不知道他家里面的那几个人怎么样了。”

“至于加西亚,”格雷格森说,“这个问题很容易回答。今天早晨,人们发现他死在奥克肖特公共地上,离他家差不多一英里远的样子。头被人用小沙袋或类似的器具把脑浆都打出来了,是沉重撞击造成的,不是击伤了,是击破了。那是一个人迹罕至的角落,四分之一英里的范围内没有人家。他显然是首先被人从后面击倒的,但谋杀者在他死亡了之后还持续击打了他。这是一次凶狠残暴的袭击,罪犯没有留下任何脚印,也没有任何线索。”

“遭劫了吗?”

“没有,没有企图抢劫的痕迹。”

“真令人悲痛——痛苦不已,骇人听闻,”斯科特·埃克尔斯说,语气愤愤不平,“但我真的是受不了,打击太大了,我的东道主夜间外出行游,结果遭此厄运,这事本来跟我毫无瓜葛,可我怎么就被卷入到这个案子当中来了呢?”

“非常显而易见啊,先生,”贝恩斯警官回答说,“从死者的口袋里找到的唯一文字材料就是一封您写的信,信上说,您要到他那儿去住,就是他死亡的晚上,就是根据信封上的姓名地址,我们才知道了死者姓啥名谁。我们找到他的住所时,已经是上午九点钟了,当时您和其他人都不在屋内。我给格雷格森先生发了电报,请他在伦敦追踪您,而我则留在紫藤公寓寻查。然后我再到伦敦同格雷格森先生汇合,所以我们就到这儿来了。”

“我现在认为,”格雷格森站起身说,“我们还是按照官方程序来办理这个案件,您陪同我们一同到警察局去,斯科特·埃克尔斯先生,我们要对您的陈述做笔录。”

“当然可以,我这就去。但是,我要付定金聘请您,福尔摩斯先生,希望您不惜一切代价查明事实真相。”

我朋友转身对着那位地方警官。

“我拟同您合作,想必您不会反对吧,贝恩斯先生?”

“不胜荣幸啊,先生,毫无疑问。”

“看起来,您做事雷厉风行,有板有眼。我可不可以问一声,关于那个人死亡的确切时间,有没有什么线索?”

“从一点钟开始,他就在那儿了,大概在那个时候,天下雨了,他肯定是在下雨之前死亡的。”

“但那是完全不可能的事,贝恩斯先生,”我们的当事人大声说,“他的声音是不会弄错的,我可起誓,就是在那个时间,他对我的卧室说话来着。”

“非同寻常,但也绝不是不可能。”福尔摩斯微笑着说。

“您有线索吗?”格雷格森问。

“从表面上看,这不是一个很复杂的案件,尽管它毫无疑问展示一些新颖有趣的特征。有必要进一步掌握证据,我才能冒昧提出最后和明确的意见。顺便问一声,贝恩斯先生,您在仔细寻查寓所时,除了这张字条之外,还发现了什么不同寻常的东西吗?”

警探用一种异乎寻常的目光看着我的朋友。

“有,”他说,“有一两件异乎寻常的东西。等我在警察局办理完了有关程序之后,您就会出来谈谈您对它们的看法了。”

“悉听尊便,”夏洛克·福尔摩斯说,一边按响了铃,“领着两位出去,赫德森太太,有劳你叫跑腿的去发一下这封电报,他还要支付五先令的回电费。”

客人们离开之后,我们默默无言地做了一会儿。福尔摩斯一个劲儿地吸烟,眉头紧锁,把敏锐的眼睛给盖起来,脑袋前倾着,一副兴致勃勃的样子,这是他惯有的特征。

“行啊,华生,”他突然转身问我,“你怎么看这件事情?”

“斯科特·埃克尔斯先生神秘莫测,我看不懂。”

“那么,对这桩罪行呢?”

“对啊,从那个人的两个同伴失踪这个事情来看,我应该说,他们有可能同谋杀案有关,而且逃避了制裁。”

“这种看法可能是成立的。不过,从表面上来看,你得承认,如果说他的两个仆人合起火来算计他,而且竟然在一个有客人在的夜晚袭击他,这很不可思议。而一个礼拜中其他日子里,都是他们同他单独在一处,可以由着他们来啊。”

“那么,他们为何要逃跑呢?”

“说的也是。他们为何要逃跑呢?这是个重要事实。另一个重要事实是,我们的当事人斯科特·埃克尔斯非同寻常的经历。行啊,亲爱的华生,对这两个事实作出站得住脚的解释,难道就超出了人的智慧了吗?对于那张措辞怪异而又神秘兮兮的字条,如果也有一种说得过去的解释,行啊,那也可以作为一种暂时可供接受的假设啊。如果我们能够找到与这个阴谋完全相吻合的新的事实,那么,我们的假设说不定慢慢就成了破解案件的答案呢。”

“但是,我们假设什么呢?”

福尔摩斯背靠在椅子上,眼睛半闭着。

“亲爱的华生啊,你必须得承认,认为那是闹着玩是不可能的。正如后面的结果所显示的,后面的事情是很严重的,而且把斯科特·埃克尔斯哄骗到紫藤公寓去跟那些事情有某种联系。”

“但是有什么可能的联系呢?”

“我们环环相扣连起来看这件事。从表面上来看,关于那位西班牙年轻人和斯科特·埃克尔斯之间奇怪而又突然的友情这件事,其中有点超出常情。是西班牙人加速了这种友情的步伐。他们首次相见的当天,他就跑到伦敦的另一端去看埃克尔斯,然后同他频频接触,最后把他请到伊舍去。对啦,他同埃克尔斯接触想要什么?埃克尔斯能够提供什么?我看此人没有什么魅力可言。他不是特别有智慧——也不大可能同一个头脑聪慧的拉丁族人意气相投。那么,世界上的人多得是,为什么加西亚在他认识人当中偏偏就挑上了他来实现自己的目标呢?难道他有什么别具一格的本领吗?我说他有。他是传统意义上那种体面的英国人,这样的人作为证人能够给另外的英国人留下印象。你自己已经看到了,两位警官都根本不想对他的陈述提出质疑,尽管他的陈述非同寻常。”

“但是,他要见证什么呢?”

“后来的事情表明,没有见证任何事情,但是,如果事情按照另外一种方式发展,那就会见证一切。这就是我对这件事情的看法。”

“我明白了,他就可以证明不在现场了。”

“一点没错,亲爱的华生,他可以证明不在现场。为了便于讨论,我设想一下,紫藤公寓那个家里面的人是某个计划中的同谋,不管那个计划是什么,我们可以说,同谋企图一点钟之前离开。通过在钟上面做点手脚,有可能出现这么一种情况,他们可以让斯科特·埃克尔斯比自己认为的更早时间上床睡觉,但无论如何,很有可能,当加西亚出来告诉他是一点钟的时候,实际上还不到十二点钟呢。如果加西亚能够干自己想要干的事情,并且在规定的时间返回,显而易见,他能够应对任何指控,替自己强力辩护。这里就有了那位不受任何指责的英国人,他可以面对任何法庭起誓,被告一直都自己的寓所。这样可以保证万无一失。”

“是这样,是这样,我明白了。但是,其他人失踪是怎会回事呢?”

“我还没有一点儿事实依据,但是,我认为,这里面并不存在不可克服的困难。不过,凭着现在掌握的情况来分析,这是不对的。你是在不知不觉中篡改它们,以便符合自己的解释。”

“可那个字体呢?”

“上面是怎么写的?‘我们自己的颜色,绿色和白色。’听起来像是在说赛马的事。‘绿色开,白色关。’这显然是个信号。‘主楼梯,第一过道,右边第七,绿色台面呢。’这是约定的地点。我们可以发现这其中涉及一个充满嫉妒的丈夫。这显然是一次充满了危险的探求,如果不是这么一种情形,她就不会说‘祝成功’了。‘多’——这应该是个向导。”

“那人是个西班牙人,我推测,‘多’代表‘多洛雷斯’,这是一个很普通的西班牙女性的名字。”

“很好,华生,非常好——但是,说不通啊。一个西班牙人给另一个西班牙人写信会用西班牙文啊。写那张字条的人一定是个英国人。行啊,我们只能沉住气,等到那个能干的警探返回到我们这儿再说。同时,我们要庆幸自己碰到了好运气,否则,这几个小时内定会无所事事,无聊透顶。”

萨里警官回来之前,福尔摩斯发出去的电报有了回复了。福尔摩斯看了电报,正准备夹到自己的记事本中,突然,他瞥见了一张我期待着要见到的脸。他大笑着把电报扔了过来。

“我们正要进入上流社会的圈子里啦。”他说。

电报是一个人名和地址的清单:

哈林比爵士,住丁格尔。乔治·弗利奥特爵士,住奥克斯肖特塔楼。治安官海因斯·海因斯先生,住珀地广场。詹姆斯·贝克尔·威廉先生,住福顿旧庄园。亨德森先生,住高山墙花园。约舒亚·斯通牧师,住内特瓦尔斯林。

“这是一条明显的行动路径,限定了我们调查的范围了,”福尔摩斯说,“贝恩斯处事缜密,他毫无疑问已经实施了类似的计划了。”

“我没听明白。”

“行啊,亲爱的伙计,我们已经得出了结论,加西亚吃饭时接到的字条是一次约定。好啦,如果字面上表达的意思正确的话,为了赴那次约会,有人就得登上一道主楼梯,同时找到过道的第七号门口,显而易见,那座公寓大楼很大。同样可以肯定的是,那座公寓大楼离奥克斯肖特不会超过一两英里,因为加西亚朝着那个方向走了,而且根据我对事实的理解,希望及时返回到紫藤公寓,以便自己有不在现场的证明,而那个时间必须是一点钟之前才有效。由于临近奥克斯肖特的大型公寓大楼的数量一定是有限的,我便采取了显而易见的方式,发电报给斯科特·埃克尔斯提到的几个房产中介,于是便有了这个清单。他们的名字在这个电报上呢,我们这对乱麻的另一个头一定是在这中间。”

差不多六点钟的时候,我们到达了伊舍那个美丽的萨里村,贝恩斯警探一路陪伴着我们。

我和福尔摩斯吃了点东西当晚餐,并且在布尔旅馆找到了舒适的住处。最后我们由警探陪着出发去紫藤公寓。那是个寒冷黑暗的三月傍晚,寒风凛冽,淅淅沥沥的雨水打在我们的脸上,我们要横过一片荒凉的公有地,走向悲剧发生的地方,这是一种很相适应的背景啊。